导语:我曾经不是一个肥宅。当我变成一个中年人时,有时还会想起一些有关疼痛的记忆,那是游戏不能给予我的烙印。因此,我在这里分享几部常见的有关拳击的电影与漫画,见识浅陋,文笔拙劣,恭请各位海涵。
另:内涉大量剧透,不喜的朋友可拉到最后看列表链接,或直接退出,先致歉意。
“你想参加职业测试?我不是说了嘛,过了32岁就不行了。而且,小姑娘啊,被打到可是很痛的。”青木拳馆的老板一边吸溜着杯面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这部电影全长110分钟,而在前一个小时里,我一直在看着臃肿、笨拙的女主角一子作为一个完美的女Neet,散发着阴沟般的气味,跟离婚的妹妹二三子吵架,被扔出家门,在百元店打工,酒醉后被同事强奸破处并继续去上班,莫名爱上一个退役落魄人渣拳手又被抛弃。流水账式的叙事让我不时打哈欠,内心毫无同情的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一个人,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活到30多岁,面对的还是这种一如既往的窘境,也许人生的后三十年和之前就没有什么区别了吧。
根据占卜的结果,你要忍受穷困到40岁,之后就不那么痛苦了。
40岁之后呢?会变好吗?会发财吗?
不,40岁之后你就习惯了。
然而,有人会选择不去习惯看似已经注定的人生。在32岁高龄,一子仍然执着地报名参加职业测试,非常勉强地通过了资格认证。刻苦不辍的练习,让她从一只散发着体臭的雌性怪兽,变成了一个步伐灵巧、拳锋刚劲的女拳手。就连之前对她毫无期待的馆长也变得兴致盎然:“没想到一次就通过了啊,那姑娘的左勾拳……奏效了呢。”
但一子的心中并无其他的念想。她希望踏上擂台,甚至都不是出于一个明确的目标,只不过是认为“交手,分胜负,拍肩致意,那样很好”。踏进围绳,拼命挥拳,是一种纯粹的象征。
她想在那种交锋中发现自己为何而活。无论迎面而来的是拳头、是生活、还是命运,她都不再逃避,而是愿意坦然地承受痛楚。为此,在人生首个四回合战的铃声敲响时,她绷紧肩膀,藏好了左拳。
迄今为止,世界上没有一款游戏能让玩家真正地感受到格斗的滋味,或许在脑后插管的时代到来之前,永远也不会有。手柄的震动和画框的跳跃,甚至VR,都不能代替因紧张而变得狭窄的视野,渴求更多氧气的粗重呼吸,和流到嘴里的咸腥。现代社会是安全的、理性的、法律的、有规则的,以至于人们总想要在安逸的环境里,通过各种方法来模拟那些可能让人受到哪怕一丁点伤害的东西,试图让肾上腺素在危险之外暴涨。
2000年秋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踢中脸。在一次自由实战训练里,比我高两个段位的武术社副社长把我压迫到拳台角落,紧接着一记高鞭腿把我抽倒在地。之后,我失去了大概一分钟的记忆。据观战者说,我在地上打了个滚,努力撑着上身,看样子是打算站起来,但摇晃了一会儿就直接以头抢地。当队友猛掐人中把我搞醒时,我像个标准的傻逼一样坐起来,对刚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并为这消失的一分钟疑惑了13年。
2013年底,《千锤百炼》在北京小规模上映。当我看到中国的次羽量级拳王齐漠祥在WBC争霸战中被对手松本章宏的摆拳连续命中,扒着围绳茫然地望着台下时,差点跳起来。他涣散无焦距的眼神,使我想起了生命中失去的那一分钟。
作为2012年金马奖纪录片单元获奖影片,《千锤百炼》带给人们的只有真实。从大凉山深处走出来的农家孩子们,在拳击这项运动中获得一个改变人生、展示自己的机会。这种展示不是让你在国贸三期二楼的Starfuck点一杯星冰乐以便酝酿装逼的情绪,或搂着姑娘在外滩的霓虹灯下摆出一个剪刀手。这里只有日复一日的枯燥练习,印在肌肉里的反射,深到骨髓的疼痛,与仍旧渺茫的前程。
用“残酷”去形容这部电影,是一种矫情。当人们对残酷习以为常时,它就是生活本身。根骨奇佳、拳法利落,2009年就拿下省运会冠军的缪云飞并没有因此少年成名,冠盖加身。他的职业拳击梦想在母亲的抱怨和父亲的叹息中戛然而止,最终停留在一个建筑工地。他的队友何宗礼则一直徘徊在“去干什么”的犹疑中,并在胶片之外仓皇退役。
而将他们从千百个孩子中筛选出来的教练齐漠祥,离开职业拳坛5年后再次踏上擂台。他的体能不到巅峰期的50%,面对的是比他小13岁的对手。他曾是中国次羽量级第一人,中国职业拳击第一梯队的英雄,他想赢回一条金腰带。
那天,影片放映结束后是制片人和主演的见面会。坐在我身后的一个女生向齐漠祥发问:拳击是这么残酷,这么野蛮的运动,而且你一直在输,为什么你还这么热衷它?
