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对于漫画的创作者而言,死亡既是一个令人无比兴奋的题材,同时也是一个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的挑战,如何在漫画公司的繁文缛节以及读者们的苛刻要求之下创造出属于作者自己的故事,真正挖掘出超级英雄人物背后的人性,正是面对死亡这一题材时,每个创作者都必须认真思考、用尽自己创造力与智慧的难题。
1992年,DC漫画[3]旗下的知名漫画人物超人[4]迎来了他的死亡。在这条名为“超人之死”[5]的故事线[6]中,一个名叫“末日”[7]的超级恶棍突然出现在美国境内,开始这名角色身着类似精神病院内病人所着的防护服,只有左臂从破损处伸出,但可以清晰看到从他粗壮的手臂与拳头内部,生出了类似岩石一样的坚硬骨骼。随着他一次次挥拳击打囚禁自己的墙壁,这破茧而出的外骨骼不仅没有因碰撞而碎裂,反倒越来越长,在最后一次拳击之后,它终于击碎了禁锢自己的牢笼,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然而这只是短暂的序曲,来到旷野中的末日如同一架拥有无尽动力的毁灭机器般,开始了对一切生灵的无情屠戮,只要进入其感知范围的生物,都将难逃一死。超级英雄团体美国正义联盟[8]接到消息后迅速赶到现场,试图集众人之力对抗这一残暴的野兽,但显然这怪物的能力已非任何一名联盟成员可以比拟,在场的超级英雄们一个接一个被它击溃,蓝甲虫更是[9]几乎死在末日手下。就在正义联盟濒临败亡之际,接到求救信号的超人终于赶到了现场,与众人合力对抗末日。
然而战争的惨烈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即使是超人也对末日束手无策,在一次次对抗中他变得越来越虚弱,末日却因束缚身体的防护服逐渐脱落而愈战愈勇。这场战斗从荒野开始沿着公路一路展开,而最终的目的地则是超人一直以来以克拉克•肯特[10]这一人类记者身份定居的大都会市[11]。眼见自己保护至今的家园即将毁于末日之手,超人终于释放出了自己残存的所有力量,在拼尽一切的一击之后,他终于击溃了末日,但这胜利的味道却已是太过苦涩,因为在这场惨烈至极的战斗结束后,看似神一样的超人终于低下了高昂的头颅与紧握的双拳,他早已残破不堪的披风挂在一根铁条上,如同一面旗帜随风飘扬,而这具浑身血污的躯体则安静地躺在了他的爱人,同为星球报社[12]记者,也是他的爱人路易斯•莱恩[13]怀中。
不论对广大漫画读者还是漫画作者而言,这名来自氪星的最后一名幸存者[14]都是一位极具标志性的人物。他绝非第一个戴上面具打击罪犯的义侠/动用私刑者[15],却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超级英雄[16],用《守望者》[17]作者戴夫•吉本斯[18]在接受一次采访时的原话来讲:“超人是所有超级英雄的祖宗。”这名由画家乔•舒斯特[19]和编剧杰瑞•西格尔[20]于1938年创作的人物正式拉开了超级英雄漫画迄今长达77年的流行史:他刀枪不入,即使是炮弹也难伤分毫;拥有肉眼难以追踪的速度,能够突破重力的制约,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际;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可以轻而易举地举起飞机、整栋建筑,甚至移山填海;他还拥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始终将保护和帮助人类作为自己的首要行为准则;然而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则是:超人是永生不死的。
死亡是一切生命形式的终点,接受这个事实,并直面死亡是每个人在一生中都必须经历的过程。然而并非每一个人都具备足够的勇气去正视生命的结束,不论借助宗教、医学还是艺术、藉由身体抑或精神层面的自我改变,人们总是在寻找一种能够自死亡的掌控中解脱的办法,漫画亦不例外。超级英雄漫画在其诞生之际,便给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经济大萧条[21]时期经济拮据的底层人民带来了最为廉价的娱乐方式,而以超人为代表的超级英雄们则似乎让这些身受经济衰退影响而艰难谋生的人们看到了一种远好于现状的未来;在二战期间,这些超级英雄们又再度披挂上阵,以宣传员的身份加入了这场战争,鼓动着一个又一个年轻人投笔从戎,他们看着“美国队长”[22]的故事,脑海中幻想着自己同他一样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美好未来;二战结束后,超级英雄漫画在经历了短暂的衰落后,再度成为现代人内心的都市童话。对于每一代人,超级英雄漫画也许都有着迥然不同的含义,然而不论时代如何变迁,超级英雄对于普通人而言,始终有一层固定不变的意义,而要理解这一点,就必须回到所有超级英雄的源头:超人。
在超人的众多称号中,有一个是“明日之子”[23],正如这四个字所展示的,”他的身上既集中了人类对于自身未来形象的全部期待,也同时暗含了对人类潜意识中对“神”这一形象的现代解读,我们希望自己变得“更高更快更强”,不断突破自己的物理极限与道德困境,成为一名更加完美的人,或者说,神。然而隐藏在这一期待之下的,却是一个潜在到也许人类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愿望,那便是“永生不死”。
与蝙蝠侠[24]基本未曾大改的起源不同,超人的起源设定历经数次修改,他第一次出现是在一个名为《超人的统治》[25]的短篇小说中,这个故事刊载于西格尔1933年自行创作的一本爱好者杂志,此时的超人尚未成为你我视为理所当然的那个英雄,而是一个具备心灵感应能力、意图统治世界的光头恶棍(这个形象倒是非常与超人的人类宿敌莱克斯•卢瑟[26]非常相似),这个设定很快便被西格尔自己推翻,沿着超人这个名字,他与舒斯特重新设定了其人物形象,在超人的面容与躯体方面参考了彼时知名的演员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27],其戴上眼镜的人类记者身份克拉克•肯特则取自另外两个好莱坞明星克拉克•盖博[28]与肯特•泰勒[29]。在重新设定的人物背景下,超人本名卡尔•艾尔[30],在其出生的星球氪星即将自内部爆炸毁灭之际,其身为科学家的父母预见到了即将降临的灾难,便将尚在襁褓中的他放入一艘小型宇宙飞船,送入太空。
这艘飞船最终坠落在堪萨斯[31]大草原上,这名婴儿也为一对朴实的农民夫妇乔纳森和玛莎•肯特[32]所收养并顺利长大。然而在地球的环境下,他身为外星人的体质受到太阳光照射后发生了异变,其细胞成为了贮藏太阳能的容器,这赋予了他诸多不可思议的能力,并最终造就了这个独一无二的超人。这一设定并未告诉我们超人是否是“永生”的,毕竟从婴儿成长为成人的过程证明了他是拥有像常人一样的生长过程的,然而对于他是否会如常人一般衰老,不同的作者有着不同的解读。超级英雄漫画与其余漫画类别不同的是,一个角色基本不会在一个故事或一部作品结束后便不再出现,而是会融入所属公司的漫画宇宙[33]中去,并往往经由创作者之外的众多作者之手,呈现出各种基本相似,却又在细节层面各有千秋的形象。
对于超人而言,是否会衰老是叙事与设定两个层面的问题:在叙事层面,大多数超人故事并未设定于某一个与现实生活对应的特定时间点,故事发生的大都会市本身也是一个虚构的城市,在最初的创作中,作者只需要延续这一设定展开超人在其青壮年时期的冒险故事即可;然而随着这个人物获得越来越多的成功以及漫画读者年龄层次的不断提升,单纯地继续这种相对而言较为浅显的冒险故事,已经不能满足读者对于这一人物的期待,在设定层面,漫画角色同样也需要成长。于是弗兰克•米勒[34]在《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35]中为我们带来了垂垂老矣的蝙蝠侠,而马克•韦德[36]及阿历克斯•罗斯[37]则在《天国降临》[38]中为我们带来了两鬓斑白,垂垂老矣的超人。
然而不论是否衰老,超人仍然是那个如太阳一般坚不可摧的、最后的胜利者,直到《超人之死》这部作品面世。从衰老到死亡,对于人类而言,似乎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历程,然而超人之死却是一个偶发的想法。在彻底改变了DC漫画宇宙的《无限地球危机》[39]这一大事件之后,整个宇宙迎来了暌违许久的重启,这次重启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将在讲述了太多故事之后混乱不堪的人物设定与情节设定进行一次统一,以便之后的创作者可以放开手脚,不受各种矛盾设定的困扰。
在这次事件后,超人的设定也得到了一次重启,然而彼时超人主系列《钢铁之躯》[40]主创约翰•布莱恩[41]因与DC漫画不合,退出了创作团队,这一变动导致超人主刊的销量开始节节下降。为了提振销量,DC漫画不得不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改变贯穿超人故事爱情线索的“超人-露易丝-克拉克”三角关系,让露易丝倾心于克拉克这个普通人、而非超人,并最终促成了两人的订婚。订婚之后自然便是正式婚礼的举行,然而此时DC漫画的母公司华纳兄弟[42]决定在电视上制作并播放一部新的超人电视剧,这部作品的部分剧集也曾在我国电视台引进播放过,它的名字应该有很多人非常熟悉:《克拉克与露易丝:超人的新冒险》[43]。由于在这部作品中同样有着这两人结婚的情节,为了最大限度利用电视剧集的影响力来提升同角色品牌漫画的销量,DC漫画决定将漫画中两人的婚礼推后一年,与电视剧集同步展开。这就直接导致了漫画主创团队不得不放弃现有故事线进行重新构思。
对创作者而言,这种来自所属公司上层的指令式干涉自然是最不受欢迎的,超人创作团队自然会对这一决定的突然到来以及由其带来的创作空档而感到气愤,在一次头脑风暴会结束的时候,超人系列子刊之一《超人冒险》[44]的作者杰利•奥德维[45]半开玩笑地说:“我们杀了他算了。”这个笑话几乎在其后每一次会议上都被拿出来当作出气的方式,但编辑迈克•卡林[46]却着实被这个想法吸引住了,在一部关于《超人:末日》[47]的纪录片中他回忆道:“这个世界的人们总认为超人是他们理所应得的,那就让他们见识一下没有超人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吧?”
