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要讲述的,或者说我试图想要讲述的,对于任何一个有兴趣阅读的人而言,都会是一个难以将其与现实联系在一起的事。同样的故事对不同的人将产生不同的效果,而我在将同样的故事讲述了上百遍之后,也渐渐对所讲述的故事本身产生了怀疑。究竟是我所讲述的方式由于时间的推移而在记忆层面上出现了偏差,还是故事的细节产生了我无法言明的变化,我无从知晓。
无论怎样,我都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将故事再次讲述一次,最后一次。
我接到那通意外的电话是今年春天的一个晴朗的午后。我陷在沙发中,借着窗外明亮的阳光阅读一份来自远方同事发来的论文。突然响起的电话铃音打断了我对论文中关于研究推论的思索,这不由得让我有些恼火。我腾出手拿起手机,看到了屏幕上的名字,恼火便转而成了喜悦。
来电者是一位老朋友。由于工作的原因我们已有许久未见。这次来电想必是邀约。我接起电话,用充满欢快的声音向对方问候,但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却显得急切而疲惫。
对方焦虑的情绪似乎影响到了我,我试图询问他具体的事由,但他始终坚持在见面之后再详细说明。无奈之下,我和他约定在次日的下午见面。
在挂断之前,我最后一次试图向他探问事情的缘由。他沉吟了片刻,然后声音低沉地说:
这句完全没有由头的话让我不禁怀疑电话那头的人是否真是我的那位旧相识。
请允许我花一点时间介绍一下我的这位老朋友——周安。他是西安一所知名大学的历史系副教授,在先秦历史方面有着非常独特的见解,曾在历史学术期刊上发表过几篇关于先秦历史文化研究的论文。在多数历史学者眼中,他的理论有些过于激进,缺少了传统历史学研究所应有的严肃性和现实性。我在此并不方便对他的学术研究做出评判,而对于他的理论我并不持反对态度,因为对于先古历史如若不以一种开放的眼光和思维去看待,则很难从中挖掘出更多的新的发现。我对于这种态度始终怀有自信,也因此认同老周的研究思路,但是我对于他在其项目上所探索的方式和目标却多少抱有疑虑。
老周的专注和热情是让我感到敬佩的。在大学初次相识之时,我们就因对神话的偏爱而在短短的几小时交谈中建立了彼此之间的友谊。他对于中国古代神话的痴迷程度让我大为惊叹,从《山海经》的几句描述,他便能罗列出诸多如此相关的地方志、史料和后人注解。对于仅仅对中国古历史有些许了解的我而言,在他那里所了解到的中国神话无异于开启了一扇新的知识之门。
也就是这位对神话传说、先古历史充满热情和好奇的年轻人,在博士毕业后留在学校,作为教职员工为新的学员讲述中国历史的神奇之处。我曾旁听过几次他的课程,讲台上的他依旧是一副学生时期的休闲打扮,挽起衬衫的袖子在黑板上用粗糙的字体写着先秦诸子百家的文献,每每当他说到兴致之时,他的字迹便愈发难以辨认。我不禁为他的学生感到遗憾。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准备和本地的历史研究机构合作对秦岭中的一处遗址进行勘探。这个身形已经开始微微发福的家伙一副兴奋的样子为我比划着届时勘探的场景。所以当我如今又一次见到老周时,他所呈现出的模样和状态让我对于他所要说的事感到一阵不安。
见面的那天下着小雨,阴沉的色调将街道渲染成湿漉漉的淡灰色。我们约见的咖啡店位于南郊的一处商业区地下一层,由于阴雨的缘故,整个店里充斥着一股消沉的气息。我推开店门时,便感觉到这股气息将我轻柔又不失坚决地卷进店里。
老周坐在店里角落的桌子旁,低着头看着握在一起的双手。我要了杯拿铁,在他对面坐下。他应该是到了很久,手边的杯子已经见底。他看到我坐下,只是点了下头表示问候,没有任何言语。他的模样相当落魄,头发凌乱不堪,双眼深陷,看上去像是熬了十几天的通宵。他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服务员将我的咖啡送来之后,才将紧握的双手打开,将自己的杯子推到一旁。
