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才开始慢慢理解,一个中年人被困在家里,最难过的其实是他自己。”墨鱼说。
墨鱼的微信头像是她十岁时的照片,圆圆的脸,留着蘑菇头,很可爱,有点小林青霞的味道。她的眼睛瞅向左边,不知看见了什么,咧着嘴笑,笑得俏皮。旁边,一只大手揽着她,那是她的爷爷。
前些日子,母亲整理家里的老照片,把拍得不太好的照片挑了出来,放在一边。墨鱼一张张翻,翻到这张,觉得好玩,就拿来设成了自己的微信头像。
墨鱼今年24岁,天津人,在一家银行上班。同事眼里的她,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整天嘻嘻哈哈。其实,她对人生的态度、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比很多同龄人成熟。
比如,她讨厌给别人贴标签的做法,她相信每个人都是完整而独立的个体。她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一座座孤岛,彼此难以理解,只能通过实际的行动相互影响。她信守自己的价值观,但也不会对他人的价值观评头论足。她认为女性可以而且应当承担起更多的责任,无论工作还是家庭,但从不标榜女权主义。
墨鱼话密,语速快,思维敏捷。你刚起个头,她就知道你要说什么。什么地方没表达清楚,她会立刻觉察到,抱歉地说“我有些词不达意啊”,然后试着换一种方式去解释。
见面那天,我精神恍惚,几次跟丢了她的话,含糊应答着,心里觉得抱歉。回去的路上,我聊起自己上一次来天津,是在2005年年底。我打电话给一位失去儿子的父亲,他拒绝了采访的请求。第二天早晨,我去了他搬家前的住处,站在那幢24层高楼的楼顶,被浓雾包裹着,往下探望,什么也看不清,仿佛与世隔绝。
墨鱼听着,没说什么。走路时,她总是扬着头,给人一种特别自信的感觉。她说,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她就这样走啊走,走啊走,走了七个小时。
有时候,你能感觉到她内心深处的敏感,像一股暗流。带点焦虑,带点倔强,带点孤独,带点不羁。说不清是什么,但肯定不是所谓的青春躁动。
所有这些,在她盘起腿坐在地板上安安静静玩游戏时,消失了。她操控着劳拉,手持弓箭,在雪地上奔跑。脚踩在积雪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玩到某个地方,她笑了起来,抿着嘴,俏皮依旧,一如她十岁时的模样。
有时候真受不了你爸,真想和他离了。母亲向墨鱼抱怨。
墨鱼的母亲年轻时是文艺女青年,十八岁参加工作,在一家国营橡胶厂,头一个月工资六十块钱,她拿出三十块,买了把吉他。
墨鱼的父亲是那个年代的技术宅,在一家国营电视机厂上班。父女俩一起拆过电视。那时的墨鱼佩服父亲,觉得没有他修不好的东西。
父亲性格木讷,很闷,不爱说话,没什么文艺细胞。他喜欢的东西,都是些老年人的消遣,养花啊、遛鸟啊。文艺女青年的很多感受,他理解不了。
性情不同,生活中难免小磨小擦。比如,母亲喜欢全家人聚在一起做事,热热闹闹的,多好。父亲却觉得,我自己做我自己的就好了,你们别来管我。收拾屋子,父亲觉得,差不多就行了。母亲不满,既然都收拾了,干嘛不收拾得彻底点。
因为你爸人好,厚道老实,我第一眼见他,相中的就是这个。你姥姥一直瞧不上你爸,说他没本事,说他这不好那不好的,我偏要过好给你姥姥看。母亲说。
家里有一张姥姥、姥爷年轻时的合影。姥姥化着淡妆,烫了头发。姥爷梳着分头,戴一副玳瑁框的眼镜。郎才女貌,很般配。