于是我们便看到了本文最初的那个故事,以及故事结尾超人的死,他并非第一个在漫画中死去的超级英雄(漫威[48]宇宙中的凤凰女[49]琴•格蕾[50]早在80年代便已经经历了一次死亡),却是带来最大影响的一个,毕竟这个人物本身的地位已经决定了他的死将会承载太多且太重的象征意义。然而如果我们从艺术角度来审视《超人之死》这部作品,不得不承认这次死亡并不拥有足以与其人物重要性相匹配的思想深度与作品价值。
死亡对于人类而言,可以说是除了出生之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事件,对于死亡的态度,往往也决定了一个人将如何度过他的一生。对于超级英雄这样一个虚拟人物而言,死亡同样不应是一个轻易涉足的题材,毕竟每一个人物都在漫长的出版过程中承载了无数作者的心血,随随便便地杀掉一个漫画角色不仅是对这些人创作心血的轻视,同时也是对这个人物的不尊重。
然而比随便杀掉一个角色更加不堪的,则是随便复活一个角色,而《超人之死》恰恰将这两种行为全部囊括其中,也因此受到了极大的非议。对于读者而言,眼看他们倾注了极大情感喜爱多年的角色死亡,是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合理的理由与足够精彩的故事才可以接受的(甚至连这也未必足以让他们满意),而《超人之死》的故事则完全未能做到这两点,“末日”的出身背景自始至终并没有得到任何交代,他何以拥有与超人匹敌的能力也无人知晓,这种类似“机械降神”[51]式的叙事手段并不能让人信服,只会让读者感到不知所谓。
更为让人难堪的则是在超人死后不到一年的时间,这名角色便“复活”了,漫画中对此的解释是:由于细胞内贮藏的太阳能过低,超人进入了一种类似冬眠的假死状态,而由人类父母抚养长大的经历则让他的脑海中拥有了死亡的概念,进而导致了在这次事件之后,他“认为”自己已经死去,并由此提出超人是永生而不朽的。
这种前后极度矛盾的处理手法不仅让漫画读者感到自己遭受了戏弄,也直接伤害了作品以及超人这个形象本身的价值,最显而易见的例子便是漫画收藏(投机)市场对于《超人之死》这部作品态度的前后变化。叙述超人之死的《超人》第75册虽然卖出了前所未有的销量,但绝大多数买家其实并非漫画读者,而是期盼着漫画升值进而大捞一笔的收藏者。然而由于这一期漫画的超大印量,任何一册在未来大幅升值的可能性已经几乎等于零。DC漫画固然从超人之死中大捞了一笔,但许多漫画读者在意识到超人必将复活归来后,便丧失了对后续故事的兴趣,而撑起第75册销量的投机收藏者并不会对无轰动效应的常规的漫画感兴趣,DC漫画这看似讨巧的一次营销,最终反倒损害了自己作品的长期价值。
在超人之死后,超级英雄的死亡与复活并没有就此停下脚步,反而有种愈演愈烈的趋势,蝙蝠侠、金刚狼[52]、绿箭侠[53]、美国队长,这些读者最为喜爱的角色似乎都免不了一死甚至再死,而曾经蕴含在死亡之中的一切重大意义也在这一次次的复活过程中被彻底稀释,读者们渐渐对漫画公司这种营销噱头感到麻木,他们甚至开始用一个特定的词语来称呼这种死亡:“漫画式死亡”[54]。这个词从诞生之初便蕴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后现代主义那解构式的嘲讽味道,读者甚至都将超级英雄的死亡与耍把戏欺骗读者来购买漫画书的行为画上了等号。
“漫画式死亡”其实是超级英雄漫画创作困境在微观层面的一个映像,自“假死-重生”这一循环背后所折射出的,是美漫读者对这些作品在创作层面惰于思考、只求销量这一行为的失望与批判。核心读者对于此类作品的这种失望与非超级英雄漫画读者对美漫作品整体上的“偏见”是同源而生的,后者脑海中对于超级英雄漫画只有肤浅而毫无意义的战斗、为了销售漫画而制造各种噱头吸引读者关注、在作品主题层面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价值等等负面看法不过是其跳出读者身份,从更加客观的态度对美漫行业产生的印象。这些看法固然有失偏颇,毕竟并非所有美漫作品都是缺乏深度思考、只求出版效率与火爆动作场面的作品,却也在某种意义上道出了整个产业所面临的悖论:作品深度与受众门槛之间的矛盾。
诸如《守望者》这样的作品固然拥有对于人类命运、超级英雄存在意义等诸多重要问题的反思,也以其骄人销量成功地在整个美漫行业掀起了一股风潮,将其带入了真正意义上的现代[55],其成功却有着太多不可复制的因素。如阿兰•摩尔[56]这样讲故事的奇才并不多见,《守望者》对于超级英雄题材的解构也已经做到了那个时代认知水平的极致,乃至阿兰•摩尔本人在这部作品之后便将创作重心从超级英雄漫画这一题材上挪开,走向了现实题材与历史题材。能够在《守望者》基础上继续其思考的作品并不多见。
然而从另一个层面去看,诸如《守望者》这种以限量系列[57]形式出品的漫画作品并非漫画行业的主流,大多数作品仍然需要以固定的出版周期进行较为规律的出版活动,这些长期出版的系列作品也构成了整个美漫产业的根基。定期更新的作品肩负着维持整个产业正常运作的功能,虽然偶尔也会处理一些较为严肃的题材,但其运作机理更像长期播放的电视剧,而诸如《守望者》、《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蝙蝠侠:元年》[58]这种作品则是在大量底层作品的基础上进行升华的成果,更类似一部单体电影。
长期连载的漫画受其面向对象的范围限制,不可能在其中融入太过艰深的思辨或是理念,但由于其较为宽松的作品篇幅,往往可以在叙事的细节层面进行深入开掘;限量系列则在各个层面都更为浓缩,由于其受众面相对较窄(大多数限量系列病不从属于漫画主宇宙的故事线)、亦跳出了固定出版周期的限制,不仅有了对作品进行精雕细琢的空间,亦不必过于在意观众的接受能力,可以更为忠实地贯彻作者本身的创作意图及其对于这个世界的观察与思考。换言之,对于不熟悉美漫的读者而言,其固有的印象往往是基于前者而产生的,而诸如“漫画式死亡”这样的名词只会强化这种印象,让大众对这一行业产生更深层次的偏见,却因此错过了那些真正在艺术以及文学价值层面实现了突破的从属于后者的作品。
对两者的分别并不是很容易举例,毕竟大多数限量系列的故事都是跳出漫画公司常规宇宙设定的世界观,只保留基本的人物原型进行的再创造,因此两者在题材上的重叠并不多见。然而这种限制只存在于单一公司的作品内,不同公司之间在创作思路上的相互借鉴则不受此限,一家公司的长期连载题材可能会成为另一家公司的限量系列题材,反之亦然。如此我们便有了一个基于作品深度、创作品质对不同出版形式进行对比的基础,而最能够展示这种不同的,仍然是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被读者视为俗套的“英雄之死”,毕竟对于死亡的处理与思考始终是最能考验一位作者功力的题材,而在为数不少的处理超级英雄之死的作品中,有两部作品恰好拥有极为相似的选题,又分属于长期连载以及限量系列这两种全然不同的出版方式,对这两部作品的解析可以让我们进一步理解在美漫产业内,不同出版形式对作品内容的影响。
Twilight of the Superheroes/超级英雄的黄昏
在《守望者》的作者阿兰•摩尔因这部作品的版权纠纷与DC漫画闹得不欢而散之前,他曾经为DC漫画撰写过一个名为《超级英雄的黄昏》[59]的提案,此提案的核心概念借鉴自北欧神话中“诸神的黄昏”这个故事[60],它讲述了距彼时DC漫画宇宙两个世纪后发生的一次最终决战。由于这一提案对DC漫画宇宙旗下的诸多超级英雄形象进行了大幅度的修改,很多角色成为了谋杀犯、变态以及暴君,最终并未在提案者阿兰•摩尔仍就职于DC漫画时得到放行绿灯,而随着他的离去,这一提案也被雪藏起来,一直未予创作。
然而在上世纪90年代,这份提案不知被谁泄露到了网上,故事的基本脉络出现在读者面前,由于阿兰•摩尔彼时已经藉由《守望者》这部作品成为了行业内外的巨星,这部作品又处于提案状态未能成型,更由于其对诸多DC漫画旗下超级英雄角色的颠覆式创作,泄露出来的提案及故事大纲在读者群体中掀起了一阵轰动。
故事的主线剧情大致如此:约翰•康斯坦丁[61]与撕裂猎人[62]自未来回到现代,警告超级英雄们在即将来临的最终决战中,地球上大部分的超级英雄都将死掉。此时的世界已经成为了超级英雄们的囊中之物,超人、蝙蝠侠、惊奇队长[63]、正义联盟、少年泰坦[64]等超级英雄及组织所掌控的类似国家政体形态的团体已经获得了地球的实际控制权,这场最终决战便将在这些团体之间展开。然而康斯坦丁等时间旅行者的到来并未能阻止悲剧的发生,反而促成了导致这场战争的诸多事件发生,从这层意义上来讲,他们的到来与其说是阻止了战争,反倒不如说是战争的催化剂。在两人回到未来时才发现战争仍然如宿命般展开,绝大部分超级英雄都在这场最终决战中死去,而人类则在这场末日之战后重新夺回了地球的控制权。
