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国庆期间,我在上海全程记录了由上海历史格斗俱乐部(SHMA)举办的HMA首届全国历史兵器格斗大赛。对于不了解这一项目的人来说,它不过是一群爱好者的自娱自乐;但对于投身其中的人而言,他们所付出的不仅仅是热爱与执着。
说明:为便于表述和阅读,文中对于历史兵器格斗类目统称为HMA,也包括HEMA的对应内容。
Rock静静地站在擂台的一角,让助手毛子帮助他穿上总重超过40公斤的全套战甲。毛子仔细给他整理好面甲下的系带和肩甲,又从上到下地检视着,生怕有一点疏漏。围栏外,人头攒动,鸦雀无声。
这是在上海举办的HMA(历史兵器格斗大赛)的第一个夜晚。在几场无甲钢剑表演赛之后,即将进行的是今晚的压轴节目:( MMC战神录)重甲道全甲对抗赛 。白天进行的其他正赛,集中在无甲项目上——由于HMA仍然是一项相对较为小众的运动,全甲比赛并没有足够的选手报名。
坐在台下的是来自全国的参赛选手:天津、南京、苏州、哈尔滨、广州、河南新乡,等等。10月2号到3号是他们的比赛日,在这短暂的两天里,他们既是场上的选手,也是场下的观众,甚至可能是每一位上场者的助手和战术教练。
HMA的全称是Historical Martial Arts——历史兵器格斗术,以还原历史上曾经真实存在的冷兵器为基础,考证旧时代中兵器与人体的对抗状态与技术。这项新兴的运动缘起于现代欧洲对中世纪历史的追溯,试图发掘13世纪以来遗留下的那些甲胄与兵器的实际使用方法,并希望通过自身的努力重现高加索人、盎格鲁撒克逊人在古代的战争情境。对旧时器材的复原,包括但不限于长剑、双手剑、手半剑、匕首、单手剑盾、长矛等。
古书、羊皮卷与流传下来的绘画,都是记忆的来源,而这些通过复原的兵器盔甲来验证历史的人,将自己专注于其中的这项运动叫作HEMA(Historical Europe Martial Arts)。从1990年开始,HEMA在欧洲、北美以及澳洲等英语国家传播开来,其考证范围与研读深度逐步增加。
2010年左右,HEMA进入华语文化圈,同样拥有丰富冷兵器/铠甲历史的中国,也成为了历史兵器格斗的考证对象——也正因此,中国的爱好者们最终决定将Europe这个词从通称中划掉:对历史荣耀与神秘过往的追溯,绝不应只限于欧洲的中世纪武术。
筹办首届HMA历史兵器格斗大赛的上海历史格斗俱乐部SHMA(Shanghai Historical Martial Arts club),为了这次比赛已经足足准备了一年。虽然台上台下不过百余人,参赛的正式组别仅有3个,但这已经是他们倾尽全力之后的结果。同时,这也是国内HMA界的现状:在经历一段时间的发展之后,它仍然处于小众领域之中。
但这些并不能阻挡热衷者的脚步。参与到HMA中的人们各有各的目标与专注点:复原历史、强身健体、帅或酷,甚至只为拿起钢剑那一刻的重量感与心悸。
作为参加过“2017西班牙诸国之战”的国家队队员,36岁的Rock以“磐石王”之名,登上过很多全甲对决的擂台,却可能没有一次像今晚这样兴奋。这个晚上,随着裁判喊出的“开始”,他高举手中的弯刀,迎着炫目的灯光怒吼着,向擂台另一侧的对手发起冲锋。
四溅的火花与木屑中,Rock用尽全力抵住对方的冲击。金属之间的啮合与切划,与场下的欢呼和呐喊,共同冲破了所有人的耳鼓,仿佛台上台下都有千军万马在呼啸。
在冷兵器爱好者的圈子之外,很少有人了解HMA;这就像离开游戏玩家的群体,很少有人知道机核。但在比赛的采访过程中,出乎我意料的是:HMA爱好者们与游戏之间的交集,要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两天的比赛间隙里,只要提及游戏,这些年龄不一、职业各异的人们总会给我带来一些意外的惊喜:《骑马与砍杀》、《荣耀战魂》、《黑魂》和《血源》是最常见的答案,而在这其中,也不乏有回答《魔法门英雄无敌》甚至《博德之门》的强者。据说在中国HMA的参与社团中,确实有几家俱乐部是由COS同人社团“弄假成真”地转正而来。