姥姥以前是大小姐,家道中落,所以脾气有点古怪。姥爷是个浪漫的人,很爱妻子,总是迁就她,省下饭钱也要给她买花。
在姥姥看来,女儿嫁给一个初中毕业的普通工人,算是下嫁。姥爷为人随和,对墨鱼的父亲客客气气。
墨鱼听母亲说,姥爷也是穷苦出身,他的父亲给有钱人家拉洋车,为他争取到了一个给少爷当陪读的机会。姥爷勤奋好学,长大后从医,成为一家三甲医院的内科医生。
那个年代的医生受人尊重,姥爷又是热心人,左邻右舍谁家病了,半夜来敲门,他背着药箱,二话不说就跟着去了。
姥爷行医的那些事,墨鱼只是听家人说起,自己没怎么见过。1993年,墨鱼出生那年,舅舅因骨癌去世,23岁。白发人送黑发人,姥爷心灰意冷,提前退休,不再行医。姥姥也深受打击,整天闷在屋里不出门。姥爷从此守着妻子。
母亲常对墨鱼说,你爷爷奶奶待我好,比你姥姥姥爷待我还要好。奶奶去世得早,墨鱼出生后,和父母、爷爷住在一起。单位分配的老公房,五十多平米,两室一厅。住了二十多年,住到现在。
爷爷是墨鱼见过的最好的男人。小时候,父母上班,爷爷在家带她,一边生炉子,一边用带点河北口音的天津话,给她讲各种民间传说,讲他以前的经历。
爷爷说,他年轻时的初恋被家里逼婚,没能和他在一起。耽搁得岁数大了,他就娶了墨鱼的奶奶,有很多弟妹的老姑娘。两人相互扶持,在这些弟妹中间供出了两个大学生。奶奶去世后,他原本有机会与初恋重修旧好,但初恋不愿意与墨鱼一家同住,爷爷选择了家人。
爷爷宠墨鱼,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买什么。有一阵,墨鱼迷上纸模。纸模比普通玩具贵,她手笨,爷爷买了好几个,都被她剪坏了。她还想再买。爷爷说,你看你都剪坏多少了,你又没长性,做不好的东西,全都丢在那儿不玩了,你说你还买它干嘛?墨鱼说,爷爷,再给我买一个吧。于是爷爷又买了一个。
墨鱼有时候会怀疑,父母究竟有没有意识到,她是个女孩。
父亲给她取了个男孩的名字,单名“朕”,霸气十足。小时候,父亲带她去网吧、去街机厅,玩动作游戏、开摩托车、玩跳舞机。一米八的个头,在跳舞机前手舞足蹈,墨鱼觉得挺傻的。
墨鱼在外面跑,摔倒了,擦破了皮,坐在地上抹眼泪。父亲从来不会安慰她,每次都说,这点小伤,哭什么哭,拿水冲冲,贴块创可贴不就行了。
母亲管得严,不许墨鱼和家门口的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一个人待在家里,闷得慌,她就从床上爬到沙发背上,从沙发背上跳到桌子上,从桌子攀到衣柜上,再从衣柜翻到窗台上,假装自己正在丛林里冒险。后来喜欢《古墓丽影》,或许也和这有关。
一次,翻箱倒柜,墨鱼找出一个红白机的包装盒。跑去问母亲:咱家有游戏机,你怎么不给我玩?母亲说,送你表舅了。墨鱼想了想,表舅家确实有一台红白机。
母亲说,那台游戏机比你岁数还大,当年我怀你的时候,大着肚子,和你爸一起玩过《超级马里奥》。
学校开电脑课,要求学生买塑料键盘模型,练习指法。同学们都在校门口的小店里买了,父亲却跑去电脑城,拎回一台“小霸王”学习机。你是自己想玩游戏吧,墨鱼心想。
墨鱼那时还不太会玩,但喜欢看,就缠着父亲,玩《魂斗罗》《小蜜蜂》给她看。
这台“小霸王”买回家后没多久,墨鱼的父母先后下岗。
母亲再就业,去了一家私企。父亲所在的电视机厂改制,转型生产显示器,撑了一段时间,还是倒闭了。父亲从此失业在家。
墨鱼九岁那年,表姨把淘汰下来的一台旧电脑送给了她。Windows 98操作系统,硬盘只剩十几兆。
