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racleman: The Golden Age
“这是最好的时代。
但真正不可思议的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支离破碎的旧世界早已无可救药,不值一提。
这是我们一直在幻想的新世界——自奇迹时代冉冉升起的金色黎明,除了那些逃避现实者的狂想之外,恐怕无人曾梦到过。
这是人类历史上全新的一章。
这是无邪的时代、魔法的时代、真理的时代。
这是和解的时代,凡尘之属与奇迹之人彼此分享、共同受益。
这是在我们历史上首个不因难以理解的感伤深渊而致灵肉两分的黄金时代。
就在此地。
就在此时。
属于我们。
神居于天堂……
……万物自安。”
——《奇迹超人》[1]#17
在《奇迹超人:黄金时代》[2]的开篇,尼尔·盖曼[3]讲述了一个颇富宗教意味的故事:四名朝圣者一同前往奇迹超人的居所奥林匹斯[4]祈愿。与现实生活不同的是,只要他们可以经过重重险阻爬到顶峰,就可以见到奇迹超人;与现实生活一样的是,即便爬到顶峰,神(此处指奇迹超人)也未必会满足他们的心愿。奇迹超人一手建造的奥林匹斯宏伟之极,亦充满奇彩非凡之物,持续数日的攀爬过程中,四名朝圣者都面临着肉体与精神的双重考验。行至半途,其中一人不堪忍受、纵身一跃了结生命,余下三人(男人、女人、老人)虽勉力前行,亦逼近自身的极限,此前并不相识的男女两人也不得不在这孤寂的旅途中以彼此的肉体相互慰藉。
抵达顶峰后,他们如愿以偿,见到了奇迹超人;老人拔枪高喊伪神、意欲将他射杀,却在意识到无法伤其分毫后饮弹自尽;女人祈愿成为一名艺术家,幸运地得到奇迹超人的许诺;男人希望复活在伦敦之战[5]中夭折的女儿,却惨遭拒绝。祈愿的故事至此落下帷幕,盖曼却并未解释奇迹超人面对凡人诸般愿望时或许可或否决的根由,我们虽可感受到环绕在他身畔那股挥之不去的落寞,却永远不会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
在盖曼笔下,奇迹超人再非阿兰·摩尔[6]笔下依旧在人性与神性之间挣扎的麦克·莫兰[7],他已经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神,而神的行为逻辑,是不可能也不应为人类所理解的。接踵而至的问题则是,如果这部漫画中存在一位全知全能的神,这个世界也因他的所作所为进入黄金时代,身为一名漫画作者,盖曼要如何再去继续这个角色的故事?
“那时我是一名二十六岁的记者,写过几部漫画剧本,阿兰也都读过。有一天电话响了,他说:‘嘿,尼尔,我是阿兰。听我说,我准备在第三部结束我的《奇迹超人》连载,但在故事最后,他会创建一个完美的世界,这里不再有犯罪、战争、不公,或是任何一种你可以用来驱动故事的元素。你想接手吗?’我说当然了,心想人们一般不会打你电话,再给你个神奇又完美的东西,更何况你还籍籍无名,但他就这么做了。”
——尼尔·盖曼
在阿兰·摩尔笔下,奇迹超人经历了一次彻头彻尾的重启,这个与惊奇队长[8]渊源颇深[9]的角色在他的笔下走入现实世界,让漫画读者得以用全新的眼光审视超级英雄的存在对于人类的真正含义。由他执笔的《奇迹超人》自1982年一直连载到1989年,贯穿了阿兰·摩尔漫画作者职业生涯的整个巅峰期(这期间,他创作了《沼泽怪物传奇》[10]、《守望者》[11]、《V字仇杀队》[12]等经典作品,与弗兰克·米勒[13]一起彻底改写了美漫产业的面貌)。到连载结束时,他几乎穷尽了超级英雄题材内的一切可能,也已心生倦意,这个他人敢想而不敢写的结局,或许便是他写给超级英雄的最后一封分手信。
