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开筮》,《山海经·海内经》郭璞注引
通过神龙升天信仰,表达神龙管理死亡以及死后的过程,但通过龙所发生的死亡,其实只是永生之开始,神龙既杀又生,提供永生而衍养崇高之生命。——【台湾】郭静云《天神与天地之道——巫觋信仰与传统思想渊源》
它出现在我们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在博物馆,它是古代王权的象征;在屏幕中,它是全球华人凝聚团结的标志;在西方世界,它用来表达对一个发展迅速却不甚稳定的多民族政权的莫名恐惧;在邻国日本,它时而化为神兽,时而被人们当做邪恶的幻想生物。它在电影里,小说里,电子游戏里,在天上,也在你我身边。
你总会在不经意间看到它,有时你甚至反感它的无孔不入。千百年来,它的形象正如它本身所具有的能力一样,起升下落,幻化多变。它时而丑陋、扭曲,充满沙文主义情绪,时而又灵动、缥缈,仿佛来自一个我们完全无法感知的神秘世界。
我们把自己当做它的子孙、传人,却对它知之甚少,甚至充满偏见。我们头也不回地向前跨步,以为自己摆脱了束缚,最终却总是要直视它的双眼,问出那个千万人苦苦追寻答案的问题——“中国人,何以为中国人?”
在追索龙的旅途起点,我们首先要了解的一个问题是:我们是如何看待生死的?因为中国龙的形象演变,与中国人的生死观念是互相发展互为补充的相同母题,龙,不仅是神兽、象征,更是古代中国人对生命和死亡的某种见解。
是的,与其把龙看成幻想生物,我更愿意把它看成一种概念,一种阐释世界的观念。这种观念出现于新石器时代上古先民的祭祀仪式中,经过夏商周时期殷商文化重视“鬼神”的神权统治,它发展到神秘主义的顶端。而其后,春秋战国,秦汉两代,神秘主义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诸子百家对先民信仰的不断思考和去魅,龙退回到它自己的世界里。礼法,保留了下来。
中国传统思想奠基于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这也是中国哲学的早期发端。这个时代是中国思想文化最有特点的时代,就像冯友兰先生说的,先秦的思想,充满了哲学思辨,千姿百态,没有任何束缚。但是秦帝国统一文字、两汉以帝国化的儒学名义推行正统化思想,先秦逐渐被人们遗忘,更不要说商周时期那些神秘怪异的古老崇拜了。
思想史是无法跳跃的历史,每一次信息和观念的爆炸,都有迹可循。如果战国文人跨越了前代的思考模式,那他们的思想里必定会保留这次跨越的痕迹——什么可以延续,什么需要摒弃,什么能够继续存在,这些都是摆在诸子百家面前的实际问题。普通人观念中,道家与儒家似乎总是有着相互对立的观点,老子强调“无为”,强调天地合德,而孔子则强调礼法、“孝”的秩序。
其实他们只不过从同一个思想源泉中取了各自认为合理的东西并讨论发展而已,老子取了神,即这个思想的思考方式,孔子取了形,即它的制度和结构。这个思想,可以追溯到原始中国人诞生的时刻,它就是中国多元先民的巫觋信仰,也有人直白地管它叫——“巫术”。
在战国思想家将上古信仰“哲理化”之前,古人对天地的认识就已有长久的渊源和深厚基础。古人与我们今人的思考方式十分不同,他们常用神秘形象来形容对天地的观念,并不意味着古人不了解自然界,而是因为这些形象本身就是古人了解宇宙的方法。同样,战国文人用哲理辩论探讨宇宙本质,并不意味着他们比前人更加了解宇宙的规律,只是表明他们把前人的“形象语言”转换成“哲学语言”罢了。
以双嘴夔龙母题为例,探寻龙的起源,决不能仅仅依靠生物形象的异同来辨认和比定。
夔龙纹最早出现于石家河文化晚期,是中国青铜器时代出现最多的青铜纹饰。以今人的目光看,这样的纹饰实在与现在的“龙”形象差别太大,我们甚至无法把它们和在天空中盘蜒飞翔的神龙联系起来。
