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没有暖气的我,正在等待春天的到来,不知大家的保暖措施如何?这篇访谈(『イノセンス』と、想いを残すということ 二〇〇三年)为2003年底押井守将要完成电影「无垢」时接受的一次采访,内容未被杂志选用。影片的视觉效果优秀,其片段还在2010年上海万国博览会的城市未来馆播映过。
记者:从上一部动画作品「攻壳机动队」之后,您制作了实拍电影「阿瓦隆」,如今时隔九年又推出了一部长篇动画电影。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我想您肯定在影片上寄托了很多目标与理想,那么您现在感觉如何?
押井:现在正是影片的收尾阶段,我脑袋里正被各种东西塞得满满登登!处在这种时期的导演,肯定没法对自己的作品进行冷静的判断呀。要到了上拷贝和试映的阶段,我才会有余地去回头看看做出来的东西是否达到了自己的预期目标。但是,我现在想的只是尽快将影片完成,仅此而已。
制作电影的过程,也就是把当初自己的野心一片片丢进垃圾桶的过程,你必须向现实妥协,最终才能建成属于自己的一艘战舰。结果就是,你会看到自己的无数理念早已横尸垃圾桶底,而同时又会发现,你居然挺过来了,不容易!
押井:作画方面,目前还有几十个镜头正在加工,昨天我们刚完成音乐的录制,从明天开始就要在河口湖的录音棚进行混音了。音乐方面和我预想的并没有什么差别,因为这部分工作无关乎现场状况,是我和川井君的默契啦。过了新年以后要去美国到天行者农场制作音效,至于这部分的完成度究竟会如何,这可就不好说了,毕竟是漂洋过海去干活,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处于现在这种时期,导演都是疑心病大发作呀。
记者:这马上就要公映了,您就不能给点儿振奋人心的消息吗?
押井:所以我刚才就说了,身处现在这个阶段,但凡是导演都不可能那么高调的啦(笑)。要是有谁在这种时候为自己的片子说什么好话,那他要么是绝对胸有成竹,要么就是在信口开河,肯定的。
我算的上比较淡定了,一般来说片子就快完成的时候,导演可都是会变得很神经质的。他们总是会惊呼:泥马啊,居然拍成这副屌样?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我在如此非常时期还能感到相对满足,还真是幸运呢。
押井:是影像和音乐,其质量非常之高。尽管我也并没有期待过本片能够令动画业界耳目一新什么的,但仍然在多个领域大胆尝试推陈出新,而我也认为,此行确有成果。
记者:所谓大胆尝试的领域能具体谈谈吗?是影片的哪些部分呢?
押井:其中之一是「时间的流逝」。就这个问题我之前也解释过很多次了,动画片与实拍电影有一个致命的区别,那就是当动画的画面静止不动时,影片中的时间实际上是凝固的。那么我就会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如何去表现这种「无事件发生」的时间流逝呢?从我执导「机动警察」那时候起,就在不断进行尝试。可以说,在这一次的作品中我更为深入,努力用超乎常识的手段去表现时间的份量。另一个领域则是「世界的份量感」,也可以说是临场感,我尽力要想知道用绘画的手段,究竟能将这些要素发挥到几何?从技术上来说,这两方面我是特别做足了功夫的。
当然,我也在故事情节、戏剧性的酿造等方面进行了大胆的突破。毕竟开工的时候,我可是抱着满满一大袋子理念和奇思妙想一头扎了进去的,当时我想,里面要是有三成能在片中实现也就行了。结果呢,作为一个动画演出家,我可以说这部作品「已经做到我现阶段所能达到的极限了」。毫无疑问,在我目前为止的所有作品中,这一部也是绝对的巅峰之作。
不过,这部片子里同样也存在着一种不安,对我来说这可是前所未闻。
押井:因为这次的影片和我之前的作品并非同类。可以确定的是,我之前所有的作品都是建立在逻辑性的基础上的,但这一次的作品却非常情绪化。虽说片子也有逻辑性的一面,但这次执导的过程中却是逻辑与情绪并存对立,因此其感触令人捉摸不透——说那是种不安情绪,不是也是;但我究竟是否能确定这一点呢,是也不是。
记者:记得您在完成「攻壳机动队」之后,也曾感叹过没想到自己做出了一部情绪化的电影。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是不是可以说,随着时光前行,押井作品也正在从逻辑性向情绪及官能性转变呢?