硬盘里装了一款游戏,主角是一个扎着长辫、穿着短裤、双手握枪的女孩,穿梭在丛林、密室、洞穴中,与野兽搏斗,同黑帮火拼。游戏是《古墓丽影:西安匕首》,女孩是劳拉。
游戏的第一关在长城。劳拉冲出山洞,突然从旁边蹿出两只老虎。墨鱼控制着劳拉向后翻滚,连开数枪,击毙老虎。电脑没有声卡,这一幕如同惊险的默片。落地后,劳拉站稳脚跟,双脚岔开。
看着屏幕上这个棱角分明的女孩,墨鱼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扎下了根。
母亲担心墨鱼被爷爷惯坏,每逢寒暑假,就把她送去姥爷家住。姥爷身上有一股旧时代知识分子的威严,懂得与孩子保持适当的距离。
姥爷家面积也不大,四五十平米,但是有一间书房。晚上,大人们在客厅里打麻将,墨鱼把门一关,一个人呆在书房里。
这里有姥爷的音响和唱片,贝多芬、普契尼、施特劳斯。有一堆影碟,《巴黎圣母院》《叶塞尼亚》《追捕》。书柜里除了姥爷的那些医学书籍,还有《笑傲江湖》《红楼梦》《三言二拍》。
母亲来的时候,姥爷会打开音响,放一段舞曲,和姥姥、母亲一起,手拉着手跳舞。墨鱼试着学过,没学会。她觉得,在地板上慢悠悠地晃来晃去,挺无聊的。
每次假期结束,返校时,墨鱼就会发现,她和同学之间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大家都在讨论哈利·波特、还珠格格、道明寺,她只知道令狐冲、甘道夫、劳拉。大家都在哼唱周杰伦、S.H.E的歌,她没听过。华语流行歌手,她只知道邓丽君,这是姥爷爱听的,还有任贤齐,这是母亲爱听的。同学笑话她,你听的都是些什么啊,老土。
墨鱼讨厌这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她埋怨母亲,都怪你,从小不许我出门和其他小朋友玩,现在他们都不爱和我玩。母亲不以为然,女孩子就得有女孩子的样,你看你这么调皮,在学校还和男孩子打架,人家喜欢你才有鬼。
墨鱼闷闷不乐,心想,做一个彪悍的女孩,像游戏里的劳拉那样,有什么不好?
墨鱼五年级,爷爷去医院检查身体,查出恶性肿瘤,住院切除。墨鱼抱着母亲放声痛哭,害怕爷爷再也回不来了。
手术很成功。春节前,他们把爷爷从医院接回了家过年。年初八,医院上班后,又把爷爷送回医院接受化疗。那年元宵,一家人是在医院度过的。
化疗断断续续做了一年,爷爷的病情逐渐好转,但身体已大不如前。一天早晨,睁开眼,发现枕头上全是血。这之后,父亲搬进了爷爷的房间,夜里陪护他。
又过了两年,爷爷患了脑梗,有点偏瘫,渐渐离不开人。母亲也被查出糖尿病,家族遗传。两人的医药费成为家里一笔不小的固定开支。父亲没工作,在家服侍爷爷。母亲一个人挣钱。一家人的生活拮据起来。
母亲对墨鱼说,你已经不是小孩了,作为家庭的一员,也应该承担起对这个家庭的责任。于是,打扫卫生,洗衣做饭,跑腿拎东西,扶爷爷散步,十几岁的墨鱼像个女汉子。
那段时间,她和父亲闹得很僵。她有些嫌弃父亲,甚至瞧不起他。别人的老爸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在外面挣钱养家,你却整天闷在家里,不出门,也不愿意接受新事物,连我妈为什么跟你生气,你都不知道。我妈打我骂我,那是为我好,而我的成长中,有你没你,似乎没什么两样。
因为顶撞父亲,墨鱼没少挨母亲打。母亲指着父亲,他是生你养你的人,我和他吵架,那是我俩的事,但你不能这么对你爸。你这么没大没小,其实就是欺负老实人,欺负你爸不会说话。你伶牙俐齿,显得你多有理似的,你好好想想,他是不是从来没跟你计较过。
墨鱼羡慕母亲,继承了姥姥的高颜值。母亲年轻时的一张照片,细眉凤眼,鼻子挺拔,一只手托着脸颊,很美。看看自己的照片,小时候还挺可爱,可上了初中,颜值直线下降。
