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好几年前,我在央视看了关于非洲娃娃兵的纪录片,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震撼,于是写下这篇故事。昨日去电影院看《红海行动》,边上一个孩子问他的父亲:电影里这个事是真的吗?为什么我们的解放军不去解放他们呢?我没有听到他的父亲是怎样回答他的,大概也没有回答。我想将来如果我的孩子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也是没有办法回答他的吧。
阿贡多,手握一支用白蜡木和步枪军刺绑制成的猎矛,独自躺卧在这棵波巴布树最粗的树枝上。他的眼睛正对着天空,那如同无穷无尽的钻石散落在深沉蓝丝绒上的星空倒映在阿贡多黑曜石一样的黑眼珠里。
“阿玛塔尔在看着我们。”阿贡多的父亲曾这么对他说过,“祂住在群山之巅,祂的眼睛化作天上的繁星,这样阿玛塔尔就可以看到一切,奖励那些遵守规则的人,惩罚那些破坏规则的。”阿玛塔尔注视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生灵,并为所有的人、动物定下规矩。而在古古达,只有战士有资格手握武器,夺取他人的生命——这也是阿玛塔尔所定下的规矩。
古古达的阿贡多,大人们都叫他多多,意思为天生的战士。
因为多多的父亲就是阿玛塔尔所承认的战士,他在十六岁的时候,独自一人深入草原猎杀了一头雄狮,也唯有如此,阿玛塔尔才会承认一个人具有成为战士的勇气和智慧。因此,阿贡多的父亲在古古达很受人尊敬,他们说多多以后也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战士,就和他的父亲一样。
但是现在,他还没有资格用阿贡多的名字,因为只有真正的战士才能配得上这个名字,所以大人们还是叫他多多。
多多每天都能听父亲说三遍他是怎样猎杀雄狮的,有的时候他说的轻描淡写,有的时候则是声情并茂,多多看着自己的父亲挥舞家中的猎矛,一次又一次的演示怎样让一头骄傲的雄狮成为他手中的猎物。他知道,父亲这么做是因为当自己长到十六岁,也要背上猎矛和梭镖,独自踏上成为一名真正战士的征程。
日子一天天过去,多多也长到了十三岁,可是他的个子比同龄的孩子都要矮上一点,除了眼睛很大,其他地方看起来都很细小,因此村子里的孩子们时常嘲笑他。他有一些灰心,觉得自己并不是做战士的材料,他的父亲则时刻在鼓励自己的儿子:“阿玛塔尔不需要他的战士身材健壮,你个子小,能像蝎子一样四处藏身;你的身上没有多余的肉,能像猎豹一样在草原上飞奔;你的眼睛大而有神,就能像天上的老鹰一样看到更远的地方。”多多挥舞不动父亲的猎矛,他便教儿子绑扎自己的猎矛,带他深入草原和丛林,教授他如何隐遁于树木与草丛之间,教授他辨识植物与猎取动物的本领。
多多对自然感到亲近,而不像过去那样对十六岁的征途充满恐惧。他的手脚变得越发敏捷,那些想要挑战他“阿贡多”名字的同龄孩子,大多还没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叫这位未来的战士摔倒在地。太阳在桑塔河上升起又落下,雨季和旱季在古古达交替了两次,转眼多多就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多多的父母要为他明年的猎狮之旅准备上整整一年的时间。父亲亲自为儿子制作猎弓、猎哨、猎矛和梭镖,母亲则要从家中的口粮里分出一部分肉来晒制肉干供他出行的时候食用,多多则忙着和自己的伙伴们道别:“你相信我会成为战士吗?”他问每一个人同样的问题,而每个的回答都是:“我相信。”
多多即将成为阿玛塔尔的战士,到那时候没有人可以叫他多多,所有人,包括他的父母,都只能叫他“阿贡多”。
外面的天空已经显现出漂亮的紫罗兰色,太阳慢慢沉到桑塔河的那一边。多多坐在角落里检查自己的猎矛,而父亲则坐在他边上削制猎哨,母亲在煮杂菜炖肉,屋子里弥漫着肉汤的香气,父亲的脸上满是愉悦的神色,他轻轻的哼唱起歌来。