如果一个人会被某样事物吸引,很多时候可能是源于一见钟情的眼缘——但如果要保持被吸引的热情,就需要真正沉淀在兴趣表象下的文化。在不了解HMA的人们眼中,这项活动似乎只是又一种新兴的奇特竞技,但对于真正的爱好者来说,通过考证与挖掘,找出中世纪盔甲的制作法与细节,甚至扮作仅仅在游戏中出现的太阳骑士,去参加一场用力量与技巧硬碰硬的对决,无论胜负都可称一种无上的荣耀。
可以说,当游戏玩家不再满足于键盘与手柄上的争斗时,他们放下游戏,穿上护甲,拿起刀剑,就有了HMA。而为了区别于已经日趋精细化、功利化和极度竞技化的击剑运动,世界各地的HMA玩家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黑色作为战甲的颜色。这种奇特的情结,使HMA成为了一种更加近似于情怀、考证与自律的运动。
在HMA的所有内容中,竞技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但是竞技绝对不止是它的全部。当两个人站在HMA的赛场上,这里便是意象中的战场,无刃的刀剑复原的可能是数百年甚至千年前的生死对决。这项运动很简单,可以简单到只关乎力量与速度;这项运动也很复杂,复杂到每个人都能从其中看到自己想要的,或未曾企及的东西。有人看到理想,有人看到强大,有人看到德行,有人看到精神,有人看到未来。
事实上,他只经历了第一场比赛就被淘汰了。在场上,任何一个旁观者都可以看出他的生疏、僵硬与手足无措。他对比赛过程的最后记忆,就是自己站在场上,向对手施了一个抱剑礼后,将硬质尼龙长剑指向前方。至于在整个过程中,他做出了什么技术动作,又是怎样得分、失分、输掉比赛,都如同做梦一般,完全没有印象。
半小时之后,他的双胞胎弟弟乌鸦同样倒在第一轮。术士在场地角落里帮着弟弟卸掉身上的棉甲,乌鸦兴奋地喘息着,似乎还沉浸在刚刚的对抗和战斗中。兄弟俩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与他们一起来到上海的同伴,红基。
这是哈尔滨三兄弟第一次来上海,第一次在正规的比赛场合中拿起长剑,也是第一次落败——但肯定不会是人生中最后一次败北。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一轮游而感到沮丧,而是兴高采烈地绕着场地转来转去,观看场上的比赛,与观众、SHMA的选手与教头们甚至是裁判们热烈地交谈着,间或点评一下那些赢家的本领。
术士和乌鸦今年只有17岁,戴着黑框眼镜的兄弟俩身材瘦弱,乍一看就是与身体对抗无缘的那种孩子。如果是在街头偶遇,无论什么人都很难将他们与“格斗”联系起来。但是他们拿出自己打工两个月的工资,拉上认识了两年的朋友红基,订了来上海的机票,只为看一看“大城市的HMA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SHMA俱乐部的一切都让他们感到新奇和振奋,无论是护具、训练器材还是之后的比赛,都没有让他们失望。用术士的话说: “原来只是在视频上看到的东西,都出现在眼前了。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在决定来上海之前,术士和乌鸦曾经在家乡的格斗爱好者大团中混过一段时间。由于缺乏正规的渠道资讯,冷兵器对抗这类题材并不受这个团体的重视,人们更热衷于体能锻炼和在QQ群中吹水。曾经有一个对HMA感兴趣的玩友反复提出:由他来提供场地,组织正规的HMA学习、对抗和训练,但应者寥寥。在最后一次愤怒的留言之后,他退了群,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格斗群里的人们表示了短暂的惊讶,之后又恢复了热闹的聊天,仿佛那个失望离去的人从未存在。
