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喵荡决定退坑。对他来说,放弃音游相当于放弃过去七年的所有回忆,快乐的,痛苦的。
用了两年的茶轴键盘已经被打得完全没法用,Konami的账号因为不活跃而被封停。以往加的一百多个音游群,屏蔽了八十多个,剩下的那些,大多数时间也是在聊别的,很少聊音游。
课题也不做了。课题是音游群内部的考核制度,每个月指定一首歌,指定准确度,要求群里的所有人完成。连续三期没交课题或是积分为负,就会被踢出群。
今年年初,电脑硬盘也坏了,所有数据全部消失。没过几天,钱包丢了,街机的十几张记录卡丢了个干净。与音游有关的那些时光,像一场梦,什么也没留下。喵荡想,这可能就是命吧,天都让我安心封盘。
戴上耳机,把键盘放在腿上,点开游戏。方块雨点般落下,速度快到几乎分辨不清。他紧盯着屏幕中间的那道线,身体绷直,手指在机械键盘上急速弹跳,噼啪作响,暴风骤雨般,让人喘不过气。
两分钟后,一曲终了,他张开手掌,慢慢握紧,再张开,双手交叉,左右扭动,放松关节,为下一首歌做准备。
喵荡今年23岁,在广州的一家网吧做网管。那天晚上,他请了假,在网吧给我演示这款名为《OSU!》的音乐游戏。去年,他的全球排名冲进了两千。
我们身后的显示器,清一色地亮着《英雄联盟》的画面。玩家纷纷转身,好奇地围观一个中年大叔举着相机,给一个正在玩游戏的小伙子拍照。那个小伙子的屏幕上,没有华丽的场景,没有帅气的英雄,没有酷炫的武器或技能,只有一个个急速下落的方块,以及右上角不断变化的分数。
喵荡小时候没怎么玩过游戏,2010年中考后的那个暑假,父母买了台PSP给他,两千多,16G组装记忆棒,刷鸡蛋图才能进系统。老板递给他一份目录,问他想装点什么。《山脊赛车》《怪物猎人》《最终幻想:核心危机》,一个个点过来,往后翻,看见一款叫做《DJMax Portable》的游戏,从此入了音游的坑。
虽说是他的启蒙音游,但《DJMax Portable》这款游戏,他一直玩不太好。掌机玩音游,对拇指要求很高,不像在键盘上,拇指只是敲敲边鼓。
没过多久,在街机厅看见《DJMax Technika》(以下简称“DMT”)后,他才发现,原来音游还可以玩得如此放肆。
《DMT》是韩国人开发的音游街机,一代发售于2008年,二代发售于2010年。喵荡是从二代开始玩的。每周六中午,学校打开大门,放学生出去吃饭,他就利用那两个小时,一个人去街机厅刷分。街机厅离学校有点远,地铁加步行来回一个多小时,真正玩的时间只有40分钟。一块钱一把,每把三首歌,每次玩个四五把,赶紧回去上课。
练了一段时间,喵荡觉得自己玩得还不错,就带了同学过去,请同学拿手机拍了两段他玩游戏的视频,投稿至哔哩哔哩站。
“打得都是什么啊,太菜了,抠脚!”喵荡翻出当年的那段“手元”,放给我看。实地拍摄的游戏视频,他们称为“手元”。
视频中,他正在玩的那台《DMT》,卡槽上方的灯没亮,这意味着它处于离线状态。那家街机厅经常断网,没联网的机器等同于试玩版,每一关只能打特定的27首歌,玩不了更高难度的解禁歌曲。
这些普通难度的歌曲,喵荡翻来覆去玩了一年多。直到高三,才找到另一家濒临倒闭的街机厅,离学校更近,一块钱可以打三把,更重要的是,联网稳定。
不久,《DMT》三代开始在国内铺货,二代服务器停止运营。当时,广州仅南梦宫有一台三代,动辄十多人排队,去晚了根本轮不到。排队的玩家交出各自的记录卡,按先后顺序从下往上摞起,厚厚一叠,如同医院护士台上一字排开的病历本。
高考结束后,喵荡攒钱买了台iPad,玩起了《Reflec Beat》。《DJMax》是韩系音游,《Reflec Beat》是日系音游。玩韩系音游的时候,喵荡认为过关才是最重要的,血条耗尽,游戏结束,后面的歌曲就玩不到了。日系音游虽然也有过关的概念,但更注重的是分数。
