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接到线报的时候,我以为这又是一个深受童年阴影困扰的心理变态,只能靠屠戮小动物来排遣他无聊的焦躁。前些年网络刚兴起的时候不就常有这样的家伙吗。
我循着线索来到位于市南的A社区,住在这里的都是些颇有家资的绅士——就是我们那位可敬的总统先生所说的“社会支柱”“中产者”们。他们生活在用薪水和贷款购买的小型联排别墅里面,出入有私人轿车,是一群体面人,以至于我并没有如预想那样顺利地混进社区里。笔者废了很大劲才让物业保安相信:我是一名本地大型报社的社会新闻记者(《瑰丽奇谭》的名号可不会让他这么配合)。就在笔者登记好并领取临时的出入门卡的时候,几位可爱的家庭主妇注意到了我,她们围过来向我讲起她们在社区里碰到的怪事,多是一些邻里之间的小事——她们的生活就在这堵围墙里,能指望她们说出什么来呢?由于她们所讲得事情和笔者正在调查的宠物杀手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很有礼貌地打断了她们,并说明了我的来意,询问她们是否知道宠物失踪的事情。
听到我的问题,主妇们忽然集体愤怒起来,几乎她们每个人的家中都发生过类似的宠物失踪事件:包括但并不限于纯种猫和纯种狗,还有比如金刚鹦鹉、迷你宠物猪等等。她们抱怨着警方和物业公司的不作为,将立在一边为我办理手续的社区保安骂了一个狗血淋头——这里的物业管理公司奉行的是业主既为上帝的运营理念,而那位高瘦的保安不断地用他那温柔的嗓音向诸位太太们道歉,并承诺他们将尽快地将事情调查清楚。即便从我的角度能看到他交叉在背后的两只手已经因愤怒或其他什么情绪而紧紧捏在了一起。
我微笑着替保安解围,逐一留下了这些太太们的联系方式,并承诺她们的名字一定会以线索报告人的身份出现在我们的报纸上——但这些话却起到了反效果,她们更愿意凑热闹而不是参与其中。我开始询问保安是否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比如很简单的,小区中随处可见的监控是否拍下了嫌疑人的影像。他黑着脸摇头,表示最诡异的地方就是没有任何监控录像记录下哪怕一丁点的线索,而且小区里里外外也没有找到任何失踪宠物的尸体。我随即说出了自己的判断,首先监控系统并不可能做到全无死角,所以避开摄像头的监视这对于一个熟悉环境的人来说并不算多难的事情,其次这个犯人也许只是将宠物运输到什么地方进行转卖才会找不到尸体。总而言之,我认为犯人是一个对社区环境十分了解的人,并且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实施自己的犯罪,那么谁最符合这两个条件,他就具有最大的嫌疑。
笔者本以为保安听了我的判断之后会恍然大悟,然而他依旧黑着脸,就像是我说了一通废话,这让我觉得有些尴尬。我似乎瞧出了他对我这个“大报记者”的不屑,不免就有些不愉快,于是问他对笔者的推理有什么看法,或者他们是否已经锁定了嫌疑人。他吞吞吐吐起来,表示我的推测不无道理,又抛出了些他们会考虑这样的光漂话来应付我。我自然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在我一再的追问下,他终于说出了一个名字,然而这个名字一出现,立刻引起周围太太们的惊呼,而瞬间这位保安就又成了她们讨伐的对象。
我从太太们的口中得知,这位T先生是一位帅气的宠物医生,他的诊所就开在社区里——不过她们显然认为这是物业公司对T先生的诬陷,那位充满爱心的T先生怎么会是残忍的宠物杀手呢,何况他还那么帅。
我抛下被淹没在口水中的保安,独自去寻找这位T先生一探究竟。好在社区内的指示牌设置的非常易懂且实用,我很快找到了宠物诊所,透过落地玻璃窗我能够看到那些似乎是T先生的助手们,正在忙着给小猫小狗们洗澡、梳毛,而小动物们也很温顺地趴在那里任凭人类摆布。年轻的护士迎向我,她微笑着问我是否需要什么服务,我表明身份,提出希望采访一下T先生。护士露出为难的表情,询问我是否有预约,得到我否定的回答后,她表示让我等一会好让她去询问一下T先生。我百无聊赖地在等候区坐下,那里同样坐着几位正在闲聊的女士——她们似乎把这里当成了某种社交场所。很快,年轻的护士小姐回来了:T先生愿意接受采访。
看样子宠物医生T先生已经不用亲自在诊所里做具体的诊疗工作了,他的办公室在诊所后一条狭长的走廊尽头,那是一间装潢非常考究的办公室。T先生就坐在胡桃木制的办公桌后面,仅仅从那张像极了某一线男明星的脸上,我就可以看出他的生意一定很好。
我再次表明身份,当然,是伪造的身份。他示意我先把门关上,走廊那头诊所里的嘈杂声很快被厚重的木门和墙体上的软包装给隔在了外面。而我敏锐的观察力也让我立刻注意到,T先生的脸上表现出一种微妙的如释重负的表情。他让我坐下,并给我递来一杯水,就在我考虑着该如何把话题引导正题上去的时候,T先生却主动说道:我知道你们早晚会来的。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我十分尴尬,在沉默了大约十秒钟之后,我意识到T先生这句话所指的大约就是我此行的目的,于是我也只好开诚布公了。我坦白了自己《瑰丽奇谭》编辑的真实身份(他表示从未听说过),但也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毫不掩饰,他坦承就是他陆续将社区内的宠物一一杀害,而他自己也深受其折磨。我并不是一名心理医生,所以我只能从最表象的问题开始问起,比如这件事从何而起,而他至今又是因为什么一直持续进行着这样一件,用他的话说,令他深感罪孽的事情。