“没有人重视技术,没有人想知道外来的、真正的HMA是什么样的。” 术士说, “我们感觉很窒息。”
“我们说得太多了,大家不待见我们。” 一旁的乌鸦补充道。他和哥哥的性格不太一样,很多时候是在矜持地沉默着。
他们的朋友,21岁的红基,从事着一个现代社会中罕见的职业——铸甲师。这个高大的年轻人坚持要别人称他为“学徒”,因为他刚刚拜师几个月,离一名真正的匠人还有相当的距离。选择这个奇特的职业,完全是由于一直以来对铠甲的迷恋与兴趣,而红基的老师收他为徒,则是因为多年以来,几乎没有人能完成从学徒到匠人的苦修。
“大概需要五到六年。很多人在中间就离开了,半途而废。他们可能看不到这个职业有什么前途可言,但是对我来说,冷兵器、铠甲,这是一生的梦想。或许我就是为此而生的。”
在没有人知道HMA是什么的哈尔滨,红基和双胞胎兄弟们试着去寻找一切自己能够找到的资源。他们在B站上搜索HMA教学视频,一帧一帧地回放,学习每一个动作。没有训练场也没有老师,他们在楼道、桥下和空场上用木棍和自制的海绵棒尝试对练,仿佛是现代城市中试图破解《侠客行》剑谱的武痴。
术士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英雄梦,而以武会友则是17岁的兄弟俩一直憧憬的情境。哈尔滨的夏天太短,冬天太冷,北方的社会结构使人们一直习惯于按部就班的生活。乌鸦把这种生活形容为“混凝土式的气氛”。他和哥哥还年轻,希望能够用自己的双手去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一切,哪怕是播下一粒不一样的种子。而这次HMA大赛,给了他们勇气,也给了他们希望。
但是罗马并非一日之功,术士、乌鸦和红基看到的SHMA,同样起源于几年前的桥下、路边与空地。或许,更令他们羡慕的,是上海这座城市对外来文化的包容,以及足够令人施展想法的空间。在短短的两天里,他们贪婪地吸取着这种文化的养分,尽量多地与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交谈着,比划着。谈到HMA,所有人都是朋友,这是他们在家乡所不能企及的情境。
北方三兄弟要在10月4日上午飞回哈尔滨。他们计划着如果时间上有富余,就去人民广场和外滩看看,如果没有就算了。
“津门剑士会”古朴的名字,会使人直接联想到民国元年,由叶云表、马凤图、李存义等传武名家成立的“中华武士会”。在HMA圈子里,津门剑士会是颇为独特的一支:全速全力,不留余手,不论练习还是实战,都力求真实。然而,与赛场上占据数量绝对优势的年轻人不同,津门剑士会的参赛者在年龄上可称是他们的父辈。
但是48岁的郭连义并没有把年龄的差距当回事儿。看着那些精力充沛的少年、青年在身边跳来跳去,即使在比赛的间隙也不忘挥霍自己的精力,又想到自己将要穿上棉甲与这些初生牛犊们较量一番,他感到很有趣。
论及武学根基,郭连义师承于天津静海的温云忠先生。他十二岁习武,修行的是合一通背拳、苗刀、达摩杖等。论及合一通背拳,其历史可上溯至民国时代的天津武术家刘玉春,天津河北一带本就有尚武之风,郭连义的少年时代便是在这样的气氛中度过。
然而时代在变,郭老哥眼看着社会、城市与人都在变化中匆匆忙忙,慌慌张张。他虽然修习传统武术,但并非什么古板顽固之辈。“人不能与世道对抗”,他说。
只是在日常的觥筹交错之间,他有时会回想起幼年时那些认真习武的情境。年纪大了,体力与精神都在衰退,只有曾经的记忆越发清晰。
时代变来变去,一时间或许让人们难以适应,一时间却又似曾相识。“津门剑士会”的重新兴起,仿佛是昭示着这座城市的尚武风气重新回归。郭老哥戴着小叶紫檀手串的双手,又一次握起了少年时熟识的苗刀。
也正因此,他与同行的强哥成为参加本次HMA比赛年龄最大的选手:48岁和45岁。很多参赛者如果在其他的场合碰到他们,怕是要叫“伯伯(baibai,一声)”。