“也许你觉得这一切都有些突兀,但是在我说完之前,请不要打断我。”
老周的嗓音有些沙哑,声音压得很低。几乎不给我插嘴的余地,他继续说了下去。
请原谅我的记忆力并非卓越,况且我当时仍有些许思绪落在老周那甚为消沉的外表上。对于他所说的,我无法完整的复述下来,但是他讲述的事情,恰好回答了我对于此次会面的目的的疑问,及他如今这般形象的缘由。而我若是对他所说的事情多几分警觉,在此之后的那些恐怖的经历我们都将幸免。
按老周的讲述,他和合作机构在秦岭腹地的一处遗址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勘探工作,他作为助理研究员对勘探中发现的文物进行性质鉴定和年代确认。勘探工作一直进展顺利,勘探现场每天都要工作10个小时以上,老周也见到了不少新奇的文物。在临近勘探工作尾声的时候,一场暴雨袭击了工作现场,雨水灌冲将现场的一处勘探坑破坏,却也冲出了一个之前没被发现的遗迹。从这新遗迹中,按老周的话来说,“发现了那个东西。”
讲到此处,老周从他身后的背包中取出一叠照片递给我。这些照片无疑是现场拍下的,照片中的物件是一组刻有甲骨文的灰白色骨片,其中几张是近距离拍下了文字内容,我对于甲骨文的知识并非丰厚,因此这些文字我只能勉强认出几个,其中“门”这个词出现了好几次。
“没多少,我能看懂得无非是在说门、天空,还有鱼。”
“我们队里有一个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的研究员,我们都叫他高老师,是专攻甲骨文领域,可他在现场看过之后也只能读懂很少的文字。”老周将照片在手里翻来覆去,眼神却落在我身上,“问题就出在这里。”
老周定定地看着我,几分钟里也不眨一下眼睛,然后他开口道:
“你还记得《庄子·内篇·逍遥游》的开篇是怎么写的吗?”他仰头深吸一口气,开始背诵,“‘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我们上学时学到的是这是一种浪漫主义的写法,不过是庄子对其哲学思想的一种写意性表达。北海里有一条大鱼,还能化作一只大鸟。没有人去想过另一种可能性,如果这一切是真是的呢?”
“听我说完。那张骨片上的文字,你能看懂天、鱼和门,这几乎是整个文字中的重点。你也许注意到了,整片骨片的文字中,门出现的频率非常高。自从这片骨片出土之后,考古研究院的几个研究员就聚在一起研究。在临近收工的时候,那位考古研究院的高老师得出的结论是,这个骨片上的记载是一种祭祀仪式。
“图腾崇拜是原始氏族社会中常见的信仰现象,也算是宗教的原始形式。动物图腾出现的频率非常高,狼、熊、鹿都有被作为图腾的记载。因为这些动物在远古人类眼中是一种危险的生物,因此被认为充满了力量,将其作为图腾,也是想要得到它们的力量,它们的庇护。
“早期人类对于世界的理解不如今天这般深入,语言系统也不如今日发达,很多现象他们看到却无法理解,只能归为神话。如果是有着不同于常见的生物,他们会类比成可以描述的动物来做下记录。已经有诸多的壁画中画着类人的形象,却穿着如同宇航服的外衣。甚至于《山海经》里所描述的动物有些也能在新生代的原始生物中找到类似的形态。
“如果庄周所说的大鱼并非虚构,而是真有其物,经人口耳相传,流传到春秋时期,最终成了庄子书里的借喻形象,那早期的人类历史也许就要用另一种角度去解读了。”
“老周,你相信远古外星人的那套理论我没什么意见,但是在没有直接的历史证据下,一切都是猜测。你之前的几篇论文就是这样被拒的,除非有了突破性发现……”
“有了。”老周插话进来。他又拿起那些照片,“我要讲的还没说完。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在我讲完之后,你的怀疑会加重,认为我已经丧失理智。”