初中三年,墨鱼过得极为煎熬。她是个性格外向的人,但在学校,被完全孤立,交不到朋友。她觉得颜值是原因之一。因为长相平平,性格又像男孩,她经常被同学取笑。
她对母亲说,同学们都笑话我脸大。母亲安慰她,你很漂亮啊,我很喜欢你。她不信,母亲一定是在哄她开心,就连抢了她红白机的表舅,都说她长得不好看。
被孤立的另一个原因是穷,同学嘲笑她家里没钱,还要附庸风雅,一股子穷酸味儿。班上受欢迎的那些同学,家境都不错,穿的是名牌,用的是名牌,对新潮时尚的东西了如指掌。而她只有姥爷的一堆旧书、旧唱片、旧影碟。
她觉得自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太正常。
她向母亲哭诉。母亲没跟她讲什么“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大道理,只是说,穷怎么了,这个世界,有富人就有穷人,这不是很正常嘛。穷不是错,不能因为家里穷,就可以被人肆意嘲笑。是那些嘲笑你的人错了,不要因为别人的错,给自己造成负担。你要是畏畏缩缩的,他们会更瞧不起你。
这些话,墨鱼那时还理解不了。她觉得,母亲颜值高,小时候生活环境好,姥爷又受人尊重,所以能够活得很自信很洒脱,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她做不到。
母亲又劝她,你管别人怎么样呢,人这一辈子,不管有多少朋友,到了最后,终归是孤独的,你得学会享受孤独。
好吧,那就享受孤独。既然你们不喜欢我,我就摆出一副更不在乎你们的样子,故作高冷,独来独往,谁都不理。虽然心里还是在意,但至少伤害可以轻一些。
初中毕业,开家长会,墨鱼和母亲手拉着手走进教室。母亲问,咱们这么拉着手,你不怕同学笑话?墨鱼模仿母亲的口吻,头一扬,你管别人干什么。
母亲是一个从容的女人,就算家境窘迫,也不喜欢抠搜着过日子,尤其在女儿身上,该花的钱,她不会省。初二寒假前,她对墨鱼说,如果这次你能考进班级前三,我就给你买台新电脑。
墨鱼平时成绩不错,考好了,班级前五,考砸了,也能保持在中上游。那次期末考试,她努了努力,考了全班第一。春节后,母亲给她买了台新电脑。
她在这台新电脑上安装的第一款游戏就是《古墓丽影:传奇》。开场那一幕惊心动魄,九岁的劳拉与母亲乘坐飞机,在尼泊尔上空遭遇空难。母亲把劳拉拽过来,按在座椅上,系好安全带。窗外电闪雷鸣,行李在舱内横冲直撞。劳拉惊恐万分:“妈妈,我们要坠毁了。”母亲安慰她:“亲爱的,闭上眼睛。”劳拉突然变得坚定:“不,我要睁着眼。”
中考结束后,班主任打电话给墨鱼,劝她直升本校的高中部,学校给奖学金。父亲说,那就留下吧。墨鱼不愿意。
母亲拍板,报了另一所重点高中。墨鱼担心分数不够,母亲说,不够的话就交择校费,这笔钱,咱家出得起。成绩下来,墨鱼超过分数线1.5分。
高中三年很开心。墨鱼当了三年班长,带着同学们参加各种课外活动,辩论、文字汇演、话剧表演,把初中时读过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搬上了学校礼堂的舞台。
她交到一个要好的朋友,女孩家境富裕,但没有父亲,从小缺爱。和她交往的过程中,墨鱼逐渐意识到,这个世界,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十字架。
高一、高二,墨鱼拿了两年奖学金。五百元,递给母亲,母亲抽了一百元出来,放在身边。这张钞票一直留在她的钱包里,舍不得花。直到有一次,她被电动车撞伤,去医院,钱不够,才把这一百元用了。
