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号玩家》不是一部关于游戏的电影,导演只是借用“游戏”以及“VR技术”这些元素改头换面包装了一个骨子里80年代风格的冒险动作科幻电影。任何人都能甘之如饴而不会心生厌倦,它有着过分简单却条理清楚的故事主线,神话学家坎贝尔将其称之为“英雄的旅程”——少年英雄拯救世界的陈词滥调,也正因为此,我们在黑暗笼罩的影院中也就无需太多的心理负担,看第一遍时你可以享用视听和故事,假如有第二遍,那么就享受细节。关于电影的诸多讨论乃至争吵更像是发行公司乐见其成的营销手段,而非导演最为重视的部分,斯皮尔伯格的工作由始至终都是把故事娓娓道来,将观众的注意力紧紧抓住,直到字幕升起的最后一分钟。
2006年,斯蒂芬·斯皮尔伯格曾经酝酿执导一部新的科幻电影,业内消息指出,这部电影“会更多依赖于现有的,坚实的科学理论”,脚踏实地而非天马行空将是这部电影的主基调。为此,斯皮尔伯格不仅接洽了霍金的挚友,加州理工学院基普·S·索恩,还试图将乔纳森·诺兰网罗麾下担任编剧,但最后他还是见异思迁,转而去拍了在票房上几乎十拿九稳的第四部《夺宝奇兵》:“喜当爹”的印第安纳·琼斯在张牙舞爪的“苏熊反派”追赶之下,连滚带爬的一路闯关,最后有惊无险地获得必将属于自己的胜利,顺便和老相好领证结婚,永结连理。探险、动作、亲情和惊鸿一瞥的外星人,这是一部他自己更为熟稔也更为得心应手的电影,至于那个他始乱终弃的科幻电影项目在七年之后涅槃重生,变成如今众所周知的《Interstellar》——《星际穿越》,而《夺宝奇兵4》后整整十年,他再未踏足过纯粹地娱乐题材,直到《头号玩家》。
这十年间,仿佛是希望能够鸳梦重温《辛德勒的名单》或《拯救大兵瑞恩》那样的辉煌,斯皮尔伯格一直孜孜不倦地拍摄着混杂着“严肃、宏大、深刻”等若干元素的作品,而刻意求工的结果通常是毁誉参半,观众和评论家对这些作品既没有特别厌恶也没有由衷的喜爱(《圆梦巨人》也同样没有像《ET外星人》那样广受欢迎),但“廉颇老矣、灵感退步”之类评论总是不绝于耳,不过在一个信息以小时和分钟为衰减单位的年代,连这样的评论也迫不及待地偃旗息鼓,以便多快好省地吸食更新更大的舆论对象。
即便普罗大众从早到晚都在智能设备上唾弃“这个日益千疮百孔的社会”,但人人都在渴望英雄能从天降临,过去几年票房收益最好的电影几乎都和穿着紧身衣,说着俏皮话的超级英雄纠缠不清,而这些电影的周边商店里也永远人头攒动、顾客盈门。斯皮尔伯格似乎是看准了时代的脉搏,由此做出了反应,他的下部作品是《头号玩家》——一部被克里斯托夫·诺兰婉言谢绝的电影,而斯皮尔伯格在商业电影方面的活力和天才也在这部属于他自己的“超级英雄”影片中展现无疑,要知道原本就是他和乔治·卢卡斯创造了如今的商业电影的最基本的叙事节奏。
这种试图吸引所有人注意力并通俗易懂的影像阐述方式在斯皮尔伯格拍摄“艺术类”影片的时候常常给他添麻烦——不少评论家觉得纳粹屠犹的严肃主题容不得被像《辛德勒的名单》一样被过于轻佻地编排成一个接一个跌宕起伏的睡前故事,因为“集中营的残酷无法通过任何形式再现”这种不三不四的做法缺乏敬畏,让·吕克·戈达尔更是以他一贯直来直去的秉性骂斯皮尔伯格“伪善,亵渎,根本就是个骗子”
好在《头号玩家》根本无需在文本与道德方面承载过多的负担,所以已经72岁的老导演所要做的就是让这部电影尽可能地取悦所有的人。电影改编自畅销小说,故事每一个段落里都充斥对80年代电影、电视、卡通、电子游戏和歌曲等流行文化繁花似锦般的致敬,这对一部投资上亿的电影来说是一场灾难——即便所有原著粉丝个个有钱有闲、不厌其烦去电影院每人看上十几遍,贡献的票房还是杯水车薪,电影照样竹篮打水,血本无归。所以斯皮尔伯格对此进行了精确修正。他像手冢治虫笔下那个面部缝合着黑白相间皮肤的怪医黑杰克那样,一刀一刀切除太过硬核和粗粝的“组织”,只留下识别性最强也最易于视觉传达的部分。