喵荡在网上找到一篇《Reflec Beat》的教程,照着练习。第一首歌是七级,如果以过关为目标,这种难度的歌,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但教程对歌曲的准确度作出了要求:97.5。
《Reflec Beat》对准确度的判定相当严格,玩家按键的时间点与谱面设定的时间点,两者的偏差必须控制在25毫秒以内。按偏差幅度的大小,又分成“Just”“Cool”“Good”三档判定。把所有节拍都打到最高判定,拿到满分,这叫做“收歌”。
为了达成97.5的准确度,这首七级的歌,喵荡练了两个多星期,从这开始,才算是入了音游的门。
高考没考好,考了个二本。喵荡的父母是大学老师,知道二本的情况,就对他说,你不如去北京读一年预科,考个雅思,到香港读大学。
在北京的那一年,是喵荡音游水平提高最快的一年。每月一千的生活费,抠出小几百“出勤”。早饭不吃,午饭一荤一素,晚饭吃点饺子或面条,省下的钱大多花在了街机厅里。
渐渐地,知道了什么是谱面解析能力,每个谱面都有特定的形态,一看见那个形态,手指就应该作出相应的动作,这是本能。知道了什么是纵联、交互、乱打、连皿,纵联是哒哒哒哒按一个键,交互是左右左右交替,乱打是一堆节拍落下狂按,连皿是呱呱呱呱搓盘子。
音游打到最后,比拼的其实就是手速、反应力、应变力,几毫秒的偏差就会影响最终分数。为了出成绩,大家各有各的偏方。有人健康饮食,规律作息;有人坚持健身,增强体力;有人推分前必须喝一罐功能饮料;有人出勤的前一天会养精蓄锐。各种稀奇古怪的讲究,只是为了让自己在面对游戏时保持最佳状态,多多少少有点玄学的味道,是否有用,只有自己知道。
他也喜欢在旁边看别人玩。他觉得,会玩音游的人,手部动作都特别好看。比如《IIDX》,按键是上三下四,旁边还有个盘,有人用小拇指带盘,有人用无名指带盘,也有“割腕流”,用手腕带盘。无论什么姿势,打得好的人,动作都很优雅。
刚到北京那会儿,最常去的街机厅是望京的盖姆龙,北京只有这家店有《maimai》。《maimai》是世嘉出品的音游,又名《舞萌》,玩家称之为“洗衣机”,因为机器外观很像滚筒洗衣机。《maimai》玩了半年,2014年,精文世嘉解散,游戏的后续运营被移交给神采飞扬,维护跟不上,喵荡便转移阵地,去了西单77街的酷虎电玩。
东直门的欢乐海洋是北京音游玩家的另一据点,里面的不少机器是玩家自己集资改的。《Pop'n Music》用的是《铁拳》框体,换了硬盘,上面摆个手台;《Sound Voltex》(以下简称“SDVX”)用的是篮球机的框体,篮筐上面安了个屏幕。
北京街机厅的音游机器大多疏于维护。《Jubeat》十六个按键,每个按键下面有四个胶垫,打得久了,胶垫会磨损。一首歌两分钟,有时候要打将近一千个键,人多的时候,早上刚换的胶垫,下午就被打坏了。玩家自己掏钱买胶垫,找机修拿钥匙,自己更换。游戏数据没法更新,也是靠玩家自己破解,往硬盘里灌歌。
北京玩音游的,喵荡认识了不少,河马、反震、筷子,都是学生,在音游群里聊天,出来见个面,就成了朋友。
“啊,你就是那谁啊。”初次见面,热情地打招呼。“下次再来玩。”临走前,互相道别。
大家一起泡机厅,到了饭点,问:社交还是刷分?“社交”是指不玩了,找个地方聚餐;“刷分”是指随便填点东西对付着,待会儿回来接着刷。
欢乐海洋对面的多多岛便利店,是音游玩家的食堂。盖姆龙楼下,最便宜的是赛百味,每晚的特惠套餐,6英寸的三明治,15元。
一次,盖姆龙举办《maimai》比赛,打到晚上十点多,拿了名次,奖品是游戏币,用这堆币又刷了个夜。半夜,其它机器都关了,街机厅一片漆黑,只有音游照亮他们几个人的脸庞。第二天早上七点多,腰酸背痛,从望京往回赶,喝点粥吃点包子,意犹未尽,准备再杀去西单77街。河马家就在西单,说要回家换身衣服。到了楼下,反震上楼借河马家的厕所用。喵荡坐在楼梯上等他们下来,结果睡着了。河马换好衣服,下楼,摇醒他,问,反震呢?反震不是去你家上厕所了吗?两人转回厕所一看,反震正在马桶上酣睡。