“嘿咿啊嘿咿,阿玛塔尔,你住在山上,嘿咿啊嘿咿,阿玛塔尔,你住在云上,嘿咿啊嘿咿,阿玛塔尔,你住在雨中,嘿咿啊嘿咿,阿玛塔尔,你住在太阳里。”
突然父亲抬起了头,眼睛里充满了警觉。他伸出手示意多多安静,多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好呆呆地望着父亲。
“啊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那声音由远及近,听得出来那是一大群人在喊叫,喊叫声中夹杂着如同炒豆子一样的噼啪声音。是枪响,多多这辈子没有见过枪也没听过枪响,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怪物。多多的父亲站了起来,炊火在他的瞳孔里全映作了怒火,他端起猎矛大喊:“快躲起来!”随后两步跨到门边,他把猎矛的尖冲着门外,大吼一声踢开了自家的房门。
战士在面对不同的敌人时会发出不同的吼叫声——此时的吼声多多听过,只有在面临最无法取胜的敌人时,他的父亲才会这么喊。
就在门打开的一刹那,父亲用力将手中的长矛送出,却听见“哒哒哒”一阵响,多多看到自己的父亲仰面向后倒了下来。屋外已经起了大火,火光中,多多看到自己的父亲满脸满身都是血,脸上的表情还凝固在刚才最狰狞的瞬间。母亲尖叫了起来,一下子扑到父亲的尸体上,一个穿着紫色汗衫,头上绑着紫色头带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有一件多多从来没有见过的乌黑的东西。那个男人把那件乌黑的东西像端猎矛一样端起来,然后那东西的最前端喷出红黄色的火焰。
多多像动物一样的嚎叫起来,他端起手里的猎矛就朝那个男人冲了过去,男人一把攥住矛头,狠狠朝多多的肚子上踹了一脚。多多像是被巨大的锤子砸中肚子一样直接飞了出去,倒在地上的时候,他听见那个男人用很难辨认的语调说道:“这里还有一个。”
很快,那些多多从来都没有看见过的人聚集在桑塔河边的高地上,多多和村子里小孩子都被带到了这里,没有看见大人,他们都怎么了?都死了吗?多多的头疼得像要爆炸一样,孩子们的手被绳子困住,像一串蝗虫一样被串在一起。多多看向自己的村子,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那些人就像过节一样挥舞着双手欢呼了起来,多多依稀能够分辨出,他们是在喊:
可谁是光明复仇军,哪里是光明,向谁复仇?多多扭过头,不敢去看燃烧着的村寨,桑塔河依旧静静的流着,不会因为这里发生的惨事而有一点点的变化。有的孩子哭了起来,大家都哭了起来。
夜风从草原上拂过,很快吹干了才涌出多多眼眶的泪水。波巴布树枝上,他紧紧握住手里的猎矛,因为此时此刻,在阿玛塔尔的眼睛所注视的世界里,他唯有手中的猎矛可以依靠了。间或,夜风送来一声咆哮,那是他追踪的雄狮在黑夜中发出的警告声,它以此向这个世界宣告,即便它没有自己的族群只能孤身游荡,可它依旧是草原之王。
“尽情吼叫吧。”多多闭上眼睛,世界顿时陷入了黑暗之中。
在黑暗中,他看不见一点光亮。这是一间用土砖码起来的屋子,多多可以摸到从墙壁上冒出头来的草梗。这里大概是有门的,却被反锁住了,没有窗,一丝亮光也透不进来。和多多关在一起的还有另外的两个孩子,阿姆那撒和奇满多。因为没有光,所以分不清日夜,不过多多知道他们在这里应该被关了好几天,没有人理他们,也没有水和食物,他们三个只能轮流去舔墙壁上的露水。阿姆那撒一直在哭,他是村里教师的孩子。