此时的盖曼初入美漫产业,一边写就《黑色兰花》[14],一边也已开始连载《睡魔》[15],但相较彼时如日中天的阿兰·摩尔,尼尔·盖曼只能算是籍籍无名之辈。但值得注意的是,此时距盖曼凭借《睡魔》第十九册《仲夏夜之梦》[16]赢得世界奇幻奖最佳短篇小说奖只剩数月之远,第二部《玩偶之家》[17]亦已连载完毕。换言之,此时盖曼已经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标志性文风,不再聚焦于超级英雄等既有角色,下笔讲述的大多是平凡人的不平凡故事。在接手《奇迹超人》后,他采用了相似的写作手法,《黄金时代》讲述的,也已不再是奇迹超人本身,而在他开创的乌托邦中,一个个普通人和普通家庭的生活。
“我开始思考乌托邦,以及如何去写一个设定于黄金时代的故事。我在想,既然我们身处乌托邦,不如看看故事中的角色会变成什么样吧。我决定将目光从奇迹超人身上移走。他是个神,于是有趣的故事会是,五个人爬上金字塔去朝拜他,向他许愿。在这个乌托邦中,爱会变成什么样?家庭又会变成什么样?那时我还是个年轻的作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写好超级英雄漫画,但我可以写出很有趣的乌托邦主题科幻小说。人们钟爱有趣的反乌托邦作品。一部好的反乌托邦作品人见人爱。但乌托邦作品要难得多。随后又有了另一个想法,好吧,让我们快进三百年,沿着这个故事设定去看看这个黄金时代是如何一步步堕落到白银时代,再跌入谷底进入黑暗时代的。”
——尼尔·盖曼
尽管阿兰·摩尔的《奇迹超人》连载逾七年,但在创作最后一部《奥林匹斯》时,他还是未能按照原本规划的节奏进行创作,而是将自己对这个角色的所有想法全部浓缩其中。与之相对,盖曼从接手起便做好了写三部曲的准备,这三部曲分别为已出版的《黄金时代》,已创作完成两册,至今尚未完成的《白银时代》[18],以及只在诸多访谈中提到过的《黑暗时代》[19]。据称奇迹超人将在《白银时代》再造年轻奇迹超人[20],并在《黑暗时代》与复生的奇迹小子约翰·贝茨[21]再次对决。考虑到绵延二十余载的版权斗争,“手握”版权的漫威能否将这三部曲依序出版完毕仍未可知,但不论盖曼将如何描绘乌托邦的陨落过程,但从黄金时代看,他已埋下了诸多伏笔,向我们展示着这个完美世界背后的种种危机。
《黄金时代》以选集形式组成,短短六册中,既有长篇亦有短篇,除了开篇的祈祷故事,还包含数个以普通人为主角的故事:这里有与奇迹女超人风流一夜的风车工人、有以间谍为生难以自拔的女人;有与奇迹超人有一面之缘的男人,也有与奇迹超人育有超级婴儿的家庭主妇;当然,还少不了信奉奇迹小子为耶稣再临的贝茨崇拜者,十八个安迪·沃霍尔[22]克隆体,以及诸位主角之外面目各异的配角。每个人在面对自己身处的黄金时代时,都有着迥然相异的态度:有人赞美,亦有人诋毁;有人迷茫,亦有人反抗。盖曼既在透过这些人类个体描绘着黄金时代赋予我们的种种可能性,也在同时考量着它可能给人类带来的沉重后果。
