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未来事务管理局的兔子老师(最近)和笔者近照脑大手子(之前)向我推荐《枪,偶尔有音乐》这本书。如果是我自己去了解的话,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碰它吧。
你肯定听过“文如其人”这句话。要我说,读小说这件事的确很像是与作者面对面地交谈,但更像是照镜子——你在书里能看到自己,还有作者向你投射的他自己的形象,至于看到了多少“你自己”,又有多少作者的影子,这通常取决于文字,以及你自己。
《枪,偶尔有音乐》的作者名叫乔纳森·勒瑟姆,是一位在布鲁克林长大的男孩,是一位画家和一位政治活动家的儿子。我想这样可能会让你对这本书向你投射的“形象”有一点小小的概念。
就我个人来说...面对这本书,你能看到的“自己”的比例会低一点。你可能不会喜欢把故事的主人公投射到自己身上,事实上,你可能不会想成为故事里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大街上的路人也不要。
那么《枪,偶尔有音乐》是个什么样的小说呢。它首先是一部侦探小说,然后才是一部科幻小说。
在中文版的书腰上,称这本小说“雷蒙德·钱德勒”式的风格——其实如果你要是读过《漫长的告别》或者《再见,吾爱》,你简直就会觉得这本书就是钱德勒亲自写的。
黑色革命指二战之后出现的硬汉派侦探小说,与黄金时代的侦探小说相比,这一类小说更关注对人性的塑造和心灵的拷问,而把侦探故事本身放在相对次要的位置(但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很多黑色革命时期的案件中诡计的精彩程度一点不输克里斯蒂女王和奎恩等人)。这类小说和之前的作品相比,最大的不同是主角——那些“硬汉们”。和之前那些思路缜密、反应灵敏、近乎非人的“老侦探”不同的是,这个时期的侦探很多甚至不是那么像是侦探。他们犹豫、迷惘,他们会出错、会被误导,他们有着黑暗的过去,这些故事将他们塑造成沉默寡言的凶狠男人,但他们同时也坚定不移、果断和坚强——你最熟悉的好莱坞硬汉形象,就发源于此。
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这种类型的作品和它的主人公,但可能所有人都会立刻被这样的作品所吸引。《枪,偶尔有音乐》中的主人公麦特卡夫是那种教科书一样的硬汉,纯的——你打开这本小说翻了一页半,里面压根没提这个“我”是什么样子,就凭那千八百字儿的心理描写你就知道,这个主角是个硬茬。
说起心理描写...《枪,偶尔有音乐》这本书以第一人称进行叙事,而哪怕作为一本第一人称的小说来看,它的心理描写也有点太多了。事实上,这本书通篇都是心理描写,很多时候它呈现的几乎是那种完全没有加工的心理描写:我们的私家侦探甚至可能会在思考案件的时候走神儿,想起他过去的感情经历;还有他自己对线索的推导和分析,充满了专业人士的跳跃思维和敏锐直觉,常常在心底已经断定“这里有问题”然后就开始行动了,行动通常免不了动动拳头和手枪,而读者还在蒙逼的状态呢——“啥?”
这样几乎不加雕琢的心理描写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主要在于它让《枪,偶尔有音乐》这本小说完全不能当成侦探小说来读,因为那些故事中的线索被主人公自己的分析搞得无比混乱 ,根本无法像黄金时代侦探小说那样允许读者和侦探一起(甚至先于侦探)来分析和解决案件,好处就在于观感非常好,既然不能和侦探想得一样,那就可以完全沉浸在故事里,欣赏主人公的个人魅力。