在这份提案正文之前,是阿兰•摩尔提笔写就的一部长篇论文,在这篇论文中,他集中阐述了自己对于超级英雄题材困境的反思。他认为这一类型漫画最大的问题在于大部分超级英雄并没有一个已经写就的结尾,与此相对的是北欧众神的命运已经在“诸神的黄昏”中写就,这种无止尽无结局的设定固然让漫画公司得以不断以这些超级英雄为基础创作全新的故事,却也给这些英雄的角色深度达到其应有的重要地位设置了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也许是英雄所见略同吧,不仅在《守望者》这部作品中所有的超级英雄都拥有了一个确定的归宿与结局,他也盛赞了与《守望者》共同引领超级英雄漫画走入现代的另一部杰作《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称赞的原因也很明显,作者弗兰克•米勒在这部作品中写就了蝙蝠侠这名角色在年老之后的结局,不仅为这名角色的命运添上了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也同样通过这部作品为后世的蝙蝠侠作品奠定了一个异常饱满的角色基调。
如果我们细读阿兰对超级英雄与北欧神话之间比对,便可以发现在他的眼中,超级英雄漫画不过是过往神话在现代社会文化体系中的一种变体,而正如过往神话中对于众神命运的书写,超级英雄漫画若想实现其最高层级文化价值输出的任务,也不将不得不如“诸神的黄昏”一般引入众神之死,也即超级英雄的集体死亡以及随之而来的整个超级英雄时代的终结。
显而易见,DC漫画是不可能在自己漫画宇宙的主线剧情中采用《超级英雄的黄昏》这一剧本的,因为一个固定且充满悲剧色彩的结局虽然在艺术层面很可能为超级英雄这一类型的漫画带来阿兰•摩尔这种创作者所梦寐以求的艺术价值,却毫无疑问会导致DC漫画在创作过程中束手束脚,也会因其极为严肃的题材与太过沉重的语调而为绝大部分读者所排斥。在商业价值与艺术价值出现明显冲突时,公司行为是完全可以预期的,因此这份提案死于襁褓之中,并不算稀奇。
然而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在《超级英雄的黄昏》这一提案被泄露至网上后,DC漫画曾不止一次向泄露网站提起诉讼,要求将这份文件撤下。这其间自然有DC漫画对于知识产权的保护(当然其是否拥有阿兰•摩尔这份提案的所有权仍存在争议,毕竟这份文件仍然处于提案状态并未转化为实际作品,所谓的著作权也便尚未产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其在这部提案中的许多创意都被DC漫画借用到了其后的诸多作品中。
在1991年的DC漫画宇宙大事件《大决战2001》[65]中,出现了一位来自未来的信使,举出证据向超级英雄们预言了即将来临的末日决战,而《无限危机》[66]以及《52》这两条故事线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借鉴了《超级英雄的黄昏》这一提案中对于多个平行宇宙[67]共存这一基础概念的勾勒。然而还有一部作品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延续了阿兰这部提案的核心理念,以极大的魄力为我们呈现了这场为DC漫画宇宙以及超级英雄们的命运划下终点的战役,它就是《天国降临》[68]。
“在天我等父者,我等願爾名見聖。爾國臨格。爾旨承行於地,如於天焉。我等望爾,今日與我,我日用糧。爾免我債,如我亦免負我債者。又不我許陷於誘感。乃救我於凶惡。”-《马太福音 6:9-13》
《天国降临》这部漫画的标题取自《新约》中这段祷词的第三句:“爾國臨格/Your Kingdom Come”。这句话的本意是祈求耶稣基督所在的国度能够降临人间,但在作者阿历克斯·罗斯[69]和马克·韦德[70]笔下,不论“天国”还是“降临”,都蕴藉了远异于宗教的含义,《天国降临》延续了阿兰•摩尔提案中对于超级英雄神性的挖掘与探讨,而为这一层探讨奠定基石的,正是故事结尾引致无数超级英雄死去的末日之战。
《天国降临》故事始于“沙人”[71]韦斯利·多兹[72]临终前的一段关于“末日之战”[73]即将临的幻象。随着韦斯利的逝去,这份预见能力被见证其死亡的神父诺曼·麦凯[74]继承。此时的世界中,超人所代表的老一代超级英雄已经退役超过十年,新一代超能力者并未遵循前辈的步伐前进,而是选择了更为极端暴力的方式与邪恶对抗。玛各[75]的率领下的“正义军营”[76]在追杀超级恶棍“寄生虫”[77]的过程中发生了意外,“原子队长”[78]受袭死亡引发的核爆将整个堪萨斯州这个美国乃至全世界的重要粮仓夷为平地,整个美国由此陷入饥荒,全世界的经济也随之步入大衰退。
有鉴于此,超人终于披上斗篷重出江湖,在他的召唤下,退役许久的老一辈超级英雄们重组了“正义联盟”[79],意图教育这些行为过激,完全不懂尊重生命的新一代超能力者。但他的布道却有如对牛弹琴,世代间的代沟之深远超他的想象。服从教诲加入超人的超能力者越来越少,顽抗到底的则如恒河沙数。他们质疑超人整整十年的不作为,也反对他将自己意志强加他人的行为。为了控制数量愈加庞大的反抗者,超人不得已在“神奇女侠”[80]的建议下,于堪萨斯的荒野上建立了一座巨大的监狱“古拉格”[81](与斯大林统治时期苏联劳改营同名)。
古拉格在短短两周时间内便被反抗正义联盟的超能力者填满,随着内部越来越拥挤,超能力者的反抗情绪也愈发高涨,最终酿成了一场暴乱,被莱克斯洗脑控制的惊奇队长更是打破古拉格的高墙,将全部被囚禁的超能力者放了出来。神奇女侠率领的正义联盟与古拉格囚犯之间的大战正式展开,而唯一有能力阻止这场末世之战的超人,却被惊奇队长在半路截住,难以有所作为。
此时,人类的容忍也到了极限,面对不顾人类存亡的新一辈超能力者与完全依照自我意志行事的正义联盟,他们决定以三枚核弹投向位于激战核心的古拉格,一举消灭全部超能力者。虽然神奇女侠与蝙蝠侠成功阻截了其中两枚,但第三枚却朝着古拉格疾速坠落。在这危急存亡之时,惊奇队长终于摆脱了心灵控制,代替超人跃入半空提前牺牲自我阻截了核弹让其在空中爆炸。大量超能力者在核爆的威力下死亡,但仍有少数存活了下来。愤怒的超人冲入联合国,却最终在神父诺曼的劝告下放弃了复仇。在将惊奇队长的披风系在联合国众国国旗之间后,他终于自俯视人类的云端落下,立于众人之间。
与阿兰•摩尔之前设想的相对更为黑暗的结局不同,《天国降临》的结尾是光明而充满了希望的,虽然沿用了末日之战不可避免、超级英雄死伤无数的基本设定,但后者却并没有极端地将超级英雄彻底从人类历史上抹除,而是取而代之,构建了一种基于“引导[82]与被引导”,而非“领导[83]与被领导”的崭新关系,并以人类与超能力者之间的共存作为故事的结束。然而在漫画的最后一幕,看着系在旗杆上的惊奇队长披风,你是否觉得有些似曾相识[84]?没错,这一幕几乎与超人之死同出一辙,披风这一超级英雄标志性的衣着最终化为了延续其个体意志与精神遗产的旗帜。然而与超人那没头没尾、不清不楚、好莱坞式的壮烈死亡不同,惊奇队长之死却并非仅仅是一个提升销售量的公关手段抑或情节机关[85],而是对于《天国降临》这本书而言一个至关重要的情节收束点。
虽然都采用了“末日之战”这一背景设定,但《天国降临》这部作品的主要理念与《超级英雄的黄昏》这份提案那想要写就DC漫画宇宙之死的目标可谓截然不同,阿历克斯•罗斯的创作初衷并非为超级英雄立下墓志铭,而是继承了《守望者》对超级英雄题材进行反思的衣钵,只不过这种反思不再聚焦于超级英雄层面,而是集中于这些超能力者与普通人类之间的关系。
虽然最初参与“末日之战”的两方:正义联盟与古拉格囚犯看似都是由超能力者组成,故事直到结尾之前也都在描绘双方就超级英雄使用暴力是否具备正当性这一问题的不同态度产生的分歧,然而真正造成了大量伤亡的却并非超级英雄团体内部的纷争,而是人类不堪屡屡为这场纷争所造成的破坏所波及而决定放出的三枚核弹。如果说在核武器释放之前,《天国降临》仍然是一部对超级英雄的存在本身进行反思的作品,那么在此之后,这部作品便真正跳出了这一较为惯常的思路,开始以一种颇富趣味的方式颠倒了超能力者与普通人类之间的强弱对比,而惊奇队长这个人物,则正是这一颠覆的核心。
所谓超能力者,本就是指这些人物拥有普通人所不可能拥有的能力,观看创作者开动自己的想象力设计这些五花八门的能力,再将其以各种妙到毫巅的方式与故事情节进行结合,便是阅读超级英雄漫画最基本的趣味所在。但这也便设定了一个根本的前提:超能力者强于无能力者,也即如你我一样,一般意义上的人类。当我们仰望天空,看到那一道掠过天际的红色幻影时,在呼喊:“是鸟?是飞机?是超人!”的同时,总是心向往之的。然而在《天国降临》的结尾,这个看似理所应当的强弱对比被彻底改写了,看似不可一世、肆意妄为的超级英雄们不得不面对在他们眼中如蝼蚁一般的人类进行的绝望反击,以及在这三枚核弹攻击下,不可避免的死亡命运。
如果仅仅如《超级英雄的黄昏》般,以超级英雄时代的完结为结尾似乎也不错,但两位作者并没有照搬阿兰•摩尔的北欧神话式结局,惊奇队长这名角色的出现,成为了联结整部作品各方势力以及理念的原点。惊奇队长本名比利•巴特森[86],是一名十来岁的少年,然而一旦他喊出“Shazam”这个词,天上便会降下一道落雷,被雷击之后的比利会就此变身成为一名具备六种超级能力的超级英雄“惊奇队长”,这六种能力分别为“所罗门的智慧”[87]、“赫拉克勒斯的神力”[88]、“阿特拉斯的耐力”[89]、“宙斯的神威”[90]、“阿基里斯的勇气”[91]以及“墨丘利的速度”[92],如果将这六种能力代表人物的首字母串联起来,便正好是“Shazam”这个词。