在商周时代的多元精神文化中,双嘴神龙信仰具有崇高、主导、跨文明的作用,从盘龙城一期到春秋战国时期,几乎所有礼器造型,皆奠基于双嘴神龙母题。夔龙饕餮纹在历史上经历过多次演化变迁,但始终保留了“双”和“口”的元素。
历史上的上古中国并不是单一民族文明,文献留下的记载表明,上古中国经历过尧舜、三苗及夏王朝等不同地区不同民族政权的统治。黄汉平原文化、长江中下游平原文化、辽河文化、巴蜀文化,不同的文化虽都有其各自的图腾,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双嘴龙信仰为主导信仰。这不仅是部落文化变迁的结果,更与古人对天地生死的共同理解有关。
“双”的观念本质上就是生和死,而“口”是生死的进出口,双嘴夔龙、饕餮的主要神能就是以吞吐管理生死:神龙从天上吐下甘露,养育群生,在地上吞杀万物,使他们升天归源。双嘴神龙的神秘符号不仅是商周“宗教艺术”的造型母题,同时也是汉字“神”的雏形。
甲骨文的分析补正说明:天神神能的重点在于“神降”,以实现天地之交、上下关联,万物生灭。神龙自上而下意味着诞生,自下而上则意味着通过死亡而再生。龙负责一切万物的死生循环,并赋予人以神格化的奥秘形象,通过它可以衍生“神人”(黄帝乘龙升仙,通过死亡完成从人到神的转变)。
殷商王族本身是一个多元团体,原本没有固定的信仰体系,所以有条件成立跨文化领域的上古帝国,接纳其他民族的崇拜,并演化进自身的宗教体系。当然,神话中同时保留着神龙创生和凤鸟创生两种神秘创生信仰,但从中明显可见其差异:前者表达普世的生死、升天与再生,不具有族群特征;凤鸟信仰却带有具体的宗族繁衍概念,同样的信仰还有许多,虎、豹、龟、蛇、牛、鱼,这些图腾都有祖先观念。
商人认为,昊天充满龙形和鸟形的禽兽,它们是群体的崇拜对象,从负责招来风雨、雷电、霓虹、霞彩,升华到管理一切上下关系,将昊天的生命力降到地上,又吞噬、杀害万物,依此完成万物死生的周期循环,同时还是更加幽秘的占星术、巫觋信仰的形象。
如果说龙是一种观念,一种生死天地的模糊认识,那它又是如何具有形状的呢?古人是如何把宗教观念具化为具体造型加以崇拜的呢?
台湾的庞烬先生在《龙的习俗》一书中提出:龙是古人对一些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以及某些自然现象模糊集合而产生的一种神物。这是对现代中国龙形象最科学的总结。确实,我们现在所熟知的龙的形象显然是多元形象的集合,但这并不是短期内形成的。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文化、信仰都会随着生活形态和环境的变化而改变,这些新的形象元素也不断产生新的神秘功能,或者因不同文化的交流而相互融合。但早期龙的形象并没有那么复杂多元。
神话研究的一大要义就是,人类的所有想象都有着最初的现实根源。人类信仰的一切形象,都源于可被观察的自然现象。龙的形象也不例外,龙的崇拜也并非中国先民独有,所以与同时期其他文明的比对是我们探讨龙形起源的一大方法。
濮阳西水坡M45墓的龙虎殡葬结构,被看做“中华第一龙”,因为其贝壳拼成的形状很像鳄鱼,因此有学者认为中国龙的形象源于鳄鱼,是在鳄的基础上进行艺术提炼形成的。
在世界其他古文明中,确实常有崇拜鳄鱼的礼俗,古代南美洲、东南亚、古越南、澳洲、非洲的一些文明中,有时出现克突尼斯水龙,或者鳄鱼形态的河神;祭祀这些神明时必须活人献祭,如古埃及保护尼罗河的索贝克(Sebek)。不过我们不难发现,他们大多是掌管水界的水王,自身没有飞天的能力,在其礼俗和神话中也找不到与飞天有关的情节,更未见到以鳄鱼来形容天象。
如果鳄鱼化身的龙,是在信仰的发展中获得升天的能力,那么升天也不可能是他唯一的神能,而是鳄鱼与其他飞行神兽形象的融合的结果,这不能代表龙的原始形象来源。
龙身修长而蜿蜒,所以最普遍的看法是以为龙的形象源自蛇类。例如闻一多先生因为伏羲女娲是人首蛇身的偶像,主张龙为奇蛇。
