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已经放假,教室空空荡荡。哈欠坐在靠窗的讲台前,低头看电脑。电脑的桌面壁纸是《大逆转裁判》。成步堂龙之介左手一挥,指向屏幕外的哈欠。这款游戏的舞台是十九世纪末明治时代的日本,那时的日本,刚刚引入律师制度。
哈欠是南京一所初中的历史老师,也是班主任。五年教龄,送走过一届毕业生。他是九零后,他带的第一届学生,是最后一批九零后初中生。一个九零后带着一群九零后,感觉有点微妙,就像哥哥带着一群弟弟妹妹。
见面前,我们先在电话里聊了聊。聊到中午十一点多,他说,不好意思啊,我们班上有个孩子过生日,我得去买个蛋糕。
这是他今年在班里推行的新举措。每一名学生都把自己的生日写在日历上,有人过生日,哈欠就自掏腰包,去学校外面买个小蛋糕,送到教室。一个小蛋糕,十五块钱。他对学生说,我是班主任,也是班级的一份子,理应和你们一样缴班费,日常的这些小福利,我来掏钱,就当是我欠班级的一份特殊班费。
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两年前,一名学生患白血病,家里条件不好,父母是卖馄饨的。那个班的班主任把当月的工资取出来,捐了三千块钱给这名学生。为了孩子,愿意付出一切,哈欠以此为榜样。
哈欠的身材有点胖,圆圆的脸,戴着眼镜,面相和善。但板起脸,低下头,从镜片上方瞪视你的时候,又有点凶。平时,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不拘小节,学生可以像对待哥们那样和他胡侃瞎聊。一旦有人违反班规校规,他发起脾气来,又有点让学生吃不消,整栋教学楼都能听到他暴雷般的咆哮。以至于经常有老师劝他,小刘啊,注意保护嗓子。
放假前一天,学校组织各班级家长会。从初一到初三,哈欠总共带了五个班级的历史课,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跑。站在讲台上,向家长们交代注意事项。结束后,冲家长们鞠个九十度的躬,然后摆摆双手,拾起丢在地上的背包,走出教室。
教室门口的班级铭事牌上,写着他送给学生们的寄语:“认真学,好好玩,洒脱阳光最少年。”
2016年下半年,学校组织校本兴趣课程,面向初一年级的学生。老师上报自己想开的课,学生自由报名。
哈欠报的选题是“老下关的历史风貌”。哈欠所在的这所学校,位于南京的老下关区。下关作为南京的一个行政区已被撤销,但这里留有很多重要的历史遗迹。哈欠家附近的五马渡,相传西晋末年,司马睿渡江至此,所乘坐骑化龙而去,成为称帝前的吉兆。仪凤门的江南水师学堂,是清政府在洋务运动期间创办的军事学校,也是早期中国海军人才的摇篮。浦口码头旁边的老火车站,是朱自清《背影》所述故事的发生地。浦口码头对岸的中山码头,孙中山的灵柩运过长江后,以此为起点,送往中山陵,中间的那条迎陵大道被称为中山路。
老下关的这些故事,既可以激发孩子们对历史的兴趣,也可以让他们对自己所居住的这座城市有更深的了解。哈欠觉得,作为校本课程的选题,再合适不过。直到他看见政治组一位老师上报的选题。
这位政治老师报的是手工课,教孩子们折纸、编织。哈欠惊讶,原来还可以报和自己所教专业无关的课啊。立刻跑去教务处,要求更换选题。教务处的老师问,你想改什么。改一个我自己更感兴趣的。行,你改好了发给我。
哈欠重新填写,报了上去,很快就通过了。新主题是:“家用游戏机发展史”。
历史是一门相对枯燥的学科,要在课堂上抓住孩子们的注意力,不容易。你可以把课本上的每一个历史事件切割成背景、经过、影响及意义三大块,让学生死记硬背,也可以用他们熟悉且感兴趣的东西作引导。