高考前,墨鱼和父母约定,如果考到600分以上,就允许她选择自己喜欢的学校和专业。考不到,就去学商科,毕业后好找工作。墨鱼知道,自己没什么背景,没有任性的资本,选对专业,今后才有出路。
平时的模拟考,发挥好的话,她有把握考到600分以上。可惜高考没发挥好,只超过重点本科分数线4分,进了本地的一所高校,选了她不喜欢的会计专业。选择这所学校的原因之一是,离家近,地铁半小时到家。家里的很多事情,她可以帮得上忙。
每个月的生活费六百元,不够就自己挣,在超市卖矿泉水、扫条形码,在火锅店当服务员,给网店做美工。墨鱼上高中时,母亲曾经打算开一家淘宝店,她帮着做图。淘宝店没开起来,她的PS技术倒是练了出来。
火锅店时薪最高,每小时十几块钱,墨鱼端了一个学期的火锅。每周去店里两三次,晚上四个半小时,迎客、点餐、端锅、上菜、收拾桌子,忙到打烊,赶末班地铁回学校。
闲下来,就在宿舍抱着电脑玩玩游戏。她喜欢游戏里的那些御姐形象。《爱丽丝:疯狂回归》的爱丽丝,手持利刃,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刺客信条2》的卡特琳娜,站在城墙上,一掀裙子,露出底裤,破口大骂道,你杀了我儿子,大不了老娘再生一个。
她打通了“寻母三部曲”的最后两作,《古墓丽影十周年纪念版》和《古墓丽影:地下世界》。劳拉已经长大,历经千辛万苦找到失踪十多年的母亲。母亲背对着她,站在深渊前。“妈妈。”“妈妈,是我啊。”“妈妈,我是劳拉。”母亲转过身,劳拉才发现,她已经被毒液侵蚀,变成怪物。劳拉开枪杀死了母亲。
姥爷病了,帕金森症,手抖得停不下来。母亲问他,你是希望我来照顾你,还是请人照顾?姥爷说,你来照顾我吧。于是母亲辞了职,在家伺候姥爷。
2013年年底的一天,母亲和往常一样照顾姥爷。姥爷拉裤子,母亲帮他收拾干净。姥爷牵着她的手说,谢谢。母亲随口说了句,谢什么啊,少拉几次就是了。
母亲打电话给墨鱼,提起这事儿。墨鱼听了,心里别扭,觉得母亲这么说不太好。
墨鱼的手机是诺基亚Lumia 520,上面有一款独占游戏《猴子香蕉》。操作很简单,猴子在空中飞来荡去,采摘香蕉。小猴子吃了香蕉,慢慢长大,爱上一只漂亮的母猴,把香蕉献给母猴。两只猴子甜蜜地生活在一起,后来生了几只小猴,采摘香蕉养小猴。最后,两只猴子都老了。母猴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公猴拄着拐杖,继续采香蕉。
母亲的电话打过来时,墨鱼已经玩到了这里。到了这里,游戏就快通关了。
挂了电话,墨鱼心神不宁,想着赶紧把这款游戏打通,看看结局是什么。
晚上,坐在教室里上毛概,没心思听课,低头一直玩,但死活打不过。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睡不着,瞪着天花板,心想,不行,今天必须得把这关过了,一定要看到结局。她希望游戏有一个光明的结局,但除了两只猴子双双老死,她想不出任何其它结局。
爬起来继续玩,玩了一夜,还是没能打通。早晨七八点,昏昏睡去。十点,她被母亲的电话叫醒。母亲说,姥爷没了。
姥爷火化后的那个晚上,墨鱼裹着棉被,蜷缩在床上,关了灯,透过黑暗,看见的全是姥爷当年陪她一起看《指环王》的影子。她边看边给姥爷讲解剧情,讲着讲着,转头一看,姥爷已经睡着了。
失眠在很短的时间内,发展到一个相当严重的程度。一周七天,有四五天完全睡不着。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闭着眼,一动不动到天亮。她以为白天累一些,晚上就会容易入睡,没用,白天越累,晚上越睡不着,吃两片安眠药也没用。
