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的主流文化中,对“想象”的认识,要么视之过低,作为“现实”的对立,与“虚假”等同;要么将“想象力”捧上圣坛,谴责应试教育对其的摧残,但对其所指并不了解,落脚点不过是它未来可以改变“现实”。
但事实上,人类的世界却从未单纯的由“物质现实”构成。它是外界物质与人的感官与内心景象共同组成的,而这才是我们真正的“现实”。譬如自然界中并不存在“色彩”,色彩是人的感官接收到不同波长的光的投射后的主观感受,而它无疑是人类世界无法或缺的要素。感官之上,又有了思维、逻辑、概念和美,这一切组成了文化。所谓“想象”,即是人的心理活动超越直接感官的部分,是文化产生的原因和维系的核心。社会学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将国家视作“基于想象的共同体”,所言极是。
当人类拥有了语言也便拥有了逻辑和用逻辑交流的能力。但可用语言和逻辑定义的却只是人类内心图景的一小部分。更多的东西,像躲在迷雾之后的光亮,忽明忽暗。我们无法用语言表达它,却无法停下对它的探究。瑞士心理学家,伟大的卡尔·荣格认为只有象征,可以让这飘忽无形的光芒,在理性的幕布前显形。
神话就是重要的象征,它是我们内心光芒投射在语言之上的镜花水月。文字和故事,只是表象的躯壳。它真正要告诉我们的,是我们是谁,和我们与世界的关系。
有时我们对世界所知太多,却对自己所知太少。有时我们关注自己太多,却对世界一无所知。
最近在读古中国神话。畅游中华上古神国之时,常会想到其他文明。正如每每读各国神话时,常常会想到我们自己。
看到女娲和伏羲兄妹绕树而逐,眼前恍惚重叠起在更东方的东瀛,伊邪那岐与伊邪那美兄妹绕着天柱的三次相遇。兄妹作为大洪水后仅存的人类,生儿育女繁衍生息,又俨然是成为古希腊人名祖的丢卡利翁和皮拉。
黄帝在都广之野种下的连通天地的建木,是否即是《圣经》创世纪中雅各梦见的天梯?后来北方天帝颛顼绝地天通,断了人神之间的自由往来,是否就是像希腊人赫西俄德说的那样进入了黑铁时代,从此除了依靠圣地的神谕,人再无法见到神的踪影?而欲修至云端的巴比伦塔,是否是人类又一次重建天地桥梁的努力?
犹太教的天使乌瑞尔,向先知以斯拉宣称末日是无始无终的圆,前世、今世与末世者,同受审判。这想必即是回到了盘古分开天地之前的那圆盘似的混沌。始即是终,这是何其东方的意像。
苏美尔神话中的天空由天青石做成,诸神也都住在天青石砌的宫殿里。后来天破裂了,女娲炼了五彩石来补。所以在宫崎骏的《天空之城》里那块小小的青色石头,竟可让人肆意翱翔,因为那是天空的碎片。
而后羿弯弓射日,太阳亦在翌日搭箭回射,不过,却是在波斯。
“醒呀!太阳驱散了群星 / 暗夜从空中逃遁 / 灿烂的金箭 / 射中了苏打的高瓴”
这一方面源自被荣格称为“原型”的、人类先天共有的心理图景,另一方面又是文化交流的产物。诸神随着几千年来人类的活动不断传播、演变、交融。
古巴比伦的伊什塔尔女神,穿过新月形的黎凡特沃野,飘洋过海在塞浦路斯上岸,变成希腊的爱神阿弗洛狄忒,又以维纳斯这个名字,成为罗马城始祖埃涅阿斯的母亲。
而古雅利安神话中掌管光明与契约的密特拉神,向西成为犹太教的弥赛亚,又被亚历山大大帝的征服带回欧洲与希腊的太阳神赫利俄斯合为一体,向东则进入佛教,与弥勒菩萨的身份融合,又在唐末五代演变为我们中国人熟悉的布袋和尚长汀子。
世界从来没有哪个部分是孤绝的。每个文明,每位神祗,都同时被其他文明所保存、延续、发展。此之所失,彼处亦存。忽然就想到了孔子所说的,“礼失求诸野”。
我们通过自己看到世界,又通过世界看到自己。当我们在千千万万的文明中看到自己的样子后,才会我们明白自己身处世界之中,我们灵魂的基底和世界其他文明并无二致。
当我们站在普遍的共通性之上,才会真的发现那些看似星星点点却异常珍贵的独特的东西,那是我们真正的文化个性。我们成为世界的一部分,然后成为我们自己。我们与世界的关系,恰如佛教中观学派所言的那样,不一亦不异。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看到一个个单独的、甚至彼此间不是那么连贯的故事,似乎并未体会到背后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可这棵神话之树已经在心里扎下了根。
这棵大树,随着我的认知的成长,在心中不断长大。在我人生的各个阶段,都不断在这棵树上发现新的枝叶与果实。
想起古罗马最后一位信仰奥林匹斯诸神的皇帝尤里安,与一位年老祭司的对话。老祭司痛苦的说,听归来的旅行者说,众神所居住的奥林匹斯上,有的不过是土块与密林,诸神并不在那里,诸神并不存在。年轻的皇帝却笑了,既然如此,那诸神为何不是生活在更高的地方,生活在柏拉图的理念世界里。
也许终有一日,那些神话在心中,会脱去文字的樊篱和故事的躯壳,显露出那真切的丰满的灵魂。用千万个无声的声音,讲述那些重要的事情。
到那时,也许我们都将对始终伴随我们的神话们,再一次奉上最为深沉的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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