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当我们谈及游戏的“世界观”时,我们是在谈论一个构建于游戏之中,能够为玩家带来交互、体验与感知的“里世界”。对于《Westworld》而言,它的总体架构不仅与游戏息息相关,其内容、交互方式与感官体验,几乎就是完美的现实。那么,这种“以假乱真”的意图与主旨从何而来?
《The Wild Wild West》:无心插柳的超现实西部题材源头
——CBS, AD for <The Wild Wild West>,1965
除了《Westworld》的原著与电影之外,一旦谈及西部、科幻、架空历史、赛博朋克等多重元素杂合的类型片,我们必须上溯到1965年,从迈克尔·加里森的《The Wild Wild West》(飙风战警)说起。
20世纪60年代中叶,随着冷战的升级和美国国内局势的急剧变化(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1963年JFK遇刺、黑人平权运动等等),在娱乐产业方面,传统题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独立战争、南北战争、才子佳人与西部冒险这样建构于历史真实事件上的故事不再有太多观众青睐。对产业风向极度敏感的制片人迈克尔·加里森嗅到了变化的前兆,决定脑洞大开地打造一部糅合西部、科幻、机械、冒险、阴谋、谍战等等多种元素于一身的全新剧集,这就是给后世类型片造成巨大影响的《The Wild Wild West》。
说到制片人迈克尔·加里森,这位大哥也是奇人:他早年作为一个龙套演员在20世纪福克斯打工;在1954年,他超前地意识到间谍题材将可能成为热点,于是只花了600美元就把伊恩·弗莱明的第一部007小说《皇家赌场》的电影改编权搞到了手;1955年,大哥迎娶了20世纪福克斯总裁家的千金,从此走上人生巅峰;1965年《The Wild Wild West》大获成功,已经是一流的当红制片人——但是加里森的好运就此戛然而止:1966年他在家里滑倒,摔碎了颅骨。
说回到加里森的人生最高成就《The Wild Wild West》,这部完全异想天开的神剧的特征可以用三个“稀奇古怪”来形容:稀奇古怪的装备、稀奇古怪的反派和稀奇古怪的故事。在黄沙漫漫、大漠孤烟的西部旷野中,观众们看到的主角是一身经典牛仔装束的James West,而他的冒险带来的却是一大堆充满违和感却又妙趣横生的画面:
作为一部开辟性的剧集,《The Wild Wild West》的影响力跨越了几个世代。虽然剧集本身的主要情节仍然模板化、公式化,但贯穿其中的许多元素、花絮与背景设定,以及开创式的蒸汽朋克风格雏形,给予了后人大量的启发。比如1971年,肖恩·康纳利主演的《007:Diamonds are forever》(金刚钻)中就借鉴了剧中的装备——攀援用的射绳枪;1982年的剧集Q.E.D中也有向其致敬的成分;1999年华纳翻拍的同名电影,曾引来乔治·克鲁尼、马修·麦康纳、约翰尼·德普等人竞逐主角。
当然,至于之后威尔·史密斯因为在影片中加入过多恶搞桥段而向原主演罗伯特·康拉德道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Westworld》的亲爹:神人迈克尔·克莱顿,医学博士里最好的小说家
Michael Crichton wasn't really interested in characters, but his innate talent for storytelling enabled him to breathe new life into the science fiction thriller.
"How Michael Crichton struck fear into the bestseller list". The Guardian.