头疼也愈演愈烈。一到下午,太阳穴就开始砰砰直跳,好像脑袋里有个小人在用锤子砸。疼得厉害,只能吃止痛片。去医院检查,没查出毛病。找中医调理,大夫看了看她,说,孩子,你的生活压力得有多大啊。母亲不信,这孩子平时嘻嘻哈哈的,能有什么压力。
姥爷去世后,墨鱼从家里搬了出来,搬到姥姥家住。姥姥心脏不太好,甲低,腿脚也不利索,动了手术,换了假关节,才过上相对正常的生活。她一个人呆着,大家都不放心。
墨鱼上初中时,姥姥、姥爷搬过一次家,从顶楼搬到了现在住的一楼。还是老公房,还是两室一厅。屋后有个院子,与邻居共用。邻居在院子里放了张牌桌,姥爷在院子里种了棵核桃树。
几年过去了,那棵树一直光秃秃的,不长叶子。墨鱼问姥爷怎么回事,姥爷说,可惜了,可能是给种死了。后来,墨鱼没再关心过这棵树。
姥爷去世后,墨鱼去姥爷家搬东西,进了后院,惊讶地发现,核桃树已经长满绿叶。树干还是那么细,但树冠已经展得很大,把邻居家的牌桌整个儿罩在了树荫下。
搬进姥姥家后,墨鱼把姥爷的书房重新布置了一番,作为自己的卧室。
买了个书柜,姥爷的书放在左边,自己的书放在右边。姥爷留下很多泛黄的专业书籍,她都留着,其中一本《卫生防护手册:原子化学细菌武器损伤》,被她戏称为《废土生存指南》。她喜欢大卫·米切尔的小说,上大学时,把《云图》揣在包里,随身带着,去火锅店打工的路上,坐地铁回家的路上,拿出来翻翻。还有那本《九号梦》,男孩酷爱踢球,却总也踢不进,被同伴嘲笑。“为了进球,你愿意牺牲任何东西吗?”“我愿意。”男孩如愿以偿,终于进了球。比赛结束后,他才发现,姐姐被海浪卷走了。他哭喊着,我不要进球了,我不要进球了,把姐姐还给我。
书柜里还有一块墨鱼参加《指环王》三部曲加长版马拉松活动时的挂牌。墨鱼是中土迷,2015年年初,《霍比特人3》在中国大陆地区首映,她去北京参加首映活动,拿到了导演彼得·杰克逊的签名照,特效师理查德·泰勒、编剧菲利帕·鲍恩斯的签名海报。她把这两样东西寄给了在网上认识的一个听障女孩,对方也是中土迷。
姥爷的那台音响早就坏了,她没舍得扔,放在电视旁边,盖了块布,遮灰。音响上放了一台PS4,还有《古墓丽影》和《指环王》。后面的窗台上,摆着姥爷、姥姥年轻时的照片。
单人床也是新买的,放在进门处的一块狭长空间里,顶着墙角。她觉得这样更有安全感。那个位置,原先放的是姥爷的写字台。
墨鱼第一次看《指环王》三部曲,就是在姥爷家,看了整整一天。从那时起,她就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中土世界。
如果说,《古墓丽影》让她发现了女性强悍的一面,《指环王》则让她明白了,女性美也可以有很多特质。性别决定了你的肉体,但决定不了你的灵魂。那些美好的特质,坚韧不拔或细心温柔,是人类所共有的,不是哪个性别“应该”具有的。
在安格玛巫王面前,伊欧玟摘下头盔,长发飘飘:“我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你眼前的是一名女子。”优雅智慧的凯兰崔尔抵御住了魔戒的诱惑:“我不会陷入黑暗之中,我将会美丽、伟大,如同晨曦和暮色一般。”
精灵亚玟为了她深爱的亚拉冈,远离家族,放弃不朽的生命。亚拉冈去世后,她独居于树林中,直至寒冬降临,她随亡夫而去。
和墨鱼在一起时,姥姥常会模仿电影《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卡西莫多遇见吉普赛姑娘埃斯米拉达时的情形:“那个怪人说:美!”