但是郭连义是很开心的。他并不因自己的年长而感到压力,也不因对手的年少而掉以轻心。这次HMA让他看到了很多值得欣喜的东西,尤其是对武术——任何一种武术——的敬畏之心。
“天津从来都是一个尚武的地方,是北方武学的集散地。你看到《霍元甲》、《师父》这些描述传统武术的影片,都以天津为蓝本,那是因为这些事情都真实地存在着。但是人是有忘性的,过了这些年好日子,人们越发地惜命,摒弃了骨子里的德行。论及武艺,先谈德行,没有了武德,对武术的敬畏,其他的都是空谈。”
“我是练习传统武术出身的。传统武术讲的是什么?念头在心头。你是黄口小儿,他是垂垂老朽,只要想要练武,没有谁不可以练。有习武的念头在心,行得正,做得端,重武德,武术对待每个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无论是提倡传统武术,还是西洋的历史剑术,其目的不仅是让人们强身健体,更希望让这个社会里的每个人都能拥有保护自我的意识。所谓行侠仗义,是从前的事情,今天的人们应当警醒的是,当规则与秩序无法保护好人的时候,还应当有武术作为最后的一道防线。”
上海的细雨中,来自津门剑士会的两位老哥坐在门廊下,看着那些雀跃的孩子们。这些孩子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延展他们的爱好,让武术在他们的生命中占据更加重要的部分。
虽然有厚重的保护,“河南王”Flank在标准长剑的第一轮比赛中还是被击中了右手。他脱下护手,食指很快肿胀起来,裁判暂停了比赛。Flank的妈妈靠过来,问儿子感觉怎么样。
“不碍事。”Flank说。稍事休息,他重新戴上护具,继续投入比赛,并最终获得了胜利。
尽管在本次比赛中止步于第二轮,Flank也认为自己的成绩还是可以接受的。毕竟,他是年龄最小的参赛者,今年只有15岁,还在河南新乡读高中一年级。
Flank对HMA的关注,要回溯到13岁。当时他在玩《骑马与砍杀》,从《战团》到《火与剑》,玩得不亦乐乎。沉迷游戏的副作用是:他开始对真正的欧洲史感兴趣。妈妈发现了他的爱好之后,陪他看了很多类似《天国王朝》这样讲述欧洲历史的电影,同时给儿子买了许多史料类的书籍。读过很多书之后,Flank曾经试着与大学里教授欧洲史的讲师交流,他展现出的认知体系与知识储备让这位老师都感到惊讶。
但是年轻人的爱好并没有在停止在读书上。14岁时,Flank发现了HMA,这项运动为他打开了新的大门,很快让他陷入新的痴迷。那些他曾经在书本中读到的招式与故事,如今仿佛从书页中站立起来,活生生地展现在他面前。
Flank的妈妈认为这是件好事。 作为一名医生,她认为一个健康的人应该从小到大都有自己的爱好与坚持,尤其是运动。她没有给儿子的爱好作出一个简单的判断,而是先自己去查找HMA的资料,了解了这项新兴的运动,之后才决定让儿子继续接触它。
2016年,母子俩第一次来到上海,和SHMA俱乐部产生了零距离的接触,也部分改变了妈妈对“习武之人”曾经的刻板印象: “和一般人想的不太一样,HMA运动的参与者,都是有一定文化背景和知识储备的人,懂得尊重他人,有自己的正常生活。他们是一个正能量的团体,包括今天的比赛也是。”
上海给妈妈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在此之后,她又带着儿子几次来学习传统长剑,最后甚至自己也加入了HMA练习者的行列。但是对于一个没有生活在上海的爱好者来说,一旦脱离了这个氛围,提升自己的技术水平就成为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困难。
Flank解决困难的办法只有看视频,而视频流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无法把握很多细节。步法顺序、挥剑的连接、甚至手腕的转动,都需要看到真人演示才能掌握个中的窍门。就像哈尔滨三兄弟那样,Flank虽然保持着每天的练习,但很多问题是他自己所难以解决的。
