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透警告:本文包含《星球大战:最后的绝地武士》中的几个关键剧情点,如果你还未看过本片,请注意规避。
1977年,乔治·卢卡斯[1]以《星球大战》[2]一片为电影行业甚至是整个娱乐产业带来了一场革命。
但四十年后的《星球大战:最后的绝地武士》[3](2017年)却并非一次革命。所谓革命,指的是被压迫者推翻压迫者,新生的推翻腐朽的,催生出全新的国家或理念。《最后的绝地武士》并未改变《星球大战》以其故事、表述(技术及设计)或商业运作模式建立起的既有疆域。
然而这并非电影的缺陷,反倒证明《最后的绝地武士》正是属于二十一世纪的《星球大战》。
卢卡斯最初的《星球大战》是一个讲述革命的故事,莱娅公主所率领的义军与汉·索洛、绝地武士欧比旺·克诺比、卢克· 天行者一起对抗银河帝国。《最后的绝地武士》讲述了武装到牙齿的第一军团与抵抗势力之间的战斗。这一结构延续自《原力觉醒》[4],这一“帝国对抗义军”的主题贯穿了整个《星球大战》系列。
临近《最后的绝地武士》结尾处,凯洛·伦杀死了第一军团的最高领袖斯诺克[5]。凯洛发动的这场政变,应被视为一次内部结构性革命。尽管凯洛邀请蕾伊[6]与其一道创建新秩序,自己却从未真正尝试这样做过。他并未摧毁第一军团,仅仅是攫取了最高领袖留下的空位。看上去第一军团仅仅变更了领导人,其目标和权力结构则完好无损。接下来将发生什么或许会在今后的作品中得到描述,但此时此刻,第一军团仅仅经历了一次权力过渡,并未发生真正的革命。
过渡这一主旨贯穿电影始终:在莱娅陷入昏迷后,海军中将艾米琳·霍尔多中将[7]接替她进行指挥,波·达默龙[8]则因违抗莱娅将军的命令而遭到降职。而最重要的一点,则是从卢克向蕾伊的过渡。
这并非一场革命。正如故事本身无关革命,其主题和对人物的刻画亦不具备革命性。这也属正常,毕竟这部影片只是《星球大战》这一绵延直至永恒的帝国中,一块拼图而已。
让我们先来回顾一下乔治·卢卡斯在1977年发起的那场革命。
我第一次接触《星球大战》,是通过一本电影杂志附赠的金属贴纸。上绘卢克· 天行者站在C-3PO身旁,正在使用望远镜,仅仅是这幅画面便足以传达出《星球大战》无以伦比的开创性。然而直到美国院线公映一年多后,本片才在日本上映。事实上,本片在日本上映要晚于《第三类接触》[10]。彼时尚无互联网,信息跨洋而来的速度也无法与今日我们所拥有的信息流相提并论。然而即便在当时,每天也不乏扑面而来的《星球大战》新闻和评论:这部科幻史诗题材的票房大作点燃了一场蔓延全世界的科幻热潮。在这股科幻热潮推动下,日本的《星球大战》类作品,如《惑星大战争》[11]和《天外来信》[12]匆匆赶工,以便赶在《星球大战》之前于日本公映。
我正是那些无比期待观看《星球大战》的孩子之一,但即便是我,也觉着将这部影片归类为科幻影片有些奇怪。彼时对我而言,科幻小说并非仅限于电影或小说,任何以另一个角度对当今社会的问题及冲突进行描绘检视的表述,均可位列其中。如《2001太空漫游》[13]、《人猿星球》[14]、《绿色食品》[15]、《人口零增长》[16]以及《哥斯拉》[17]等;正是对社会的批评以及哲学视角令其得科幻之名。彼时对《星球大战》的某些批评,认为其并无内在哲学观,太过幼稚可笑。
《星球大战》本非科幻作品;更像是一部设定于太空背景下的童话。尽管如此,它也不是一部肤浅幼稚的肥皂剧。它是一部革命性的影片,改变了整个电影产业:这部作品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电影类型与电影文化。
虽然它并未直接讨论那些困扰现代社会的主题,也有不少人将其归入浅薄的爆米花电影,但事实并非如此。众所周知,卢卡斯以神话学者约瑟夫·坎贝尔[18]的《千面英雄》[19]为基,并在《星球大战》系列影片中不断扩展诸多永恒主题,如父子关系,以及迈入成年之旅。
在此之上,藉由引入基于东方神秘主义的原力[20]和绝地武士[21],卢卡斯亦将非西方的宗教和哲学元素引入了科幻作品的疆域(或者说:引入了太空歌剧)。其中有一个元素便是原力超越简单善恶,深入探讨了贯穿于万事万物之内的二元性(或许这一思考是受到卢卡斯年轻时对黑泽明作品热爱的影响)。
有人声称《星球大战》的成功终结了美国新浪潮(美国新好莱坞电影),但事实并非如此。乔治·卢卡斯于1960年代开始制作电影,它非常延续好莱坞体系,与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22]一道创立了自己的独立制片厂(卢卡斯在这个片长的处女作是《五百年后》[23])。卢卡斯并未终结美国新浪潮:他创造了一种制作电影的全新方式。
