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前几年,许多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的手艺人们被推进了大众视野,让他们从默默无闻突然火起来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匠人精神”。所谓“匠人精神”,就是在自己的领域里固执的追求完美。如此看来,《暴雪将至》里的余国伟,身上似乎也散发着“匠人精神”的味道。
作为厂子里保卫科的头号“神探”,余国伟有着一双犀利的眼睛和执着的精神,虽然屡屡破获厂区内的盗窃案,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执着的匠人都呕心沥血,渴望舍弃一切来做出一件完美的作品;余国伟也一样,他呕心沥血也是为了做出一件完美的作品,那就是破掉像阴云一样压在这片小城头顶的“连环奸杀案”。
但这一切注定是一个悲剧故事。在影片一开头,余国伟向户籍警说出自己的姓名时,便说了一句“余”是“余下”的余,这其实也点明了他这个人物身份的尴尬。首先,破案的工作有公安局来做,轮不到他这个小小的保卫科长去破案;其次,杀人案并没有发生在厂区之内,死的也不是厂里的人,跟他这个小小的保卫科长更没有什么关系。但他为什么还要一次次的往命案现场里硬挤呢?难道只是为了给自己挣得破格提拔进公安局的机会?我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
虽然片子中没有明确交代,但只要对厂区生活稍有了解的人都能知道,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特有的产物,一座巨大的工厂除了有生产功能外,还有着生活功能,一座大型工厂便是一个小城,人们在里面生产生活,爷爷退休了儿子顶上,儿子退休了孙子顶上,对他们来说,工厂就是他们的依靠,离开了工厂他们没有任何价值。所以这就是为什么看起来心高气傲的余国伟在获得先进工作者的表彰时会显得那么兴奋,因为这是他的荣耀,是他实现自身价值的体现。
但为什么后来那个老头却对余国伟说他根本就没得过先进工作者呢?是余国伟自己的错觉吗?其实不是。在脱离了余国伟的主视角后,似乎更能让人看清楚他身上的悲剧是如何发生的。九十年代末的下岗潮是席卷全国的,即使是躲在湖南山沟里的冶炼厂也依然无法躲开,一切都在向市场看齐,向效益看齐,所以那些能为厂里带来效益的劳动模范自然是大家追捧和记住的对象,而余国伟所在的没法创造效益的保卫科,自然成了“靠边站”的对象,在表彰大会宣读名单的时候,余国伟的名字是最后一个被念到的,这更像是一个“安慰奖”。只是当时的余国伟并没有注意到,看电影的我们也没有注意到。
可在后来的庆功宴上,他察觉到了,所以我们才能看到他为什么在欢笑的时候脸上也透着阴霾,作为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余国伟不可能意识不到身边环境正在发生着巨大的改变,可他不愿意去承认这个现实,他想跟这个环境对抗,就像他在雨中独自吃力的将警车推出泥泞一样。因此,破掉这个连环奸杀案,让自己从“边缘化”重新走进人们的视野,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余国伟的价值,这才是他最想要的。
但历史的脚步并不会为某一个人而停留,没等他余国伟破掉这个案子,他已经成了下岗大军中的一员了。像其他下岗的人一样,余国伟一下子失掉了生活的依靠,彻底成了这个社会上的“无用之人”。当年,我的父亲也是这下岗大军中的一员,老一辈人不像我们现在这一代,他们觉得自己会在稳定的地方呆上一辈子,就像他们的父辈们那样,但突如其来的下岗让他们失掉了精神依靠,很多人的精神都冲到了巨大的冲击,连我那个脾气温和的父亲在那几年也是格外的暴躁,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一下子从建设这个庞大社会的螺丝钉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存在。
所以在这个时候,“破案”对余国伟来说已经不是实现人生价值的一件事,而是支撑他继续活下去的一口气,这起“连环奸杀案”的真凶到底是谁,对余国伟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要的并不是凶手,而是这个漫无头绪却又处处都闪着线索的“破案过程”。他从此陷入了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怪圈里,只要他不想结束,那么这个案子就永远不会结束,他会一直跟踪那个叫宋军的怀疑对象。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并没有看到余国伟和燕子是怎么相识的,但可以看出,在燕子这个角色刚出场的时候,余国伟对她只是存在那种对于异性肉体上的迷恋,但在看到燕子的照片时,他便决定把燕子变成自己钓鱼的饵。而随着剧情的推进,我们可以看到,余国伟对燕子的感情从走肾变成了走心,但燕子作为一个孤单的女人,从余国伟为他盘下店铺的那一瞬间就是走了心的。也因此,当笔记本被翻开的时候,我们才能感受到这种打击对燕子来说到底有多大。
在歌舞城工作的时候,燕子对余国伟说自己想去香港,但当余国伟为她盘下那间理发店的时候,对燕子来说就是有了“家”,她不再惦记着离开,不再惦记着去香港,她只想守着这里,守着余国伟。这是支撑这个身心俱疲的女人的一口气,但在一夜之间,她发现了自己的生活是多么可笑又可悲。哀莫大于心死,这口气断了,她便没了活下去的必要,所以,纵身一跃是必然。
“饵”没了自然便无法钓鱼,而此时对余国伟更大的打击是他已经在心里真正爱上了燕子。没有燕子这样的女人就不会有杀人案、杀人案就不会有笔记本、没有笔记本就不会有燕子的死、没有燕子的死就不会有凶手再次作案、没有再次作案余国伟就破不了这个案、破不了这个案就没法给燕子报仇,余国伟在自己的逻辑死循环里错乱,这让他非常痛苦,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只能是砸碎这条逻辑链上的一环。
“我都醒了,你还在做梦”这是燕子留给余国伟的话,因此,他才会选择对自己认定的凶手下手,在雨中,余国伟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那是梦醒后的解脱,也是亲手掐断幻想中支撑自己那口气的释然。
1997年的冬天,传说中的暴雪一直没来,反而是一场接着一场的暴雨,而当2008年余国伟出狱后,暴雪却悄然而至。这既意外,又不意外,时代呼啸而过,卷动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个体,任何挣扎,到头来都是徒劳。“我要活出自己的精彩,迎接新世纪的到来”,在舞台上絮状物组成的大雪中,保卫科长余国伟自信满满的振臂高呼,而当大雪真的飘然而至时,余国伟却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释放人员,他没活出自己的精彩,新世纪也不在意他的迎。所有的荣耀与梦想,都随着那场爆破埋在瓦砾之中,一切都应了余国伟自己说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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