在《The Wild Wild West》之后,以西部题材与其他各类元素嫁接的影视作品偶有可见,但都资质平平,很快在电视与电影市场的残酷竞争中消失了。直到1973年,《Westworld》才横空出世,成为一部在另类意义上奠定西部架空题材基础的作品。今天谈到剧集《Westworld》,这部电影当然绕不过去:不仅是因为它们之间直接的血缘关系,更是因为电影的原著/编剧/导演迈克尔·克莱顿。
千万不要被本章节小标题骗了——实际上,迈克尔·克莱顿是美国最牛逼的小说家之一:他一生创作过15部畅销作品,有12部被拍成电影,大名鼎鼎的《侏罗纪公园》、《急诊室的故事》都出自他的笔下。克莱顿被称作“科技惊险小说之父”,两次(1969、1980)荣获埃德加·爱伦·坡奖(美国侦探作家协会MWA创立,全球侦探小说的奥斯卡)。
然而这样就够了吗?牛人总是跨界的:迈克尔·克莱顿还是导演、演员、编剧,获得过奥斯卡科学技术奖(1994)、美国作家协会最佳长篇剧集奖(1995)、艾美奖最佳剧情奖(1996),同时在美国作家协会、美国导演协会、电影艺术和科学学会等多家协会中任职是美国历史上唯一在畅销书、电视剧和电影方面都曾获得排行榜首席的人。
更令人崩溃的是,克莱顿还是一位学霸:他是哈佛的生物人类学学士、医学博士(MD,Doctor of Medicine),剑桥大学的人类学客座讲师,麻省理工学院的访问学者,更是一位出版过计算机专著(《Electronic Life》)的计算机学者。
《Westworld》在今天经常被轻率地归类为B级片或有科幻元素的Cult片,但如果去深入理解迈克尔·克莱顿的思维方式与写作倾向,就会意识到这种分类并不公平。1960年,当他进入哈佛文学院就读时,曾搞过一个恶作剧:拿乔治·奥威尔的作品署上自己的名字作为期末论文交了上去。出乎他意料的是,这篇在他看来文辞优秀、流畅精彩的文章被教授打了个B-。克莱顿就此产生了对纯文学写作的怀疑,并由此投笔从医,从文学院转进到生物学院,后来又研读医学一直到博士后。
严谨的生物学与医学教育,使迈克尔·克莱顿对自然环境、疫病的来源与成因、智慧的进化、超自然现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对于人类身体结构的熟稔与对医学术语的熟练应用则使他在写作的道路上拥有了不同于普通小说家的绝佳条件。在科幻类小说作者的行列中,克莱顿以描述大规模危机下的群像而著称:无论是对人群总体的恐慌不安,还是个体的恐惧崩溃,都描写得堪称细致入微。这与他研读大量的流行病史料甚至与传染病人直接接触,并由此获得一手资料的经历是分不开的。
1966年,迈克尔·克莱顿化名约翰·朗格,发表了他的第一部小说《几率》(《Odds On》),描述一次未遂的抢劫。值得注意的是,作品中的核心策略是通过计算机程序分析来制订科学的犯罪流程——然而却被不可预见的事情破坏了整个计划。这部小说虽然未能一炮而红,但它奠定了克莱顿的写作风格:以有争议的、未知结论的科学技术作为故事的核心背景,情节延展与矛盾冲突均由科技衍生而来,最终导向科技的发明者和使用者——人类在时代中所处的困境。
1969年,经历过几部小说的磨砺之后,迈克尔·克莱顿的《天外来菌》(《The Andromeda Strain》,国内1980年未授权中文译本《死城》)终于一鸣惊人。Andromeda来自于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英仙座)用美杜莎之头石化海魔,救出埃塞俄比亚公主安德洛墨达(仙女座)的传说,而这部小说讲述的就是从宇宙返回的卫星携带了能够将血液凝结为固体的恐怖细菌的故事。报纸的书评不吝赞美:“让人难以置信,这竟然是一部小说而非现实”,而《Library Journal》则干脆称之为“1969年最重要的小说之一”。1971年和2008年,《天外来菌》两次被搬上银幕,都获得了不错的反响。
从文学性上来说,《天外来菌》并非一部出类拔萃的作品,其情节安排与人物描写都属于一般之流。但它能够获得如此评价,主要是来自于作者极其扎实的科学素养:
在此之后,迈克尔·克莱顿的创作一发不可收拾,作品题材涵盖前沿医疗、毒品、精神分裂、中世纪探险、外星来客等等。在这其中除了《Westworld》之外,最广为人知的恐怕就是《侏罗纪公园》(《Jurassic Park》1990、《The Lost World》1995)系列了。斯皮尔伯格将其搬上银幕之后,恐龙的魅影一时间席卷全球,引发了世界性的“恐龙热潮”,成为了90年代流行文化的重要现象。