我们的主角是一位私家侦探,一个独立的调查员——这意味着他不按常理出牌,也意味着他必须是一个狠角色。在大部分时间里,读着这本书的你可能很难说清这个主角究竟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除了心理描写以外,本书比重最大的内容是对话——也许称之为对质更准确一点。我们的硬汉侦探接下了一个棘手的案子,然后开始跟涉案人员一个一个地面对面周旋,而他并不是那个能合理合法进行问讯的执法者。在这部分里乔纳森·勒瑟姆对于对话的描写让人觉得万分绝妙,我们的主角嘴皮子功夫相当了得,动用一切摆不上明面的手段,威胁、嘲笑、谩骂、讽刺、绵里藏针、笑里藏刀、一句话一个陷阱,要么摆出一张扑克脸面对一切无动于衷,要么拍桌子翻脸撒泼骂街,然而这些全部都是套路,主角抛出特定的话术的时候,眼中能把一切线索尽收眼底,心里也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盘算。在这些桥段里,凌厉的对话描写与真实而混沌的心理描写混合在一起,立马产生了凶残的化学反应。你可能跟不上这个粗中有细的男人的思路,但你不能否认这个人不但有两把刷子,而且还挺讨人喜欢的。
“我的意思是我要收走。拿给我。”
我把执照地给他。他塞进上衣口袋,让它和磁性探头作伴去了。他拉了一下领子,抻直外衣的双肩。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想他多半认为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他随即耸耸肩,伸手去开门。
向上帝发誓,我几乎就要放他离开了。但有些什么东西控制了我,让我跳起来扑向他,我抓住他才整理过的衣领,用肘部将他死死抵在门板上。他的面色涨得通红,张嘴想说什么,但他的身体只能勉强蠕动,嘴里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你让我付出的,我会叫你加倍偿还,”我说,“我要打得你无法翻身。这是我的承诺。”
攻击他或许将耗尽我剩下的羯磨,但我不认为他有能力就在此时此地抹去卡片上的那些点数。这不符合调查局的风格,而科恩菲尔德从头到家都散发着调查局的气息。我今天夜里能睡个好觉,等到明天早晨才会有人敲门。
另外,尽管他对我厌恶到了骨子里,但我不认为科恩菲尔德真的想看着我羯磨破产。我不认为他承担得了这个后果。最终的结局将是一场调查,探究某些他显然急于在任何人详查前掩盖住的事情。我盘算了揪住他衣领会有多大风险,但是在动手之后才盘算的,事先并没有经过思考,我只是跳上去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这个白痴。”他喘息道。
“货真价实的,”我说这勒紧了他的脖子,“你觉得我需要你告诉我吗?”
“放开我。”
“把执照还给我。”我的两个大拇指推向他脖子上最致命的位置。“他们可以收走,”我说,“但必须排个比你更大的家伙来完成任务。”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我的执照,我放开他,拿了过来。他揉搓脖子,按平头发,眼中透露着难以相信我真敢动手的恐惧。“趁还有机会,尽情享受吧,麦特卡夫,”他说,“我估计不会持续太久了。”
“去你妈的。”
有书评批评过这本书有很明显的新人出道科幻小说的问题:行文凌乱,条理不清。要我说的话,条理不清是肯定的,行文也的确是乱得可以(所以读的时候真的很推荐一口气读完,只要你一放下真的就怎么都跟不上了)。不过乱也的确是有乱的好处,《枪,偶尔有音乐》的那种零碎、松散的行文模式有一种非常独特的未雕琢感,因而变得非常自然,这种自然就凸显了另外一种东西:某种来自布鲁克林的灵魂。这里你能读到一些很独特的东西:那种只有硬派男人自己说给自己的俏皮话,那些每天就靠放狠话做狠事儿的人做的比喻,那些有了今天没明天的亡命徒才有的迷惘、恐惧和坚持,还有那种有故事的人才有的洞察力与幽默感。我宁可把这本书的那种凌乱看成是某种程度上的收放自如,放肆张扬的手法消弭了很多科幻小说中都存在的那层有些朦胧的浪漫雾气,所以才让这本小说给人的感觉非常的直接和强烈——不管你是不是喜欢这种侦探小说的题材,它都能打动你,可能就是因为这种放肆和张扬吧。
这本书放肆极了,它的男主人公也放肆极了。就是开心了;就是不高兴了;你不让我怎么着,老子就偏不;宝宝看你不爽,绝对动手揍你丫,整本书里你就感觉这个男人,内心全是戏,非常真诚不做作,无拘无束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来呀,放肆啊,反正还有很多时光。
在这段开始前,首先要说:赞美PKD,壮哉,菲利普·K·迪克!