讽刺的是,到了故事的最终章,曾在这一部中出现过的众人纷纷于当年伦敦大战的遗址处聚首,齐贺缔造黄金时代的这一场屠戮。奇迹超人将赐予众人飞翔的能力,但是否抓住那只可让你飞升的气球,决定权在你。在朝圣的故事中祈愿遭拒的男人,也在此时感到了绝望之外的另一种感情。
“我向上飘流。感到一种完美至极、无法言喻的快乐。
我看到这城市在我脚下伸展开来,就像一个小孩的玩具;街道挤满人群,远超我的想象。他们一个接一个升起,与我同在。
魔法般闪耀的孩子们在我们之间飞翔,如鬼火一般欢笑着疾驰。
我轻若无物。一切就像一场梦;一场爱与完美的梦。我们之中有些人彼此呼喊,快乐到几乎因携手同行而痛哭失声。
我看着太阳缓缓落下,将余下的光芒涂满晚夏的云彩。
我看着;偌大的橘色气球几乎填满了一半天空。它开始沉入地平线;与此同时,最后几缕余光追上了迷途的云朵,将这些银色、淡紫色、灰色涂成了红宝石色和金色。
至纯、完美无瑕,永恒的金色。”
——《奇迹超人》#22
在这一切皆有可能的黄金时代,即便是失去至亲的痛苦,似乎也显得无比渺小。当人们可以超越肉体的极限,死亡是否还拥有原本的重量?不论是否接受它的存在,这个被奇迹超人强加于身的完美世界,已经深刻地改变了人类这一种族的命运。我们曾无比坚定相信的一切(即便是死亡[23])全部崩塌,而新的信仰是如此巨大,无人可以一窥全貌,遑论理解。即便是亲手缔造黄金时代的奇迹超人,恐怕也并不理解自己所作所为的真正后果。这个不同以往的超级英雄,是阿兰·摩尔将超级英雄向“超级”的一面无限拉伸到极限后的结果,当神性彻底遮蔽人性后,所谓的“善”与“完美”化做一层无法言说的诅咒,这个似乎永远陷在沉思之中、遥远无比同时又高不可攀的英雄,真的是我们需要的吗?
“这是我自己的小小奇迹。
也许他经常这样做。飞来飞去和真实的人碰面……
对我来说,奇迹时代是在这一刻开始的。与贝茨无关。而是从他开始。现在奇迹已经俯拾皆是。世界已大不相同。
彩虹尽头可能有一罐罐黄金。无人预见的日全食。日本的那只老鼠。钻石之树……
她的电脑将你我匹配到一起……真是个奇迹……
有时候我会想,他是在照看我吗?我是因此被送去海边的吗?
当一切发生的时候,我本该在伦敦的。但我并没在那里。这是个奇迹。神会信守它们的誓言……或许这就是它们为神的原因所在。”
——《奇迹超人》#18
黄金时代彻底解决了人类一直以来的诸多顽疾,这本选集也从未将视角聚焦在对抗犯罪或是超级恶棍等方面,事实上,这部作品中几乎找不出来哪怕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反派。人们已无需再去担心因落后引致的贫穷,或是由贪婪造就的犯罪,不仅战争消泯于无形,就连政治家也难觅其踪。但从另一个层面去看,对诸多更为根本的问题,如情感问题,家庭问题,信仰问题,黄金时代不仅并未给予解决方案,甚至为其带来了更深层次的冲突。奇迹超人或许可以利用自己的能力改造整个世界,但那些麦克·莫兰未曾找到正确答案的问题,他也依然无法回答。
选集的形式赋予尼尔·盖曼足够的空间,让他关注透过凡人生活各个侧面,以更宽广的范围去还原这个黄金时代,但这些侧面又在某种意义上汇聚到同一个根本问题上:人类究竟应该怎样活着?麦克·莫兰在奇迹超人的阴影下“结束”[24]了自己的生命,但这散发金色光芒的超级英雄,是否人类进化的终极形态?缔造乌托邦真的是人类的终极梦想吗?在完成全部进化,创建完毕理想国之后,人类是否便能解决此生的终极问题,再也没有任何疑惑与迷茫,幸福地生活下去,一如牵住红色气球,飘上天空的男人那样,忘记痛失爱女的过往?