但迈克尔·克莱顿并未因此停止攀登。他的“让小说成为事实”的写作方法已经炉火纯青,也就自然而然地将写作领域扩展到更深远的范围。1994年,他的小说《披露》(《Disclosure》)罕见地描述了一个男性主角被女上司性骚扰的故事,这使他遭到女权主义者的猛烈攻击。但克莱顿却没有被当时已经初露端倪的“政治正确风潮”压倒,反而针锋相对地回击:性骚扰的受害者是男性还是女性很重要吗?一个“性别反转”的角色设定就让这些所谓的女权斗士们暴跳如雷,可见它们的虚伪与虚弱。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克莱顿的科学立场与坚定的人文理念:不仅警惕技术的双刃剑属性,更要警惕人性中的普遍之恶——无论标签,无论原因。
迈克尔·克莱顿的后期创作更加趋向于现实主义,并对科学理论进行深入的研讨,题材内容包括人机交互失败导致的空难(《Airframe》,1996)、时间旅行(《Timeline》,1999)、纳米技术的灾难(《Prey》,2002)、极端环保恐怖主义(《State of Fear》,2004)等等不一而足。
值得一提的是,《Timeline》不仅在流行文学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同时也是克莱顿与游戏领域进行接触的一次尝试:他在2000年成立了Timeline Computer Entertainment,与发行商EIDOS合作,意图像汤姆·克兰西那样发行由他的著作改编的游戏。然而命运多舛,这个组合仅有《Timeline》一部作品最终面市,且评价欠佳。
其实,早在1984年,克莱顿就曾经写过一个名为《Amazon》的游戏,而且跨越5个平台:苹果II、雅达利7800、雅达利ST、Commodore 64和DOS,最终卖出了10万份拷贝。设想一下,如果克莱顿当时将兴趣转向游戏方面,或许今天我们的记忆中会增加更多既具备文学性又富有趣味的游戏吧。
迈克尔·克莱顿的创作观对《Westworld》的影响
Michael was a gentle soul who reserved his flamboyant side for his novels. There is no one in the wings that will ever take his place.
— Steven Spielberg on Michael Crichton's death
回顾迈克尔·克莱顿的创作观,我们可以发现很多观念与宗旨是在他一生的作品中都贯穿始终的:克莱顿本人受过良好的科学训练,因此能够以一种理性的态度面对科技发展与科技对人类进步的影响。在他的作品中,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值得注意:当看似完美的系统出现全面崩溃,而所有的预案(Fail-Safe)也遭遇失败时,人类该怎样面对这种危机?
对于迈克尔·克莱顿而言,“科技”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中性词:既可以推动人类社会的发展,也会因技术性的错误和负面的目的变成一场灾难。复杂系统与其保护措施衍生的矛盾冲突,在他的不同时代作品中复现:政府与军事(《The Andromeda Strain》)、控制论(《Westworld》)、人机交互技术(《Airframe》)、生物圈(《Jurassic Park》),都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在克莱顿笔下,无论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都保持着一种脆弱、敏感的平衡,当人类改造世界和改造自身的举措稍有不慎,便会遭致客观规律严厉的报复。
1973年的《Westworld》是迈克尔·克莱顿第一部亲自执导的电影,可以想见:作为一个创作天才与训练有素的科学家,他必然不会满足于简单地复述故事,或追求一种志怪式的曲折离奇。克莱顿向来秉持的观点,在这部影片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观众们总会不由自主地将自身代入人类视角,而在影片主旨上看来,冒昧地跨入造物之领域,并将创造之力用于七宗原罪的人类本身才是咎由自取。我们无法得知机器人是否会梦见电子羊,但一旦机器人拥有了灵魂,他们所具备的第一种情感恐怕就是对他们的缔造者——人类的刻骨仇恨。
30多年后回顾电影《Westworld》:它还是那么销魂
Delos is the vacation of the future, TODAY. At Delos, you get your choice of the vacation you want. Yes, the robots of Westworld are there to serve you, and give you the most unique vacation experience of your life.