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时候,哈欠在南京的一所高中实习。高一历史课,讲夏商周的政治制度,原始社会的氏族逐渐发展为部落、部落联盟,他举了《魔兽世界》的例子。你们看,这几个名词应该怎么理解。氏族,好比《魔兽世界》里的霜狼氏族、战歌氏族。这些氏族共同组成了兽人这个部落,即同一种族的集合体。兽人、牛头人、巨魔这些利益相近的部落,又共同组成了部落联盟。
从那以后,哈欠经常在课堂上引用一些游戏或动漫的例子,既是活跃课堂气氛,也可以加深学生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印象。
讲日本的明治维新,新选组的近藤勇、土方岁三、冲田总司,哈欠说,日本有一位漫画家,把这些人统统恶搞了一番,你们知道是哪部漫画吗?学生面面相觑。他说,《银魂》啊。大家这才恍然大悟,新选组、真选组,近藤勇、近藤勋,土方岁三、土方十四郎,冲田总司、冲田总悟,这些名字还真是很像啊。
也有弄巧成拙的时候。讲文艺复兴,谈到但丁,他问学生,有一款游戏的主角就叫但丁,有没有人知道是哪款游戏。没人知道。他提示,这个但丁的武器是两把枪。有学生说,是不是《地下城与勇士》。不是,这款游戏叫《鬼泣》。学生不解,那就应该是《地下城与勇士》啊。后来,哈欠才知道,《地下城与勇士》有一个职业叫“神枪手”,武器是两把枪,还有一个职业叫“鬼剑士”,转职后会成为“鬼泣”。
这就是两代玩家之间的代沟吧。眼前的这些孩子,只接触过电脑游戏和手机游戏,对家用机游戏,知之甚少。既然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利用起来,给他们普及一下这方面的知识。
于是,“老下关的历史风貌”变成了“家用游戏机发展史”,每周三下午的最后一节课,主讲人哈欠。
第一堂课,走上讲台,哈欠开门见山,我之所以开这门课,不是教你们怎么玩游戏,而是教你们如何正确地看待游戏。首要的一点,你们应该做游戏的主人,千万不要反过来,让游戏把你们给玩了。
痴迷游戏的孩子,哈欠见过不少。刚工作那会儿,就碰到过一个。南京的网吧对身份证查得很严,未成年人禁止入内。学校有个男生,瞒着家长,带了三四个同学,坐城际公交跑到八十公里以外的丹阳,去那里的网吧玩游戏。玩的是一款休闲游戏。出了网吧,往车站走的路上,才发现回南京的路费不够了。哈欠听了,第一反应是好笑,你说你跑这么老远上网,好歹玩个大型点的游戏啊。
家用游戏机发展史的前几节课,教室坐得满满当当,四十多名学生,最后一排没地方坐,只好从别的教室借了几把椅子过来。
第一节课的标题是“秦王扫六合”,讲述雅达利的崛起。标题的拟定,哈欠花了一番心思。“秦王扫六合”是初一历史教材上的一篇课文。后面几节课的标题,“硬汉项羽”“背水一战”“三国鼎立”,各有对应的历史知识。
“硬汉项羽”指的是世嘉。哈欠把世嘉形容成一个不愿屈服的硬汉,坚持自我,不讨好任何人,无论游戏风格还是商业路线。“背水一战”,讲的是世嘉发售DC游戏机,殊死一搏,最后没能成功,不得不退出家用游戏机市场。
然后,哈欠提到了世嘉前社长大川功。去世前,大川功捐赠约十二亿美元的个人资产,拯救濒临破产的世嘉。他问学生,你们知不知道,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兜里的钱掏出来,投入一家快要破产的公司。没人说话。哈欠接着说,因为这是他的终身事业,大川功说过这么一句话:从事业中得到的,就要重新投入到事业中去。
不知道孩子们能不能理解这句话。哈欠只是希望通过世嘉的例子,让孩子们明白一个道理:为了自己热爱的东西,应该拼尽全力,不要轻言放弃。
拼搏的精神,哈欠把它看得比成绩更重要。成绩只是一时的,而拼搏是一辈子的。班上的学生,绝大多数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们的父母,一半以上是外来务工人员。和学生聊天时,哈欠经常会敲打他们。你们好好想想,你们的父母费尽周折,把你们从外地的小县城带到南京来,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你们接受更好的教育。如果他们不管你们,把你们丢在老家,那多轻松啊。父母为你们吃了这么多苦,你们是不是也应该好好努力。