齐教练在台上拘谨地微笑,没有作答,而我把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我知道那种流淌在血管里的炽烈情感是什么,也知道为什么这种情感与“啊呀啊唷,我要死了”的中华小布尔乔亚田园娘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因为拳击是争胜的竞技,向对手,也向自己;而这种用疼痛量出的距离,叫作尊严。
我曾经很喜欢去三里屯的小山日料吃饭,只为了看一眼门口橱窗上那个矢吹丈的手办。将自己燃烧殆尽之后,他安静地坐在围栏的角落,化作纯白的灰。
纪子:
“矢吹...你不觉得寂寞吗?跟你同年纪的年轻人,会跟恋人在山上、在海边讴歌青春。 你却日复一日地躲在弥漫着汗味、凡士林和松香味的拳击场中,跳绳、做柔软体操、打空拳练习、打沙包... ... 在烟雾弥漫的比赛场中,受着醉醺醺的客人的奚落。一边被人掷坐垫,一边像斗鸡或斗狗般互殴至满身是血。你一直过着这种生活... ...这些若叫做青春的话便太难过了!“
矢吹丈:
“我是因为喜欢拳击而去干的。也许这跟你所说的青春有点不同。到现在为止,我尝过多次燃烧起来似的充实感...那是在沾满血的擂台上... 那并不像那些普通家伙般一边愁闷地发牢骚,一边不完全地燃烧着...而是在一瞬间,耀眼的,火热的燃烧起来,然后只剩下纯白的灰烬。
不是灰色残渣...是纯白色的灰烬。”
《明日之丈》(《小拳王》《铁拳浪子》)并不是一部在中国大热的漫画,但在日本学运思潮蓬勃汹涌的70年代,出身卑微、玩世不恭,却将灵魂与生命完全投入拳击的矢吹丈,与坚韧不拔、沉稳执着的力石彻,就是那个年代怀有热血却又迷茫无度的昭和男儿。他们之中既有愤世嫉俗的秃驴富野,也有怀抱吉他的远藤贤知。
更为有名的则是那些走向极端的青年,轰动亚洲的“日航351号(淀号)劫机事件”中,日本赤军公然发布“我们就是明日之丈”的犯罪宣言,将他们面对大资本肆虐、社会阶级固化、死硬官僚政治的愤怒,在一场恐怖主义行动中燃烧殆尽。 但是具备讽刺意味的是,在日本,拳击这项运动的兴起却恰恰与战败后的驻日美军大有关系。醉醺醺的水兵们在酒吧斗殴、在拳台上互搏,那些血溅五步的战斗景象,即使是食不果腹的青少年们也会因此点燃荷尔蒙。《少年犯之七人》、《第一神拳》等漫画中都对这段历史有过具体的描述,而在漫画里的擂台上历经惨烈搏杀之后,仍然站在那里的,总是日本拳手。当异邦军队在国家领土上成为理所当然的占领者和特权阶层时,这些青年挺身而出,举起拳头,为了金钱、爱情,更为了理想与尊严。
他们源源不断地涌现,年轻人越来越多——难以压制的、不可抵挡的青年人——他们总是击倒老家伙,等他们自己成了老家伙,走同样的下坡路时,在他们背后,又有永恒的青年人向他们压过来——那些新生儿,长得强壮以后,就把他们的长辈打倒,而他们后面又有更多的新生儿,就这样下去,直到永远——青年人必定有他们的意志,这种意志决不会消亡。
——杰克·伦敦,《一块牛排》
杰克·伦敦的《一块牛排》再好不过地告诉我们,缺乏能量供给的拳王终将输掉比赛,而战后的日本国民在五六十年代,对动物性蛋白的基本来源获取几乎只有鲸肉,其依赖比例一度达到惊人的70%。
但这并不妨碍矢吹丈、力石彻、鸭川源二、幕之内一步、樱木六郎太们在拳台上发出咆哮。每一记挥出的重拳背后,都是一颗不屈的心,是对尊严的强烈渴求,是希望让自己爆发出最大能量的光辉冲动。也正因此,我们看到无数后人向“纯白的灰”致敬,像《食梦者》中的真城最高,或是《弹丸论破》中的大神樱,甚至是《稻中乒团》里保持人类道德负指数记录的田中。