这一解说无法解决的一大基本问题就是:蛇不会飞,但是龙会。蠕动与飞行是两种相反的活动形态,如果将龙当做蛇的变体,则必须要解释:为什么不具备飞行这项最基本神能的蛇,竟会衍生出飞蛇的想象。
纵观世界上的古老文明,最明显的拜蛇文明应该属古埃及。自早王朝时期(公元前32-前28世纪)以来,眼镜蛇(Wadjet)就是下埃及的象征,而上埃及的象征则是秃鹫(Nekhbet),如图1所示,古埃及象形文字中,秃鹫与蛇被拼在一起,这个词的意义就是“埃及”。
除了代表下埃及,蛇的神能都与“地”有关。古埃及神话中的蛇神都居住在地下,不曾涉及天空,吉蛇是尼罗河的管理者,是河神,赐予尼罗河两岸的人们丰收;凶蛇则蛰居与地底,吞噬太阳,意图杀死日神拉(Ra)。Renenut地母的形象是一条头戴宝冠的神蛇,如图2,在古埃及各种神庙和坟墓的墙上都能看到侍奉地母的雕刻。由此可见在埃及神话中,蛇神崇拜更多的是对大地的崇拜或畏惧,这也与蛇在地上爬行,从地洞或草丛中出现的自然现象契合。
除了古埃及文明,古希伯来文明中也有地下的蛇神,不论是在犹太教、基督教或伊斯兰教中,蛇都象征着克托尼俄斯(希腊语:χθονιος,字面意思为“属于大地的”)的魔力,克托尼俄斯一般被认为来自希腊史前居民所信仰的巫术,其行为和显圣的方式都和奥林匹斯神大相径庭。他们通常为农业社会的一些宗教团体所崇拜,维系了某些特定的宗教仪式,例如厄琉息斯秘仪等。
在此类信仰中,在地中蠕动者没有飞翔的能力,因为蛇、鸟不属同类。反观中国龙自古至今都是不入地而飞天的。在其造型中,龙与云几乎是固定的构图,中国龙的确不似古埃及的蛇神,也不似旧约中的蛇。
在接收基督教、伊斯兰教或佛教前,欧亚北部民族民间神话中常常提到飞龙,这些有翅或无翅的神龙可能与中国龙的来源较为近似,在后期发展中,这些龙融合了旧约中的地下魔蛇概念,但他们的形态实在难与蛇或中国龙扯上关系。
俄罗斯民俗学家普罗普认为所有的龙都是蛇形演化,能飞的龙是蛇鸟两种形象合为一体的产物。但在夏商周三代,神龙崇拜与神鸟(凤凰)崇拜并存并立,看不出蛇鸟合体的概念。或许中国龙的形象来源并不是蛇。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德国学者提出龙形源自天象的假说,但这一假说笔者认为说服力不大,有人认为龙形代表古人眼中恒星的结构,如东方苍龙七宿、东皇太一形象都与星宿有所对应;也有人认为龙是月亮的暗面;西伯利亚考古学家阿尔金用日食和月食解释青藏高原北部出土的西周铜镜双蛇图纹饰。
星座是人类将数颗恒星联系起来,想象出的图画,而在想象之前人的脑海中必然有某种形象根据,才能在星辰的结构上投射图像,所以,星座是人类想象的结果,而非起源。因故此假说并未受到大范围的认可。
该假说最早由德国学者W·Bolsche提出,持此论者认为古人在从事农牧渔猎作业中,看到了埋在土里的恐龙化石骨架,根据推测和想象产生了龙的形象。且不说恐龙作为一种灭绝动物本身就种类繁杂形态各异,单就是“看到土地中的化石”一说,就否定了龙的飞升能力,可见此类假说颇为牵强。
该假说由西伯利亚考古学家阿尔金提出。阿尔金在研究过红山文化的玉猪龙后,推论“猪龙”形象和猪没有关系,而是源于古人对昆虫变态的观察。阿尔金先生与昆虫学家合作,确认红山玉猪龙实际上是模仿叶蜂(Tenthredinoidea)、金龟子科的甲虫等虫类的幼虫。而且,其后殷商玉龙的原型也和玉猪龙相同。
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史记·封禅书》
(轩辕)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五帝本纪》
螭,若龙而黄,北方谓地蝼。——《说文·虫部》
阿尔金先生的发现与古代文献中对虫与龙的表述十分契合,这个假说是现今最接近龙形根源的假说,不仅有助于了解红山文化的信仰,也为中国神龙的来源提供了总体解释。