《星球大战》同样为电影的技术和商业模式带来了一场革命。以第四部至第六部组成的三部曲使用了以动作控制摄像机拍摄微缩场景等模拟特效[24],而第一部至第三部则主要以数字特效[25]创造外星人、机器人以及环境艺术,这一系列一直在以最新的技术创造自己的世界。
卢卡斯创立了工业光魔[26]、THX[27]工作室、天行者音效[28]等公司以进一步研究发展这些技术,其积累的技术将持续在全球范围内显著改变电影产业(你可能还记得,皮克斯[29]正是源自卢卡斯影业[30]的CG部门)。
《星球大战》与乔治·卢卡斯披荆斩棘,为数字特效、CG、音效系统及其他电影技术开创出了一条新路,将这些领域的发展推上新高。比乔治·卢卡斯年轻十岁的詹姆斯·卡梅隆[31]会在这条路上做出自己的贡献。
不论是1997年的三部曲特别版还是其后的DVD或蓝光版,卢卡斯都会持续在每部作品重新发售时使用最新的技术进行重新剪辑。这也预示了电影将像社交游戏或电视剧集一样,经历从以院线放映为止的作品变为持续进化的实体这一转变过程。
从商业层面来看,通过获取衍生品权益,卢卡斯先于其所处的时代认识到了电影在从事授权业务方面的潜力。因这些电影而诞生的一切商品——玩具、手办、游戏、漫画、动画等等——共同缔造了《星球大战》的宇宙。而每一种衍生品亦均提供了一种与电影截然不同的娱乐形式。我可数不过来这么多年我到底买了多少套星战主题的乐高套装和乐高人物了!
卢卡斯以其《星球大战》系列电影完成的革命,引领其后的所有电影均效仿这一创意过程,由此建立了如今电影行业的商业模式。当然,《原力觉醒》和《最后的绝地武士》也不例外。尽管《最后的绝地武士》运用了最新的数字特效,传递给观众更为惊人的视觉奇观,这依然是四十年前那场革命的延续。值得一提的是:很多人聚焦在本片打造了一架真实比例的千年隼模型以保证真实感,但同样的实物模型(尽管只有右半边),早在第四部里就做过了。说实话,我们并非身处一次真正的技术革命进程之中。
对每一部新的《星球大战》电影而言,世界设定、人物、机械的创意,以及其他设计,都必须适应《星球大战》的框架,这自然使得传递一种与初作一样新鲜的体验,变得难上加难。此外,随着主系列电影与衍生电影隔年交替推出,要让某一个创作者来掌控制片的各个方面,显然已不可能。于是,数个导演务须在《星球大战》宇宙的界限内,打造可以让粉丝们持续享受的影片。
《最后的绝地武士》正是一部勇敢直面这一挑战的电影。事实上也正是在这一点上,编剧兼导演莱恩·约翰逊[32]绽放出了自己的才华。在面对如何在一次已如此成功的革命基础上进行创造,以及应采取何种路线行动等问题时,约翰逊选择描绘一个属于二十一世纪的现代《星球大战》故事,探讨过渡和替换。
尽管以近152分钟的片长创下了新的《星球大战》系列电影记录,《最后的绝地武士》的故事其实非常简单。整部影片中,抵抗军都在持续逃亡,第一军团则穷追不舍。在此期间,卢克和蕾伊完成了过渡,凯洛·伦和最高领袖斯诺克进行了对决,蕾伊与凯洛通过原力沟通,更别提芬恩[33]与萝丝[34]的潜入任务也均结束。
就故事层面来谈,并无太多波澜,也没有震撼整个太空的冲突。尽管如此,不得不说这几乎是三部曲第二部不可逃避的命运。
无论如何,这部的故事让我想起了克里斯托弗·诺兰[35]的《敦刻尔克》[36]。两部影片都是某个更大故事的一部分,都聚焦在逃亡这一主题上。与《敦刻尔克》类似,《最后的绝地武士》很大程度上并未在冲突的原因以及冲突结果会导致的影响层面等问题上未予回答。与讲述故事相比,本片更关注如何有效呈现角色与情势。
这一手法与电视剧集的角色塑造方式相仿,放弃情节推进,偏爱深刻塑造角色。本片话费了大量精力深入角色,提升上一部作品角色的魅力:蕾伊、芬恩、波、凯洛以及一系列新角色均不例外。但由于未能坚持将这些角色塑造到底,最终的成片效果令人遗憾。波在影片早期便被踢到一旁,再无发挥余地,蕾伊与卢克的互动也未能实现令人满意的结果。
从凯洛和蕾伊与精英禁卫军[37]之间焦灼的战斗(包含反手光剑动作戏份!),到最终在白色盐场中血红色地表的决战,《最后的绝地武士》确实拥有一系列惊人的场景。
反过来说,与之前系列影片不同,本片并未提及最初引燃克隆人战争的贸易联盟,或是其他深层政治机制。反而将大量注意力放在了角色的设置上。这集中体现在莱娅作为女性将军、女主角蕾伊以及芬恩的亚裔女性同袍萝丝身上。本片对性别及少数族裔的清晰认知,在卢卡斯时代的《星球大战》中并不存在。