押井:确实如此。官能性——或者说情欲性,这个词儿从我这年过半百的人嘴里说出来,在旁人看来纯属是黄段子吧,纯的(笑)。对这方面的欲求确实增长得极其猛烈,但并不涉及实际行动,而只是思想上的爆发。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这是种临死的哀嚎啊,发泄之后将只剩荒芜一片,这是回光返照垂死挣扎。我爱死这种调调了。这才是真正的工口之始,也正是这部作品表现力的原点。
实话说,当我发现心中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真我之时也是大吃一惊。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并不是情欲的囚徒,而是逻各斯的信众呢,身边的人应该也是这么看我的。但事实却是……真是意想不到的发现。
押井:不,我是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才着手制作「无垢」的。我想可能是出于对一些事的怠倦吧。当你对很多事情看开了之后,当你对它们不再关心,寻找真我的旅程这才刚刚开始,对自己来说究竟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呢?对我来说,那应该就是指猫猫狗狗吧。从这些宠物的身上,我终于意识到了那个潜台词——「死亡」……或者也可以说,这让我对那些原本无形无相的概念有了切身的体会。
我年轻时曾经思考过「死亡」,想过很多很多,当时我以为自己已然知晓了死亡的含义。但那件事却让我明白了,原来我根本不了解死亡是什么。
和我一起生活的猫咪死了,当我面对它的死亡,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做好准备(译注1)。真的,我几乎丧失理智,完全手足无措。我这个人有些小聪明,在此之前一直玩世不恭自命不凡。但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完全不知如何应对死亡的到来。我曾目睹父亲的死,哥哥的死,祖母的死,我看过死亡,我以为自己看过至亲的死亡就算是理解了它的含义。但当猫咪死去,我那点人生小经验却完全派不上用场。我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的一部分被生生掏空了,然而我却完全不知如何去应对。我如梦初醒,这才知道我对于死亡其实是一无所知的。
我曾在别人的随笔中读到「差不多要开始准备后事了」这样的字句,这也是常有的事儿吧。我有些熟人也曾突然跑到寺庙里去誊写经文,无论是谁,到了这把年纪都会有些本能的感悟,然后着手去做这方面的准备。
当这种感觉向我袭来的时候,我当然会试图用一直以来的那种逻辑思考去应付。然后我便明白了,我以前所积攒下来的这些逻辑思维,根本无法应对它。于是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必须开始思考那些一直以来被我丢弃不问的那些问题了,比如,「肉体性」啦「遗恨」啦。虽然不能说这是我着手制作本片的动机,但这肯定是一个重要的伏笔。
记者:您去给姐姐的舞蹈公演帮忙也是在这之后的事儿吗?