首先,昆虫是先民农耕生活中随处可见的自然事物,在文明初始的时代,大量的生产生活都要凭天气等自然现象。识别各种昆虫,通过昆虫的习性来推知季节、天气、历法甚至时间,这是先民的智慧,更是古人必须掌握的生存技能。
在与昆虫共处的岁月里,这种和人的生长方式完全不同的动物必定给了古人神秘的启发。因为昆虫弱小的躯体里暗藏着羽化、升天和再生的人类理想。蛾、蝶、蝇、蜂等昆虫遍及天上地下,它们从一颗微小的卵中诞生,成长为柔软蠕动的肉虫,在幼虫期结束时,它们吐丝作茧、切叶裹身、甚至把自己埋进泥土之中,时光流转,曾经的爬虫长出翅膀,竟然可以飞腾于天地之间,这种“羽化升天”的能力,是那时的古人敬畏而赞叹的奇迹。
成虫从幼虫的头部或尾部钻出旧的躯体,这也迎合了双嘴夔龙纹中头尾的大嘴代表生门或死门的意象。我们在前文谈到古埃及文明中的蛇神,与其把中国龙与蛇神做对比,不如拿它与另一个埃及神灵形象“金龟蜣螂”做对比。蜣螂与叶蜂一样,幼虫到成虫有一个变化过程,蜣螂的幼虫在粪便或尸体中成长,继而飞天,这是从死到生循环。古埃及文中蜣螂的字就是简笔绘制的蜣螂图画,读做“Hepri”,可译为“势能”,表达太阳和死人再生的势能。
从上图第二十五王朝木乃伊及木棺局部图可以看到,古埃及人有在死者棺椁上放置金龟蜣螂雕像的礼俗,而据红山考古工作者介绍,龙形玉器在发现之时,同样被放置于墓主人胸部。《庄子·庚桑楚》有言:“惟虫能虫,惟虫能天。”尽管古埃及文化与红山文化关联性甚微,但在这里其行为的目的是相同——祈求神虫(龙)的保佑,希望借由学习昆虫的羽化,使死去之人获得再生的能力。
同样在阿兹特克文明中也存在着双头龙形象,与生死的关系密切。阿兹特克神明Aigos的头尾两嘴代表着一条神秘的孔道,经过神龙身体的人或物因而与神结合,获得了神性(上图三)。
关于昆虫和幼虫的概念能够同人的精神和肉体联系起来,在古代的中国人、突厥人、芬兰—乌戈尔人、特别是通古斯—满族(奥洛奇、那乃、尼夫赫)以及日本阿伊努人那里都能见到。神龙的昆虫形态也与胚胎有一定关系,在红山玉器中不仅有蚕母造型,还有从墓葬内死者手里发现的蚕蛹形玉器,西周晚期虢国墓中也发现有蚕形器物。就蚕的形象而言,胚胎所代表的生育象征还在其次,羽化再生才是核心要素。纵使喻为胚胎,也不止是子孙生育,而是死者的玄妙再生——“玄胎”。
综上所述,与龙形最接近的,应该是昆虫的幼虫了,这也是中国龙最有可能的形象来源。
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吕氏春秋·先识》
古老信仰的没落是有其自身原因的,中国神龙信仰的早期衰落,与巫觋文化的退场和人们对血腥祭祀的抵触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从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初,西方人类学家积极寻找当时仍然存在的萨满教社会,研究世界范围内的萨满文化遗产,他们发现在欧亚、非洲、美洲、太平洋岛屿的萨满信仰中,均可见到与中国龙相似的神兽崇拜,普罗普教授在《神话的历史根源》一书中指出,世界各地的原始神龙都不约而同地呈现出双嘴龙的样子。
而在十九世纪的太平洋地区原住民尚且保留了以下成年仪式:男孩子必须通过龙身的象征物,以变成真正的大人。澳洲原住民实行成年仪式时,在干涸的河道上放置巨大的木块以当做龙口,男孩进入木块仿佛被龙吞噬,经过神秘的仪式过程后,男孩从龙口中走出,成为成年人。在新几内亚,进行成人仪式时要建造前后双口的龙形房屋,使之像新几内亚神话中的巴尔龙(Barlum)的肚子,仪式在屋内举行。
人类学家也发现,许多南洋民族都保有在仪式中建造带有口状大门的房屋并从中来回出入的传统,以表示被神兽吞吐。而在墨西哥的墨西哥城,2017年7月,考古人员在古阿兹特克遗迹中发现650颗整齐码放的人头骨,被证明与神龙食人的血腥祭祀有关系。