今天的普通观众回过头去再看30多年前的《Westworld》,恐怕很难用“欣赏”来描述观影过程,大概除了猎奇的心态之外,便是“内心毫无波动,偶尔因为愚蠢想笑”。但放在当年的历史背景下,《Westworld》可谓是一部非常考究的科幻电影:它受到《The Wild Wild West》中架空历史与科技元素的启发,吸收了《THEM!》、《The Thing from Another World》、《Invasion of the Body Snatchers》等怪奇、旧科幻电影的传统精髓,又加入了迈克尔·克莱顿所理解的未来感与科技感,以及黄金科幻年代独有的表现力。
影片中的乐园Delos,其名称来自于希腊爱琴海的Delos岛,在希腊神话中是Apollo和Artemis的诞生地,也是古希腊诸神的宗教圣地。选择它作为乐园名字,便是在影射当人类跨入神祗的殿堂后,便任由欲望蔓延,肆意创造不应出现的物事。
从乐园中狂野的“西部世界”、领主无法无天的“中世纪世界”和道德沦丧的“罗马世界”便可以看出,暴力、权力与性欲的放纵,是所谓乐园的主题。今天的《Westworld》剧集女主角的名字Dolores亦是在向其致敬。
简单地概括《Westworld》的剧情,就是一个“乐园机器人因电脑病毒感染而反杀人类的故事”。据说迈克尔·克莱顿的灵感来自于迪士尼乐园的“加勒比海盗”园区,当他看到游客们乐此不疲地扮演着历史上作恶多端、声名狼藉的海盗时,发觉每个人潜藏在日常面具下的欲望都是如此丑陋不堪。
如果一贯服从于人、为人服务的“游乐设施”忽然有了意识,又会怎样?机器的监管者和操纵者是人类,但依靠机器来渲泄私密的欲望却终归是不可靠的。这也促使《Westworld》中出现了大量有关真实世界(操纵者)与乐园世界(纵欲者)的对比——当机器觉醒,以强大的力量反噬人类,两个被技术隔离的世界终于成为一体,而其中的灾祸与劫难也就如期降临。
在电影史上,《Westworld》是第一部使用数字处理图像(2DCGI)的电影;有趣的是,第一部使用3DCGI的电影则是它的续集《Futureworld》。克莱顿最初打算找位于帕萨迪纳的Jet Propulsion Laboratory(JPL,喷气推进实验室,就是钱学森曾经呆过的地方)合作,然而被告知处理2分钟时长的镜头需要等待9个月,以及掏出20万美元。克莱顿当场被狮子大开口的JPL吓退,转而找Information International Inc.(70年代著名的电影特效公司,制作过《第三类接触》和《星球大战》的特效,后被JPL兼并XD)以一个较为合理的价钱完成了这段特效。
在当时,整个业界尚没有使用电脑处理胶片的经验。经过摸索,特效制作者们使用基于PDP-10构建的Triple-I系统原型,对70mm胶片进行分色光学扫描后再输出回胶片,加上水溶转制技术,做出了非常近似于单个像素点排列的像素矩阵,用以展示影片中机器人枪手Gunslinger的主视角特效。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为《Westworld》用电脑绘制手、脸特效的埃德温·卡缪,是个刚从犹他大学毕业的学生。他后来被普遍认为是“纯粹使用电脑制作电影的先驱”,并在1993年获得了电影艺术与科学技术奥斯卡奖。并且,他的另一个身份更加广为人知:皮克斯的创始人与总裁。
今天看来,《Westworld》的这段“数字特效”可谓粗糙不堪,但在当时这可谓开天辟地的创举。与此同时,影片开头的高速气垫飞船、遍布于操作室中的IBM SYSTEM/360大型机、“电脑病毒”这类当时只存在于科技机构与专业计算机实验室中的名词、充满离奇图像与符号的监视终端,无不彰显着一股“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只要知道这个东西存在,并且很厉害”的气息,这恰恰就是黄金科幻时代中“只描绘现象,并不因此构建严密的科学逻辑”的主旨。
预算125万美元的《Westworld》在1973年可谓名利双收:曾主演过《The Magnificent Seven》(《豪勇七蛟龙》,1960)的奥斯卡影帝尤·伯连纳再次奉上近乎完美的演出,在毫无表情的情况下仅靠肢体动作与台词节奏的把握,便将一个不动声色却出手狠辣的牛仔机器人塑造成银幕史上的传奇。
精良的剧本、优秀的演员和前瞻的意识,让这部片子当年报收400万美元,吝啬的金主米高梅简直笑开了花。后来米高梅又把版权卖给AIP(美国国际图片社)做了一部续集《Futureworld》,然而缺少了迈克尔·克莱顿的影片反响平平,1980年CBS的同名电视剧集更是只播出一半便遭腰斩。
时光进入21世纪,关于《Westworld》重制版和翻拍剧集的消息一直层出不穷:曾有消息说阿诺德·施瓦辛格有意参与重制,江湖也曾传言昆汀·塔伦蒂诺愿意接手这个剧本,华纳兄弟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放出各种风声。
而今《Westworld》终于在HBO手中复生,但其中的表现手法与主旨已经与旧作截然不同。强大的制作团队与演员卡司只不过是实力基础的保障,但究竟能否像迈克尔·布莱顿和原来的《Westworld》那样创造一个时代的神话,仍然需要等待和判断。
同样感谢能够读到这里的各位朋友,实在辛苦了!如果还能够忍受唠叨的话,下篇将是对《Westworld》产生影响的影视、游戏分析,以及有关演员阵容的二三事。再次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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