从T先生的叙述来看,这件事的发生纯粹是一个偶然。在他之前的生活中,从未表现出曾有这样的特殊嗜好。正如那些太太们所说,刚到A社区创业的T先生是满怀着对动物的爱意以及对自己事业的期待的。即便是在学习或工作的过程中,有时T先生不得已必须为一些宠物实施安乐死,他也是满怀着歉意和对生命崇敬之心来进行的,他从未在杀戮或对尸体的解剖中获得什么变态的快感。然而就在一年前的某一天,他夜宿在办公室内,凌晨一点时忽然被诊所里一阵凄厉的猫叫声所惊醒,专业知识告诉他也许是他的某一位“病人”出现了什么状况。于是他立刻穿过走廊向诊所走去,当他穿过走廊立即意识到那些被关在笼子中的动物都醒着,不知是不是也被吵醒了,它们在各自的笼中注视着T先生。T先生本想出声去安慰受惊的动物们:“然而我并没有能发出什么声音,因为我忽然失去了那个勇气”。在黑暗中,他只能看到宠物们的瞳孔凝缩成一个个绿色的光点。T先生的脑子里忽然有了这样一幅画面,他看到自己被关在笼中,而那些宠物则瞪着眼睛注视着自己,他被自己吓坏了,以至于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他尝试了三次才将灯打开。就在他摸向电灯开关的时候,夜猫的嚎叫还在继续着,而其他动物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响。就在日光灯被点亮的一刹那,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动物都好好地坐在自己的笼子里,它们注视着T先生,日光灯的光亮让他切实地看到了动物们的瞳孔,可那深绿色的光点却如同挥之不去的噩梦已经深深蚀刻在他脑子里了,从此开始伴随着他度过了每一个夜晚。他说他开始害怕每一个超出他视线之外的动物,他想知道它们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可又害怕知道。
T没有回答我,而是再一次地陷入了沉默。而我却兴趣缺缺起来,这不过是一个被自己吓坏的家伙,我询问他是否去看过心理医生。可他还是没有接我的话头,就在这漫长的沉默之后,T先生忽然紧张了起来,他示意我不要说话,侧耳像是在聆听什么似的,很快他变得十分愤怒,用力敲了一下电脑键盘上的某一个按键:传话器被接通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是”她显得很恐惧。然后他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目光凶狠又涣散,像是在不断地寻找聚焦的目标可又完全无法找到。我不由得被他感染着也紧张了起来,以至于杯子里的水洒在了我的裤子上都没有留意到。我学着他的样子,也竖起耳朵去听,可除了那微弱的从走廊那一头传来的嘈杂声之外,我什么也没听见。
大约十分钟后他安静了下来,重新坐回桌子后面,神色疲惫。他问我是否也听到了,我反问他听到了什么?
当然听到了,我这么回答道,即便这间办公室装修的再怎么好,也不可能完全隔绝外面的声音,更何况这里是宠物诊所的办公室,怎么可能听不到猫狗的叫声呢。他愤怒地敲了敲桌子,骂了一句和他这张帅气脸孔完全搭不上关系的粗话。我再次建议他去看看心理医生。可他却吼道:“猫叫声也就罢了,可这咕噜声!这毫不停歇的咕噜声!”
我越发困惑了,询问他是否是那种猫咪发出的咕噜声,他闭眼忍了一会,然后回答:“不,是泥塘中涌出气泡的那种咕噜声——那种,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冒出头来的咕噜声。”
他的样子以及这种诡异的描述让我感到不寒而栗,以至于我如此地不想和他继续待在一个屋子里了。
我提出想去看看他是在哪里谋杀那些动物的,这个话题似乎反倒让他觉得轻松起来。他说他就是在宠物医院里做的,就在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面前,他用最温柔的手法将它们的同类杀死,用兽用麻醉剂和饱和硫酸镁针剂——那些宠物就像睡着一样快速死去,而剩下的活着的那些依旧在笼子里注视着他。
我又询问他把尸体都抛去了哪里,他说小部分是让专业处理公司带走处理了,还有一部分就扔在社区的垃圾场里。垃圾场里?我对他的话又怀疑了起来,因为根据线索,从没有人找到过任何宠物的尸体,如果他仅仅是将尸体抛弃在垃圾场这么随便的话,怎么会没有人发现呢?然而对此他却表现得完全满不在乎,他不在乎有人会发现他,或者说他从内心渴望着有人发现他——比如我。倾诉也许能让他好受点,可他还是抑制不住那种冲动,这从我离开之后谋杀宠物的消息仍旧没有停止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来。
垃圾场里并没有什么异样的,但是我很高兴自己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了——他给办公室设计了一个后门,可以不经过诊所而直接去停车场,垃圾场和停车场距离不远。在我离开A社区的时候,看到之前那位保安正在门卫室里调试着监控,我把临时出入证还给他,保安问我是否调查出了什么,我让他留意近期的报纸。
当然,如果他不买《瑰丽奇谭》的话,那是永远不可能看到这篇报道的。
注:在第三十八期《瑰丽奇谭》上曾刊登了一则后续报道的预告,题目为《敬请期待<耸耳听闻系列之三>消失的宠物尸体》,然而三十八期之后的杂志上及其他同类刊物上并未有类似内容文章的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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