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芳华》上映后,果不其然,对于其对原著的小幅却颇为致命的改编以及由此带来的影片对时代背景和社会层面有意无意的忽略成为了电影人和部分观众主要的槽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批评冯小刚似乎正在成为一种“政治正确”。冯导应该算作第五代导演中的一个异数,但不能不承认的是,在所有这些已经功成名就的当代导演中,像冯导这样不断在题材、技术上试图完成对自己的“革命”的,实在少之又少。如果说《唐山大地震》和《温故1942》是冯导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尝试对宏大的历史事件进行再解读,《我不是潘金莲》则是在题材和技术上寻求某种突破的话,那么《芳华》更像是以上三者的一个总结,或许还要加上一点《老炮儿》式的自传体叙述。
如果你把《芳华》看作是冯导带有私心的“致青春”, 那未免有点狭隘;况且,谁说在那风起云涌的特殊年代,就没有令人怀念、扼腕乃至于歌颂的青春了呢?
换句话说,不取悦所谓“知识分子”,就不是好作品吗?
中国内地电影业内和部分观众总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奇怪逻辑和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一部电影作品,如果没有敏感的题材,没有冒着被禁的风险,没有出现对社会或时代某种意义上的明确嘲讽,就是一部“没有意义”“不够深刻”的“商业片”或“伪文艺片”。
战争是这部电影的关键转折点,也是外界议论的热点之一。《芳华》中对战争的刻画,由于其颇为敏感的中越战争题材和相对大尺度的场面书写(当然还包括虽然调度起来颇为复杂但也是战争片标配的六分钟长镜头),将本片从叙事节奏和精神层面上推上了一个高潮。但更为关键的是,战争戏成为了这部电影内部的一个关键轴承,不仅仅让炮声成为那一代人终生难以忘怀的背景音,更在编剧的笔下,完成了对剧中人人生的洗礼和蜕变。所有人的命运都因这场战争而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刘峰在精神上受到打击后,终于在肉体上也遭受了无法弥补的创伤;小萍终于成为了像刘峰一样的英雄,然而战争的残酷却让她发了疯;文工团还是一如既往地执行慰问任务,却不知道战争之后他们的命运也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整部电影的基调也因为这场战争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文工团里温暖的阳光,青春的荷尔蒙,优雅的歌声与舞姿,朝气蓬勃的人儿,以及导演那种带有强烈革命浪漫的理想主义都被这场突如其来而又令人讳莫如深的战争所打破了。
电影对这场敏感战争的大胆描述,对面对战争时被卷入荣誉与人性漩涡中的刘峰何小萍们,对那些片中一笔带过却又真实地被颠倒命运的芸芸众生,对他们在面对宿命无法解脱的人性终极命题——荒诞与无能为力的杰出刻画,无不都是对影片前半部分文工团美好生活的巨大解构与嘲讽,是对终将破灭的世俗神话的一次疯狂反攻,并且最终点出了本片的里命题:在巨大且不可抗拒的时代背景下,微观下的个体悲剧的成因到底是什么?
除去这场至关重要的战争戏,影片中的小矛盾彼此起伏。从何小萍偷拿军装拍照,刘峰告白不成反被诬陷,再到穗子的苦涩恋情,这种种的变故集体推动了影片的发展和人物的塑造。这些剧情虽然颇为曲折且令人扼腕,却不显得突兀,正是因为这一切虽然可以归结为命运的捉弄,却最终是人性作祟。
有些观众在看完影片之后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好人不得好报”的观感,而这恰恰表现出了导演在揭露人性方面的深厚功底:在旧时代突然倒塌,新时代猛然降临之际,最先成功的,往往都是那些善于见风使舵,蝇营狗苟的小人,而那些在旧时代被广泛歌颂的好人往往出于自己的信仰和本性,而被时代大潮最终抛下,甚至逐渐地不被这个社会所理解(想一想雷锋在当代日常语境中的意义就一目了然)。导演在表现出了宿命——人性这一相互纠缠的关系后,巧妙地拿捏到了观众的心理命门,并且一路狂奔,直抵本片的核心:我所被感动、唏嘘的,究竟是戏中人的命运,还是那个无常多变的时代,又或是其实在为我自己的经历和人生所感到悲伤?
显然,现代人没有经历过特殊年代时的风云诡谲,戏中如此密集的命运反转也不会集中在每一个人身上,那么答案已经十分明了了:你之所以被感动,或者得出了“好人不得好报”的结论,实际上跟时代背景并无直接的密切联系,而是出于将在自身经验和剧中人的命运相互比较之下的一次次回眸。
换句话说,是出于对人性普遍存在的缺陷以及那些称不上“优点”的优点的一声叹息。
然而,如果往更深一层思考,我们,以及刘峰们在命运的推动下,都没有功夫或者至少很难表现出来对人生、人性的认真思考。我们连同剧中的他们,往往一直对自己的人生回望,回望某一时刻的自己,思考究竟为何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以及如果选择不同那么命运是否也会随之改变?然而,这种回望除了带来更多的无奈与悔恨之外,并无更多益处。而且更加悲哀的是,这种回望本身也是人性使然。在终于揭示了这层令人瞠目结舌的真相后,就可以解答为何本片中的文艺兵生活如此温暖明媚,但本质上却使人感觉更加决绝残酷这个问题了。
芳华的青春如鸡毛一般散落一地,在经历了爱恨、迷茫、疯狂之后,即便是已经生活平淡如水的刘峰和何小萍,仍然在世事的洪流中无法自拔。刘峰们最后选择的淡然,可以视作对命运的释然,也可以认为是对人性的投降与回归。
冯导在电影精神上是朴素的。政治主题,从来都不是他电影中的核心。尽管这一点让他经常被所谓的电影业内人士所批评,认为这是他永远成为不了大师的原因之一,但无论如何,这让其成为了一位坚定的人本主义表达者和捍卫者。
这个身份除了表现在影片中缺少对政治主题的明显指向之外,也出现在对人物性格和生活细节的精心刻画上。其他一些更受到知识分子欢迎的导演,比如姜文、贾樟柯,更多地是在表现什么是不好的,为什么不好,从而表达自己的社会抱负。而冯导拍电影的出发点绝不会是设定某个反对的目标,而是将目光回归人本身,回归到人性这个终极命题上,通过普通人物的命运波折来体现人性的光辉或者丑恶。
以此来攻击冯导没有更大更深的艺术理想和思想深度是没有道理的。反抗虽然不是冯小刚电影的主题,但在对人性执着书写的过程中,观众自然也会感受到时代和权利对这种人性的压迫。当刘峰按捺不住自己的欲望从神坛跌落的时候,当何小萍几乎下意识地护住伤员的时候,当穗子默默地将自己的情书撕个粉碎的时候,我们终于水到渠成地深入到导演的内心,认识到人性的强大:即便在如此大的历史事件的冲击下,即便在时代和社会对人性的强大压制下,人性仍然能够深埋于每个人的内心,对每个人的命运发挥着或好或坏的决定性作用。
谁能说,这不是对社会、权利、政治那些所谓“宏大”的主题的一个绝妙的讽刺呢?
《芳华》当然不是一部完美的电影。无论是在对原著的改编,演员的发挥,节奏的控制上都能够挑出大把的问题。但它竟是如此的真诚,以至于带上了一丝迷幻的浪漫,以至于让人感动、扼腕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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