努力了,就算今后上不了高中,也没关系。社会需要科学家,同样需要技术工人。世嘉退出家用游戏机市场后,转型开发游戏软件,也出了不少成功的作品。只要有这种不轻言放弃的拼搏精神,肯定能在社会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游戏的历史,归根结底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历史不仅仅是枯燥的事实和数据,更是人性的舞台。你总能从中学到一些做人的道理。
每周末,哈欠都会抽出一天的时间,为下周三的兴趣课制作课件。翻看前田寻之的《家用游戏机简史》,拟定主题和提纲,整理相关的文字、图片和视频,每一处细节,力求准确。
家用游戏机的发展史,很大一部分是游戏公司之间的竞争史。商场如战场,充斥着阳谋阴谋纵横捭阖。为了听起来不那么乏味,他把游戏史上的那些重要事件,包装成一个个有趣的故事,还设计了很多生动搞笑的人物台词。
雅达利创始人诺兰·布什内尔抚掌大笑:“谁低估美国人的智商,谁就可以赚大钱。”雅达利风暴导致美国游戏业崩盘,斯皮尔伯格嘿嘿直乐:“莫怕,本导演来拯救你们。”学习机在中国流行,柯南缠着母亲:“给我买一台学习机呗,麻麻,你看,学习机啊,可以帮助我学习,提高成绩。(哈哈,能玩游戏了)”任天堂单方面撕毁与索尼的合约,山内溥对女婿荒川实说:“纳尼?嗯,贤婿此言有理。好在老夫我够精明,合同本身就有利于我们毁约,和索尼那小子毁约吧。”得知毁约消息后的久多良木健,用的是咆哮帝马景涛的表情图:“八嘎呀路!山内老狐狸出尔反尔,欺人太甚!”Xbox横空出世,比尔·盖茨微微一笑:“看我微软施展金钱大法,有钱的感觉真好。哥有钱,就是这么任性!”
中间几节课,哈欠把模拟器安装在教室的电脑上,拿出手柄,让学生们轮番上台,试玩这些二十多年前的老游戏。FC模拟器玩的是《魂斗罗》《赤色要塞》,SFC模拟器玩的是《超级马里奥世界》《超级银河战士》,MD模拟器玩的是《索尼克》《街霸2》。原以为这些孩子从未使用过手柄,撑不了多久,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够一条命把《索尼克》打到第二关,还有人玩《街霸2》搓出了几招必杀技。
学生奇怪,老师,这些游戏的画面这么粗糙,可玩性也就那么回事儿,你们小时候怎么会玩得这么起劲。哈欠说,你懂什么,那个年代,这些游戏对我们而言,就相当于你们眼里的《王者荣耀》《英雄联盟》《穿越火线》。
介绍家用游戏机发展史,也会穿插一些历史知识。本世纪初,微软发售Xbox,试图以此轰开日本游戏业的大门,打破日本在家用游戏机领域的垄断,哈欠把这比喻为日本游戏史上的“黑船事件”。十九世纪中期,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修·培里率领四艘军舰行至日本江户湾口,以武力威胁幕府开国。军舰为黑色,史称“黑船事件”。初代Xbox,恰好也是黑色。
平时的历史课,联系游戏的话,还是会以孩子们熟悉的游戏为主。
初一的中国历史,讲到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的代表人物之一,墨子。有学生在下面窃笑,相互使眼色。哈欠问,你们笑什么。学生说,老师,《王者荣耀》里也有个墨子。
正好借这个机会展开说一说。哈欠问,你们发现没有,《王者荣耀》里面,墨子的技能几乎全是控制技,偏重防守而非进攻。这是不是和墨子的思想很像,我不会主动去侵略别人,但你要来欺负我,我肯定会自卫。游戏里,墨子不是还有一个技能叫做“兼爱非攻”嘛。