也正因此,在参赛的间隙,这个15岁的少年不放过任何一个向他人请教的机会。举行比赛的两天里,当别人去吃饭、休息的时候,他一直在不停地练习着,力图在最短的时间里记住那些家乡城市中不可能带给他的帮助。
除了妈妈之外,Flank的生活圈子里并没有人支持这件事情。亲朋好友们普遍认为:小孩子学习好了就行了,搞一些刀刀剑剑的有什么用?Flank的老师和同学们对于HMA这项运动则长期保持着一知半解的状态,Flank自己也没有兴趣去向他们传播太多具体的知识,只有在听到诸如“欧洲历史上的重剑有100斤”这种荒谬的言论时,才稍稍解(chao)释(feng)一下。
学习HMA与学业之间有没有冲突?当然是有的。Flank自己承认,对于学习来说,并没有像对HMA这样沉浸,而这大概也是外来压力的最大论据。虽然妈妈一直在支持他从事这项运动,但是很快——在两年之后,他也要面临高考,面临更加真实的生活带给他具体的压力。
对于这件事情,Flank的妈妈是从一个成年人的角度来考虑的:
“对于一个15岁的男孩来说,我的儿子能喜欢上这项很新兴的运动,我是很支持也很欣慰的。但是,我们的家乡——新乡,并不像上海这样,拥有良好的土壤和开放的氛围。谈到学习,我可能并不像其他的父母那样对成绩要求非常严格,但是我仍然希望,儿子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一所上海的大学,自己给自己创造一个更好的成长空间。”
“那么,随着他对这项运动的了解与精进,如果在未来受伤或者产生更多意外,会怎么办呢?”我追问道。
“我是一名医生,教育背景告诉我,只要从事运动,就会产生意外与伤害。HMA的体系其实对于参与者的保护是很全面的,因为我自己也练过,只要按照要求佩带护具,那么可以将这种伤害的可能性降低到最小。但是,一个男孩子成长为男人,受伤是在所难免的,我把它视作一个成长过程中的必经之路。”
我望向Flank,他正在给自己受伤的手指做冷敷,手里拿着的是妈妈从外面买来的几支冰棍做成的简易冰袋。
“比赛的时候,妈妈在场下很大声地喊着加油,你听到了吗?”
3号下午的综合双手剑半决赛下半场,来自广东“斗战胜会”的粥菜没有按时出现。南京“净雨社”的剑道主将张浩宇有权直接获胜,但他最终决定安静地站在场地一角,等待迟到的对手。观众们——包括第一天被淘汰的选手们——同样等待着,没有人希望任何一个远道而来的人因为一些意外的疏忽失望而归。
而这场比赛确实没有让人失望,它具备决赛级别的技战术水准,双方的高质量对战也极富观赏性。和多年学习剑道的张浩宇比起来,粥菜虽然只有19岁,但已经游历过中国的大江南北,与广州短兵会、北京户山流、成都斗阵番等有过许多交流。难以用一种流派来概括粥菜的个人技术,他像是一个云游的武者,在学习中不断地成长,酝酿着属于自己的独特技巧。
不过,意外往往不在人们的预期之中,也和技术、战术无关。第二局下半,张浩宇的右腿护膝略略松脱,在交剑中,粥菜的剑尖直接击中了他的膝盖。裁判分开双方之后,张浩宇回到自己的角落,示意暂停。
现场紧急救护人员、裁判组与赛会组织部门围拢过来。张浩宇脱下护具,膝盖的一侧已经出现明显的红肿,不知道是否伤到了骨头。负责救护的上海民安队员拿来医疗箱,赶开各路无关人等,开始做伤口处理,而裁判组则聚在一起,为后续可能发生的退赛安排预案。
狂喷了一阵云南白药气雾剂之后,救护员仔细查看了伤势,严肃地对张浩宇说: “我建议你放弃这场比赛。”
张浩宇望向场地的另一边。粥菜单膝跪地,掀起了面罩,他们的眼神似乎在空中碰撞了一下。
经过短暂的交流后,救护员为伤口做了一些必要的处理措施,比赛继续。张浩宇用左腿作为支撑,摆出一个并不习惯的架势。而粥菜向他致以抱剑礼后,慢慢走到场地中间,在双剑交会之前,就击中了他。