比利•巴特森与DC漫画旗下其他的超级英雄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身兼人类与超级英雄的双重身份,然而若是将其与超人、蝙蝠侠两人做一个对比,差别则相当明显。超人自始至终是一个超能力者,即使是作为那个笨拙的报社记者克拉克•肯特出现时,也仍然具备他的超能力;蝙蝠侠则正相反,不论是脱下兜帽披风后的亿万富翁布鲁斯•韦恩[93],还是出没于夜色之中的黑暗骑士[94],都只是一个不具备任何超能力的血肉之躯。但“比利•巴特森/惊奇队长”与上述两者的根本不同在于,作为比利存在时,他不具备任何超级能力,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而作为后者存在时,却成为了堪与超人匹敌的超级英雄。换言之,他既不像蝙蝠侠那样自始至终只能依赖自己傲人的体力与智慧作战,也不像超人那样可以依赖自己的天赋异禀一览众山小,惊奇队长的超级能力完全来自那一道神奇的魔法咒语。这种设定层面的区别其实是源于惊奇队长本就不是DC漫画的角色,他最初出现于福西特漫画[95]出品的奇才漫画[96],只是在后期才为DC漫画纳入旗下宇宙。
这一与传统DC漫画人物非此即彼形象迥异的人物设定让惊奇队长具备了两种极为罕见的特质。他同时具备两层身份:人类与超能力者,也跨越了少年与成年之间的界限。其人类身份并非如克拉克•肯特一般的秘密身份,而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其超能力者身份亦并非如蝙蝠侠一般,只是依靠一套功能强大的外部装甲与各种作战设备,而是一个综合了希腊诸神伟力的集合体。而跨越少年与成年界限这一特征的象征意义则更为浓烈,人类少年与成年后变为超级英雄的设定,本身就已经暗含了超级英雄是人类最终形态的隐喻。在《天国降临》这部作品中,这两种特质都得到了充分的挖掘,也使得这个人物成为了传递创作理念的核心角色。
与一般作品中的少年形象不同,《天国降临》中的比利•巴特森不再是一个长不大的十来岁少年,而是以其二十年后的成人面貌出现的,然而因为无法接受彼时新一代超能力者的残酷行径,并担心自己也成为“邪恶”的一员,他的心理状态变得异常脆弱,并最终被莱克斯•卢瑟以洗脑的方式控制。比利的成长难题延续了进入现代后的超级英雄题材惯有的自我反思,这个源自黄金时代[97]的超级英雄原本代表着超级英雄无比辉煌的一面,拥有傲人的能力、踏上神奇的冒险。他与现代社会残忍本质的格格不入也从一个侧面展示了超级英雄漫画人物现代化进程之艰难,但更加值得读者深思的,则是其双重身份对于“末日之战”的意义。
人类与超能力者之间的冲突之所以是水火不容的,只是因为双方之间存在一层坚不可摧的差异,那就是超级能力的存在,然而惊奇队长却身兼这两种身份,也因此成为了两者之间的一道桥梁。他虽然没有起到多少实际的沟通功能,其最后的自我牺牲却同时点醒了双方,毕竟这名角色的死亡,既是一名普通人类之死,亦是一名超能力者之死。如果说耶稣基督的死亡成就了西方世界其后两千多年中的基本信仰的话,惊奇队长之死所开启的,则是对超级英雄与人类之间关系的重新反思。
超人最后向全人类说出的那段话点出了他对“末日之战”的反思以及惊奇队长之死的真正含义:“我们所面临的问题仍然存在,但我们不会再去替你们解决它……我们会与你们一道解决它……我们不会再居高临下地统治你们……而是生活在你们之间。我们不会再将自己的能力强加给人类,而会善用这位智者留下的遗产,赢得你们的信任……我让他在人类与超能力者之间作出选择。但他已经明白这是一种错误的区分方式……他选择了唯一有价值的选项……他选择了生命……只为了让你我所处的世界能够再度合为一体。”
如果我们跳出漫画世界的限制,从一种更宽泛的意义上去理解这段话,其实超人真正在谈的既是虚构的超级英雄与漫画世界中身受其害的人类应当如何相处的问题,也同时可以看作权力阶层与被统治阶层应当如何相处的问题,甚至是人类自牧歌式的黄金时代进入“残酷”的现代社会之后,要如何面对这一境遇的转变问题,而这才是漫画的真正魅力所在。所谓超级英雄不过是创作者为叙事披上的一层华美却也略显荒诞的外衣,漫画的真正身份,恰恰是对过往年代里那些寓言故事、民俗传说等等看似荒谬,实则能够更为直接地对社会问题进行反思的叙事模式的精神继承者。
建基于各种匪夷所思的超级能力之上的超级英雄们,以及描绘他们冒险历程的超级英雄漫画本身,往往由于其与现实之间不可逾越的隔阂,反而拥有了进行自由叙事的广阔空间,而文学一以贯之的对于现实切实反思这一基本价值,便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了另一种形式的实现。惊奇队长之死也便在这层意义上代表了人类在迈入现代化进程中,因为能力不断进化而失去曾经的敬畏感而付出的惨痛代价。
谈完了DC漫画,再来看漫威,在其70余年的悠久历史中,也有一条故事线有着与《天国降临》类似的规模与影响力,这就是2006–07年之间发生的贯穿整个漫威宇宙的大事件:内战[98]。在这场改写了整个漫威宇宙发展方向的事件中,超级英雄团体因对于“超级英雄注册法案”[99]的不同态度而分裂为两派,最终进入了一场旷日持久、伤亡惨重的决战,而这场决战同样是以一位超级英雄的死亡作为结尾的,他的名字便是为众多漫画读者以及漫威影迷所熟知的“美国队长”。
《内战》源起于一项法案的通过,这个“超级英雄注册法案”要求超级英雄们在政府机关进行注册并向政府揭示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政府下设的国防机关“神盾局”则将以雇佣的方式付给这些超级英雄们薪水,并通过组织化运作让他们能够更加有效地对抗威胁民众安全的一切潜在对象。作者马克•米勒[100]在谈到这个创意时说道:“我想要进行讨论的超级英雄困境有一点点不同。人们确实认为超级英雄们非常危险,但他们想要的并非单纯的封禁。他们希望超级英雄能够像警察一样由政府雇佣并接受相同的管制。这应当是一种完美的解决方案,我想还没有人从这个角度讲述过故事。”
真的如此吗?如果我们回顾一下“超级英雄注册法案”的概念,便会意识到类似的法案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守望者》中早已有过类似的先例,虽然彼时生效的基恩法案[101]正如马克所谈,是一项全面封禁超级英雄的法案,但喜剧演员[102]以及曼哈顿博士[103]却正如“超级英雄注册法案”所期望的那样,接受了政府提供的优厚待遇并为其工作,这不仅改写了越南战争的进程,也大大加速了人类社会的科技发展进度,而不愿意接受政府工作的超级英雄们如夜枭[104]等则选择了自愿退役。
这一法案并非凭空诞生的,在此之前发生了一件震动整个社会的惨剧,在拍摄一个以超级英雄打击犯罪为主题的真人电视秀时,热切期盼能够依靠电视曝光而实现排名晋升的几个初出茅庐的超级英雄在斯坦福德市围困了一群超级恶棍,准备录制己方击败并捕获这些恶棍的视频作为真人秀的内容。谁知对手既非善类、亦非庸手,名为硝基[105]的反派以自爆的方式摧毁了几个街区,伤亡数百人,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受波及地区中包含了一个幼儿园,几十名儿童也在此次事件中丧生。关于超级英雄行为是否应当受到约束以及这一团体存在正当性的争论开始尘嚣甚上,而《超级英雄注册法案》便是联邦政府面对沸腾的民意采取的应对措施。
《内战》中这项法案的通过直接导致了漫威宇宙中超级英雄团体的分裂,以钢铁侠[106]托尼•斯塔克[107]以及神奇四侠中的神奇先生[108]里德•理查兹[109]为首的一派认为超级英雄在民众中的形象已经跌至谷底,选择支持《超级英雄法案》是避免更为严厉的全面禁令最好的办法,而以美国队长史蒂夫•罗杰斯[110]为首的一派则认为这一法案不仅与奴隶制别无二致,也很可能将超级英雄变为政府与军队的爪牙,彻底丧失其独立性,进而失去存在的基本价值。
由于双方终究无法达成一致,以钢铁侠为首得到政府军队以及神盾局支持的一方开始了对另一方的追捕,双方在几次较量中互有胜败,然而随着美国队长一方的超级英雄哥利亚[111]死于神奇先生创造的雷神索尔[112]复制品锤下,最初理念层面的冲突开始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道。随着蜘蛛侠公开自己秘密身份,并在从钢铁侠一方叛至美国队长一方的路上几乎死在前者派出的追杀队伍手上之后,这场战争的参与者们也开始仇视对方,并接受超级恶棍的投诚,这直接导致了战争规模的进一步扩大乃至失控。
在最终决战中,美国队长终于占据了上风,然而就在他将要痛下杀手解决掉钢铁侠之际,几名普通士兵扑上前去拖住了他。看着在这场超级英雄对抗的漩涡之中几乎被摧毁的纽约市,美国队长突然意识到这场战争已经失去了其原本的含义,变成了一场毫无正义可言的血腥屠杀,而受到伤害的不仅仅是交战的双方,还有他们本应合力保护的人类。于是他放下了自己的盾牌,在形势占优的情况下选择了投降。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这次投降之后他也将面临自己人生的终点,在就审的路上,他遭遇了老对头红骷髅[113]派出的刺客十字骨狙击,最终惨死在自己被洗脑后的女友特工13号[114]手上。
如果将《内战》与《天国降临》对比来看,可以发现两部作品有着极高的相似性:不论是末日之战还是漫威内战,战争的导火索都是一次导致大量民众伤亡的惨剧,而这惨剧亦都是由超级英雄们在一次看似正义的寻常作战中出现的失误所导致的。这也是对于超级英雄漫画惯用套路的一次毫不留情的解构,读者们喜闻乐见的正邪之战如果真的发生在你我身边,也许任何人都会避之唯恐不及,这一类漫画的底层基本叙事结构的脆弱不堪在这两起事件中得到了纤毫必露的揭示。