接着讲庄子。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王者荣耀》里的庄子骑着一条大鱼。那是因为他写过一篇文章,《逍遥游》,开篇就提到了鲲,鲲就是大鱼。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哈欠刚起个头,下面就有学生接了一句:“鲲之大,一个烤架放不下。”全班哄堂大笑。
正儿八经的历史知识,你们不好好学,歪门邪道倒是一套一套熟得很。哈欠板起脸,训了几句,以免场面失控。他知道,今后考百家争鸣这一章,至少,墨子的兼爱非攻、《逍遥游》的这几句话,孩子们应该不会再错了。
偶尔,哈欠也会让学生自己上台,聊聊游戏。他策划过特色班会课,每节课,请一名学生上台讲讲自己喜欢的或擅长的东西。有学生《星际争霸2》玩得不错,哈欠让他打头阵,给大家普及《星际争霸》。结果这名学生从百度百科上直接摘抄了一段,人族、虫族、神族的背景介绍,读得磕磕绊绊,台下笑成一团。
用游戏引导兴趣,并非每一个班级、每一名学生都适用。介绍美苏冷战的历史,哈欠从红白机游戏《绿色兵团》聊到电影《第一滴血》,从越南战争讲到苏联入侵阿富汗。纪律好的班级,效果不错,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纪律差的班级,一听到“第一滴血”,立刻有人压低嗓子喊了句“First Blood”。玩过《英雄联盟》《王者荣耀》的都知道,“First Blood”是在游戏里第一次击杀对手的意思。这一嗓子喊出来,教室里炸开了锅。
游戏这东西,因人而异。贪玩的学生,哈欠警告他们,别在毕业前,被我看到你们的游戏账号上线,否则有你们好瞧的。有学生痴迷《英雄联盟》,哈欠特意在手机上安装了可以查看好友是否在线的软件。一天早晨,他把那个学生叫到办公室,问,你昨天晚上几点到几点是不是又在玩游戏了。学生说,没有啊。拿出手机,打开截图,你看,这是不是你。
有些学生,哈欠反而会鼓励他们玩游戏。哈欠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班上也有一个单亲家庭的男孩,母亲去世后,跟着父亲生活。这个男孩稳重懂事,就是对自己的要求太苛刻,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哈欠劝他,周末没什么事,你也可以玩玩游戏。毕业前,盘了一串珠子送给男孩,叮嘱他,情绪紧张的时候,转一转这串珠子,让自己放松下来。
还有些学生,通过游戏动漫,可以拉近和他们的关系。有个男生因为不写作业被罚站,拎着书包站在墙边。书包敞开着,哈欠看见里面有一本漫画书,顺手抽了出来,是《我的妹妹不可能那么可爱》。哎,这不是俺妹吗。学生吃惊,老师,这你也知道。废话,我看漫画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两人渐渐无话不谈。中考前,哈欠对他说,如果你历史考到48分以上,我就在Steam上买一套《鬼泣》系列合集送给你。历史政治合卷,总分60分,男孩最后考了44分。哈欠请他吃了顿饭,问,你小子怎么进步这么快。男孩说,有免费游戏啊。
每介绍一台游戏机,哈欠都会通过图片和视频,向学生们推荐它的若干代表游戏。
当然,得有所选择。有些游戏即便再经典再好玩,也不能推荐给学生,比如《侠盗猎车手》系列。一次上完课,哈欠在讲台上收拾东西,听见两个学生在下面嘀咕,输入“GIVE US A TANK”可以调出坦克。他知道这是《侠盗猎车手》的秘籍,瞪了学生一眼。你们这两个臭小子,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你们满十八岁了吗,知不知道这是十八禁游戏。两个学生吐了吐舌头,背上书包溜出了教室。