在得到骨片的那天晚上,高老师便熬夜对骨片上的文字进行解读翻译。老周和其他同事忙活处理了其他文物后,便纷纷进了帐篷休息。老周在睡下之前,去了高老师的帐篷想问问进展,高老师和他聊了几句,便不再搭话,专心工作。
“高老师最后说,他解读到的信息虽然较为明确,但是却无法理解。我也是后来才明白他的意思。”老周说着,将脸埋进手心里,半晌没有动静,待他在抬起头来是,像是哭了一般的两眼通红。
老周感觉自己沉浮在海洋的深处,头顶之上的海水如同静止一般,透射下来的光线疏离成点点星光。一切空洞寂静,甚至连自身的呼吸声都被沉寂稀释殆尽。老周浮游在这幽深的海洋深渊之中,无处可逃。他试图呼喊,张开的嘴中只有隐约的气流溢动。
几乎是瞬间,头顶的星光消失了,阴影如幕布般将海面笼罩。一股深邃飘渺的鸣叫声在海洋中回荡。老周抬起头看向上方,那巨大的黑影勾勒出一个弧线的轮廓……
老周猛然地从梦境中浮出,只觉得胸口压抑,待他缓了几口气后,便又在夜虫的低鸣中睡了过去。梦再没回来。
“正如我所说,勘探工作已经临近尾声,留给那位高老师研究骨片的时间也就两个晚上。第一夜过去以后,没有人注意到高老师有什么异常,他的疲惫看上去是由于一夜解读文字而未眠的结果。那天我也不曾想起和别人聊聊那个梦境。在之后我说起来时,只有我做了那个梦。”老周补充道,他将手里的照片看了又看,“高老师出问题是在发现骨片的第二天下午。”
时间临近黄昏,收尾工作进展的异常顺利。所有的文物和记录都已经整理完备,只待明天装车运出山里。勘探队员围坐在一起,吃着最后一顿野外便餐,聊着家长里短,所有人都放松了下来。所有人都没注意到高老师没有参加聚餐。
火势几乎是一瞬间烧起来的。老周猜测高老师一定是将发电机里的油抽了出来,浇到了帐篷里。一时间所有人都被蔓延开来的火势吓住了,等领队反应过来时,整个安放出土文物的帐篷已经被火焰吞没。高老师自己的帐篷因为离那里最近,也被火焰波及。高老师站在一边,一脸欣慰地看着那片火海。领队吼叫着指挥队员取出带来的灭火器灭火,却被高老师拦住。
“让它烧!让它烧!”高老师疯狂的嚎叫着,完全没了之前的斯文模样。领队想也没想地挥拳将他打翻在地,随后扑上来的几个年轻小伙将他连拖带扯地拉到一旁。老周从他身边经过时,隐约听见他那血淋淋的口唇间发出尖锐的鸣叫声,恍惚之间,老周仿佛又置身深海中,眼前的浓烟幻化出黑影的轮廓。那感觉转瞬即逝,却让老周感到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惧。
火很快灭了,最后时刻的一阵急雨帮了大忙。清点完损失后,领队脸色难看地和研究所的人说着确认结果,整个勘探的发现有一多半报废在了火里。高老师的帐篷里损失小一些,他对于骨片的翻译解读手稿烧掉了一些,幸存下来的还能看懂,但是领队没有时间细读。骨片依旧完好,这算是一点欣慰。
对于高老师的处理方式,领队和研究所的人起了争执。领队坚持要立刻报警,研究所的人却要先和所里领导沟通后再定。两人僵持不下,吵了很久。最终,领队黑着脸走开了,之后再没和其他人说一句话。老周在他们吵架的时候,溜到高老师那里想问问他关于这一切的缘由,但此时的高老师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嘴里发出断断续续地低鸣声,老周叫了几次他的名字,高老师也只是用一种茫然的目光看着他。
老周放弃了从高老师那里问个究竟的打算,他决定趁着营地仍旧一片混乱的时候,去偷瞄一眼高老师的翻译手稿。就在他准备离开时,身后神志不清的高老师在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话:
老周讲到这里时,我的杯中剩下的咖啡已经凉掉,一如我的耐心。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我想我恐怕说不清楚。或许你看这个之后会多少明白一些。”
老周再次拿起他的背包,这一次他从里面取出了几张纸,一看便能认出是从记录本上撕下来的——纸张一侧的边缘参差不齐。