她渐渐明白了,母亲为什么从小就让她学会享受孤独。到了生命的尽头,你终将面对自己。
爷爷不认识墨鱼了。刚上大学时,爷爷还记得她,住校四年,慢慢就忘了。
有段时间,爷爷总问:“小三呢?”家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小三”是谁。一次,墨鱼从学校回家,爷爷见了她,说:“小三回来了啊。”
在爷爷眼里,墨鱼成了新人“小三”。父亲有时候会指着她,问爷爷,这是谁啊?爷爷回答:“小三啊,摔跤会扶我,还会推我出门。”
父亲在家服侍了爷爷十多年。听说西红柿有抗癌的作用,他每天买了给爷爷吃。爷爷在家呆不住,总说,带我出去转转吧,带我出去转转吧,父亲就每天带着爷爷出门遛弯。起初是搀扶,后来推轮椅。看不见他,爷爷会哭,哭得像个孩子。
父亲每天的生活作息很规律,早晨出门买早点,送妻子去班车站——姥爷去世后,母亲又在外面找了份工作。走之前,把房门反锁上,以防爷爷溜出去。早点捎回家后,叫爷爷起床吃饭,然后推着他出门买菜,或是先买菜,再推他出去逛。下午收拾屋子,做晚饭。母亲下班前,会提前打电话回家,问晚上吃什么,如果做得省事,她就捎点吃的回来。吃完晚饭,是父亲的放风时间,出去遛个弯,约朋友喝个酒,有球赛的话就看球。
在家呆久了,父亲和这个世界有点脱节。墨鱼有时候和他开玩笑,你这个人啊,没什么优点,在外面和别人闹了矛盾,还得我罩着你。你唯一的优点就是:你是个好人。
父亲是个好人,对谁都好。姥姥家有什么事,比如大热天保险丝断了,打个电话过来,他立刻跑去帮忙,没半句怨言。
去年,墨鱼和姥姥冷战三个月,就是因为看不惯姥姥对父亲的态度。
姥姥先是在母亲面前数落父亲,母亲回了句,您这么说,我不爱听,家里什么坏了,不是他来修,您让他干什么,他说过一个不字吗。
姥姥转过头来又向墨鱼抱怨,我没法和你妈沟通,一和她说,就吵架。墨鱼说,您说的这些,我也不爱听。姥姥生气了,你们怎么都向着他。
“陪伴”这两个字,听着浪漫,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墨鱼现在才慢慢理解,一个中年人被困在家里,最难过的其实是他自己。
工作后,墨鱼的失眠逐渐好转,她说,是因为接受了自己。现在,每个月还会有一两天难以入睡。如果第二天很忙,前一天晚上,她会提前吃一片安眠药。
对于墨鱼的工作,家人没什么要求。父亲只是说要她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再就是平平安安。每次她出门,父亲都不忘叮嘱“注意安全”,在家也常说。母亲觉得墨鱼有语言天赋,有一阵希望她去当主持人,不过也就那一阵。爷爷给墨鱼起的小名是“田”,而不是“甜”,因为墨鱼属鸡,爷爷希望她一辈子有饭吃,饿不着,不受苦,所以取了“田”这个小名。
对墨鱼来说,工作最实际的意义,是改善了她和家人的生活。至少,以前舍不得买的东西,现在可以买了。
第一个月的工资,她买了一台二手Kindle、一台Surface Pro 3。还买了一把古典吉他,像母亲当年刚参加工作时那样。
以前玩过的那些盗版游戏,现在开始补票。Steam平台上的《古墓丽影》系列,除了十代买的是PS4版,其余全收了。《劳拉与光之守护者》《劳拉与奥西里斯神庙》,Steam平台和PS4平台各入了一套。《古墓丽影》的手游,一代、二代、《劳拉与光之守护者》、《劳拉GO》,也全买了。
还有一个小众系列《神秘视线》,总共15部,她准备等Steam平台出了全套后,再一并买入。不是什么大作,但这是她和母亲都很喜欢的一个系列,从2005年的第一代开始,她俩就一起玩,玩到第八代。
墨鱼玩游戏的时候,母亲会在旁边看。就像她小时候,在旁边看父亲玩红白机。现在,父母已经很少玩游戏。父亲爱看球赛,母亲爱看电视剧,两人有时候会抢电视。墨鱼买了一台iPad,让他们各看各的。
她还买了一个Xbox One手柄,在家里的电脑上装了红白机模拟器,把电脑接在电视上,教会父母使用,让他们偶尔也能重温一下那些老游戏。
墨鱼记得,有一年春节,他们一大家子,父母、姥爷、姥姥、表舅、她,围在电视前玩《坦克大战》,玩得热火朝天。
前些日子,姥姥打电话给母亲,说,冰箱坏了。父亲听了,急得在旁边直问,冰箱怎么了,冰箱怎么了?母亲一把按住他,说,这事你别管了。然后她带着墨鱼,去了趟姥姥家。
给姥姥家的冰箱除霜时,母亲问墨鱼,如果有一天,我干不动了,你会不会也像现在这样帮我的忙。墨鱼说,我要是挣了大钱,请人帮你,你愿意吗?母亲说,行啊,你能挣大钱就行。