《枪,偶尔有音乐》是一本“不那么科幻”的科幻小说,但就算是不那么科幻的部分,也依然让人觉得耳目一新。这不是那种给人感觉“真有道理”的科幻点子,这是那种给人感觉“真他妈牛逼”的科幻点子。
《枪,偶尔有音乐》这本书,有一半是黑色革命侦探小说大师雷蒙德·钱德勒,另一半就是新浪潮科幻之神菲利普·K·迪克。
我不知道怎么向你介绍菲利普·K·迪克。人类说到底是不知道怎么描述一颗星星的,但我可以给你讲讲PKD的一些侧写。菲利普·迪克是一个有很强毒品依赖的人,他饱受各种精神疾病带来的幻觉的困扰。在PKD的几乎所有的小说中,你都能看到这种理性断裂的痕迹,能看到对真实和存在本身的怀疑,你可以认为就是这样的状态才促使菲利普·K·迪克能在科幻作品中使用一些全然脱缰的点子,那些设定已经很难划入科幻的领域,即便在那个全面反叛经典科幻的新浪潮时代,PKD的想法依然超凡脱俗——新浪潮科幻作家锐意进取狂飙突进,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拓展了科幻的疆域,但菲利普·K·迪克并没有“扩展”这所谓的“疆域”,他是在这“地面上的疆域”之上闪耀的一颗星星。他的想法、他的设定、他的故事没有前人——PKD式的科幻仿佛就从虚空中直接炸了出来,在这之后,才有无数人可以试着写出类似的东西,但没有人能超越他——你要怎样才可能复制一个人在半梦半醒时吐露的话语的疯狂呢?
但至少——至少在《枪,偶尔有音乐》里,你能看到菲利普·K·迪克以一种朦胧的姿态复活。
PKD的作品,和同时期的很多作品都带着强烈的致幻体验的痕迹——有的时候一句“嗑药磕high了写出来的东西”就能涵盖几乎所有的新浪潮科幻作品,而这些作品里尤以菲利普·K·迪克的一些作品风格作为强烈。《枪,偶尔有音乐》这本书能让PKD“还魂”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对吸食类毒品的描写。在这本书描绘的世界里,吸食类的致幻药物是人的必备品之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配方,因为每个人的情况不尽相同——你需要遗忘剂和各式各样能带给你其他感觉的小粉末来填充你的人生。这种各式各样的促进剂在小说中无处不在,它是整个故事的基础、是情节驱动的润滑剂、是案件的核心要素——
朋友们,这玩意儿,简直就是这本书的标点符号啊。平均每1500到3000字儿,这本书里就会出现“吸粉儿”的场景,有的时候写的很详细,有的时候一笔带过,但是就是不能没有——如果一个场景里没人吸粉儿,作者简直就浑身难受,搞到最后你也觉得浑身难受——“艾玛怎么还没人吸呢”?我这么说是有道理的,作为读者的你最后也真的染上了瘾,但是更多的东西我不能再说了——这本书不应该被剧透,哪怕一点点。
这个人人主动沉溺在幻觉之中的世界给人的感觉绝望极了,而更绝望的是这个世界的法律,那个被称为“业报点数/羯磨点数”的东西。羯磨是一种仲裁手段,当一个人行了“有罪”之事的时候,就会被扣除羯磨。倘若一个人被扣到零,那么他的“业”——他生命中的自然与必然的一切——都会被强制斩断。他将会被冷冻,他的时间将会被静止,直到与之相匹配的业、相匹配的羯磨点数重新积累起来,他才能够“出狱”。
但这不是监牢,这比监牢要残忍的多。这种冷冻就如同无梦的梦境,你的回忆、你的习惯、你所熟悉的一切都还停留在前一秒,而转瞬之间,世界已全然不同——我们的主人公所接的案子正来自于一位羯磨点数被归零的人,他的最后一点点数因被指控杀人而扣除,而我们的侦探却觉得其中很是蹊跷。
这个小说还有其他的设定,比如新的养育人类后代的方式(“婴儿脑袋”)和全新的社会结构(拥有更高智能的动物),作者对于这些设定毫无解释的倾向,几乎所有的硬性设定直到小说的最后他都没有说明白——因为不需要。你不必纠结这羯磨点数究竟如何仲裁,也不必弄明白那些动物怎么就突然能和人类交流了。整个世界被致幻药物撕得千疮百孔,整个世界丑陋、扭曲、荒谬不堪,我们的主人公在车里摊开他的化妆镜,把粉末平摊上上面吸完,又下车奔向下一个调查对象,用他的强硬、他的玩世不恭、他的狡诈和智慧,把那些腐败的伤口下面的阴暗一点一点地翻出来——你会发现整个世界的色彩,好像和《尤比克》、《仿生人能梦见电子羊吗》一模一样,整个世界扭曲着、崩坏着,在那朦朦胧胧背后你看见的,是菲利普·K·迪克的影子。
跟PKD的很多小说给人的感觉类似,《枪,偶尔有音乐》会让你你质问这个世界是否真实,是否有意义——你能感觉这本书用嘲笑来回应你的问题。而我们的主角,这位在心中对自己喋喋不休的汉子早已看穿了,所以他才那样活着,他才那样战斗着。