这些仪式的背后是巫觋盛行的上古社会,能吞吐人物的神兽被看成无所不能的大神,而被其吞噬的人物则与之合为一体,透过这样的过程,神和人达成了沟通的默契,他们能通天、能与动物沟通,能预言世事,掌握各种异能,这也是巫师的由来。
不只是原始信仰,基督教《旧约》中,耶和华让鲸鱼吞咽乔纳,并吐在尼尼微,后来乔纳在尼尼微代神宣告,使大众信服。古希腊神话中,克罗讷斯也曾吞吐其子,是其获得神性。有时龙尾代替了龙首完成吞吐的功能,怪兽刻尔拍洛斯用尾巴咬了英雄赫拉克勒斯,以此让赫拉克勒斯能进入世外世界。刻耳拍洛斯的原名就是德拉古(Dragon)。
在中国文献中,梁朝的《述异记·鬼母》也描述了怪兽吞吐的形象:“南海小虞山中,有鬼母,能产天下鬼。一产千鬼,朝产之,暮食之。”这与克罗讷斯的故事如出一辙,后人讨论克罗讷斯,其哲学意义在于它等同于时间神柯罗诺斯,以其食子的故事,形容时间是不动的。但克罗讷斯食子的原意,应该是通过神腹获得神能的过程。
可见,神龙食人的信仰,在世界范围内都是人类十分重要的原始信仰基础。这又引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人类不约而同地抛弃了神龙信仰,将龙视为不再重要的神物或邪恶嗜血的魔物呢?
在各地的上古文明中,都曾有过神杀大酋国王的礼俗。一些上古社会认为,大酋是大神的实体,大酋身体健康,可以保证国家无祸,他的男性或女性力量能带来农牧丰产,他的身体力气可以保障国家武装实力的长盛不衰,如果大酋身体出现衰老,整个国家都将不保,所以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必须杀死濒临衰老的大酋。
这点在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的著作《金枝》中有较为完整的表述,古代萨满教社会十分惧怕萨满巫师的衰老,如果按时对巫师进行神杀,可以让其灵魂再生并进入年轻健壮的人的身体,所以,在上古巫觋信仰中,神杀、人殉祭祀和永生是不可分解的统一概念。黄帝和神龙合体时已获得永生,但在战国的先进思想中,巫觋信仰的“恐怖性”几乎被扫除殆尽,所以在《史记》中,黄帝并不是进入龙腹,而是驭龙升天。
原始的巫觋信仰造成了夏商时期大量的人殉祭祀出现,在劳动力极为宝贵的原始社会,能如此执着于用活人献祭神龙,只能说明夏商时期的中国人把生死转化的观念看得比经济发展更重要。萨满制度被毁灭后,新的权力制度要求取消萨满仪式,人们也逐渐克服原始信仰,并在克服的过程中,放逐了龙的存在。神龙的性质游走于二者之间,并不是两种不同阶段龙形象,而是龙信仰发展的不同阶段。
这让我想起宫崎英高的游戏《黑暗之魂III》中一个教你魔法的NPC“彼海姆的欧贝克”,当你点击许多次对话后他会说一句话:“——要了解龙的本质,龙的二象性——算了,讲了你也不听——”
由商代考古发现可知,商王将大量百姓当做祭品,以铜钺砍断殉葬者的头颅,且铜钺上常常装饰两个龙口吃人的图案,或许商人相信,通过神杀,殉葬者不是经历一般的死亡,而是被神吃掉,所以能羽化、具有神性。
在神杀的信仰中选择牺牲的方法比较复杂,根据祭祀制度,被牺牲的人牲不是由人来决定的,而是神选的。祭祀中采用两种人牲:战俘和自己的居民,如果用战俘祭祀,那一次被杀的人牲数量就较为可观了,如甲骨文有用几百个羌人来祀神的记载。但用人祭祀并不是因为战争产生的,而是人殉的信仰先确立才开始杀战俘祭神的。
古文明中人们相信神会要求生血,因此需要用良好的人牲供奉。弗雷泽在《金枝:巫术与宗教之研究》一书中记录了众多萨满文化用王子祭神的仪式。许多族群认为自然死亡,尤其是病死,对永生有损害,只有在战场战死或在祭祀场被杀死的人才能保存自己的崇高生命而升天。自然死亡的人,其生命力量已经耗尽,也就无法完成羽化登仙的过程。
在殷墟西北岗祭祀坑中考古人员发现了远东楚科奇人种的骷髅,而在现存的俄罗斯楚科奇人部落信仰中,战争或祭祀中被杀的人才属于“善死”,老病而亡是“邪恶的死亡”,这种观念至今仍延续在楚科奇人的民间信仰中。无独有偶,在殷商信仰中,人牲被当做“巫”。