《超级马里奥》《塞尔达传说》这些游戏,肯定会推荐。《战神》《战争机器》这类相对暴力的游戏,绕不过去,就尽量挑一些不那么暴力的图片或炫技视频,展示给学生看。介绍《战神》系列的时候,哈欠专门聊了聊“在奎托斯手上领便当的神和半神”。满满两页的希腊神祇,他发现,孩子们最熟悉的是九头蛇海德拉。一提这个名字,台下立刻有了反应。原来,《美国队长3》那段时间正好在国内公映,其中的反派组织就叫“九头蛇”。文化输出,游戏的影响力还是难以与电影比肩。
班上有几名女生,从第一节课坚持到最后一节课。为此,哈欠特别推荐了一些女孩可能感兴趣的游戏,《星之卡比》《地球冒险》《小小大星球》。
推荐给所有学生的一款游戏是《勇敢的心:世界大战》。不仅仅是因为它与一战的历史有关,更是因为它与人性有关。爱情、友情、亲情,被卷入残酷的战争。硝烟之下,没有胜利者,也没有英雄。
推荐这款游戏的另一个原因是,它既有游戏机版本和电脑版本,也有手机版本,孩子们更容易获得。并不是每个学生的家里都有电脑,但绝大多数学生,都有机会接触手机。
手机的管理,是一个让老师头疼的问题。初中的孩子,几乎人手一部手机,大多是家长淘汰下来的,闲置在家,没什么用,就给了孩子。但很多父母忽略了对孩子使用手机的管理。
今年年初,碰到一件事。学校的一名学生,用母亲的手机给《王者荣耀》充了三千多块钱,另一款不知名的游戏以及直播软件,也充了三千多。母亲不知所措,拿着银行对账单找到学校。以前看媒体报道,孩子偷拿父母的手机,在游戏里花了多少多少钱,哈欠总以为只是个别案例,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自己班级的学生,哈欠不允许他们带手机到学校。不得不带的话,事先和他打好招呼,交给他保管,放学后再还给他们。他警告学生,如果你们的家长打电话找我,说管不住你们玩手机,我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到你家,让你当着我的面玩。我倒要看看,是你的手机皮实,还是你家的地板硬。哈欠平时笑眯眯,严厉起来,学生们都怕他。因为都知道,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很多时候,老师的话比家长更管用。孩子会顶撞家长,但对他,服服帖帖。一次,有个男生犯了错,哈欠气急之下,推了他一把。男生纹丝没动,哈欠倒是连退了两步。男生吓得赶紧上前扶他,刘老师,你没事吧。
这个男孩刚入校的时候,不怎么听课,作业也不做,大家都觉得他是个问题少年。哈欠那时住在浦口码头附近,每天从住处骑电动车去码头,坐船过江,下船后再骑电动车去学校,路上会经过男孩家。于是,每天放学后,他就骑电动车带着男孩,送他回家。路上和男孩聊,送到家后,和他的父母聊。风里来雨里去,送了一年。到了初二,这个男孩像是变了一个人,进步巨大。
该强硬的时候就得强硬,得让学生知道,你不是个软蛋。该付出的时候就得毫不犹豫地付出,你真心对孩子们好,孩子们是能够感受得到的。
现在,哈欠也在做同样的事。放学后,把班级那几个让任课老师头疼不已的“老油条”带在身边,看着他们做作业,有什么不懂的,他来辅导。哈欠开玩笑,你们长大后,可以拍着胸脯告诉别人,我的数学是历史老师教的。等他们做完作业,晚上六点多,他再骑电动车,把其中的一个孩子送回家。这个孩子最近在玩《绝地求生》,和父亲共用一个账号。
每周三或周四,哈欠一定会抽出一个晚上,去学生家里做家访,雷打不动。这不是学校的要求,是他自己定的任务。他觉得,不管老师还是家长,如果能够多花点时间了解孩子,帮助他们养成好习惯,游戏的负面影响会小很多。
中间有段时间,游戏机大战的案例有点枯燥,模拟器也没法运行,听课的人数减少了三分之一。直到有一节课,哈欠给孩子们讲了“幽灵赛车”的故事,教室才再次热闹起来。