或许对于人类究竟应该怎样活着这个问题,并不存在任何正确答案,又或者,盖曼已经给出了他的答案:就在选集这种形式之中。
“我记得自己多么想要个孩子。一个聪明的孩子。一个美丽的孩子。一个会永远爱我的孩子。
一个需要我的孩子。
明天就是冬之日了。
一切都颠倒过来了。儿童可以在长大成人之前做一回承认。只限一天。
他们懂得比我们多。
他们曾行至更远的地方。
他们见过的东西远比我们多。
在我的体内有一块坚冰,我以为一个孩子能够将它融化。
我想要一个对我来说特殊的人。
一个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人,或很长时间都不会离开……
也许明天就好了。
也许明天她就会醒来,意识到她需要我。
也许技商会给我们一艘小小的银色天船,我们能一起航向群星之间,再也不回来。
也许……”
奇迹超人与莉兹[26]的女儿冬日,曾在第十四册中为寻求外星球的智慧而离开父亲踏上旅途,又在第十六册大结局中归来,但阿兰·摩尔从未详细解释过她的具体去向。在《奇迹超人》第二十册《冬日故事》[27]中,盖曼以近似于绘本的形式补完了这个出生即开口能言的女孩这段旅途。身为超人类与人类的结晶,冬日的言谈举止不仅贴近,甚至超越了前者,亲情在拥有永恒生命的她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她在其父最脆弱的时刻离开,亦从未回去寻找其母莉兹。盖曼一面描绘着她的奇异旅程,带领我们遍历宇宙中无数不可思议的新奇外星世界,一面又在外围嵌套了一个框架故事,讲述在奇迹超人效仿冬日创造更多超级婴儿后,给人类家庭带来的裂痕。
故事的主角蕾切尔是一位母亲,她与丈夫育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普通人类,另一个是名为“雾”[28]的超人类儿童。与冬日类似,雾只在特定的日子才会回家与父母相聚,大多数时候在冬日的领导下与超人类儿童一道生活。在他们一家相聚之日,雾不经意间道出了父亲已有外遇,并准备与蕾切尔分居的计划。此等残酷的事实自她口中说出,却是如此轻描淡写,恰似甫一出生便悄然离开父母的冬日一般冷漠无情。
盖曼并未直接表达这对夫妇产生罅隙的原因,但举手投足之间,不难感到蕾切尔在养育雾之后就已深陷极度痛苦之中。从某种意义上看,她固然成为了超人之母,也即奇迹之母,正是她的选择,造就了这个黄金时代。但雾的冷酷无情,以及远超普通人类的智商,都已经颠覆了人类惯常的代际关系,正如冬日并不能给失去莉兹的奇迹超人带来任何慰藉,对蕾切尔来说,雾的存在甚至让她有些尴尬,与其说超人类儿童是人类进化的成果,倒不如说是超人类入侵了人类牢固的家庭关系,进而摧毁了人类最后一片净土。谁都想自己的后代永远幸福下去,但当这幸福的代价是丧失人性,获得某种无法可感、无从理解的神性,也让父母再也无需经历将这些儿童抚养成人的艰辛经历,这种“新型”的家庭生活,还能称得上是幸福吗?
“我在利物浦认识一个贝茨,他说你们想把他带回来。他说贝茨是来清除这个世界上的生命之疫,总有一天他将归来。他说一切合乎情理。就像耶稣一样。这是为何奇迹超人并未取缔贝茨一党。”
——杰基[29],《奇迹超人》#18
盖曼笔下的黄金时代有个相当有趣的特征,他往往会将阿兰·摩尔字里行间留下的那些最不起眼的线头拾起,置入平凡人的生活中去,由此编纂出一个个充满新意的故事。雾的故事与冬日的旅程如此(你会在这趟旅程中见到诸多摩尔三部曲中出现过的外星生物),贝茨一党的兴起同样如此。在第十八册中,有一个短篇故事,讲述了一群学生之间的故事,女孩千方百计劝说自称贝茨一党的男孩展示自己的项链,最终如愿以偿,但项链上被钢筋穿心的贝茨形象却与十字苦架上的耶稣一般无二。尽管奇迹小子的凡间肉身已被奇迹超人亲手杀死,但贝茨们依然认为他有一天能够复活。
这个短篇显然已为三部曲的第三部《黑暗时代》埋下伏笔,但仅从此处展露的部分来看,无论贝茨是否复活,是否与奇迹超人再度对决,依然是超级英雄漫画层面必不可避的叙事高潮,更有趣的是凡人们对于贝茨的态度。虽然他视人命为草芥,但超越奇迹超人的力量,再加上那傲视一切,不为任何规则所束缚的强烈个人意志,反而成了一切不满于黄金时代,想要摆脱他人控制的人类所向往的精神。
所谓的贝茨一党固然打扮地极为哥特,他们自己也显然未曾真正理解贝茨在伦敦大屠杀中展现出的残酷,但这种盲从背后依然有着一股不甘和不愿。你可以将之理解为人类不愿屈服于外力的自由意志,但如果这外力本身造就了黄金时代,让人类收获了从不敢想象的富足与平安,所谓的自由意志,价值又在何处?难道要像贝茨一党一样,为了叛逆而叛逆,甚至去信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超级恶棍,才算心愿得偿吗?是否只有回归本能、野蛮与愚昧,我们才能获得自由?