当裁判喊出“比赛结束”时,救护员已经拿着冰袋在场边等待多时了。张浩宇与粥菜拥抱之后,再次解开护具,红肿已经蔓延到膝盖半边。这个本应不战而胜的年轻人坐在椅子上,痛得满头大汗。
他或许扔掉了唾手可得的胜利,或许在之后的岁月中,也会因为这种偏执丢掉更多的利益。但在这一刻,他的内心应该是平静的。
戏剧性的故事从来都不会单独出现。战胜张浩宇后,粥菜在综合双手剑组的决赛中右肩脱臼。他同样拒绝了救护组的退赛警告,在对肩膀进行紧急处理之后,坚持完成了比赛。
在这场比赛中,没有人期待比冠军更高的荣誉,也没有人将冠军的荣誉看成最高。
在所有的参赛者中,来自台湾的Exiel并不是最出众的那一个。他的个子不高,看起来也不是非常具备攻击性。但当他扣上面罩,站在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时,一切就都变了。
事实上,Exiel是参加这次HMA比赛的选手中从事这项运动时间最长的人。32岁的他,是Vor & Nach 史实欧洲武术会创始人及总教练、台湾辅仁大学欧洲剑术社指导教练。在比赛的前一天,他已经为来自全国的HMA爱好者们上过一堂非常正式的欧洲传统长剑大课。对他来说,这或许是比正赛更加重要的事情。
"我小的时候因为个子矮,打拳脚打不赢人,所以就琢磨着可以去练兵器。长大之后,读了台大机械系,恰巧这时候接触到欧洲剑术,仔细分析之后,觉得它的技术和理论其实是非常符合物理规则的,于是就开始学习。到现在为止,差不多6年了。
这6年里,我经历过很多事情,无论是比赛还是什么。"
Exiel在传统长剑组决赛中的对手,是SHMA俱乐部的老沈。老沈在不久前还是一位消防战士,保持着极好的锻炼习惯,每周至少两三个五千米,其他常规训练不计其数,在体能上占据绝对优势。极其充沛的攻击力,使Exiel疲于招架,在先失一局的情况下,第二局又被老沈拿到赛点,所有人都认为大局已定。
“2016年的时候,我去拉斯维加斯参加Combat Con 2016。顺利通过预赛之后,在淘汰赛上遇到了一个比我高30多厘米的人。我和他打到平手,最后进入抢赛点的加时赛——结果他靠体力的优势,把我从赛场上推了出去。那次我气得要死,回来之后就努力锻炼体能,无论输在哪里,也不能输在体能上。”
即使对方已经拿到赛点,Exiel的状态仍然平静。他一如既往地摆好架势,寻找属于自己的机会,等待对手犯错。相对而言,老沈在一步之遥的胜利面前,变得急躁起来。他连续几次突刺,希望依靠强劲的体能快速获得最后的一分。但Exiel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力降十会”并未能让老沈的赛点成为实锤的冠军。
连扳3分之后,Exiel逆转拿下第二局。传统长剑组的决赛又回到了起点。
"当我刚开始练习HEMA的时候,我曾经执着于技术,以及如何在竞技中获得胜利;但是到后来,我发现决定胜负的并非招数,而是想法,是对全局的掌握。或许在场上,大家用的都是同样的技术与战术,但最后的胜利者,一定是那个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的人。"
第三局没有什么悬念,Exiel站上了冠军的领奖台。当天比赛结束后的聚餐里,他的“弟子”们成群结队地跑到他面前,为“一日之师”敬酒,也为传统长剑/混合双手剑组的冠军敬酒。Exiel兴高采烈,却并不是为了这个冠军,而是因为他遇到了更多发自内心热爱HMA运动的人。
"2014年,我曾经去美国游学,学习HEMA的技术、传播与教学。我用一个月的时间,从加州到亚利桑那、丹佛、科罗拉多,最后到波士顿,真正看到了多元文化的交流,跨越兵器与技术的沟通。更重要的是,我学习到了挖掘HEMA价值的方法,这种方法其实对于中国的传统武术是同样适用的。这次来上海参加比赛,我很高兴能看到各种流派的人能够同台竞技。
辅仁大学的学生曾经问我说:老师,中国的传统武术也有文字记载、图谱,我们是否能让中国武术也进入HMA的行列?