这种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做法极为讨巧——时兴的高科技场景和少年英雄设定用以吸引青少年;怀旧的流行文化是为了让如约而至进入“中年”的人热泪盈眶;同时绞尽脑汁把一个形销骨立的简单故事用最为花团锦簇的方式充盈地血肉丰满——视觉特效异常复杂,以至于导演在等待渲染输出之际竟然还有时间再拍一部《华府邮报》进行象征性“冲奥”,音乐音效的编排也是煞费苦心,影片中的听觉“彩蛋”相比视觉更高一筹,也更接近“彩蛋”的本来含义;故事中的人物因注入大量凡俗中庸的哀伤与欢笑所以具有活生生的代入感,而不是象征某些高不可攀的人生意义的活死人,所有的艰难困苦也在电影的长度之内得到想象性的消解,斯皮尔伯格的目标和整个电影工业体系的目的完全一致——牟利。
一如法兰克福学派的宗师阿多诺所说“文化工业的整个方式将牟利动机赤裸裸地转换为文化形式”,由突飞猛进的技术所带炫目视觉特效和“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叙事方式的基本目的就是为了填满幕布和放映机之间的空置座位,“艺术、自我表达”以及其余的一切只是附加值。即便如此,达成这一目的所要面对的千难万险并不亚于《黑魂》系列中难度瘆人的BOSS决战,糟糕的观影体验会让观众心生悔意,因为观影产生的不仅是经济支出,还有高昂的时间成本——本来这两个小时我能通关一个游戏段落,或者干点其他事,但我却去看了一部“烂片”,还吃了张罚单。
物质与精神上的刺痛和连锁打击会让观众对观影行为心生悔意,只是罗列卖点并简单相加就赚点快钱的公式事实上正在被受众甚至是惟利是图的电影制片公司有计划地淘汰。只有少数人会在《头号玩家》里消磨两个多小时以后产生愧疚,这便是斯皮尔伯格的伟大之处,他对电影媒介商业属性的了若指掌让他拍摄电影的动机更专注于让这个行业能够持续发展,并且与时俱进。
斯皮尔伯格无疑是个长袖善舞的商人,但这未必就说明他不具有迷影者的赤子之心。1982年6月10日,志在必得的斯皮尔伯格通过委托代理的方式在苏富比的一场拍卖会中得到一件电影道具,一架雪橇。算上佣金,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东西花掉了他60500美元,这是当年划时代的电影《公民凯恩》里出现的一架雪橇。查尔斯·福斯特·凯恩死后,一群人在他宝物堆积如山的仓库中发现一架印着“玫瑰花蕾”的雪橇,然后它就被丢进篝火,付之一炬。凯恩年少时对这架雪橇感情甚笃,然而因故离开之后,他就从未再见过它。这是奥逊·威尔斯的电影《公民凯恩》中大名鼎鼎的一幕,“玫瑰花蕾”也出现在《头号玩家》的角色韦德·沃兹的台词中,成为电影的一个微妙注脚。
我们无法得知在地位、财富和声望上都远远凌驾于奥逊·威尔斯这个往日幽灵之上的斯皮尔伯格对他抱有什么样的看法,“玫瑰花蕾”在《头号玩家》里被定义为失去又被承认的友情。不过奥逊·威尔斯死的时候孤苦伶仃,腿上还放着一架打字机,写着没人会看的剧本,他的最后一份工作,根据他自己话说“是给一个玩具配音”,其实这个角色就是变形金刚大电影中的宇宙大帝。
究竟什么是“玫瑰花蕾”,时至今日依旧众说纷纭,它就是电影《花样年华》里“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那句台词得不到的答案;它是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里让·巴蒂斯特·格雷诺耶试图追寻的自己的体味;它是身穿紫色皇袍,消失在君士坦丁堡血腥巷战中的东罗马帝国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它是西西弗斯永远推不到顶的石块和所有苦苦渴求追寻而终究不得的所有是非的代名词。
但在《头号玩家》中,不存在这种刺眼的惆怅,包括反派在内,所有人多少都获得了成功,斯皮尔伯格把堆积如山的素材分门别类,重新排列组合架构,然后成为焕然一新的故事,有些是为了让人想起,另一些则是为了永远忘记——即便在观影过程中会感到微妙、矛盾、暧昧甚至是怒不可遏,但《头号玩家》的绚烂多姿与行云流水依旧会让我们不由自主的回忆那个曾经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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