“有些事物太过巨大。你无法将它们置入脑中——它们只会停在眼前,止步不前。
你看得到它们,但无论如何熟视无睹,都决不会相信它们。
若是想得太多,又会狠狠撞上自己的思想。”
——《奇迹超人》#17
从黄金时代向黑暗时代的坠落,此处已可见端倪。从表层看来,专制制度本身毫无疑问是存在致命问题的,不论奇迹超人的初衷与行为如何正当,是否引领人类走向下一次进化,都必将走向失败。但从里层看来,这种失败本身反而道出了人类的诸多本质,正如《黄金时代》这个选集中出现的诸多人类样本所展现的,所谓完整统一的人类意志,以及人类的共同福祉,都是从不曾存在的伪概念。每一个人类个体都在面对迥然相异的生存困境,他们的应对方式也各有千秋,这种天然存在的差异,已经决定了充斥于人类社会的混乱与无序是避无可避的。奇迹超人固然可以建立一个乌托邦,但这个乌托邦只可能符合他自己内心的认知。换言之,他心中的天堂,或许正是他人眼中的地狱。
尼尔·盖曼以一个又一个短小精悍的故事,描绘着人类在面对远大于己身的存在时那种惊慌失措的样子,也延续着阿兰·摩尔的故事线探索着乌托邦这一美妙概念本身的虚伪。没有任何一种社会能够满足全人类个体的全部需求,因为所有这些需求本就是充满矛盾和冲突的,满足一方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压抑另一方。有奇迹超人的崇拜者,就有奇迹小子的崇拜者;有自愿接受改造成为超人类的人,就有始终不愿放弃自己速朽生命的莉兹;有神,就有人。两者之间的冲突,即便是双手已沾满鲜血的奇迹超人也无法彻底解决。
面对无比复杂的人类,超级英雄的处境极度尴尬,即便能够击杀反派,建立专制社会制度,祛除犯罪与贫穷,却无法真正解决困扰人类社会的一系列无解之题。阿兰·摩尔将超级英雄带入现实之后,以大量作品展示了这种无奈,但他大部分笔触都集中在超级英雄一端,盖曼的处理则更贴近凡人这一端,向我们展示着他们的诸般欲望与困境。两者并无优劣之分,但你已经可以在《黄金时代》中看到未来《睡魔》的影子,在循着阿兰·摩尔留下的诸多线头延展故事的同时,盖曼也将自己的印记深深烙在了这个系列之上。
奇迹女超人:“完美本身并不美好。”
约翰[30]:“我不懂……”
奇迹女超人:“约翰·伽拉维,你很孤独。”
约翰:“我拥有你。你是完美的。”
奇迹女超人:“完美并非友谊。完美并非美好。完美一无所是。
闭上你的眼睛。”
约翰:“为什么。”
奇迹女超人:“闭上。KIMOTA。”
奇迹女超人:“你得明白。这也是我。世界上并不存在所谓的完美——不存在你想象的那种完美。我已经多年未曾穿上这副躯体了……”
奇迹女超人:“你期盼的是什么?美学层面的完美?身体层面的完美?约翰,那些都不重要。”
奇迹女超人:“约翰·伽拉维,唯有爱,以及灵魂重要。厄洛斯与塞姬[31]。”