毕竟,无论在漫画、电影还是现实中,高贵的灵魂总会令人动容。
在拳击题材的电影里,我不是很喜欢《洛奇》,这是因为它拍了6部。和《第一滴血》一样,这个本来同样不屈的小人物,其精神价值在商业化的漩涡里被榨出最后一滴励志的油,从朴素的奋斗上升到美国梦的大情怀,甚至搭上冷战政治题材的班车,给自己树个靶子左右开弓。
不过,至少当史泰龙站在费城博物馆的台阶上,自由地伸开双臂的那一刻,仍值得载入影史的名场景之列。1996年,郭富城在《你是我的英雄》(另有一个让人吐槽到死的名字《浪漫风暴》)里,以一个站在天台边缘的同样动作,向20年前的洛奇致敬。且不论当时的郭天王演技如何,但我相信面对这个并不以美型见长的角色时,他非常诚恳。这种诚恳从这部电影开始,延续到《三岔口》、《父子》,直到《踏血寻梅》,最终获得了所有人的认可。
也许,对于拳击这个题材——或者说搏击类电影——而言,真正的好演员总会保持一份敬畏之心。回到本文的开头,在《百元之恋》中饰演女主角一子的安藤樱,正是以纯粹而经典的方法派表演风格,向《愤怒的公牛》中的罗伯特·德尼罗致敬。由于是一部低成本电影,拍摄周期仅有两周,因此她先是放任自己的头发自由生长3个月,并猛吃鸡胸肉增肥30斤,然后用4天时间拍完所有的“大写废物”场景,接下来开始“减不下去就自杀”的地狱式减重。
需要说明的是,减重与减肥完全是两个概念:在限定的时间里,让自己的体重达到一个远低于标准之下的目标,绝对是对意志与体力的双重考验。安藤樱用10天时间减掉了30斤,于是在最后一幕中,她让一子变成了一个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爆发着锐气的女拳手。当这个昔日的废宅女挥出被教练称赞的左勾拳时,如同夺命的钩镰,仿佛要劈开注视着她的镜头。
她坐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意识到比赛已经结束了。于是她跌跌撞撞地奔向对手的角落,和那个刚刚庆祝过胜利的女人拍肩、拥抱,全然不顾两人的血染在彼此的背心上。她向全场观众鞠躬致意,尔后木然地钻过围绳,在教练的搀扶下离开赛场,走向休息室,走出体育馆。
面对拳手前男友,她哭起来。她像一个丢了玩具的小女孩那样,吭哧吭哧地哭着说:
“好想赢。”
“赢一次也好。”
我年少时看不懂《愤怒的公牛》,觉得沉闷而琐碎,直到2014年初冬的一个午后,我偶然在百子湾电影资料馆又看了一次。黑白的光影间,我看到马丁·斯科塞斯的镜头如同利剑,挥斩出拳台上的烈风;我看到杰克·拉莫塔用双拳赢取胜利,争夺风尘荣华,向对手送去轻蔑与嘲笑;我看到罗伯特·德尼罗增重60磅,饰演一个痴肥的蠢材,并让他在银幕上慢慢失去所有的一切——财富、地位、人脉,名誉、家庭、爱情。
然而,当杰克·拉莫塔最终落魄为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夜场脱口秀主持人时,他仍将候场看作登上擂台的前奏,这是不可动摇的尊严。在无人的化妆间,他面对镜子,扣好肚腩上的一粒扣子,然后躬下身挥动拳头带出钝风,在喉间挤出低吼:
“I’m the boss, I’m the bo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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