战争的双方看似是持不同行事理念的超级英雄团体,真正的对抗其实存在于人类与超级英雄之间,对于《天国降临》而言这一点直至三颗核弹呼啸而至方才明了,对于《内战》而言更是如此,钢铁侠之所以对《超级英雄注册法案》表示支持,其源动力其实仍是希望能够以这种方式平息人类对于超级英雄行为的怒火。甚至对于战争结束的代价,两部作品仍然展现出了惊人的相似性,惊奇队长慷慨赴死与美国队长的束手投降其实并无不同,虽然前者是为了阻止人类对超级英雄的毁灭性屠杀,后者是为了避免超级英雄战争进一步波及纽约市民,但两人行为的核心都是尽一切可能性去减少伤亡,而这不正是超级英雄存在本身的意义所在么。
然而当我们跳出两者题材的近似来看作品的艺术价值,却可以看到两部题材极度重合的作品在执行层面存在的巨大差距。《天国降临》作为限量系列中的迷你系列[115],仅由独立的四册组成,由于这一限量系列从属于DC漫画出品的“异世界”[116]系列漫画,其故事设定与DC漫画宇宙并行不悖。而《内战》作为漫威宇宙2006年的大事件,承担着以其为轴辐射整个漫画宇宙并带动其余系列销量的重要职责,于是除了7册《内战》主刊之外,几乎全部漫威品牌都就这一事件进行了联动,仅仅以《内战》为主副标题的合订本漫画便有近二十部。这也意味着如果你想要了解整个漫威宇宙在《内战》故事线期间所发生的全部事件,便需要将这些作品通读一遍。
这种出版及销售策略对于漫画读者而言早已如家常便饭般见怪不怪了,虽然确实有不少核心读者会被这一手段驱使开始阅读之前不曾留意的相关作品,但大多数读者是否会买账,仍然取决于每一个大事件的主线故事究竟是否精彩。如果我们单提出《内战》主刊进行分析,似乎其对主题的描绘是不过不失的,但若是将与其题材相仿的《天国降临》纳入对比,便可以连载作品在处理题材时的束手束脚以及在作品深度上的相对欠缺了。
在《内战》中,驱动《超级英雄注册法案》付诸实践的事件在规模与严重程度上都远远不能与《天国降临》中几乎毁灭整个堪萨斯州的核爆相提并论,由此引出的这一法案相比《天国降临》中普通民众对于超级英雄行径的两分态度,显得有些过于简化。《内战》中超级英雄们对于这一法案的反应也有些令人感到困惑,钢铁侠角色性格本是相对而言更为放荡不羁的,而美国队长则本应是更为传统、惯于接受政府指令的一派,更别提其诞生之初便是作为政府超级战士[117]计划的实验样本获得其远超常人的各项能力的。
对战争中各方势力的描绘两部作品亦有着非常大的差距,《天国降临》中除了战争的主要参与双方之外,蝙蝠侠与莱克斯•卢瑟各自引领的队伍对这场战争各持不同的观点,其中超人与蝙蝠侠两次会面的谈话,更是对揭示末日之战中对战双方的根本理念困境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同时也对战争的进程有着决定性的影响。而在《内战》的叙事中,除了蜘蛛侠本人的立场转换起到了一个揭示战争双方理念异同的作用,这名角色在整起事件中更大意义上的作用仍在于以其公开暴露平民身份的事件来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对这一行为可能为其未来人生造成的影响则放到了这名角色的主刊中去进行讨论。
而神父诺曼这一叙事视角的引入则是《天国降临》与《内战》最为根本的分野,作为《天国降临》中最为核心的观察者角色,故事的展开完全是以这一介平民的角度展开的,面对探讨超级英雄身份困境这一难题的严肃题材,人类视角的引入给《天国降临》的叙事带来了一个相对合理的推进线索。
在幽灵[118]的引领下,他不仅以观察者的身份观看了整个事件自始至终的全过程,更在末日之战的结尾担任了平息超人怒火,结束这场战争并对胜败做出评断的重要职责。诺曼的清醒与交战双方在面临存在困境时的盲目和非理性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这也便给予了创作者足够的空间去展示交战双方的理念差异及其各自理念之中的合理性和潜在的荒谬。
而《内战》则并无一个这样的角色,由此交战双方便不得不自己担任起善后的职责,于是我们看到了钢铁侠在《美国队长之死》[119]中的悔过以及美国队长在内战最后一刻的自我觉醒。两者的突然觉醒看似并无不妥,毕竟在目睹了太多的杀戮与挚友的死亡之后,谁都会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省,然而问题便在于引发战争的、催化战争走向不可收拾境地的,难倒就不是杀戮吗?为何斯坦福德爆炸案死亡民众的冤魂不能唤醒交战双方对自我行为以及身份的反思,而纽约之战就可以呢?当我们回过头来梳理整个事件时,缺乏一个旁观叙事角度后导致的叙事不合理乃至漏洞就变得显而易见了。
再回到超级英雄之死,《天国降临》中的惊奇队长是作为人类与超级英雄的共同代表而存在的,他的死亡也代表着末日之战背后真正冲突方的共同牺牲,也因此能够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天国降临》的故事以此为结,成就了独立而完整的故事。《内战》主刊的结尾并没有透露美国队长的结尾,他的死亡出现在《美国队长》的主刊内,《内战》以《超级英雄注册法案》的通行及实施和美国队长乃至反抗军的投降告终,然而这一结果并没有在真正意义上解决引起战争的核心冲突,只是给了读者这场内战在物理层面的结束,在精神层面的答案仍然没有人去回答。
更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即使是紧随《内战》之后出版《美国队长之死》,也并未就这个问题进行解答,而是一如《超人之死》般,成为了另一个推动销售的噱头,在接下来的一系列作品中,漫威宇宙中的各个角色开始怀念起美国队长的与自己一同战斗的经历,冬日战士[120]、猎鹰[121]等美国队长从前的伙伴也开始就究竟谁能够继承美国队长的衣钵开始了各自的行动,唯一没有得到一个合理解答的,则是对这场内战本身的反思。
在这场漫长的大事件中,对作品核心理念及事件意义的探寻完全被事件本身所遮蔽,创作为销量让路,追寻答案的读者购买了一部又一部漫画,试图自己拼凑出一个答案,但这每一部漫画都是由不同创作者操刀创作的,彼此之间虽然有编辑统筹好的一以贯之的叙事逻辑,终究不像《天国降临》般能够经由一个固定团队完成制作,在风格的统一以及单一作品的完整性上难以与后者相比。
在完成对这两者的分析后,我们终于可以回到之前提出的问题:不同的出版方式对于作品内容的影响,而具体到《天国降临》及《内战》,问题则更加具象:不同出版方式对于超级英雄之死这一题材处理方式的影响。惊奇队长虽然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角色,也在很多漫画粉丝心中拥有极高的位置,但他一直是以极为健康且充满童趣的形象示人的,《天国降临》对他的重新设定几乎是颠覆性的处理,他在洗脑后不仅成为了莱克斯•卢瑟的走狗,还成为了看似是绝对主角的超人最大的威胁,然而当这名角色最终逝去后,读者才明白真正拯救了这个世界的并非超人,而是这个形似反派的惊奇队长。
惊奇队长之死之所以成为了全书最为惊人的转折,也正在于其原始设定所蕴含的黄金时代英雄那种战无不胜的乐观情绪与死亡这一无论从任何意义上去分析,都难以和乐观产生一丝一毫关联的悲剧命运之间的极端反差。限量系列的出版方式让创作者可以跳出DC漫画宇宙的现有设定,以更适合故事展开需要的定制化人物设定来讲述故事,从而在完成了对惊奇队长这一角色重构的同时,进一步探索了超级英雄死亡所本应拥有的厚重感与重要意义。
反观《内战》以及《美国队长之死》,以大事件/故事线方式进行连载让创作者不得不遵循漫威漫画宇宙的连贯性,不仅由此产生的前后角色性格、思想矛盾是不可避免的,落于不同作者手中散碎的故事线也由此陷入了一种分崩离析的状态,创作者在丧失了对于自身作品的全面掌控之后,对诸如超级英雄之死这种重大题材也自然会难以进行充分的挖掘。不论是《美国队长之死》,还是近期的《金刚狼之死》[122],都遇到了相似的问题,在全四册的《金刚狼之死》主刊中,对其心理变化历程的描绘少之又少,大部分叙事空间都交给了战斗,金刚狼面对一场接一场的战斗,身心不断受到重创,其最后全身为艾徳曼合金[123]所覆盖的一幕更是让人感到近乎自杀而显得全无任何价值,更别提结尾处无比模糊的处理,又再一次让读者们浮想联翩,其后的回归已经呼之欲出。
没错,不论《美国队长之死》还是《金刚狼之死》,都不过是《超人之死》这种“漫画式死亡”把戏的又一次重现,每一个想要在这些死亡中寻找到意义与价值的读者,都只会失望而归。
在探讨完不同出版方式对于超级英雄之死这一类题材的不同处理方式之后,让我们将目光从超人、美国队长这些拥有超能力的超级英雄身上挪开,思考另一个问题:对于这些拥有不死之身的超级英雄而言,死亡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纯粹用于提升销量的商业手段,人们知道这些角色不论死过几回,终会像那个与莫里亚蒂教授共同坠落悬崖的福尔摩斯一样,以某种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回归,然而对于那些没有超能力的超级英雄而言,情况又是否是相同的呢?