就在多多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爬起来去舔墙壁的时候,门开了。光从外面直射进来,差一点叫他变成了瞎子,多多捂住眼睛,透过指缝他看见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的手里牵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看起来比多多自己还要瘦弱,一颗大头在肩膀上晃来晃去,好像时刻会掉下来一样。他的双脚已经迈不出步子了,完全是被那个大人拖着过来的,他的眼睛里面没有光彩,就像灵魂已经先一步离开了这具躯体,苍蝇围着他的脑袋嗡嗡嗡的飞舞着,若不是他的眼皮还会眨动,多多一定会以为这就是个死人。
男人把手一甩,那个瘦弱的孩子就被摔到了地上,然后他抛过来一把小小的折在一起的水果刀。
“你们,杀了他。”男人说,手指向倒在地上的孩子,“插进他的脖子里,眼睛里,随便哪里都行,给他一刀,快一点。”
“快点!”男人不耐烦的吼了起来,他扬起手上那把黑色的会喷火的东西——就是它杀死了多多的父母,多多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怪物。
“这很难吗?还是你们听不懂我的话!”男人一手抓住枪托,另一只手比划着,他毫不费力气的就把那个半死不活的孩子翻了过来,露出他的脖子,然后比了个把刀插进去的动作,“就是这样,很简单!”三个缩在角落里的孩子依旧无动于衷,他手一伸,指向阿姆那撒。
多多觉得阿姆那撒的身体抖了一下。男人走过来,面目就像村里巫师的面具那样狰狞,他一把抓住阿姆那撒的头发用力拉扯着:“过来,你这猪!”然后像摁一只小猫一样摁着阿姆那撒的头,他的脸贴到了那个孩子的脸上。这时候阿姆那撒才意识到应该哭,但他早就没力气哭了,只能一声一声的在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男人又吼了几句,这时候多多产生了幻觉,他觉得眼前正是村子里巫师所扮的魔鬼在跳舞。
男人一脚把阿姆那撒踹回了墙角,他又把手指向了多多。
多多看见魔鬼在向他招手,就使劲的往后缩着身体,他觉得这样魔鬼就看不见他了。可是这没有用,魔鬼抓住了他的手臂,他要把自己带去哪里?多多的心就像被沉到了桑塔河的河底,黑暗冰冷包裹住了自己,魔鬼在他耳边低语,就像巫师说过的那样:“这个时候,你就要唱赞颂阿玛塔尔的歌。”
“嘿咿啊嘿咿,阿玛塔尔,你住在山上,嘿咿啊嘿咿,阿玛塔尔,你住在云上,嘿咿啊嘿咿,阿玛塔尔,你住在雨中,嘿咿啊嘿咿,阿玛塔尔,你住在太阳里。”
多多低低唱着,他以为这样就能唤来阿玛塔尔来拯救自己,却只唤来一个反手的巴掌。
多多就觉得仿佛自己在嘴里吃进了很多沙子,沙子的味道很苦,然后他的整个一张脸都麻了起来,可是还没等麻木转变成疼痛,多多的身上又挨上了更多的拳头。这一回他不再觉得自己沉在桑塔河底了,而是被抛到了草原的中心,天上的太阳也成了恶魔的帮凶,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燃烧。
恶魔暴跳如雷,揪过奇满多来,多多不想看下去,他用力的去闭眼睛,却发现眼皮也闭不上了。
恶魔的手里多了一支黑洞洞的怪物,那个怪物张开嘴冲着多多发出刺耳的怪笑声:“哒!”枪响将他拉回了现实,那个倒在地上的孩子被一枪打爆了头,男人拉起死尸还在抽搐着的腿,恶狠狠的说:“你们三个,只有一个能出来,谁宰了另外两个,我就给他肉吃,否则,就全和他一样。”他把死尸倒提起来晃了晃,然后拖着走了出去。
男人重新关上门,黑暗再次袭来,屋子里满是鲜血的味道,就像刚刚宰杀完动物一样。三个孩子缩在角落里面,谁也不敢说话,那柄小小的折叠刀就静静的躺在那里。
挨了不知道多久,多多身上的疼痛都快要消去了。他轻轻敲打着地面,试探着发出一点声音,这个举动很快得到了阿姆那撒的回应,他轻轻的呻吟了一句。
两个孩子一点点挪到一起,他们相互依靠着,用很小的声音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看来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奇满多?”阿姆那撒唤道,多多也跟着唤了一声,第三个孩子没有发出任何回应。他们又不再说话,多多努力地用耳朵来分辨,可他听到这间屋子里面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阿姆那撒摸索着爬过去,过了很久他才又慢慢地爬回来:“他死了。”