2015年,喵荡读完预科,去了香港。学校、宿舍、街机厅,三点一线,和他在北京的时候差不多。
第一年住佐敦,从住处到学校,地铁大约40分钟。出了地铁站,途经一个购物广场,里面有一家街机厅,放学后或上课前,喵荡就在那儿玩会儿《SDVX》。
第二年搬去了油麻地,两人合租,房租便宜,但房龄老,面积小,而且闹臭虫。喵荡掀起衣服,胳膊上的六七个伤疤,都是被臭虫咬的。开春时,每天早晨都会在床头捏死十只以上的臭虫。一次打扫房间,从床底的铁架和木板间的缝隙里清出六个臭虫窝。
租那里的原因之一是离街机厅近,步行五分钟。那家街机厅,地下二楼是博彩机,地下一楼是正规街机。
周末如果有时间,想认真练一练的话,他就坐地铁到荃湾的一家街机厅。那里人少,可以练一整天。路上来回一个半小时,练完以后买份炒面,带回去吃。
室友每天去茶餐厅吃饭,鸡扒饭或猪扒饭,浇一层厚厚的汁,番茄味、洋葱味、黑椒味或蒜汁味,40港元。他每天吃麦当劳,麦辣鸡腿堡套餐,可乐加大,不要冰,26.5港元。
在香港的那两年,喵荡一个本地朋友也没有交到。他会讲粤语,但没人和他交流。香港人,尤其是香港年轻人,对外地人多多少少存在偏见。第一次走进香港街机厅,他就感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友好的氛围。
他很讨厌这种感觉。有时候,动作幅度稍大,胳膊带动手腕,身体跟着摇晃,他能明显觉察到周围投来的异样眼光。
街机厅里的音游玩家总共就那么十几个人,玩得久了,互相之间也都知道谁喜欢什么游戏,谁玩得好谁玩得不好,但从来没人和他打招呼,也没人和他说过一句话。
他怀念北京的街机厅,北京街机厅的那群音游玩家。他怀念在北京的最后一晚,两位朋友为他送行,三杯啤酒碰在一起的声音。
“你不和我说话,你还是没我牛逼啊。”喵荡憋着一股劲,从底层一级级往上打。《SDVX》有一套段位认定系统,从“岳翔”到“暴龙天”,总共12个段位。每次去街机厅,不管打多久,临走前,他都会试一试段位认定。
相对于其它音游,《SDVX》对手速要求较高。稍有难度的歌曲,每分钟的节拍在两百个以上。要想出成绩,必须提高手速,但又没钱往机器里堆币,他想了个替代方法:在电脑上练习《OSU!》的下落模式,两款游戏“双修”。
《OSU!》是一个澳大利亚人开发的音游,玩家可以自行添加谱面、设定难度。喵荡把键位设置成与《SDVX》相似的布局,键盘搁在腿上,高度与机台相近。每天晚上,写完作业,就坐在电脑前练习,周末连续练八个小时,两周后,手指莫名疼痛,这是腱鞘炎的征兆。
歇了半个月,继续练。每天起床后,先打半个小时,活动一下手腕和手指。晚上做完作业,正式开练,先是热手,然后逐步提高难度,次日凌晨12点半,冲击极限。这个时间段,精神最集中,手部也完全活动开了,容易出成绩。
冲击最高段位前的那几个月,他基本保持这样的练习强度,每天至少三个小时。
去年年初,他开始冲击“暴龙天”。多组曲目,他选了其中一组,两首上一代的老歌加一首新歌。新歌中间有那么几段,格外杀血,其中一段,要求手腕快速抖动的同时,手指保持精确控制,紧跟着是一段长压并十六分音符。这两个小节,困扰了他一个多月。死活打不过,只能拿血硬扛。
音游的很多坎,没法靠传统的背版解决,打不过就是打不过。一个谱面,水平和你差不多的玩家随随便便就能打出高分,而你不管怎么练,都差那么一小截。可能是漏了一个键,可能是慢了半拍,只能凭感觉。最后这一小截要想补上去,可能得花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的时间。
