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经常在西澳大学Reid图书馆自习到闭馆的学生,应该听说过我接下来要讲的都市传说:在馆内某些人迹罕至的区域,深夜里会目击到一晃而过的佝偻人影,或者在白炽灯嗡嗡背景声中,听到有男人发出无法辨识的,低沉杂乱的自言自语。当你去问工作人员或年长的学生时,他们通常会鬼魅一笑,或者煞有介事地告诉你更离奇的故事,把黑夜Reid笼罩在更浓的迷雾里。
实际上,传说确有其事,图书馆中的确有一个怪人,那些所谓知情人士之所以不做正面回应,只是玩笑对待,不过是因为他们一直以来都被告知了被粉饰过的事实,他们被有意放置在一座安全岛上,看不见小岛周围黑色海水滔天。而这些人之外的普通人,离真相就更为遥远。
我能够知道事实,或许是运气过人,如果噩运也是运气一种的话。
二零一八年六月,我因为毕业论文需做研究,寒假没有离校,每天往返于图书馆和宿舍之间,疏于生活忙于学术。在这样单调节奏下,任何人都会感到莫名的精神压力,且珀斯冬天了无生气,不时下过的阵雨让房间潮湿难耐,从远古至今,雨都是这样下的,时间仿佛没有流逝过。
在二十八号晚上十一点,闭馆前一小时,被教授给出的新任务困扰了两天的我,仍看不到解决方向。在深叹一口气后,我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全天没动过的印度学生之外,自习室空无一人。我合上电脑,做个拉伸,因为久坐而腰背酸痛,外面下着大雨,泥土腥味从窗户缝隙中溜进来。
我离开房间,试着踱两圈缓解不适,可惜天气原因没法走到天鹅河边,于是在图书馆里四处闲逛,祈祷某本古老典籍能给我启示。
刚上到四楼,就看到晚班保安艾伯汉姆正坐在走廊沙发上打盹,我们因为长期一起最晚离开图书馆所以交情还不错。我走过去踢醒他,“老哥,谁说的偷懒从不属于泰米尔人?”他醒来后,却没有休息后的放松,相反,他神情恍惚,两眼布满血丝,他看着我,却又像看着我背后,“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喃喃自语。我好生奇怪,本以为他是刚睡醒失心疯,想叫他别再胡闹,却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艾伯汉姆为人性格开朗,老实忠厚,和现在这副模样实属不搭。我试着安稳住他,他却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以至于我不自主倒吸一口凉气。
“不要再来四楼……晚上不要再来……现在就走!快滚!”他贴近我的耳朵咬牙切齿,声音颤抖。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暴言震住了,他圆睁双眼看起来不像是玩笑,如果是,那话剧社团应当有他一席。我缓缓掰开他的手,一言不发转身离开,走下楼梯转角时,我看到他在楼梯口望着我,像是要确保我不会再回去,他和黑色背景融为一体,让本就宽大的身影显得更加巨大。
走出图书馆时,雨还没停,我看着手腕上发红的手印,泥土腥味更重了。
到第二天我再去时,艾伯汉姆已经休假了,一个新来的保安替了班,“他可能要回老家。”新保安告诉我。我没有他别的联系方式,关于昨晚的冲突,应该要等一段时间才能知道缘由了。
回想起来,当时等待的想法是如此天真,我又如此后悔没有听他的疯话。
随着时间点到了假期中期,除了还在做课题的教授,学校中几乎没有人了,图书馆里平时见到的面孔渐渐都不再出现,我原本计划到澳大利亚东部旅行,排解内心的苦闷与压力,临行前项目数据库却突然崩溃,我不得不留下来维护,同时因为艾伯汉姆那晚的诡异行为,让图书馆有了种凶险的氛围,我越努力不去想他,这件事就越挥之不去,各方压力像一张软性粘滞却坚韧的网,把我困在了这里。
在空荡的自习室内,我感到分明寂寞,若不是光线变化和时钟转动,很难辨别这一刻与上一刻,一个世纪就如同一分钟。在这种主观感受近似永恒的孤独中,我渐渐开始在图书馆内游荡,卷帙浩繁的藏书沉默不语,却比身处人群更充实自在。
七月十四日晚上,新保安尼克敲门进来,告诉我刚到一批书需要入库,现在缺人手能否帮他忙,我狐疑,这么晚还有人送货?这也太不符合澳大利亚人工作风格了。尼克耸耸肩,说是四楼典藏部的特殊订单,具体情况他也不了解,他四下看看悄声说,而且送货人看起来很怪异。有多怪?保安回答,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们下到一楼,门口停着一辆老旧的货车,两个身材普通微微驼背的男人站在车前,我看到他们第一眼,就明白了尼克的意思。虽然现在是雨季,但今天天气十分干爽,这两个男人却穿着橡胶雨靴和巨大的黑色防水斗篷,手上戴着黑色橡胶手套,眼睛又大又圆,但缺少生命活力,嘴唇极厚仿佛原始人一般,两人头顶毛发不多,只有稀疏红色体毛附在上面,看起来令人反感。尼克走上前,招呼他们把书搬下来,二人对看一下,其中一人转头盯我一眼,空洞的眼神使我一阵恶寒,我转开视线,等尼克叫我再上前。