哈欠先是播放了这个故事的视频。一个男孩,四岁时,父亲送给他一台Xbox,父子俩玩了很多游戏。男孩六岁那年,父亲去世。之后十年,他再没碰过这台游戏机。一天,他重新打开游戏机,运行当年的一款赛车游戏,意外发现了父亲的身影。在游戏的计时模式中,最快纪录的保持者会以“幽灵”的形式出现在赛道上,与玩家同场竞技。男孩驾驶着赛车,一次次地挑战父亲的纪录,就在终于可以超越父亲的时候,他却松开油门,停了下来。
视频播完后,台下很安静,没人说话。哈欠问,你们知不知道,这个男孩为什么不愿意超过父亲的那辆赛车。有学生回答,是为了不让父亲从游戏里消失,这样,他的父亲就能一直在游戏里陪伴着他。
哈欠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这段两分钟的视频,比长篇大论的说教更能打动孩子。那一刻,游戏已经不仅仅是游戏,更是家人之间的情感维系。
第一个把哈欠带入游戏世界的人,也是父亲。小时候,家附近有一个小百货公司,二楼被改造成街机厅。父亲带着他去那里玩街机。把他抱起来,指着屏幕上的游戏角色给他看。他记得,那些街机的框体是绿色的,父亲带他玩的是一款三国游戏。
等他大点后,大哥带着他去另一家街机厅,玩《恐龙快打》《西游释厄传》。再后来,三哥骑自行车带他去洪泽湖大堤旁边的一家叫“天天乐”的街机厅,一块钱六个币,玩的是《拳皇》《月华剑士》《三国战纪》。
有一天,二哥回家后,兴冲冲地说,咱们县有一个地方可以玩到光碟机。哈欠缠着三哥,带他去了二哥提到的这家游戏机房。那是一家小旅馆,空了不少房间,老板买来游戏机和电视放在里面。
兄弟几个给游戏机房起了个别名:狗洞。这些“狗洞”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也没有招牌,里面却热闹非凡。
小学五年级,另一个“狗洞”出现在离学校不到两百米的地方。一楼的店面卖机器和周边,二楼的房间腾出来,摆了一排黑色的PS2。三块钱一小时,兄弟几个,每人出一块钱,共用一台游戏机,跟家人谎称去篮球场打篮球。多年以后的一次家庭聚会,姑姑说,你们几个啊,别以为我不知道,晚饭前失踪的那两个小时,是去了哪儿。
初中,江苏人民出版社的政治课本,有一节讲经济学,提到商品销量突破百万所需的时间,列举了PS2的例子。很多同学不知道PS2为何物,哈欠得意地告诉他们,PS2是游戏机,我常去的那家“狗洞”有很多。
童年的游戏时光,就是在这些“狗洞”里度过的。上大学后,哈欠渐渐有了自己的主机和掌机,用省下的生活费和实习工资买的。去年搬家,几个哥哥说,乔迁之喜,得送你点东西。有送家具的,有送电器的。三哥说,你的游戏机我包了。他准备买一台PS4,送给哈欠。
小时候带哈欠玩游戏的这几个哥哥,大哥现在只玩《坦克世界》,二哥早就不怎么玩了,四哥读大学时玩《魔兽世界》,现在也放弃了。只有三哥和他,还一直在玩家用机游戏。
逢年过节,兄弟五人聚会的时候,已经很少聊游戏。前些年,聊得最多的是NBA。工作后,聊得最多的是汽车。现如今,聚在一起,大家只是聊聊生活上的那些家长里短。
之所以开这门兴趣课,除了给孩子们普及游戏机的知识,也是对自己从小到大的游戏历程的一个小小总结。最后,哈欠专门抽出一节课,谈了谈国内的游戏机市场。他觉得,有些东西,从小就应该让孩子们知道。比如正版与盗版的区别、行货与水货的区别,比如政府、媒体和公众对游戏的态度转变。二十年前,游戏被妖魔化为“电子海洛因”,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到现在,逐渐放开。时代在进步,有些东西,你是禁不住的。
家用游戏机发展史的最后一节课,教室又一次坐得满满当当。哈欠在投影幕上打出了山内溥的照片,旁边的设计台词是:“如果各位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就走了。”
2013年9月19日,我以前经常和你们提起的这位“老狐狸”,因为肺炎去世,享年八十五岁。哈欠指着屏幕,说道。