看管风车的工作并不算难,也算得上与世无争,女友也会每隔一段时间便前来与他相会,但在与奇迹女超人的激情一夜之后,一切都改变了。超人类的完美让约翰难以自拔,即便心知这份完美不属于自己,他也依然选择了抛弃女友,每日祈盼着奇迹女超人的到来。在他再平凡不过的孤独生活中,她的出现如同一道耀眼到不再真实的光芒,照射着他身边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他幻想着自己能与奇迹超人一决雌雄,永远与她生活在一起,但又清醒地意识到这种生活不可能长久,或许自己同样只是她生活中的调剂。人与神之间的距离之远,并非爱情可以弥补,更何况两人之间究竟是怎样的感情,恐怕谁都说不清楚。
这个故事看起来有些玄妙,但这种触碰到完美的感觉,恰恰又是爱情本来的模样,对每一个陷入爱河的人来说,所爱之人都是近乎完美的奇迹之人。当奇迹女超人换回自己的凡人之躯后,两人或许终于可以平等地直面对方的不完美,但这种对视却再难持久。约翰最终会选择回到自己的平凡生活,与疏远的女友复合,但与奇迹女超人的过往已经永远改变了他。如果说爱情只不过是对完美爱人的追寻,当这一目标完成后,又将如何?是完美的一切在到手后变得不再完美,抑或突然意识到所谓的完美本就不存在,即便是从天而降的爱情,也不过是稍纵即逝的幻梦,能够永久陪伴一生,依然是和自己一样平凡的彼此?盖曼笔下的爱情,纯粹到极致,但在崩毁时,却同样让人嗅到了一丝虚无。
也许是奇迹时代让人类对于爱情的信仰分崩离析,毕竟在面对高于自身的存在时,“爱情”这一概念亦会遭到挑战,将更多情感奉献给神的同时,也就意味着有更少情感可以留给人类自己;但从反方向来看,不论设下怎样的前提,两个个体之间的结合本身都是充满误解与错位的,信仰一如爱情般难以言喻,但我们又总会一次次深陷其中难以自拔。难道说,这种愚蠢本身,就是人性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吗?
伊夫林·克利姆[32]:“我的同事们肩负着一项伟大而神奇的任务。亲爱的女士,他们这项任务是为了完善人类种族。是为了开启黄金时代。他们治愈疾患,根除疯癫。他们让犯罪与战争绝迹于世。但每迈出一步,他们都必须克服哲学层面与现实层面的全新挑战。举例而言:最难改造的一伙人刚好是我过去所属的团体——人们通常称之为情报人员,具体原因我已回想不起。沃尔什女士,也就是间谍。那些永远徜徉在谎言之海中的两面派……对他们而言欺骗只是家常便饭,谎言与诡计才是唯一的真实。我的同事们没法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在外面的世界感到快乐。欺骗与背叛已经深入你们的骨髓。我们为你们献上天堂,你们却一口回绝。于是我们将你们抽离出来。就像切离一个恶性肿瘤。我的同事们建造了这座城市;你们所有人——在明智的仿现实程序协助下——成为了它的居民。而我,死而复生后,成为了它的无冕之王。这里的老大。”
沃尔什:“你想做什么?杀了我?”