那两个男人摇晃着走到货车背后,吱呀一声打开货箱门,声音刺耳,我隐约闻到一股鱼腥臭味,不禁皱起了眉头,对于一个内陆人来说,这是个不好的味道。他们搬下四个用油布包着的箱子,对尼克嘟嘟囔囔了什么,字词都在喉咙里打转,好像含着一口浓痰说话,我对两人的印象愈发恶化。尼克签收后,与两人道别,送货员沉默地走进驾驶舱,发车前,副驾驶上的那人突然回过头与我目光交汇,我心里一惊险些没有站稳,他如死鱼一样的眼睛看不出任何人类该有的情绪,随即他马上转过头,货车消失在夜幕之中。
我抱起其中一个箱子,包裹油布有种说不出的反胃油腻感,但重量却比看上去轻很多,尼克在旁边说着他在某校宿舍当保安抓小偷的经历,我敷衍应付着他,心里浮现出艾伯汉姆扭曲面孔和送货员诡异眼神,后背有些发寒,不过有两个人在,图书馆能有什么危险呢?怀着这个想法,我随着他走进了四楼古籍典藏部。
典藏部不对外开放,入内需要向馆方和校方申请权限,显然这个新人跳脱于条例之外。他放下箱子说,我知道你喜欢四处闲逛,机会难得,不如你在这里看看,剩下两个箱子我自己搞定。我其实很不愿意独自留下来,书架上黑色外壳的厚重藏书散发出一种莫名的不详感,书壳上的花纹显得异常邪恶。但保安在我开口之前就大步走出房间,不得已,我只好打量起四周。
如同世界上的其他书库,这个房间也充满浓烈的书香味,但因为那两个包裹,书香混杂了鱼腥味成了一种恶心味道。为了避开这作呕的气味,我向房间深处走去,出于保护书本和节约用电的缘故,典藏部使用低流明的感应灯,当人走过时才会亮起。随着步伐前进,漆黑一片被撕开条裂缝,灯光照在背后,但没有让房间显得更亮,相反使黑暗看起来更浓厚,像山水画中渺小人物反衬出场景的宏大,在光明之中我更觉得不安了。
我沿着中间一列书架走到底,架子上摆放的典籍都是以拉丁文命名,我既看不懂也害怕弄坏这些珍贵书籍,便只是晃一眼,匆匆路过,周围一片死寂,厚实的地毯把脚步声都吸收了进去,我听着自己不稳定的呼吸,祈祷尼克早点回来。
我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最初声音很轻,比呼吸声还轻,以至于我根本没察觉到,渐渐地它清晰起来,是一个苍哑的声音,我听不出来他究竟在说什么,我就像被书海同化了一般,定在原地,毛骨悚然。他是谁?为什么在这?他在这多久了?这些问题一闪而过,但不可能有答案。为什么他没有触发感应灯?他到底是什么?整个房间只有我所处的地方有光,而这些光亮给我带来了更多恐慌,它们就像渔民吸引鱼群的诱饵一样刺眼,不过现在我是那个鱼饵,光线边缘的黑暗是一种实体,试图在灯光灭去的一瞬就扑上来将我捕杀。
好在周围的书架直达天花板,在书架间除了两端能进入外,我不可能会被袭击,等等,为什么我就判断这个声音有敌意?艾伯汉姆的警告在心中再次响起,我的后背已被冷汗打湿,无论如何,留在这里肯定不是好事,长期以来的不安似乎将彻底爆发,泰米尔人可怖的面庞和沉重的呼吸还历历在目,我转过身,打算沿着来路返回,走进黑暗中显然不明智。
喃喃低语在清晰几秒后,又变得模糊不清,这使得情况并没有变得明朗,它似乎在这个房间各处,一下从左边书架传来,一下又飘去右边,我鼓起勇气控制着声音不颤抖,问到,是谁在这?!但回答的只有那错乱男声,我屏住呼吸,缓步挪到了长廊中间,从这里能看到大门,门外暖色灯光照在地毯上,离出去不远了。
毫无征兆地,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模糊不清的声音在背后响起,“AN……DO……”。
那只手慢慢开始用力,像是借助这力度向我靠拢,同时嘶哑的呢喃凑得越来越近,”ANNNNN……DO……”。