喵荡不服输,跟这两个小节较上了劲。他把这首歌的谱面下载到电脑上,设成QQ背景。每次用QQ的时候,就盯着看两眼。
去年3月9日,初音未来感谢祭,学校没课,喵荡坐地铁去了荃湾的街机厅。那天是周三,人很少,他喜欢这样的氛围。独处久了,旁边有人的时候,他反而会紧张,哪怕是路过看他一眼,也会觉得不自在。
练了几局后,他照例打开段位认定。运气不错,总算通过了最难的那一段。但血条开始闪烁,表明他正处于残血补正状态。血量被扣至30以下时,游戏会启动补正机制,减血速度变慢,回血速度不变,这意味着,留给他的机会不多了。很快,血量降到了零,再错一个节拍,就会“关门”。血被扣完,Game Over,这叫做“关门”。他盯着屏幕,谱面在脑海里快速闪现,手本能地作出反应。终于,敲完最后一个键,屏幕上闪出一行字:“Track Complete。”
“那个时候就是一种‘Fuck yeah!’的感觉。”喵荡兴奋无比,虽然身边一个观众也没有。回到住处,发了条微博,随之而来的是空虚。十天后,他把《OSU!》的全球排名冲进了两千以内,截图留念,删游戏。
拿下《SDVX》最高段位前,喵荡已经失眠半个多月。
为什么会失眠,他也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孤独。在香港的那两年,他始终融不入当地的环境,身边也没个能说话的人。在学校,除了团队作业,他和同学之间基本没有交流。在街机厅,他一个人出勤,没人和他讲话。回到住处,憋在七平米的空间里,压抑得令人窒息。
第二年上半学期,他挂了一门课。五个人的团队作业,只有两个人做,做了个半成品出来,没通过,必须重修,他没敢告诉家人。接下来的那个寒假,钱包丢了,他去香港补办证件,在政府和学校之间来回折腾,跑了大半个月,每天吃泡面。
开学后,他开始失眠。晚上10点上床,辗转反侧五六个小时,睡不着,起来玩手机,玩到天亮。
失眠的状态持续了三个多月,时轻时重。以前用IFTTT软件设置的两个自动提醒功能,这时派上了用场。每天凌晨3点45分,这个软件会自动发一条微博:“Time to sleep. Seriously.”半夜刷到这条微博,他就强迫自己躺下。每天早晨7点15分,这个软件又会自动发一条微博:现在是几月几日的7点15分。刷到这条微博,他知道,自己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一天深夜,睡不着,爬起来去外面溜达。看见路边竖着一个高高的广告牌,下面有一截梯子,他爬了上去,想在高处看看风景。一上去,就觉得不对劲,风在耳边吹,脑子里在胡思乱想。
“当时觉得,整个人是不是就这样fucked up了,看不见一点希望,然后就想,活着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他趴在广告牌上,熬到第二天早晨,看了个日出,爬下来,回了住处。
他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但不知道问题在哪儿。他不愿意去看心理医生,觉得去了就是输了。为了转移注意力,只能打音游。就是在那段时间,他拿下了《SDVX》的最高段位,《OSU!》的全球排名冲进了两千以内。
“现在回想起来,《SDVX》冲过最高段位后的心情,不是喜悦,而是轻松。”喵荡说。那时的音游对他来说,已经丧失了作为游戏所应该具备的消遣的功能,反而成为一种负担。
音游玩家追求的永远是更高的难度。比如《IIDX》,官方的段位系统,从初段到10段再到皆传。“皆传”源自日语,意思是,你已经掌握了该流派的所有技能,老师没什么能教给你的了。但对音游玩家来说,这只是开始。往上,是玩家自定的“发狂段位”,同样是从初段到10段再到皆传。再往上,还有“OverJoy段位”。