本片亦未在宣扬革命或政治主张上多费口舌,而是将目光聚焦在观众每天都会面对的社会问题上。女性再非等待拯救的公主,而是拿起武器加入战斗的勇士。这一点也符合迪士尼[38]电影的趋势,公主等待王子拯救这一曾经无比寻常的主题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
蕾伊身世之谜的谜底,同样将这三部曲核心处的另一项社会议题带到了聚光灯下。
蕾伊几乎可以说是最强大的原力敏感者,但她的双亲并非绝地武士,只是普通人(注意:这一事实亦可能会随下一部影片发生变化)。这与凯洛·伦及卢克· 天行者全然不同,前者是莱娅和汉·索洛之子,后者则是达斯·维达[39]之子。安纳金[40]的身世背景同样成谜。有人说他并无父亲,体内异常大量的迷地原虫赋予了他异乎寻常的原力。因此,与其他人一样,他的身世也有一层神秘的神话色彩和尊贵气息。
直至此刻,都只有被选之人方可运用原力,但这一假设已经被彻底推翻。正如我们从卢克的训诫中所知,原力无所不在,属于所有人。
第一部至第六部聚焦于原力以及卢克· 天行者与其父达斯·维达的故事。这六部作品中的主角均为原力的特殊载体。尤其是第一部至第三部,几乎完全聚焦于达斯·维达的诞生。
(顺道一提,有人提出过假说,鉴于《潜龙谍影3》[41]的前传定位,以及它对大首领[42]诞生的聚焦,这部作品是受到《星球大战》影响的。达斯·维达等于大首领。这是错误的。我其实参考的是《人猿星球》以及斯蒂芬·亨特[43]的Swagger系列的叙事结构。)
正如王的力量会血脉相传,原力也只传给被选之人。起码这是迄今为止我们对《星球大战》的认知。《最后的绝地武士》将这一概念彻底摒弃。任何人都可以因原力而觉醒。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主角。聚光灯并不仅限于特殊的几人,而是可以照耀所有人。莱娅公主再非公主,而是成为了将军,这一职位可以被任何人取代。
同样的趋势也在游戏世界中发生了。过去英雄总是精英,这个被选之人拥有独特的背景或身负异能,但自《侠盗猎车手》[44]起,少数族裔以及社会中受压迫的成员成为了主角。在当下这个时代,主角再非为少数受选之人保留,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主角,一如玩家。
《最后的绝地武士》或许是将《星球大战》从其所处的神话时代解放,并推入当下的第一次尝试。影片结尾处一名小男孩充满希望凝视星辰的一幕,正是对这一意图的彰显。
在《星球大战》中,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主角。这正是《最后的绝地武士》告诉我们的。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以无王之国为始。
颠覆国王的革命时代已经远去。星球“大战”已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欢庆时代,欢迎所有人加入。在盐地星球上“仅存闪光而无血迹”的红色地表,正象征着这一态度的转换。为确保王国的稳定繁荣,每年都会举办一场佳节,作为这一永恒庆典的一部分。这才是迪士尼,而非乔治·卢卡斯掌舵《星球大战》的意义所在。在这个任何人均可成为王子或公主的魔法国度中,不会洒下热血,更不会爆发革命。
译者注:感谢范克里夫大尉老师在翻译过程中给予的指导。
[3]: Star Wars: The Last Jedi
[7]: Vice Admiral Amilyn Holdo
[10]: Encounters of the Third Kind
[13]: 2001: A Space Odyssey
[19]: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
[22]: Francis Ford Coppola
[24]: analog special effects
[27]: Tomlinson Holman Experiment
[37]: Elite Praetorian Gu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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