我觉得当然可以。事实证明,很多人都在这样想。今天双手剑的决赛里,出现了三种流派:传统德式长剑,剑道,苗刀。如果仅仅拘泥于门户之见的话,那么我们绝对不会看到这三种打法出现在同一个擂台上,但是HMA的开放性与包容性,让这种碰撞和较量成为可能。"
Exiel自己在台湾举办的 “兵武杯——异种兵器交流赛” 到今年已是第四届。与SHMA举办的比赛性质近似,这项比赛与其说是一种对抗,不如说是一种沟通。即使对身体对抗或刀剑互击的兴趣没有那么旺盛,Exiel也会努力帮助每个在参与或观赏比赛的人在这个过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HMA的更多价值其实并不仅仅在于场上的搏杀。 “和大陆差不多,在台湾,HMA这项运动也是刚刚开始。有一些团体在试着推广,但总体来说还是不成熟,属于一项新兴的文化运动。可能很多人在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想过HMA具体代表什么,只是觉得舞刀弄剑很酷,很好玩,这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时的冲动。
但是如何把一时的冲动化作长久的热情,需要真正的付出。对技术的兴趣需要钻研,对比赛的兴趣需要锻炼,HMA不是一周来上一堂课就能轻易获得胜利的运动。同样,它的文化也值得花上很多时间去挖掘,每个规定的背后都有它的历史故事:比如传统长剑禁用某些刺击技术,是因为这类技术的致死率过高;又比如一些佩剑的要求,是因为那个时代,城邦中的所有男性都必须学习剑术,在战争的时候站上城墙去保卫家园。”
“所以,虽然我仍然在专注着HMA的技术,但是我想要传播给每个人的还是文化的价值。学习HMA,并非是给自己增加负担,或者像竞技体育那样,签个卖身契,而是要看到一个很大的框架与远景。当HMA将中国乃至亚洲传统武术的内容也纳入进来,我们可以挖掘的东西就近乎于无穷无尽。”
临别之前,我请Exiel总结一下有关HMA的最精炼的观点。他想了想,露出一个微笑:
10月2号晚上的全甲比赛结束之后,汗流满面的Rock仍然兴奋得无与伦比。他甚至等不及卸下甲胄,就夺过裁判手里的麦克风,面向全场:
“感谢来参赛的全国的朋友们,也感谢SHMA俱乐部的所有成员,谢谢你们!两年来,我们从桥洞下、路边开始,从一无所知和一无所有开始,一直到今天,能够举办这样的比赛,完全是依靠你们的热情与信任!我爱HMA!我爱你们!”
的确,对于SHMA俱乐部来说,这是从零到一的经历。
10月3日晚上10点,两天的热闹过去了,俱乐部赛场重归寂静。颁奖、合影、聚餐之后,组委会的5个核心成员回到这里。他们围坐在一起,各有各的心事。
裁判组长,绰号“蔷薇骑士”的猴哥最担心的是比赛的口碑。这次比赛的赛制与裁定制度,是历经几个月时间酝酿和检验而成,不过,在实际执行中仍然发现许多问题。
为了保障比赛的顺利进行,SHMA俱乐部引入了一部分欧洲比赛的赛制和赛程,包括剑池抽签、4边裁1主裁等,但在预赛之后,由于比赛越发激烈和快速,很多时候最后的裁定依然需要暂停比赛,由裁判组共同商议得出结论。这种合议给比赛造成了很多中断,而最后的结果往往对SHMA俱乐部自己的参赛者不利。
但是规则的制定者,SHMA俱乐部里首屈一指的“学院派”阿枭不这么认为: “我觉得对自己人下黑手还能容忍。 否则我们在主场办个比赛,运动员是我们、裁判是我们、冠军也是我们,那还办个屁。 ”
除了制订规则,决定赛制和赛程之外,阿枭也是参赛者之一。他很遗憾这次参与比赛的人不够多,难以实现他“复原中世纪对战场景”的夙愿。对于HMA,阿枭与其说是一个竞技者,不如说是一个“挖掘者”:他对于剑术典籍的研究和历史兵器的复原,其要求程度可以用苛刻来形容。
在他看来,HMA所涉及到的,不止是一种武技,而是地地道道的历史——包括当时创造技术、使用技术的人们的状态,也是值得去考量与还原的。为此,他研读各个流派的剑谱原文,模拟各种剑术的应用状态,甚至打算拒绝番茄、土豆以及一切中世纪欧洲没有的食物,试图还原中世纪武士的真实身体素质。对于他来说,HMA潜藏在水面下的深远内容,要远远超出很多人的想象。
说到剑术,俱乐部里的“海归派”单手剑教练威力(陈伟理)有更多的观点。他所得到的认知是: 在欧洲,很多人在系统学习HEMA之前,都受到过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日本的古流武术与中国传统武术——的影响。 东方传统武术对于现代欧洲人来说,既有趣又充满古代的风情,但当他们回顾自己的历史时却发现:中世纪的欧洲剑术虽然有流传下来的典籍与图谱,但究竟怎样去使用它,已经没有人知晓了。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今天兴起的HMA运动,是由亚洲的历史给予了欧洲人启发,又传递到北美新大陆,再回流到现在的亚洲。这个过程既映射了世界权力重心的转移,也呈现了时代变迁的面貌。