鞋底摩擦着地毯梭梭作响,一个佝偻矮小的人形,极其缓慢从我身边挤过,通道十分狭窄,说明这个人,如果他是人类的话,身材非常单薄。他披着一件脏到看不出本色的大衣,拖着一双破烂棉质拖鞋,头发花白凌乱,身上散发出和那些包裹同样的恶心气味,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害怕还是该呕吐。他向前走去,背对着我,嘴里嘶喊着无意义的音节,我定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他走出几步路,突然转过身,我这下看清楚了他的脸,一个紧缩脱水的小老头,脸上一条条皱纹如刀刻一样深,皮肤惨白近乎透明,能看到他额头上暴起的蓝色血管,他的双眼使我无端想起那两个送货员,也是一样的空洞无神。他最初只是盯着我,瘦弱的身躯随着呼吸而上下起伏,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我似乎都忘记了呼吸,时间在这十秒的对峙中静止了。
静谧中,呼吸声突然急促起来, 他快步向我走来,不,更像是爬过来,考虑到他近乎九十度的佝偻,若不是我已经被吓得双腿僵硬,恐怕会一下倒在地上。他几步走到我面前,恶心的气味更重了,一下冲进大脑里,我差点吐在他头上。他抓住我的双臂,脸靠近我,从嗓子里传来两个音节:“AN……DO……”
然后他抽搐一下,眼球疯狂转动了几圈,我已模糊的记忆中,那左右眼似乎没有往同一个方向转动。他往后退了两步,挺起身子,嗓子哑哑地说到,“你不是他,你不是,你是个亚洲人,但你不是他……”
我感到稍微放松了些,毕竟对方的话开始可以理解了。我问:“你到底是谁?”
那老头并不理会我的问题,又自顾自说:“ANDO YASUO, ANDO YASUO.“
凭借旁听过外语学院的日语课的经历,我听出了这个是个人名。“你是说……安藤靖夫(日语)?“
老头神情激动起来,这是他一次有了死人脸之外的面部表情,他走上前第二次抓住我的手臂:“你认识他?他在哪?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不,你不可能认识他,他已经死了,他死了吗?他或许死了,他怎么活得下来,现在是哪一年,对,二零一八年,他已经死了快一百年了,没死也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他的话让稍稍缓和的氛围又再次扑朔迷离起来,我正打算开口,他继续说到:“那个印度保安,什么都不知道,他对印度南部的文化一无所知,他身上甚至没有印度洋的味道,这无益我的研究……或许你可以,你是个东方人,你知道安藤靖夫这个名字,你跟我来。“
如同着魔一般,我顺从了他的话,跟着蹒跚步伐穿过图书室,我发现这个房间比想象中更巨大宽阔,感应灯在我们身后亮起,我注意到这些灯只在我经过时才启动,他在前面几步,若隐若现于黑暗中,远处来路灯光一一灭去,最后停步在一深色木门前。我注意到门上一个残缺的名牌写着“安东.索科洛夫——人类与……”,他先步入房间,在黑暗中低声唤我进去,我深吸一口气,为了查明艾伯汉姆发疯的原因和宽慰我的不安,随后扎进阴霾之中。在木门关上前,我注意到整个典藏室已沉入一片黑色,换言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入口的大门早就关上了。
索科洛夫划燃火柴,亮起桌面上的煤灯,在图书馆内这种举动实在是大胆,我得以模糊辨认出周围环境:在这十平方米左右狭小房间中,塞满了各种奇怪形状的物件,既像雕塑,又像是简单石头,从地板上一直到堆到煤灯照不到的高处,层层叠叠一如闽南诸多神像,使得空间更显逼仄,我无法说出它们原产自何处,只觉得这是超出人类创造力的东西,倒不是它们有多么违背物理规律或者几何构造原理,而是散发出一种不详且邪恶的气息,我天性大胆,喜欢研究猎奇事件,跟记者朋友周安采访过几位穷凶恶极的罪犯,在这些罪人身上都没有如此邪恶气质,你若盯着这些破烂太久,就会感到一阵目眩。在昏暗灯光中,摆件,墙壁,地毯,桌面,就连光线本身,都蒙上一层油腻深墨绿色。事实上,我进入房间之后,就一直听到有人在低声说话,而索科洛夫埋头在桌下寻找着什么,始终沉默,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我仿佛踏入一片梦境,然后再也没从中醒来。
“你过来看!”他一句话把我从愣神中叫回来,手上拿着一本暗棕色皮质厚重笔记本,因为使用过多和年代久远,表皮破烂不堪。
我接过本子打开,这是一本日语日记,起始日期竟然是一九四二,我推测这就是安藤靖夫的所属物,但不知索科洛夫是何用意。“我需要帮助。”这是他第一次与我正式对话“我被困在这里很久了,我需要帮助。”
老头颓然地坐下来,不等我作答,他盯着虚空,开始讲他自己的过往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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