下一张照片是岩田聪,为他设计的台词是:“老先生,您放心地走吧,我会让任天堂再次崛起的。”
接下来,是岩田聪背着两个气球飞上天空的漫画。两年后,2015年7月11日,岩田聪因为癌症去世,享年五十五岁。哈欠继续说。
看到这张漫画,有学生笑了起来。哈欠说,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要知道,这两位前辈为了把欢乐带给我们,付出了多少心血。他们的去世,对我们这些热爱游戏的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最后一张图是山内溥、横井军平、岩田聪在天堂相会的漫画。山内溥和横井军平坐在云端,岩田聪坐在水管上,捧着掌机,高兴地笑着。漫画上面,写着岩田聪的那句名言: “在我的名片上,我是一个社长。在我的脑海里,我是一个游戏开发者。在我的心里,我是一个玩家。”
这学期的兴趣课程结束后,哈欠给自己挖了一个坑。下学期,我会接着给大家讲掌机的发展史,掌机讲完后,我们再讲街机的发展史。一年多过去了,这个坑还是没能填上。前不久,有个学生跑过来问他,刘老师,什么时候再给我们讲讲掌机和街机啊。哈欠瞪了他一眼,你小子都初三了,还有几个月就要参加中考了,还满脑子游戏啊。
教务处主任也问他,小刘,你那个游戏的课怎么不开了。哈欠说,实在太忙了,没精力兼顾。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没说出来。
去年九月份开学后,其它学校转来一个男孩,到了哈欠的班上。第一天报道,哈欠觉得这个男孩挺勤快的,指派他做什么就做什么。第二天早晨,一进教室,发现男孩正趴在桌上睡觉,敲了敲桌子,问是怎么回事。男孩抬起头,说,老师,我不想上学了。
打电话把男孩的母亲找过来,母亲说了实情,这孩子一门心思想打《王者荣耀》职业比赛,我们劝不听也管不动。
哈欠问男孩,是这么回事吗。男孩说,老师,我的段位已经打到了王者百星,有一家南京的职业俱乐部正在联系我。哈欠说,你现在还在接受义务教育,他们招你过去,是在害你,你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赚钱或吸引媒体眼球的工具。孩子说,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打职业比赛是我的梦想,这是一个实现梦想的好机会。
你要走这条路,老师不反对,人有梦想,去追梦,是好事,但你现在还是未成年人,等过几年,你再去追自己的电竞梦,老师肯定会全力支持你。
男孩不吭声。哈欠继续开导,不管做什么,既要做最好的准备,也要做最坏的打算,万一你去了,打不上比赛,又或者这款游戏的风头过去了,没人玩了,怎么办。男孩说,你怎么就知道我混不出来,而且,就算打不上比赛,我还可以去做直播,打得好,月入也有好几万。
哈欠火了,用力敲了敲桌子。直播赚得再多,有什么用,难道你想做一辈子直播啊。男孩反问,老师,你每天忙来忙去,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挣点钱嘛。哈欠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的意思是,刘老师这样的人就是卢瑟。男孩说,我没这个意思。
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旦打定了主意,很难劝得动。哈欠知道,男孩心里并不服气。为了让他留下来,又想了其它一些办法。新学期的校本课程开始报名,学生们最感兴趣的是西点烘焙,哈欠特意留了个名额给男孩。但没过多久,男孩的座位还是空了下来。