总结下来,我们可知所谓“西方龙”与“中国龙”并不是毫不相干的观念。只是不同文明对于上古神兽的形象,保留了不同的记忆。在上古信仰中龙是吉祥的象征,同时龙也需要人牲,但这是有助于再生的神杀,所以在古人眼中血腥的活人祭祀、神龙吃人的器物造型和龙的吉祥特征并行不悖。但在没有“神杀”信仰的后人看来,这就不好理解了。
许多文明都因为对血腥祭礼的记忆,从而害怕古代曾经受崇拜的神兽,因此便在民间故事中将其保留为嗜血凶残的恶龙形象。中华文明虽曾一时有过这种趋势,但最后却选择保留祭拜吉祥神兽的记忆,忘记它吃人的历史,仅仅改变了祭祀的仪式,保留了原本的崇拜对象,只是修正它,让它符合后人的精神文化需求。或许正是因此,在中国后期的民间信仰中,人们不再使用双头夔龙而是改为崇拜形状有些不同的单首龙,以与吃人的夔龙区别开。
中国青铜时期的巫觋文化属于萨满文化的一类,人们相信巫师能通过被龙吞吐而沟通天地,凡人亦能通过巫师获得天的帮助。但在国家文明的发展下,神权与政权开始分歧。在夏商之前的早期农耕古国,其制度应该是典型的祭司神权制国家。但从石家河文化晚期,政权与神权的斗争就愈演愈烈,政权、宗族势力的兴起让神权权威迅速衰退。而到了汤商已经是完整的政权大国。及至殷商,国家力量的统治更是无远弗届,跨越了种族和原始文化的地域范围,并且联合了百族的祭祀对象。
殷商王族是征战为主的军事民主制宗族,但殷商帝国是个多元民族国家,各族的信仰、习俗、生活方式都不尽相同,所以殷商不可能以精神文化为基础统一全国。因此,在殷商帝国中,祭祀、巫觋的身份依旧十分重要,但已不具有崇高的政治地位了。从甲骨卜辞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商王室治理各地的方式也是军权至上,巫师的身份已经次于王,成了专事占卜的“贞人”。
而神龙从祭祀和崇拜的对象到王权象征的过程,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启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西北海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山海经·大荒北经》
烛阴给我的感觉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种亘古,一种永恒不变的神秘。这种神秘谦逊、内敛、不因外物而波澜,甚至有些愚钝。它实在太大了,它在你面前,而你只是看到一个莫名颤抖的世界,你无法完整地触摸它,感受它,它太大以至于你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世事变迁,这条老龙也回到了原本属于它的天上,它的身躯还带着殉葬者的血,眼神却已穿透千年的时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中国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如果世界上真有龙,它想说什么,或者说它想吃点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人类似乎已经把自己的命运牢牢掌握在在自己手里,再也不需要它来吞吐、管理谁的生死。在天地间遨游时,它一定见过许多惊世骇俗的奇景,这些奇景我们人类恐怕无缘得见了。
谷歌;百度;搜狗;以上文献插图;题图为微博@张渔Yu创作的插画,烛阴想象图为成都插画师VIKI_LEE绘制,侵删,严禁挪作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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