对以蝙蝠侠为代表的蒙面义侠来说,死亡的意义显然是与其在超人眼中的意义截然不同的。对于这些角色而言,死亡不仅是他们在行侠仗义过程中不得不时刻面对的威胁,也似乎总是与他们踏上成为超级英雄之路的动力难分干系,而对蝙蝠侠布鲁斯•韦恩而言,尤其如此。几乎在每一个蝙蝠侠漫画故事中,都会出现漫画读者异常熟悉的一幕,年幼的布鲁斯跪倒在罪恶巷[124]中,在他的身畔是躺在血泊之中的托马斯•韦恩和玛莎•韦恩夫妇,而在他的面前则是那一串在争抢中早已四散在地的珍珠项链。在目睹这场死亡之后,年方十几的布鲁斯毅然决然踏上了自己成为蝙蝠侠的修罗道,而这一幕也已深深烙在他的脑海之中再难忘却。几乎每次吸入稻草人[125]的神经毒气后,他都会再度来到这个场景,重新目睹这场彻底改变了自己命运的屠杀。
枪杀的施行者乔•奇尔[126]与受害者韦恩夫妇都是不具备任何超能力的普通人,而这场抢劫更是一场未经深思熟虑的冲动犯罪,抢劫者乔甚至没有顾得上取走自己的战利品珍珠项链,便在开枪之后的惊愕中逃离了现场。布鲁斯所面对的并不仅仅是双亲亡故后失去亲人的痛苦,更具摧毁性的是这场枪杀的毫无意义与其父母可堪称为市民表率的一生之间形成的鲜明反差。当人生的一切奋斗、荣誉、家庭、生命在这场近似荒谬的充满随机性的冲动犯罪之下化为乌有时,布鲁斯生命中被摧毁的不止是家庭,而带来了其对于自己父母所代表的生活模式的根本质疑。
死亡、或者说死亡的无意义,对一个如此年轻的孩子而言,实在是一个太过沉重的负担,而蝙蝠侠的重任,并不是简单的对抗犯罪、还哥谭市一个更加安定的社会秩序,甚至也不仅仅是以另一种方式拯救生命以延续其父的医生事业,当然更不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地惩罚一切罪恶,在这种种原因之下,隐藏着的真实原因,也许只是如布鲁斯自己所言:“只是为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不再发生在别人身上。”布鲁斯成为蝙蝠侠既是为了阻止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重现,也是为了在这混乱的世界中寻找到一份可以坚守的生存意义,以抵消我们所处社会、世界本身的混沌以及存在本身的无意义。
从这个角度上看,由双亲之死所催生的蝙蝠侠人格虽然以黑暗骑士这一复仇者的形象示人,其内里却有着一股对抗无意义的强硬态度,这个角色之所以能够获得如此多的喜爱,与这一点不无关系。然而在这一漫画形象不断变迁的七十余年里,还有了另一次死亡对蝙蝠侠同样有着极为深远的影响,其重要程度甚至不输于促使其迈上成为蝙蝠侠之路的双亲亡故,这就是发生在1988–1989年之间的第二代罗宾[127],杰森•托德[128]之死。
在这条名为“家中亡故”[129]的故事线中,第二代罗宾在数次因不听号令擅自行动而被蝙蝠侠斥责并禁止出动后,独自踏上了寻找亲生母亲之路,与此同时,蝙蝠侠也追寻着宿敌小丑[130]的踪迹来到了埃塞俄比亚。谁知两人的命运再次交汇,在排除了两个潜在目标之后,杰森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母亲,在中东从事医疗工作的希拉•海伍德[131],谁知希拉已经深陷小丑的控制之中无法自拔,甚至将自己的儿子亲手交给了小丑处置。蝙蝠侠得知真相后赶往救援,却最终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及时抵达现场,在遭受了手执撬棍的小丑疯狂毒打之后,罗宾最终在试图拯救自己同样被绑缚的生母时为小丑引爆的炸弹所杀。
与《超人之死》这条故事线中超人的死亡与归来早已经过编辑的提前设定不同,杰森是否会在这次事件中死去,在连载之初并没有定论。在初代罗宾迪克格•雷森[132]在成年阶段以夜翼[133]的身份单飞之后,蝙蝠侠曾经单独行动了一段时间,但是正如福尔摩斯没有华生便失去了其部分魔力一样,蝙蝠侠的故事不仅需要一个附属角色来协助构建对话,也需要一个旁观者从蝙蝠侠之外的角度来丰富叙事线索。因此创作团队不得不引入另一位罗宾,熟料与迪克•格雷森所收到的极为积极的读者反馈不同,在《无限地球危机》重启DC漫画宇宙后重新设定起源的杰森•托德却因其鲁莽、任性、不识大体的性格而遭到了读者的一致厌恶。创作者本想藉由杰森在蝙蝠侠引导之下最终成长为一名成熟的超级英雄为线索,进一步探讨助手对于超级英雄的意义所在,谁知读者惊人的负面反馈使得这一创作计划不得不提前终止,而如何处理这名角色也随之成了一个迫在眉睫却又颇有些烫手的问题,《家中亡故》的故事线便是为了解决这一问题而产生的。
彼时蝙蝠侠系列的编辑丹尼斯•奥尼尔[134]从《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中得到了灵感,在那部经典之作中导致蝙蝠侠在盛年退休的,正是杰森•托德的死亡,只不过他究竟是如何死亡的并没有更多阐释,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在弗兰克•米勒的原始构思中,杰森的死亡与小丑有任何关系。DC漫画依照丹尼斯的方案设立了两条1–900的付费热线,每次拨打耗资50美分,拨打其中一条会自动为留杰森一命投上一票,拨打另外一条则会为杀死杰森投上一票。在《家中亡故》决定杰森命运的最后一期付印之前,两条热线正式开通,在36小时的时限内共收到了超过10614次投票,最终的结果为5343票投给杀死杰森,却只有5271票投给留杰森一命。按照活动规则,最后刊出的这期漫画里,蝙蝠侠最终未能及时赶到囚禁杰森及其生母的仓库,他亲眼目睹了仓库的爆炸,并在废墟中找到了杰森血迹斑斑的尸体。
无数读者对这一情节表达了自己的抗议,负面评论充斥各大报刊,即使是最先提出杰森死亡这一设定的弗兰克•米勒也公开评论道:“对我而言,杀死罗宾的整个事件恐怕是我在整个漫画行业中见过的最丑陋和愤世嫉俗的事了。”然而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是,这个投票结果竟然是被人动过手脚的,有一名来自加利福尼亚洲的律师通过麦金塔电脑编写了一段自动拨号的程序,在8个小时内连续拨了320通热线,占了全部死亡投票的6%,由于最后双方的票数差距只有72票,丹尼斯在其后接受访谈时说道:“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可以说是这个人杀死了杰森•托德”。
虽然这次与玩家之间的互动尝试收到了极为负面的宣传效果,DC漫画仍然没有屈服于读者的压力,而是坚持了杰森•托德被杀的设定。彼时甚至有一句针对“漫画式死亡”的戏谑说法:“除了杰森•托德、巴基•巴恩斯[135]和本叔叔[136],在漫画书里没人会一直死下去。”可见纵使是彼时已经身经百骗的读者也坚信没有人会试图复活杰森•托德。只不过时至今日这句话已经不得不再度作出修改了,杰森•托德已经在《家中亡故》这条故事线十五年后的2005年藉由《兜帽之下》[137]这条故事线重返人间,巴基•巴恩斯也同样以冬日战士的名号重现于漫威宇宙中,三人中仍然处于永久死亡状态的只剩下蜘蛛侠的本叔叔了,而随着2015年漫威的《秘密战争》[138]大事件带来的漫威宇宙重启,最后一个尚未还阳的角色是否能够守住底线,也成了未定之数。
杰森的死在《家中亡故》故事线中的展开很难称得上精彩,不论叙事节奏还是角色最终的死亡都显得极为仓促,可以说与《超人之死》相似,都是在匆忙而随意地杀死一个耗费了许多作者心血才建立起来的角色。然而在此事件后,蝙蝠侠漫画世界中的诸多角色也受到了这次事件的波及,在人物设定上呈现出重大的变化。二代罗宾这略显仓促的死亡误打误撞地成为了构建蝙蝠侠这名角色性格的另一块重要基石,超级英雄是否应当带着诸如罗宾这样尚未成年的副手共同作战第一次得到了应有的反思,蝙蝠侠自己也在经历了杰森的死亡后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不仅将杰森的制服长期保存在蝙蝠洞[139]内,其后的历任罗宾也都必须在证明自己的能力后才可能被其纳入麾下,并受到他稍显过度的保护。
此外,杀死杰森的凶手小丑也在这次事件之后渐渐从其黄金时代以来一直保持的荒谬可笑设定,向拥有精神层面缺陷的残暴凶手设定转化着,并在随后的《蝙蝠侠:致命玩笑》[140]中延续了其残忍的行凶手法,射击彼时的蝙蝠女[141]芭芭拉•戈登[142]并导致其下半身瘫痪。总体而言,这一看似未经深思的行为及其后果却在某种层面与蝙蝠侠系列在向现代风格转化过程中所追求的严酷暗相吻合,也因此为围绕这一人物进行创作的后继者所认可,成为了构建蝙蝠侠人物性格中不可剥离的事件之一。
不论是超人之死、蝙蝠侠之死、美国队长之死还是罗宾之死,这些超级英雄直到死亡之前的那一刻,是对自己的悲惨命运毫不知情的,毕竟导致这种种死亡的终究是外部元素,不是末日这种几乎难以阻挡的敌人、便是精心谋划的死亡陷阱,也由此这些漫画中的超级英雄对待死亡的态度也便极为简单,无外乎不屈的抗争意识。
然而这种对于死亡简化处理的缺点已经在上述实例中显现出来了,我们永远无法经由这种处理了解超级英雄们在直面死亡威胁时内心活动的变化,而对于任何一个虚拟角色而言,其面对死亡时的应对方式在很大程度上也体现着他对于生活本身的态度,这一点与现实中的人类并无二致,毕竟虚拟人物也不过是对现实人物的性格特征集合体进行理想化处理后的产物。死亡就如白雪公主童话故事中那面魔镜,映射出了每一个人真实的样子,面对死亡时没有人能够继续撒谎,此时他们方会展现出最为真实的自己,而超级英雄也不例外。只不过营造一个能够让他们直面死亡的故事,并不算容易,毕竟虚拟人物之所以被套上“虚拟”二字,本就意味着他们可以不必遵循人类生老病死的生物规律,经由一代代创作者的手继续生存下去。
对超级英雄而言,更是如此,因为其相比一般虚拟角色而言额外拥有的超能力,这往往意味着他们具备了永生的可能,而要描绘他们面对死亡时的心理变化以及处事态度,便只有首先将其置于凡人的界域里。《全明星超人》[143]与《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均采取了这一手段,前者在故事的开头便将超人置于死亡的威胁之中,让他明晰自己的时日无多;后者则直接描绘进入老年的布鲁斯•韦恩,而他也在与新一辈犯罪者的冲突中意识到了自己的老朽。在这两部作品的最后,作者都描绘了超级英雄的死亡与重生,但更值得我们关注的,是这两个超级英雄漫画史上最为重要的人物,是如何在知悉自己最终命运的前提下,面对纷至沓来的挑战,将自己的精神传递下去的。
在《全明星超人》的开头,人类第一次前往探索太阳的飞船出现了故障,船员之一,被莱克斯•卢瑟安插进去的卧底发生异变,整个计划危在旦夕,此时超人出现,不仅击败了已经异化为巨兽的卧底,还以自己的身体为屏障,将飞船安全带离太阳顺利回返地球。然而由于在极近距离直接暴露在太阳的辐射之下,即使如超人这样所有本就能够储藏太阳能的细胞结构,也因过度摄入而出现了躯体完全能量化的预兆,换言之,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当死亡摆在面前,这个所有超级英雄的始祖要如何度过有限的日子呢?