墨鱼心里明白,她这一代的家庭负担,不会比上一代轻。这个问题,她比同龄人更早地意识到了。这些年,父母照顾老人的辛苦,她看在眼里。姥爷去世后,姥姥还得照顾太姥姥。姥姥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母亲下班后,赶过去帮她守夜,墨鱼陪着母亲。
年轻人总是希望离开自己生活的城市,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对墨鱼来说,至少目前,这不是一个可选项。她不可能像很多同龄人那样,潇洒地挥挥手,说走就走。不是她离不开家,是家离不开她。
她接受了这样的境况,就像小时候接受了自己的容貌,接受了自己的家境。不再怨天尤人。很多东西,以前她假装不在乎,现在,是真的不在乎。
朋友对她说,你以前是狼牙棒,现在变成了棒球棍。她觉得没什么。人这辈子不就是这样,被生活磨着磨着,就光滑了。没什么不好。
就像母亲。母亲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但依然热爱。这话听着矛盾,其实一点也不矛盾。
墨鱼随身带着一盒糖,五颜六色的糖球。很甜,木糖醇的。母亲有糖尿病,所以她也习惯了吃无糖的东西。她想着,今后要和母亲一起吃遍世界上所有的盒装无糖薄荷糖。
从小到大,墨鱼很少旅游。玩游戏的时候,她喜欢到处瞎逛,看各处的风景,幻想游戏中那些角色的生活,在脑海里给他们编故事。
工作以后,她经常带母亲出去旅游。有时候倒个班,说走就走。墨鱼喜欢爬山,母亲嫌累,喜欢去大城市逛,上海、杭州、南京。
一次,出去玩的路上,墨鱼问母亲,你为什么不允许我和同学去爬山?大学毕业前,墨鱼和同学们约了去泰山毕业旅行,母亲死活不同意,说爬山不安全。墨鱼急了,怎么不安全,我都是成年人了。母亲不和她理论,只是说,我就是不许你去,我是你妈,你得听我的,我就是不许你去。最后没去成。
墨鱼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这次又提了起来:你到底为什么不许我去?
母亲说,你想想,咱们家那时候多难啊。你姥爷去世了,你爷爷的医药费,我的医药费,你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开销。两千块钱让你出去玩几天,还不如买点吃的用的,改善一下全家人的生活。难道你要我直接告诉你,咱家没钱?那你不是更自卑了?
墨鱼很怀念姥爷以前的那间书房,顶楼向阳,采光很好。近窗的地板上,铺满花和盆栽。她喜欢站在窗前,拎起地上的喷壶,高高举起。细小的水珠洒下,浇在脸上,很凉快,像小雨。阳光从身后照进来,透过水帘,能看见一道弯弯的彩虹。
睡觉前,打开姥爷心爱的音响,放邓丽君和施特劳斯的音乐,望着窗外的月亮和天塔发呆。一座塔矗立在远处,一座塔映在玻璃上。
特别开心的时候,墨鱼会想,今天这么开心,如果老天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不必念及他人,我愿意趁开心的时候死掉。但也就是这么一想。人生不会有第二次开始。
今年夏天,母亲想去哈尔滨的太阳岛玩。墨鱼觉得那地方没什么好玩的,别人都是冬天去哈尔滨看冰雕,哪有夏天去的。
她劝母亲换个地方,但母亲坚持要去。母亲说,我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听一首叫做《太阳岛上》的歌,所以对那个地方有执念。
明媚的夏日里 天空多么晴朗
美丽的太阳岛 多么令人神往
带着垂钓的鱼杆
带着露营的篷帐
我们来到了太阳岛上
幸福的热望 在青年心头燃烧
甜蜜的喜悦 挂在姑娘眉梢
带着真挚的爱情
带着美好的理想
我们来到了太阳岛上
幸福的生活靠劳动创造
幸福的花儿靠汗水浇
朋友们 献出你智慧和力量
明天会更美好
明天会更美好
想做一个关于玩家的栏目,采访一些玩家,普普通通的玩家,没有耀眼的光环,没有戏剧化的人生,没有大悲大喜,没有大是大非。
他们的故事不具有多少新闻价值,不算新鲜,不算好玩,引不起争议,也没什么可发人深省的,只是一些琐碎的事,玩游戏的事。
他们只是玩游戏的人,可能永远没有机会站在聚光灯下,但他们才是游戏行业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如果您或您身边的朋友愿意分享自己的经历,不妨联系我,我愿意代笔,把这些故事记下来。这是我的邮箱:paul@gcores.com。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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