《副本》有几种东西是《枪,偶尔有音乐》里没有的。首先是“真实”,然后是“自信”,最后是“希望”。《枪》的主角不是《副本》主角武·科瓦奇那样的身经百战的战士,他经常迷茫、经常绝望、四处碰壁,不止一次地想要退缩;这也不是《副本》里那个缤纷多彩的太空殖民时代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堆在毒品垒起来的沙台上;你在《副本》里感受到的是强大,在《枪》里你感受到的大概就是呼大了之后才有的无力感。
不过这两位科幻故事中的硬汉侦探有些地方还真是很像——他们都很喜欢对自己说话,他们都有着朴实、强硬而且有用的办事的原则,他们都很坚定,虽然他们自己从来不说自己坚守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但那种东西一定存在,只不过他们不挂在嘴边——哪怕是对自己说话的时候都不会提,但那东西一定在,你就是知道。
《枪,偶尔有音乐》里有些东西也是《副本》里不可能出现的。比如那种纯粹的肮脏和彻底的街头匪帮气质——《副本》里的“脏”劲儿还是经典的赛博朋克式的“脏”,还挺浪漫的;《枪》里的那种赤裸裸的狠毒更直接,更——“布鲁克林”,相比之下《副本》倒是多了一些007式的优雅和文艺。这是只有乔纳森·勒瑟姆才能赋予他自己作品的灵魂——这本书也许一半是雷蒙德·钱德勒,一半是菲利普·K·迪克,但合到一块,它就是乔纳森·勒瑟姆的《枪,偶尔有音乐》。
从这本书走红之后,勒瑟姆还写了很多作品,他是一个很让人出乎意料的作家——他的确有鲜明的布鲁克林特色,但他不是一个只能写“科幻硬汉侦探小说”的人,布鲁克林甚至不能成为他的标签,他能写的比罪犯和暴力要多得多——非要说的话,他的风格应该叫“从布鲁克林到加利福尼亚”。
最后我想说的是,这本书总能给你惊喜,一定会。它是一本侦探小说,因为这案件最终解决之时的确让人畅快淋漓,它也不只是一本侦探小说,因为这个案件是否真的真正解决,可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看法;它是一本科幻小说,因为它的确充满了对未来世界图景的描绘,而且处处都是新奇的点子,它也不仅仅是一本科幻小说,因为有的时候它的那些科幻点子看起来毫无意义。它背后所包含的那种思辨和剖析,让人甚至无法分辨究竟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究竟是控诉还是嘲笑,你不知道它究竟算不算是个反乌托邦小说、你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不是一个剖析人性的小说——它是在假设一种人人溺死在幻想中的悲惨未来吗?还是想说无论如何,人类的恶与善永远存在?这本书什么都说了,也什么都没说。到最后它和它的主人公变得一模一样——什么都没有说清,但背后似乎总有一种明晰而有力的东西存在。那种东西总是闪现出来,就很快被玩世不恭的俏皮话掩盖掉了。
我一点都不敢告诉你我在这本书里看到了什么,我很怕破坏这本书给你的震撼——但回头想想,这本书读罢之后给人的感觉又有点软绵绵的,与震撼相差甚远。总而言之,不要怕开头语焉不详导致的混乱感;不要怕琐碎的叙事导致的中段探案过程的不连贯;不要怕东一个西一个的胡乱人名和关系网让人头昏脑胀,读下去吧,去最后看看这本书会怎么结尾吧,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一切其实也都没有解决。这究竟是个怎样的案件其实不重要,这本书究竟要讲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自己在这本书里看到了什么。
“到最后总是回到我自己身上,我和我过时的满腔义愤。即便在发誓的时候,我也只能哈哈大笑。要么是我,要么是剩下的整个世界,反正有一个应该被扳回正轨。也许两者皆是。”
...我说,“必须有人扮演他的这个角色,因为世界上永远有我这种人。”
我擦掉嘴里不断涌出的鲜血,掏出巴里的枪。手枪奏出《危险的主题曲》,难得如此恰当。”
我不太清楚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可能是一个瘾君子、一个战士、一个男人、一个恶棍、一个动物、一个人。我看到创造现实的粉末和比毒品更迷乱的现实,我看到子弹一样的拳头和拳头一样的子弹,我看到它们飞向无辜的身体和有罪的身体,我看到血液、死亡、暴力、阴谋和巧合。我看到错误,我看到正义。我看到枪,偶尔有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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