他向一直以来都在怀疑自己身份的露易丝坦白了超人与克拉克•肯特是同一个人的事实,并以自己研发的能够赋予常人24小时能力的药剂作为生日礼物,让露易丝体验了作为超级英雄的一天是怎样的感受;以克拉克•肯特的记者身份不依赖任何超能力,用自己的调查将卢瑟送上了死刑电椅;回到过去陪伴着父亲度过了这位老人生命中的最后一刻;面对来自氪星故土却意图侵略地球并建都于大都会市的外星人,虽然受到多次羞辱与打击,仍然以善心相待;他回答了不可回答的问题、从不可返回的异超人宇宙[144]返回人间,完成了十二项伟大功绩;并在生命的最后与同样喝下超能力药剂获得超人能力的卢瑟展开了终极对决,并在以智慧战胜了这位被称为最为聪明的人类之后,以自己已经开始发光、近乎纯粹能量化的躯体径直飞入太阳,清除了附着其之上的污染,用自己的生命最后一次拯救了地球。
这部从2005年开始连载了超过三年,共计12册的漫画系列与《天国降临》一样属于DC漫画宇宙主线之外的平行世界,之所以冠上“全明星”之名,是指这一系列的创作者都是漫画行业中成名已久的大师级人物。遗憾的是,迄今为止除了格兰特•莫里森[145]与弗兰克•快特利[146]联袂创作的《全明星超人》之外,便只有弗兰克•米勒与吉姆•李[147]共同创作的仅出六册便戛然而止的《全明星蝙蝠侠与神奇小子罗宾》[148]这两部作品面世,其余计划均未最终付梓。格兰特•莫里森在这部作品中想要对奠定超人形象的元素进行一次完整的梳理,而他选来串联这一切经典元素的,却是一个在之前超人系列中从未出现过的情节驱动元素:死亡。
如果对整部漫画中超人的行为进行一个梳理,是可以明显看到迫在眉睫的死亡对他个人世界观的影响的,虽然他仍然在努力维持着克拉克•肯特这一身份,甚至最后一次出现在报社时还在准备第二天的头条文章《超人之死》,但他却对露易丝坦承了自己最为重要的身份秘密,也许在死亡面前即使超人也无法再继续忽视自己的爱情了吧。
类似的悲悯还体现在超人对于周遭世界的态度上,虽然他也曾利用自己的超能力玩弄一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小把戏,来戏弄报社中心怀恶意、总想作弄自己的同事,但在面对大是大非之时,他总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他与宿敌莱克斯•卢瑟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异常微妙,与其余超人漫画作品中两者极为尖锐的敌对关系不同,《全明星超人》之中超人在面对莱克斯时有着一份显而易见的悲悯,虽然自己的死亡是拜他所赐,但即使是最后不得不击败他,超人也一直在试图用自己的行为去影响他,让他意识到如果能够将他的这份深沉的执念与非凡智慧用于对研发对人类更有意义的科技,也许早就可以引领人类进入更加美好的未来了。
在故事的最后,超人飞入太阳不知所踪,赢得最终胜利的莱克斯•卢瑟却未能感到一丝一毫的快意,超人之死反而击垮了他一直以来深藏心中的一切嫉妒、仇恨与愤怒,让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因为驱动他对超人设下这一死亡陷阱的,正是对于衰老以及死亡的恐惧,而超人这个看似不朽的存在,却在面对死亡时展现出了同样远超常人的坦然。两相对比之下,两人在意志理念以及存在价值层面的高低一目了然。
在异超人星球上,他曾遇到了与自己一样行为正常的异超人克隆体,由于大部分异超人克隆体的行事逻辑是与超人截然想法的,这个产生异变的克隆体便成了异超人星球上的异类,它的处境其实是对超人在地球处境的一种影射。在超人的文化基因中有一个最为重要的元素,就是“移民身份”,身为氪星人的他对于地球而言永远是一个外星人,而伪装成报社记者不过是他尝试融入人类社会所作出的努力,然而不论他如何努力,这份移民身份都将永远如影随形地追逐着他,让他无法与露易丝真正结合产生后代,也让如莱克斯这样的人类始终难以信任他,甚至对他充满了极端的恶意。
超人的处境是对其所在的美国这个移民社会一种镜像式的描绘,而他最终的死亡方式也并非所谓的客死他乡,而是进入太空,投入太阳这一始终处于沸腾爆炸状态的星球,这也与其父母及其家园氪星最终的命运相呼应。这个移民最终返回了属于他的家乡,然而他又给我们的地球留下了什么呢?在漫画的最后我们可以看到人类社会已经不再将其视为外邦人,而是建立了雕塑来纪念这位拯救了地球以及全人类的超级英雄。通过死亡,超人终于跨越了移民身份的障碍,得到了全人类的认同。
从这个角度来观看《全明星超人》中超人最终的命运,便不难理解格兰特•莫里森将死亡设置为整部作品背景的意义所在了。与超人之死相应和的,是超人这个角色内在的一切核心矛盾,爱情、家庭、宿敌、永生、移民、身份困境,这一切在整个超人漫画史上出现过的问题,都在死亡面前得到了最终的答案。对超人如此,对你我这样的普通人又何尝不是呢?格兰特之所以能够以这一个终极问题解开所有谜题的谜底,正在于对人类本身,死亡正是最大且至今仍未解开的谜题,而漫画这种展示人类对生命乃至世界思考的艺术形式,也自然与人类所面临的困境相一致。在书写超人之死时,格兰特也同时在写着人类之死,超人对生命中一切难题的解答,也始终犹如太阳般照耀着我们,引领我们去正视自己的人生,当你不知如何面对生活时,只要抬起头望向天空,想起超人作出的选择,心里便当有了答案吧。
死亡只是生物体物理层面的湮灭,却并不是一切生命的真正结束,我们的基因会随着后代传递下去,我们的模因/弥母[149]则会以各种艺术形式传递下去,而我们为之奋斗的理念,又要如何传递下去呢?超级英雄的衣钵,又将以何种形式传递下去呢?如果说超人这种本已被设定为永生的存在本不必面对这个问题的话,如蝙蝠侠这种本就是一名普通人的超级英雄便不得不面临这个问题了。在《蝙蝠侠之死》[150]以及《最终危机》[151]中格兰特•莫里森描绘了黑暗骑士的死亡,又在《布鲁斯•韦恩的归来》[152]中书写了他的复活过程,更在《兜帽之战》[153]中写定了他的继承者,然而真正对于蝙蝠侠的衣钵应该如何传递下去这一问题做出的认真思考与精彩描绘的,仍旧是弗兰克•米勒这位蝙蝠侠人物创作史上最为重要的作者,这部对蝙蝠侠的最终结局进行描绘的作品,便是《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
彼时已经55周岁的布鲁斯•韦恩已经退役整整十年了,导致他退役的原因正是如前所述的第二代罗宾杰森•托德之死。十年之间,哥谭市的犯罪率不断上涨,以变异者[154]为首的新一代犯罪者开始走上舞台,而不断挣扎在自己本能与杰森之死导致的内疚之间的布鲁斯最终选择了直面自我,重新披上蝙蝠衣开始打击犯罪。然而岁月不饶人,虽然仍旧可以担得起“世界上最伟大的侦探”[155]这一美名,他已显然不再是那个处于身体巅峰状态的黑暗骑士了,在将于自己资助下修复好面容却仍然无法修补内心邪恶的双面人[156]逮捕归案后,他开始了与年轻力壮的变异者首领之间的对决,只是这次幸运之神并未站在他的一边,若不是自告奋勇披上罗宾战衣的女孩卡丽•凯莉[157]协助,他几乎在此战中丧命。
是否要将卡丽纳入麾下成为新的罗宾这一问题摆在了布鲁斯的面前,有杰森的死作为前车之鉴,他对这一决定是持迟疑态度的,但与此同时一个更大的问题也出现在他眼前,蝙蝠侠的衣钵要如何传递下去?他不可能永远与犯罪者战斗下去,年龄与身体的限制摆在那里,他终究不是超人。罗宾固然是一个选择,但这种一对一的传承真的能够改变这个社会吗?或者更进一步来看,超级英雄个体的奋斗,真的能够改善这个社会的现状吗?在蝙蝠侠销声匿迹的十年中,他曾经改变的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哥谭并没有迎来任何实质性的改变,十年之后在罪恶巷这个父母惨死之地,他自己又一次遭遇了变异者团伙的抢劫。这一切都在逼迫布鲁斯思考,究竟怎样做才能真正改变这座城市,避免自己身上的惨剧再度发生。
他终于找到了答案。在罗宾的帮助下,他终于运用自己的智慧与装备战胜了只靠蛮力作战的变异者,并通过这场决斗的胜利赢得了变异者团体内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人的认同。在美苏冷战愈发激烈的背景下,苏联发射的一颗核弹为超人挡下,但核爆产生的电磁波冲击导致了整个美国境内的大断电,几乎所有的城市都陷入了暴乱,只有哥谭自一开始的混乱中恢复了过来,而维持了整座城市秩序的,正是蝙蝠侠与罗宾所带领的变异者,而此时这些年轻人也已经更换了代号,称呼自己为“蝙蝠侠之子”[158]。蝙蝠侠教会了他们使用自己研发出来的作战工具,更教会了他们应该如何像自己一样打击犯罪和改善哥谭城的社会环境。
在与再度复活的小丑进行最后一次对决并目睹了他的死亡后,蝙蝠侠迎来了他此生的最后一个敌人:代表着政府意志前来劝其臣服的超人。虽然核爆已经严重削弱了超人的能力,两人之间的最终对决仍然惊险万分,靠着绿箭侠奥利弗•奎恩[159]射出的克制超人的氪石箭,蝙蝠侠终于赢得了胜利,然而就在此刻,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略去随后揭示其依靠化学药剂实现假死的部分及其率领蝙蝠侠之子进入地下继续作战的剧情不提,如果故事至此戛然而止,《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仍然可以称得上是一部杰作,原因也很简单,正如之前提到的阿兰•摩尔对这部作品的赞誉所言,弗兰克•米勒是第一个试图为超级英雄撰写结局的作者,更何况他选择的超级英雄还是蝙蝠侠这个影响力堪比超人的人物。然而真正让这部作品鹤立鸡群的根本原因,还在于他对衣钵传承这一问题的答案,是超出了一般意义上超级英雄漫画的处理套路的。正如在闪电侠[160]巴里•艾伦[161]于《无限地球危机》中牺牲后,瓦利•韦斯特[162]穿上他的制服成为了新一代闪电侠一样,在大部分作品中,即使一名角色进入了所谓“永久死亡”的状态,他的衣钵与称号也不会随之消失,总会有一个新的人物替代他站上历史舞台。