在学习博洛尼亚单手剑之前,威力曾经修习过很长时间的剑道与居合道,这也使他对剑术的流派少有偏见。在单手剑组的半决赛中,他的学生使用中国传统的太极剑术与他对阵,并一度展现强势,让在场观战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但威力本人却并未展现出意料之外的惊讶。
“SHMA俱乐部里没有师徒。 我只是把我所会的教给他,他所掌握的其他技术,如果愿意,也可以教给我,教给所有人。” 谈到半决赛的险胜,威力显得很淡定。 “在技术上,没有对与错。这也是HMA包容和开放的精神。”
但是在他旁边的Rock——“磐石王”陆奇,SHMA俱乐部联合创始人,在此刻已经想不到什么更加具体的精神了。对现场的监督、赛程的安排与几个月来往复奔走的历程,加上头一天晚上的全甲比赛,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这个壮得像座山的男人仍然诙谐,但言谈中全无轻松之意:
“比赛前一段时间,我差不多天天失眠。一失眠我就去骚扰别人,尤其是会长。我很焦虑,我最担心比赛中发生任何意想不到的情况:来的人没有安排好,比赛中有人受伤,比赛不好看,有人抗议,这个那个。意外情况是有,但是都在控制范围之内,我很高兴。对于SHMA俱乐部来说,这场赛会是成功的;对于全国来上海的朋友来说,他们都有参与,有享受,没有抱怨——或者说有的话也被欢乐给掩盖了。做得不好的地方,我们会吸取教训,改进;做得好的地方,我们会进一步加强。下一次,要比这次精彩很多。”
最后,SHMA俱乐部会长一浪想的方向似乎和他们都不一样: “作为这次比赛的主办方,我有一个很大的遗憾: 我觉得奖金太少了 。”
“我们这次比赛,从赛程和赛制上来说,都还有很大改进空间。但是最主要的,对于这些怀着热情,用国庆假期从全国各地来到我们这里参加比赛的人们来说,这一点点回报是远远不够的。
虽然举办了一场比赛,也算圆满成功,但我们还只是爱好者的聚会,没有商业化,没有招商的规程。如果有了赞助,甚至冠名,我们就可以给参与HMA的朋友们回报更多。”
的确,缘起于欧洲的HEMA即使发展了近30年,在欧洲也仍然是一个小众运动。从事或热衷于HEMA的人群,始终难以进入主流视角,更多集中在欧洲或北美的嘉年华或年度的表演之中。
但是在今天的中国,如果我们将HMA看作一项娱乐竞技,看作一个全新的项目,它有可能会取得比它的发源地更好的情况。和拳击、MMA、WWE一样,在观赏性方面,HMA很有优势,在竞技化方面,它的上升空间会更大。亟待填充的许多方面:教学、表演、联赛,HMA都具备相当程度的先天优势。
“竞技是HMA的一个组成部分,但不会等同于全部。我们所投入和热爱的,仍然是这项运动背后的文化所蕴藏的价值。我们所组织的这场比赛,只是微小的工作,算是打好了地基,解决了一个有无的问题。如果能够针对HMA的普及来细化更多内容,包括更多的表演赛、专业的解说以及更丰富的娱乐内容,我们才能够吸引更多人参与进来。”
“我们爱HMA,我们愿意将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与精力奉献给它。但是热情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为此,我们要想更多,做到更多。
在这场比赛之前,HMA是爱好,在此之后,它是事业。”
夜里11点,我与疲惫的主办者们离开SHMA俱乐部,慢慢走进夜幕的包围。恍惚之间,我似乎回到了“核聚变”7周年结束的夜晚,似曾相识的味道在夜色中弥漫开来。
我对一浪说:“我们有一句话,叫作‘玩游戏的,都是朋友’。”
一浪想了想,笑了起来:“是了,没错。 来打HMA的,都是朋友。 ”
《机核·记录》是我们尚在进行中的文字实验。有很多活动、事件,和游戏一样,充满趣味却鲜为人知。如果有可能,我们愿意用镜头与文字将这些故事记录下来,呈现给读者们。除了发现之外,我们也愿意接受更多的邀请。如果你认为身边即将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一些故事,具备这样的价值,请站内私信@白广大,或发邮件至white@gcore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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