“你偷了那些翻译手稿。”我没有接过他递来的这几页纸,“这些照片也是偷来的。”
“对,我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拿了这些。我想要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我要知道那个梦是什么意思!那天失火之后,我就趁乱拿了这些。之后每天晚上我都会做那个梦!梦到我漂浮在深海中,梦到那个黑影笼罩在我头顶!每次当我试图抬头看那影子时我就会从梦中惊醒!我读了这些手稿,我不敢说我完全明白了手稿中翻译的内容,但我想我大致清楚了。
“正如高老师所说,骨片上记录的是一种祭祀仪式。一种向部族所崇拜的神灵祈福的祭祀仪式。但他们所崇拜的神灵……你看看吧,看过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抑制住对老友这种并非道德的行为进行批判的欲望,将他手中的翻译手稿接了过来。纵然他这种粗鲁的行事方式仍旧令我颇为气愤,在我逐字细阅这些手稿时,其中的内容快速地收敛了我的注意。
第一页手稿上甚是凌乱地书写着从骨片上抄下来的文字,分成各种组合方式,在一旁潦草地写着对于各种组合的翻译结果。“门”这个字频繁地出现在每种组合中,对其的翻译也是多种多样,可以看出译者试图以“门”为中心去解读整篇文字的意义。在其他几页纸上,译者在几种文字组合间穿插着写下翻译的初稿,随着组合的增多,解读的结果也更为清晰,文字记载的是一种祭祀仪式。更为准确的说,是对这种祭祀仪式的说明。祭祀的对象是部族所崇拜的神,不同于常见的部落图腾形象,这个骨片所属的部族所崇拜的神灵,是一个门。部族认为——译者在纸页上如此注释——他们的先祖从那道门中来到现在的栖息之地。也曾有神灵通过这扇门来到此地,但其来到的目的不详,此处的文字组合高老师显然没有解读出来,他写下了几种猜测,又一一划掉。在纸页的末尾,高老师对比了几组文字,并注释着“回归”。
“门!门是一切的关键。原始部落对于图腾的崇拜之前不仅仅是他们与自然沟通的方式,也被看作是对于自身起源的探索。而这片骨片上的文字就是作证,同时它还间接的印证了人类的起源来自天空之外。回归,这是他们祈祷的目的,他们想要通过门回到先祖之地。一个看不见的门,一个天上的门!”
“这不过是一种猜测。”我丝毫没有被老周的激情感染,此时冷静对于我来说至关重要。这一切都太过荒谬,甚至毫无逻辑可言。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我这次找你来是想让你和我一起到发掘现场。高老师的手稿还有一部分留在那里,我当时没来得及拿走。有了那些手稿,你或许会理解我所说的。”
“去现场?整个勘察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为何手稿这种重要的材料没有被带走?”
“高老师在放火之后的第二天突然死了。领队报了警,现在整个现场都被封锁了。所有的出土文物和研究资料全被扣在那里。我因为并非是研究所的编制所以在警局录了口供之后就回来了。这些资料我偷拿出来,也算是违法的。”
我的理智在此时已经拉响了警报,警告我与此事划清界限,但我并不能任由老周这种出格的行为继续蔓延下去,作为多年的朋友我不忍他因为这种虚晃的古语译文和不成熟的理论而丧失自己的理智和前程。然而在更为深层的意识中,我对于他所讲述的一切也油然生出一份好奇。能亲眼看一下那块骨片,或许我能更为了解老周的故事以及其背后的真相。
在他询问的眼神中,我同意了他的请求。我们约定在当晚进山,回到现场寻找其余的翻译手稿。
你有身处在深夜的山谷中,感受夜风的寒冷和深山的空寂吗?头顶的天空膨胀着浓重的黑暗,山谷深处偶尔穿出几声鸟鸣或是啸叫,剩下的只有沉寂,沉颠颠的、滞重的沉寂。