每一位音游玩家心中,可能都憋着这么一股劲儿:“我爱这个游戏,我就是要在这个游戏上牛逼起来,我就是要变得更强。”用街机玩家的话来说,这叫做“根性”。过去的那些年,支撑喵荡的,就是内心的这股劲儿。
失眠后,他频繁翘课,上课时的状态也很差。一天,他收到导员的邮件,请他过去坐坐。见面后,导员对他说,多名老师反映你精神状态有问题,我们需要对你做个心理评估。两周后,评估结果出来了,教导主任对他说,我们建议你办理休学,调整好状态,再回来读。他不同意。最后,校长出面劝他休学。他坐在校长面前,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保持沉默。校长问,你是怎么考虑的。他说,我不读了呗。说完,站起身,走出办公室,把门一摔,收拾东西回家了。
喵荡没告诉父母自己失眠的事,父母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成绩太差而退学。
从小到大,喵荡和父母之间的沟通很少。父亲爱喝酒,喝完酒总会拉着他说一大堆有的没的,他不爱听,两人关系有点僵。母亲三年前动了一次手术,医生说,五年观察期内最好不要有大的情绪波动,他不想让母亲担心,没告诉她实情。就这样自己熬着。
父亲说,你不读书,那就出去找工作。于是,去年年底,喵荡在广州的一家网吧找了份网管的工作。他准备存点钱,找医生看个明白,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不太想吃药,担心精神药物的副作用和戒断反应。
“有时候,我还是会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我现在是为了我妈活着,我不能让她,就是说,让她看着我先出什么事。所以,姑且算是活着吧。”
喵荡拿出iPad,平放在桌上,演示《Reflec Beat》。如果说电脑前的他像个鼓手,此刻的他就像是钢琴家,把全部热情挥洒在指尖的琴键上。他低着头,食指和中指在屏幕上左右跳跃,快速敲击。
他的右手有时会移出屏幕,在桌上有节奏地空敲。我问他为什么,他解释说:“一个长条,中间没有note让你打,但你的节奏不能乱,这只手就不能闲着。得像这样,嗒嗒嗒嗒嗒嗒,跟着节奏继续敲。如果不跟着动,停得太久,空隙后面的那个note就有可能打歪。”
去年年底退坑后,喵荡很少再碰音游。他的iPad上装着14款音游,有日韩的,有国产的,有买断制,有曲包制。500日元四首歌,出了新包,大家合购,一个账号多人使用,可以省点钱。
但这些游戏,他很少点开,只是放在那儿。就像过去的那些记忆,只是放在那儿。
喵荡原本打算带我去一个叫做“U·Coffee”的地方,他们称之为“狗窝”:一楼是餐饮区和手办区,二楼是电视游乐区,三楼是街机区。与普通街机厅不同,那里只有音乐游戏,《IIDX》《Jubeat》《maimai》《DDR》《GFDM》《EZ2DJ》……还有一台组装的《SDVX》,国内没有原装框体,老板自己拼了一台。
那是广州音游玩家硕果仅存的据点,下班后或周末,去“狗窝”点几杯饮料,玩会儿音游,见一见朋友 。不巧的是,我在广州的那两天,“狗窝”停业维护。
广州的街机厅早已不复当年盛况,音游无家可归。不少音游玩家自己买了手台,下载数据,在家自娱自乐。好在音游也不太讲究玩家之间面对面的交流,随便在哪儿,打个分数,拍照截图,晒到群里,也就够了。
喵荡说,“狗窝”搬过一次,最早是开在西门口那边,女仆咖啡厅加音游的模式。后来,女仆没了,音游还在。那时的他正读高中,刚接触音游没多久。
头顶的喇叭时不时地发布通告,提醒当值网管:“15号机已下机,请及时清理桌面,保持卫生。”“50号机,需要网管帮助。”“144号机,需要购买商品。”