押井:与其说那是有意而为之,倒不如说是水到渠成更合适。当时很多客观事件推动着我,比如姐姐的舞蹈演出,比如家中又住进了新的小猫,这反而让我更想念那只死去的猫咪;此外,加百列和但以理(译注2)也上了年纪,以狗的标准来说他们已是垂暮之年,我也差不多该准备和它们道别了。这些状况都让我感到,我迫切需要明确两件事:对我来说究竟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现在我该做些什么呢?我想要是没有这种紧迫感,那么像这次这样的影片我是做不出来的,如若那样我必定还是像以前一样原地踏步,满足于自己耍小聪明的人生观吧。
记者:听起来,押井守先生您似乎在否定过去的自己呢。
押井:在我身上的某处的确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比如身体实感,我之前对它也并非没有兴趣,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对这个问题的考虑还仅仅停留在「该如何表现出肉体的存在实感」这种层面上。实际上我那时在内心里显然并不在乎肉体这个概念。现在我无意之中意识到不能再继续这样,该改变一下想法了。当然了,这种转变的部分原因也在于:我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衰弱。我指的不是「能不能熬夜」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而是真的感到快要趴倒在地了。我现在不得不向疾病和伤痛低头,我的身体也不再能让我随心所欲,它如今需要的是呵护保养。正是从这时候起,我才开始对自己的身体有了直观的认识。
记者:这和您本次执导的「无垢」的主题基调可是完全相符啊。
押井:嗯,确实如此。这也是头一回,我制作的影片和我本人身处的境遇完全一致起来了。所以我才难以对影片进行客观的评价,因为很难和它保持适当的距离啊。这一次,我实实在在地有了这种焦虑……这种艰难的感觉。
押井:与其说是成就感,倒不如说是得到了某种反馈吧。我能够切实感受到作品的份量,但即便如此,仍然很难确定它作为一部影片是否足够上乘。
记者:至今为止押井守对社会的那种干燥的绝望感与清醒的距离感常常令人回味,但听了您刚才那一席话,我却感到您对世界有种感伤的眷恋呢。
押井:嗯,「眷恋」这个词儿用得太好了!之前我也和川井君讨论过剧中的一首插曲,谈的内容大体是遗恨这类话题。留给世界的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憎恶,而是眷恋,看到这种遗恨,人类才会开始注意到生命的核心意义。那并不只是简单的对生的执着,而是对某人的眷恋,对心爱之人的眷恋吧。但也不能简单地将这种眷恋归结为「爱」,听上去总有些不对头。我总觉得眷恋不一定非得发生在男女之间嘛,比如狗和人之间、人偶和真人之间、或者人与物之间,不是都有可能的吗。我想,如果这次的作品能够少许触及到这种实感就好了。
记者:至今为止的押井作品中,所谓「眷恋」一直是一种被压抑着的要素吧。押井先生的基本理念不正是将知性、理性和逻辑凌驾于眷恋之上的吗?
押井:话说到底,我心中被那只死去的猫咪所占据过的部分,现在仍然空在那儿呢。即便新的猫咪住了进来,这空白也绝对不会被填上的,绝对不会。反而是这种空荡荡的感觉在提醒着我,它曾经存在过的事实。
所以,我并不是在通过创作来留下什么眷恋,而是通过不断的丧失来达成自我的存在。实际上我想确认的是:自己是否原本就是空白一片呢?在这样的摸索过程中我不断地充实着自己。过去的我,曾会为了自己在恍惚之间忘却很多事而大惊失色,而现在的我却觉得,有时候慢慢地遗忘一些东西,未必不是件坏事呢。
也就是说,知性和理性这些东西并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首要条件。当然我也不是要一翻脸就完全自我否定,要是那样说的话,作为一名创作者也太小孩子气了。我想说的是,那是一种难以言表却又实实在在的感受,我想我也正是希望通过这次的影片来表达这种不能言说的感觉吧……总之这次的情况就是如此。
记者:「无垢」这部作品对身为导演的押井守来说,是一次重大转变的契机呢。
押井:咳,也许我只是上了年纪而已,不过现在整个人可是谦虚许多了啊(笑)。回头再看看过去的自己,真是个傲慢的家伙,仿佛已经看穿了这世界和人间的一切了呢。但就在此时,我却因突如其来的打击而警醒,察觉到自己还远未够班,之前只不过是坐井观天而已。
从前,我曾经自视为一只肥皂泡,打上初中那会儿起,我就认为自己对这个世界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因此至少也要做一只漂漂亮亮的肥皂泡,把这个世界映得花花绿绿才行啊。我也一直认为,我的创作过程就是我这只肥皂泡映射世界的过程,而自己的人生和手里的作品也是毫无关联的。但是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我也意识到:和爱犬、猫咪一起度过的这十年光阴,才是我真正的无价之宝。
所以呢,和我一样曾经漠视人生的人啊,要是你们看了这部电影,也在不经意之间被触动、从而察觉到一直以来都被自己忽视的那片心中的空白,那说不定正是我制作这部片子的真正目的呢。
译注1:指押井守的爱猫「Nene」,雌性。1993年春入住押井家,2000年夏去世。
译注2:押井守的两条爱犬的名字。加百列为雌性巴吉度犬,1993年底入住押井家,2007年4月3日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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