我举着手电,跟在老周身后,穿过这片似乎没有尽头的沉寂的夜色,前往被封锁的发掘现场。手电的灯光在身前两三米的地方随着步伐肆意晃动,所触及的地方尽是杂草和土路。在我们刚刚进山的时候,天空中还能看见上弦月,此时我再抬头张望时,夜色已将月亮完全吞噬,连一丝星光都未留下。
我在喘息间问道,在寂静的山谷中,我的话语声音大的将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把自己的喉咙割开了,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片金属。当时现场一片混乱,没人注意他藏了那块金属片,等有人闻到血腥味时他脖子里的血已经喷的到处都是了。”
我没有再问下去。如果仅仅是解读骨片的文字就足以让人疯狂到割开自己的喉咙,那老周做的那个梦是否也印证着他也在一点点步入疯狂。我猜老周他自己也在思考整个问题,从他现在的状态来看,他似乎已经想到了答案。
我们在山里走了约四十多分钟,顺着一条明显是人工开辟出的小路进入了发掘现场。我的手电灯光最先照到了围在发掘场外围的警示带上。老周一猫腰从警示带下面钻过去,我也跟着钻了过去。
被烧毁的帐篷还留在原地,焦糊味并没有完全散去,同时另一股味道也掺杂进来,我很快意识到那是血腥味,渗到泥土里的血腥味。老周大致查看了一下营地,便示意我到他那里。原本是领队的帐篷被临时用于所有证物的安置地,老周拉开帐篷,先一步进去。我最后用手电照了照营地,烧毁的帐篷,堆放散乱的杂物,泥泞的土地,令人不安的味道,就连之前还时而响起的鸟虫的鸣叫也沉入空寂。原本微弱的夜风开始狂躁起来,我在手电的灯光中看到零星的雨点悄然落地。我开始觉得来这里是个错误,我祈祷着老周能在大雨降临之前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我进到帐篷里时,老周正在一堆文件中翻找着,他身旁的地上还散落着诸多文稿和小零碎。我大致打量了一下帐篷里的东西,大约三十来件包裹在塑料膜下的小物件整齐的摆放在角落的桌子上。单人折叠床上堆满了各种书籍和笔记本,还有一部分已经被老周扔到了地上。我能看到部分书页边缘是黑色的——被火烧过的痕迹。我来到老周身边,他却将手里的笔记本狠狠砸到地上。
“骨片!翻译手稿!全不见了!”老周一遍遍的踢着地上的书籍,纸页在帐篷中飘飞不断。等待老周情绪稍稍稳定下来,他用手捂住脸,喃喃自语道:
我看着他的情绪跌宕,有些无所适从,但还是想要安慰他一下,劝他尽快离开这里。正当我准备安抚他时,一声尖锐的鸣叫冲进帐篷。起初我以为是我那耳鸣的毛病不合时宜的发作了,但看到老周有些惊恐地看向声音的来源时,我明白这鸣叫声来自帐篷之外。接着,一道闪电划亮帐篷外的夜空,那鸣叫声陡然增大,倾盆大雨随着降下,将帐篷淋得噼啪作响,却因丝毫掩盖不住那尖锐空洞的鸣叫。
老周先我一步跑出帐篷,丝毫不理会我的叫喊。我匆匆从帐篷里跑出来,看到老周已经站到了挖掘场边缘的一处土坡上,看着远处漆黑的天际。天空中雷声滚滚,密集的雨点企图淹没一切,那空灵的鸣叫声开始愈发刺耳。
老周回头发现我跟了上来,便指着前方冲我喊道。我随着他指向的位置看去,那里一片漆黑。我刚刚要开口询问他所指为何物,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这次我看到了。在不远处山上的一抹淡白色的形状,在雨幕之中我能模糊看到,那是一个类似门的形状。
“我们得过去!”老周喊着,半滑半走地下了土坡。鸣叫声已经开始震得我头疼不已,我想伸手去抓住老周,劝阻他不要急于前往,但我脚下一滑,从土坡上摔了下来。泥水飞溅进我的嘴里,迷住了我的眼睛,头在最终落地时重重磕到了一个硬物上,顿时,鸣叫声将我彻底淹没……
等到我多少缓过神来,费力地从泥地上爬起来时,大雨丝毫没有减弱,但鸣叫声却微弱了不少。我拿起手电甩掉泥水,在四周寻找老周的身影,而我找到的却是远处山上一点手电的光亮。我确信那是老周的手电,他正向着刚刚在闪电中映出的那处淡白色形状奔去。