伊夫林·克利姆:“亲爱的桑德拉——如果我可以这样称呼你的话。真是个好点子。不过,不。”
沃尔什:“我宁可死也绝不想回去了。”
伊夫林·克利姆:“除非你乐意,否则,我的好女士,你哪个都不必做。你已经理解了这个城市。我们小小的间谍故事。你选择了拒绝它。因此它对你也便失去了效力。只要你想走,就可以离开了。”
沃尔什:“我想走。”
在第二十一册中,盖曼讲述了一个充满悖论的故事:为保证过往的间谍组织成员不会暗中妨害新建立的乌托邦,奇迹超人将它们全部转移到一个所谓的“间谍之国”中。这些前间谍在这座无名城市中(他们仅仅称其为“城市”,却从未为其命名)继续着自己的差事,但不论成为双面或三面间谍,这种工作本身已经失去了目的,换言之,他们依然在从事着情报的探查与传递工作,但情报本身不再有进一步的军事或政治功用。这个城市为间谍存在,间谍们所做的间谍工作,又反过来造就了这座城市,城市与间谍共同构成了一条首尾相连的衔尾蛇。
死而复生的前间谍伊夫林·克利姆成了这座间谍之城的主人,我们则随着女间谍沃尔什的脚步,感受着惊心动魄却又永远只是虚惊一场的无尽荒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间谍之国正是间谍们的乌托邦,他们从事着自己最为擅长的工作,在不同势力之间游移,上演着一场又一场背叛的戏码。但当一切沦为毫无疑义的表演之后,“工作”本身的价值同样走向自循环,间谍的乌托邦反而成为了隔离、控制间谍的囚笼。他们在工作中寻找着刺激,但这种刺激又反过来裹挟着他们一次次堕入轮回,宛如一个自我嵌套的莫比乌斯环。
沃尔什最终从这无限轮回中成功逃离,但代价则是放弃背叛的念头,彻底投身黄金时代之中。她从一个乌托邦进入了另一个乌托邦,但无论哪一个,都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桃源乡,因为不论在间谍之国还是黄金时代中,她都只能按照奇迹超人设定的方式生活。透过间谍之国,盖曼不仅戳穿了乌托邦的虚伪,也重新审视着“工作狂”这一概念的荒谬绝伦:在面对死亡的无尽空虚时,人类不得不以繁衍、工作等行动来试图延续自己的肉体与精神存在,但有时这种行为反而投射了出生命的无奈。我们所从事的工作真的有意义吗?是否拼死拼活成就的一切,只是试图骗过自己?在提出这无比残忍的质问同时,盖曼也同时在神与人的对比中,淋漓尽致地展示着人类生命的渺小与无足轻重。
他没有直说的是,没有神的存在,人类的一切成就,难道就有任何意义吗?
安迪·沃霍尔[33]:“他让一号绘制肖像。而非我们剩下这些人。但我们都根据宝丽来照片绘制了绢印版画。但我们都见过他。他有时候会下来这里。如果他允许我们将这些画卖到外面的世界,我们就能再次富有起来。如果外面还有钱这种东西的话。”
埃米尔·加根扎:[34]“没有了?”
安迪·沃霍尔:“你还不知道?”
埃米尔·加根扎:“不。尽管那外星人应需为我提供书籍,但我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随后他不再提供了。他说书并不好。我想这也没关系,但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否比别人更成功呢?你怎么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有效果呢?你只能继续做下去。”
第十九册被很多人认为是《黄金时代》中最为成功的一册,在解构了爱情、婚姻、工作等一切之后,尼尔·盖曼终于将笔触伸向了艺术本身。尽管本册的主题牵扯到克隆技术对人类自我概念的挑战,但十八个安迪·沃霍尔复制人,以及奇迹超人之父埃米尔·加根扎的复制人,都在质问着同一个问题,即便是往往被视为人类最高级别创作的艺术,是否真的不可复制?如果我们可以复制艺术家,是否也便意味着我们可以复制艺术?