多多知道水分是多么的宝贵,他已经渴得像旱季河床上的鱼,可他的眼眶里依旧流出泪来。他的下巴颤抖着,身体也跟着发抖,阿姆那撒伸过手来,按住多多的手。多多觉得手里凉凉的,阿姆那撒塞了一件东西过来,他知道那是什么。
“多多,只有一个人能出去。”阿姆那撒哭着,老师的孩子很爱哭。
“你会成为战士的对吗。”阿姆那撒哽咽着,并不停念叨着这一句话。
多多没有办法回忆起来,自己是怎么用一把小刀杀死自己的朋友的,他认为,那是阿玛塔尔不让自己记得。他只记得自己走出去,那个人给了他一只木碗,叫他自己去锅子里盛汤喝。那时好像是中午,太阳遥遥地挂在天上,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热,多多的手是木的,脚是木的,脸是木的,汤喝进肚子里也是木木的。
一个大人把他带到了一个凉棚底下,那里已经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孩子。多多学着他们的样子坐下,双手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
“世界完了!”一个背着枪的男人站到讲台上,他高举着手臂说道,“世界完了,叫有钱人瓜分干净了。剩下的只有苍蝇和蛆虫!去恨他们,他们不把粮食分给我们,不把权力分给我们,所以我们要反抗!”
“可是,有些人不懂反抗,他们也不会反抗!他们宁愿做别人的奴隶,叫人骑在头上面!他们不会听从正义的宣告,因为他们的脑子里面已经中了有钱人的毒!他们要做苍蝇,要做蛆虫,他们还要叫你们一样做苍蝇,做蛆虫,并且一直的做下去!我们!光明复仇军!就是来拯救你们的!”然后他挥舞着拳头叫喊起来,“光明复仇军万岁!”
他仿佛是在等孩子们一起和他喊,但是等了一会,没有人回应他。于是他又喊了一遍,边上的一个背着枪看热闹的家伙不耐烦起来,他扇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子一耳光:“跟着说!”那孩子呜呜咽咽的说了一句,那个站在讲台上的人看见了,走下来,表扬了他,并从口袋里摸出糖来塞进他的嘴里。
“来,跟我一起喊,光明复仇军万岁!”又有两个孩子跟着说了一遍,他们也得到了糖。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孩子被这场面吓坏了,他不停地祷念着神的名字——多多知道,那个神是阿玛塔尔的朋友。
那个孩子被拖到一边,他们让他面朝地面趴下,孩子害怕的尿了裤子,然后一个大人朝他的后脑开了一枪。
“你们的神!”那个站在孩子当中发糖的男人说道,“就是毒害!他们会钻进你们的脑子里要了你们的命!”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那个人在台子上讲着一样的话,但是底下坐着的孩子有时候多有时候少,每天都会发糖,隔上几天就会有个孩子被拉出来杀死。多多开始的时候感到害怕,后来就越来越麻木了,他也伸出手挥舞着说光明复仇军万岁,然后就有糖吃。
但他不敢忘记阿玛塔尔,因为他知道,天上的星星就是祂的眼睛,阿玛塔尔在看着他,多多在成为战士之前就杀了人,这是不合规矩的。阿玛塔尔看着他,祂看着多多会怎么做。
晚上,所有孩子挤在一间房子里面睡觉,多多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梦里面阿姆那撒、奇满多、爸爸、妈妈还有村子里的其他人都远远的站在桑塔河的那一边,他们的身后是正在燃烧的村寨,多多站在这一边拼命喊着,着火了!着火了!可是河那一边的人都无动于衷,他们看着多多,突然父亲那如雄狮咆哮般浑厚的声音响了起来:“阿贡多!”