现在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疯狂,我几乎没有思考地冲下发掘场,向着那个手电光的地方跑去。大雨将泥土浸润的湿滑松软,我勉强保持着平衡,一手握紧手电,在山林里穿梭。那空洞的鸣叫声似乎预感到了我的意图,声调渐渐升高,直至将大雨的声音盖过,我脑海中震荡着这起伏不断地鸣叫声,犹如一声声我无法解读的呼唤。在喘息的间隔,我仅存的逻辑示意我这鸣叫声多少有些似曾相识——在之前看到的海洋纪录片中,深海中的鲸会发出类似的鸣叫,和自己的同类交流。
又一道闪电突兀地划过夜幕。我被突然出现的光亮引得抬头看向天空,目光在光亮消失前捕捉到的东西让我脚下一软,我在泥泞的山路上滑到在地,顺着山坡滚落下去。当我的身体终于停下来时,浑身的伤痛预示着我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那刺耳空洞的鸣叫声将我的意识一点点的排出脑子。在我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天空再一次被闪电点亮。我终于看清了刚刚让我惊恐到失去平衡的是什么:
那是天上的一团黑影,闪电从它的背后划过,勾勒出它的轮廓。一条巨大的鲸鱼形状的黑影,在天空中游动,我能看到它的水平状尾鳍在空中缓缓摆动。然而让我真正感到恐惧的,是那形体的头部,本应是圆钝的头部伸延出诸多胡须状触手,在那形体游动时毫无规律地弯曲蠕动。在闪电划过的时候,那形体的头部一张一合,蠕动不止的触手间发出的正是贯穿我脑海的鸣叫声。
在我意识消失的最后时刻,被闪电点亮的天空之下,老周手电的光点正向着山峰上的淡白色门形靠近,天空中游动的巨型鲸鱼也向着那门游去,一次次的鸣叫着,仿佛是在呼唤什么。我看着他们向着淡白色的门形逐渐靠拢,当闪电的光亮被黑暗吞噬后,我也一并沉入黑暗中。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是两天后,我躺在西安市内一家医院的病床上。一位村民发现了昏倒在山林间的我,报警将我从山里救了出来。由于我的形迹出现在已被封锁的发掘现场,我醒来时发现右手被手铐铐在单人病床上。在警方的不断询问中,刚刚恢复意识的我断断续续地将那天发生的事复述出来。由于我身上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证明我从现场偷窃了任何东西,警方仅仅警告了我,没有对我做出任何起诉。
我离开医院后的第二周,《华商报》花了一个版面报道了勘察队遭遇的事情,我出于个人原因没有接受报社记者的采访,因此在报道中我被作为匿名人士出现在文章的末端。文章的部分内容和老周告诉我的完全一致,只是省去了那位高老师纵火和自杀以及所有与骨片相关的信息,也没有提到老周的下落,仅仅说一名相关人士目前失联,警方仍在寻找其去向。
我的个人工作并未受到此次事件的影响,但我的个人生活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每天夜里在我闭上眼睛时,总能看到那团黑影在天空中缓缓游动。我时常还能听到那巨物发出的空洞的鸣叫声,在遥远的虚空中呼唤着我。
但这些都不是最为让我不安的。在我不断地回忆那晚的经历和我所看到的景物时,我愈发质疑我先前所认知的这个世界。在这蔚蓝地球之外,是否真的还有不被我们所知晓的世界?在那晴空万里的天际的彼端,是否真的有异类的生物游弋其中?当我每一次立在窗前,眺望白日下干净的天幕时,便越是被眼前这虚妄的景象搅乱心绪。
如果我那晚看到的并非真实,那么现在我窗外那片碧蓝天空中游动的那些墨绿色的,如同乌贼和海豚杂交产物般从头部与身体两侧生长出无数藤状须触的怪异鱼形生物,难道也是我的臆想吗?
你看到了吗?那些令人恶心的异类生物在天空中不断地游弋着,围绕着天空中一个淡白色的圆圈游进游出。你看到了吗?你看啊!快看啊!
评论区
共 72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