喵荡工作的这家网吧还算正规,每天三班倒,上午8点到下午4点,下午4点到晚上12点,晚上12点到早上8点。作息昼夜交替,失眠问题似乎反而有所缓解。收银、巡场、打扫卫生,为顾客冲制奶茶、咖啡、柠檬水,煮个面什么的,工作还算轻松,每月基本工资2300元,每天10元餐补,加班有加班费。
网吧还提供住宿,一间经济房,六个人住。至少比香港的那间七平米的臭虫屋好多了。
夜晚的网吧不算吵闹,玩家们戴着耳机,玩《英雄联盟》《DotA》《穿越火线》《反恐精英》,以及各种大型网游,也有人玩《QQ炫舞》。在很多音游玩家眼里,《QQ炫舞》根本不入流。但喵荡觉得,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获取乐趣,你没法评判一个游戏是好是坏。
直到现在,父母都不知道喵荡喜欢音游,甚至不知道他进过街机厅,有时候还会劝他培养个兴趣爱好。他不想和父母谈论这些。以往,每次在家玩手机、玩掌机或是玩电脑,父母就会说,又在玩了,你玩这些个有什么用?好像天下的父母都会这么说,都觉得只要是玩,就是不好的。
家里的Wi-Fi,被父亲设置了白名单。设备的Mac地址不在白名单上,就联不了网。从高中到现在,喵荡经常被父亲掐网。在香港读书的时候,他办了张每月5G的流量卡,香港与内地通用,回到家,就用那张卡上网。现在,换成了1元500兆的流量卡。
网管这份工作,与父母对他的期望相去甚远,但喵荡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算太差,起码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起码可以睡个安稳觉。
“慢慢来吧,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变好,至少不再怕它了,慢慢学会共处,也是一种解决的方法。能活着就够了。”喵荡说。他说的“它”,指的是自己的精神状态。
“音游对我来说,承载了太多,不单纯是乐趣,而是很多复杂的东西,包括在北京、在香港的那些回忆。它的确给了我很多,但有些东西,我不愿意再想起。就像个包袱,不能让它再压着我,所以干脆不去碰它。”喵荡说。
音游不像角色扮演游戏,可以让你沉浸入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展开一段冒险,逃离现实。它也不像动作游戏或射击游戏,在激烈的攻防转换中,在击败对手的瞬间,带给你巨大的成就感。
音游的本质是永无止境的苦修,所有的快感,都是玩家自己带给自己的。通关后,只有简单的过关提示和一个冷冰冰的分数。
他想了想,说:“就像交了很久的一个朋友,它温顺也好,它粗暴也好,它傻逼也好,但它毕竟陪了你这么久。你没法给它定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给它定性。可能就是陪伴吧。每个人都逃不过孤独,我只是选择了一种方式去消化它而已。”
想做一个关于玩家的栏目,采访一些玩家,普普通通的玩家,没有耀眼的光环,没有戏剧化的人生,没有大悲大喜,没有大是大非。
他们的故事不具有多少新闻价值,不算新鲜,不算好玩,引不起争议,也没什么可发人深省的,只是一些琐碎的事,玩游戏的事。
他们只是玩游戏的人,可能永远没有机会站在聚光灯下,但他们才是游戏行业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如果您或您身边的朋友愿意分享自己的经历,不妨联系我,我愿意代笔,把这些故事记下来。这是我的邮箱:paul@gcores.com。谢谢。
评论区
共 69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