多多捂着耳朵从梦中惊醒,他大张着嘴,喘着粗气,却狠狠的忍住叫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来——梦里是阿玛塔尔在喊他,多多知道,祂要他成为战士,祂要他成为“阿贡多”。
光明复仇军把枪发给孩子,叫他们冲在最前面。那些孩子一钻进树林就立刻变成漆黑的野兽,他们奔跑着嚎叫着越过树丛和水洼,大人们端着枪走在他们的后面,如果有哪个孩子因为恐惧和胆怯掉了队,那么他们就会朝他的背后放上一枪。孩子们尖叫着冲进村庄里,将自己的恐惧倾倒在那些手无寸铁的村民身上。
多多在他们当中穿梭,那些无意义的嚎叫和惨叫声叫他的心中漾起一种莫名的情绪来,就仿佛自己是置身于开水壶当中的一滴水,他的心也跟着沸腾起来。周围的鲜血和火焰汇聚成了一只巨大的手,将多多从地面上抛起,他的双脚踏上了云端,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此刻多多是如此的清醒,又是如此的不清醒,他看见眼前的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央就是他手里的枪,世界正绕着它旋转,而多多只想要射出更多的子弹。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正混在队伍里面,他清楚的听到从自己的嘴巴里面发出来的声音是:“光明复仇军万岁!”
多多的心里一阵颤抖,他觉得反胃,倒在地上不停地呕吐起来。他被重重地摔回到了地面上。
这天夜里多多在心中向阿玛塔尔忏悔,他知道他做了阿玛塔尔不容许的事情。
“请容我等待一个机会吧,阿玛塔尔,我会证明我是一个合格的战士。我会证明我配得上‘阿贡多’这个名字。”
这一次多多冲在了最前面,他甩脱了其他人躲进一间屋子。从木板的缝隙里多多瞧着两个背着枪的大人走了过来,火把在他们的手上摇晃着,他把枪口从窗户伸出去连放了两枪,死尸倒在地上。他背起另外两支枪,捡起掉在地上的火把就沿着房子往村外逃,沿途把身后一切能点着的东西都点着,火光迅速将多多的身影遮掩住,他就一个劲的朝黑暗的地方奔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多多丢了一支枪,又丢掉了一支枪,三支步枪实在是太重。他继续朝前跑,直到再也跑不动,多多爬上一棵树,他的心就像祭祀时候敲起的鼓一样,四周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见,远远的还能看见那片火光在一亮一亮,他紧紧抓住自己手上的枪。
躲过一个晚上,没有人追过来,多多才稍稍安了心。他开始往树林外面走,很快,他找到了一条河。父亲曾经说过,只要他还在阿玛塔尔看得见的地方,河流都能把他带回古达达。他很想回去那里看一看,虽然他知道,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但是旅途最好从那里开始。晚上,多多向阿玛塔尔的眼睛祈祷,带自己回古达达吧,他要像个即将接受考验的战士一样从家里出发,然后背着狮子的尸体回到家里。
阿玛塔尔望着自己的孩子,祂知道他的心有多么的坚硬,祂要带他回家,一切都要从那里开始才会有意义。