换言之,超级英雄本身在漫画行业中,往往是一个超越具体人物的存在,一如在格兰特•莫里森版本的《最终危机》里蝙蝠侠被黑暗君主[163]射出的欧米伽射线[164]击中死去后,夜翼迪克•格雷森继承了他的衣钵成为了新的蝙蝠侠。然而弗兰克•米勒则跳出了这一惯常设定,第一次将蝙蝠侠的继承者这一概念进行了重构,在《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的结尾处继承蝙蝠侠理念的已经不再是某一个特定的角色,而是在他的培养、训练和带领下参与了维持哥谭市秩序工作的蝙蝠侠之子的所有成员,此刻布鲁斯•韦恩传递下去的已经不再是一套制服,而是他赖以支撑自己奋斗至今的整套行事理念与背后的驱动力,或者用更加抽象的方式来说就是:蝙蝠侠的精神。
也许蝙蝠侠这个人物会随着布鲁斯•韦恩这一个体的消逝而从世人的视线中消逝,但只要自己的精神后继有人,就永远会有一个接一个罗宾诞生,为了维护哥谭市的安宁与秩序奉献自己的生命。而之所以《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的结尾一定要以其与超人的一战作终,正是因为两者之间的对抗不仅象征着蝙蝠侠这一人物形象所代表的抗争精神与超人所代表的政府集权之间的对抗,也同时暗含了人与神之间的对抗,乃至死亡与永生之间的对抗。在布鲁斯利用自己的科技成果、友人的帮助以及永不屈服的信念最终击溃超人的一刹那,即使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但他也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勇气以及自己贯彻一生的信念真正的价值所在。在这种处理方式下,蝙蝠侠所代表的宁死不屈,为了保护他人而奋战到底的信念不仅超越了超级英雄这个漫画类型语境的限制,也同时超越了蝙蝠侠这个具体人物的背景,不再是其复仇意念的化身,而是成为了整个人类精神层面的宝贵财富。
蝙蝠侠终于在罪恶巷这个一切开始的地方击败了超人,并在这一过程中意识到了直面死亡的方式,并非仅仅是不服老地拿自己的身体作为赌注不顾一切地战斗,更重要一点是将个体的精神通过群体的传播而继承下去,这也使《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成为了所有超级英雄漫画中,对于死亡这一题材思考最为深入的一部作品。而看着这个宁死不屈的老爷子,很容易让我们想起《守望者》中那个永不妥协的罗夏[165],只不过相比独自在曾经战友手下灰飞烟灭的罗夏,布鲁斯的结局反倒要幸运得多。
超级英雄之死对于漫画产业链中的各方均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对于漫画公司而言,让这些在玩家心目中占据重要地位的角色经历如凡人一般的生老病死是拉近他们与读者距离的一种手段,也是制造话题提升销量的一种方式;对于读者而言,超级英雄的死亡可以让他们重新对某个角色产生兴趣,也可能会让他们对某个角色产生前所未有的同情心,毕竟这些超级英雄们一直是令普通读者仰望甚至效仿的对象,唯有死亡能够将他们从神的位置推落人间,变为与你我一样再普通不过的人,进而面对你我每天都要面对和思考的问题:如何面对死亡以及如何寻找到生活的意义;而对于漫画的创作者而言,死亡既是一个令人无比兴奋的题材,同时也是一个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的挑战,如何在漫画公司的繁文缛节以及读者们的苛刻要求之下创造出属于作者自己的故事,真正挖掘出超级英雄人物背后的人性,正是面对死亡这一题材时,每个创作者都必须认真思考、用尽自己创造力与智慧的难题。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超级英雄之死对于整个美国漫画产业而言又有着别样的意义,这个近似于现代社会童话/传奇/史诗共存体的艺术形式自诞生之初起便面临着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正义与邪恶的斗争在超级英雄漫画的范畴之内,几乎永远无法避免过于偏重动作而失之浅薄的罪名。在好莱坞式华丽的动作场面与探索叙事层面更多可能性之间的冲突是一个在超级英雄漫画发展的过程中贯彻始终的问题,对死亡这一严肃题材的引入并没有解决这一问题,从上面的分析可见,即便是《超人之死》这样的题材也可能因为处理的过于随意而无法实现其潜在的价值。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给予适当的关注与思考,在这一题材下便不能产生出足以媲美其他任何一种艺术形式的人类文化瑰宝,诸如《天国降临》、《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这样的作品便证明了超级英雄之死这一题材在深度开掘超级英雄角色的人性闪光点上所拥有的潜能,在死亡面前,人类与超级英雄终于能够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而这已经足够为更多精彩的故事铺设地基。
虽然在弗兰克•米勒的杰作之后,我们并未见到太多在这一题材上进行深入思考的作品,但诸如《美国队长之死》与《金刚狼之死》都显示了这一题材已经成了在超级英雄漫画题材中占据重要位置的一类作品。围绕如何处理超级英雄之死的讨论仍将继续下去,但弗兰克•米勒也已经准备与布莱恩•阿扎列罗[166]联手打造《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系列的第三部作品《黑暗骑士III优等民族》[167]了。这个已近人生终点的布鲁斯•韦恩是否会在这部作品中迎来自己的最终命运,弗兰克•米勒能否在自己巅峰作品的思考上更进一步,答案距离我们已经不远了。
[1]: Lazarus,《圣经》中一个患癞病的乞丐。死后因基督之力复活,变为病人的守护神。
[2]: The Lazarus Pit,DC漫画宇宙中的一处可以使人复活的储藏着某种化学溶液的池塘,副作用是会使人发疯。
[5]: The Death of Superman
[6]: Story Arc,一个故事线通常指由同一标题或不同标题下的数本漫画组成的一个完整故事。
[8]: Justice League of America,由超级英雄组成的联盟
[14]: Last Son of Krypton
[21]: The Great Depression
[25]: The Reign of the Superman
[27]: Douglas Fairbanks Sr.
[32]: Jonathan & Martha Kent
[35]: Batman: The Dark Knight Returns
[39]: Crisis on Infinite Earth
[43]: Lois & Clark: The New Adventures of Superman
[44]: Adventures of Superman
[59]: Twilight of the Superheroes
[87]: The Wisdom of Solomon
[88]: The Strength of Hercules
[89]: The Stamina of Atlas
[91]: The Courage of Achilles
[92]: The Speed of Mercury
[99]: Superhero Registration Act
[119]: The Death of Captain America
[120]: The Winter Soldier
[122]: The Death of Wolverine
[129]: A Death in the Family
[135]: Bucky Barnes,也即前文提到的冬日战士
[136]: Uncle Ben,蜘蛛侠彼得•帕克的叔叔
[140]: Batman: The Killing Joke
[148]: All-Star Batman & Roin, the Boy Wonder
[152]: The Return of Bruce Wayne
[153]: Battle for the Cowl
[155]: World’s Greatest Detective
[167]: Dark Knight III: The Master R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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