这是哈欠第一次遇到电竞少年,他觉得,这回真的是碰到了精英怪,有点打不动了。现在想起来,有点后悔,自己当时可能没有处理好。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选择私下和那个男孩面对面地聊聊,耐心地听听男孩的想法,而不是一味地教训,结果或许会有所不同。
这件事成了哈欠心里的一个疙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学生被游戏夺走,却无能为力,多少有些纠结。所以,这学期,他还是没把这个坑填上。
学生都走了,教室空空荡荡。哈欠坐在靠窗的讲台前,低头看电脑。教室后面的储物柜上,摆着电竞男孩的那套校服,叠得整整齐齐,裹在塑料袋里,用胶带缠好。
教室侧面的墙上,是哈欠开辟的一块“心灵涂鸦板”,为的是帮学生解压。他告诉学生,你们心里有什么怨气,就写下来,贴在这块板上。写什么都可以,尽管放心,不会因为写了什么不好的话而受到惩罚。唯独人身攻击,你们只能把矛头对准我,不许攻击别人。因为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有什么气,尽管冲我发。怨气撒掉了,就把它撕掉。
结果孩子们贴上去后,就没打算再撕掉。各种针对他的调侃。有笑他个子矮的,“天王盖地虎,骁妹一米五。宝塔镇河妖,骁妹没我高”。有笑他没有女朋友的,“几时有女友,今日还是单身狗”。有笑他午休时趴在桌上呼噜震天响的,“老班睡觉老打呼噜,吵死了”。旁边有人回复,“说老班呼声大的,是不知道老班多辛苦的”。
也有学生叫苦,老师,能不能不要家访啊。哈欠在旁边干脆利落地写了两个字:“不能。”
去年,一名考入四星级高中的学生的家长打电话给哈欠,说,孩子现在压力很大,刘老师,他最信任你,你能不能想想办法,鼓励鼓励他。哈欠找来这名学生当年的所有任课老师,请他们每人拍了一段祝福的视频,汇集起来,交给孩子的母亲,告诉她,期末考试前,把这段视频放给孩子看。
后来,这个孩子送了哈欠一个打火机。打火机上刻着一行字:“骁哥少抽烟,多活二十年。”
初中是九年义务教育的终点,从这开始,孩子们将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以前毕业的那些学生,有的上了高中,有的读了技校,时不时还会回学校来看哈欠。都说学生和班主任相处得越久,性格就会越像班主任,哈欠发现,真是这样。毕业后,他和学生之间的关系,已经从师生变成了哥们,彼此称兄道弟。放假后,一起打《DOTA》,一起看电影,一起撸串涮火锅,一起谈感情聊人生。哈欠抽烟凶,两天一包。几个学生来看他的时候,凑钱买了包四十多块钱的“黄金叶”,悄悄放在他的窗台上。
能被学生这样惦记着,哈欠很开心。岩田聪的那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他希望自己也能够成为这样一个人:在我的名片上,我是你们的老师。在我的脑海里,我是你们的兄长。在我的心里,我是和你们一同成长的朋友。
一月份,跑了两个稍远的地方。缴完社保,卡上的钱所剩无几。半夜三点,坐在火车上,睡不着。恐慌,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
年底了,原打算做一期回顾,邀请过去这一年采访的二十多位玩家,聊聊各自的近况。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必要。《玩家》的故事,只是他们人生的一个临时存档。一年的时间,这款游戏的进度不过推进了百分之一。
这一年过得挺开心,认识了很多朋友。也谢谢机核的支持,帮我撑过了这一年。如果《玩家》的文字碰巧让这个世界多了一点理解和善意,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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