三天之后多多找到了桑塔河,它依旧静静的流淌着,而古达达只剩下了一片焦黑色的废墟。他走过去,惊动了已经在那里安巢的动物,它们从坍塌的棚屋底下钻出来。多多在这里住了一晚,这一次他能够安眠,就像所有人都安静的睡在他的边上一样。
第二天,他把枪上的军刺拆卸下来,扎在树枝上作猎矛。随后他把枪沉进了桑塔河,那是魔鬼的武器,愿它永远不会出现在阿玛塔尔所注视着的世界里。
“要猎杀一头雄狮,绝对不能找那种吃饱喝足,卧在树荫底下一动不动的——它们是一个族群的王者,它们有力气应付任何挑战。所以,你只能去找没有自己族群的家伙,没有雌狮子的供养,它们生活得十分艰难,若发现一只正疲惫地在草原上漫无目的的寻找下一餐猎物的雄狮,跟上去。”
“但是,千万不要叫他察觉到你的存在,因为即使它是孤零零的,也依旧是一只雄狮。一只雄狮该有的骄傲它们一样不缺,所以不要在它饥饿的时候挑衅它,因为那时候它会变得十分凶残,更不要在它吃饱了的时候挑衅它,因为你绝对没有可能战胜它。所以,你只能跟着它,远远地盯着,等一个机会。”
这样的等待时间,往往会非常长。那一年,多多的父亲足足等了三个月。
多多在动物的粪便中打滚,然后不停变换自己的位置以保持自己一直处在雄狮的下风处。在漫长的等待中,多多的心变得越来越平静,他仿佛和这草原融为了一体。太阳将沉,余晖照耀着一切,阿玛塔尔的眼睛化作亿万星辰点亮夜空注视着一个少年向战士的蜕变。
雄狮在草原上走着,昨天它吃了一只病死的羚羊。多多闻出附近的空气中有异样的味道,很快他发现,自己和自己所跟踪的雄狮走进了另外一头雄狮的领地,那是一头有自己族群的狮子。他知道自己等到这个机会了。
“等着,等到它自己都熬不住的那一天,它会闯进那些年老雄狮的地盘,发起挑战。”
多多躲得远远的,看着两只狮子为了自己的生存而互相搏杀,就像千万年来一样它们一直遵循着的规则:以天赐的爪牙为武器,空气中弥漫着庄严的杀戮气息。两只雄狮的咆哮声混在风沙里面远远传来,多多两只手卷作筒状,一动不动地盯着看。
厮杀很快就结束了,王者依旧是王者,它就像此生的所有时刻一样,守住了自己的领土和族群,它骄傲地站在那里,目光炯炯地看着失败者从自己的地盘上滚出去。
发起挑战的雄狮遍体伤痕,他的头被咬破,鬃毛被扯去了大半,肚子被抓开,一部分青灰色的肚肠露了出来,上面沾满了沙子——多多立刻低俯着身体跟了过去,这就是他一直在等的时机。
雄狮一瘸一拐的走着,速度很慢,血滴滴答答的流下来,风里面全是腥味。多多端起手中的矛——机会一纵即逝,要趁它不备的时候狠狠地将猎矛戳进它身体最柔软的部位。
多多跑了起来,他调匀呼吸,猎矛在他手中一上一下有节律的起伏着,矛尖却直直地指向那头雄狮。雄狮回过身体,眼睛里露出最凶恶的光,它身上的肌肉开始绷紧,后腿蜷缩,准备用生命最后的力量来证明自己身为草原王者的尊严。
多多现在就像是被射在空中的箭,停下就意味着坠落,阿玛塔尔在看着,他不能恐惧,不能退缩,他嘶吼起来。雄狮咆哮着,伤痛叫它只能呆在原地反击,但它也不会乖乖的坐着等死,它是孤傲的草原之王,活着与死了都是,它会屈服于命运,却绝不会屈服于任何其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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