在某种意义上,从外星人飞船遗骸提取技术创作奇迹超人一家的邪恶科学家埃米尔·加根扎也是一位艺术家,因为他创造了终极艺术品:完美的生命体。但在本册的最后,我们得知复活的加根扎不过是一系列失败克隆品中的一个。虽然奇迹超人可以一次次将加根扎带回人世,却依然无法消泯他对于自由的向往,更无法阻止他一次次叛变致死,作为对比,安迪·沃霍尔这名现代艺术家的克隆体却从未试图脱离属于“活死人”的地下世界(其对金钱的向往也与现实世界中强调艺术商业化合理性的安迪·沃霍尔一致)。真正能够在奇迹时代保留一丝叛逆气息的,除了看似特立独行实则在逆众而行中完成媚俗的贝茨一党,便是这位阿兰·摩尔笔下重塑的反派。加根扎的叛逆轮回,固然可以视作人类的顽冥不灵,但这种绝望的反抗,本身也是人类的希望所在。
只是在这个即便是艺术,都将在无尽的复制中失去意义的黄金时代,真正可以于完美中拯救我们的,反而是与堕天使路西法一般无二、为达永生不择手段的加根扎,不由得让人感到一丝嘲讽。在冷眼旁观的同时,盖曼也再次戳破了人类的最后一张遮羞布:奇迹超人永远不可能创造一个让全体人类心满意足的完美世界,因为人类的欲望是永无尽头的,正如复活后的加根扎,绝不会满足于生活在地下世界,而是会冒着死亡的危险冲回人世。但地下世界与奇迹超人治下的世界,都无法让他满足,唯有绝对的自由(跳出死亡的钳制)与彻底的混乱,才可能让他称心如意。
难道只有混乱无序的世界,才是让人类获得真正自由(与痛苦)的乌托邦?若果如此,这样的乌托邦与首尾相衔的间谍之国又有什么区别?
“我敬畏地看着。
我们已经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九年前,这个世界以血与火开始,奇迹时代就此诞生。
我对希望的哀悼终于结束,这既令人失望,也令人震惊。它已变幻为一种遗憾,遗憾她不能在这里,和我一起。
世界在那个黑暗的坩埚里得到了精炼。我们蹒跚而过的铅灰色时代已经在这罕见的炼金术下,浴火重生为金色。”
——《奇迹超人》#21
与阿兰·摩尔连载期间不断变换画师不同,尼尔·盖曼连载期间《奇迹超人》的作画完全由马克·巴金汉[35]完成,但每一册之间的画风却往往截然不同:他总体延续了美漫修正主义[36]的纯艺术[37]路线,配合盖曼贴近凡世的叙事风格,以各式各样的画风诠释风格迥异的故事,既有黑色电影风格的间谍之国,亦有沃霍尔标志性的丝网版画,在讲述贝茨一党小故事时,还能切换到早期《奇迹超人》连载时的卡通风格,而开篇与结尾的奥林匹斯宫,则用沉郁的暗金色晕染着这个狂想时代的辉煌与寂寞。
这种多变的画风往往会摧毁故事本身的统一感,但在选集的形式以及首尾相连的形式感下,反而还原出了盖曼标志性的写作风格。与《睡魔》同期的《奇迹超人》自然从中汲取了相当多的影响,但它笔下的肉体凡胎,又切实与超级英雄们共享着同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多彩与不可知,或许也唯有令人目不暇接的跳跃才可能完美阐释吧。
“好了。好了: 如果你想要问题,我就给你个问题。如果他们没来过,会发生什么?
如果他们没将自己当成神,没将世界变得如此美丽甜蜜,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你来告诉我,你这嗑药上瘾的僵尸。会很甜蜜。真的吗?剩下的时间就像是癌症一样。这个感觉好些。未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们会在其中寻找意义?”
——《奇迹超人》#22
阅读着超级英雄漫画的我们,究竟能从中得到什么?难道唯有期盼着永不可能成真的现实,方是人类真正乐此不疲之事吗?盖曼一层层揭开构成人类世界的“叙事”元素(爱情、家庭、工作、艺术),质问着我们生命的意义究竟何在,在一个个凡人的孤独与绝望中,展示着人类本身的困境。超级英雄的存在无法纾解这种存在本身的悖论,但在设下黄金时代这一前提后,或许我们能更加清晰地反观自身。
[5]: 奇迹超人与奇迹小子最终决战,造成了数百万普通民众的伤亡,几乎毁灭了半个伦敦。
[9]: 若非DC针对惊奇队长的官司,奇迹超人也不会诞生,但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10]: Saga of the Swamp Thing
[16]: A Midsummer Night's Dream
[23]: 外星科技带来的克隆人技术已在某种意义上打破了生死之间的界限。
[24]: 严格说来,麦克·莫兰这具身躯依然存在于异空间内,但他作为人类的一生已经结束。
[31]: Eros and Psyche,即丘比特与赛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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