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在一艘海船上开始,海船在航行途中遭遇了一位自称奈亚拉的海妖,她的美艳征服了所有的船员,于是他们将她带回了国内。奈亚拉的出现同时引发了全国范围内的轰动,就连国王也被她的美丽俘获,于是娶她为妻。之后国王整天沉湎于美色,不理朝政。为了讨得奈亚拉的欢心,国王竟将七海都封为奈亚拉的属地,但这些海域都在其他国家的疆域之内。于是国王纠集全国的兵力,前往征伐四方的列国。
我又一次打开联系人对话框,定格了五分钟的屏幕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一个Kitty猫头像带着绿色的消息气泡从屏幕最下角弹出,映入我的眼帘。
看到前三个字的时候我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但接下来的文字却又让我陷入了自责和怀疑。我从小就习惯看别人脸色,是因为害怕在无意中伤害他人。况且李依不是一般人,她是我的女朋友。李依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干干净净,没有附带任何表情,我无从猜测她是否不高兴,唯一可做的只有等待。
傍晚时分的湿热海风让我倍感疲倦,于是我俯身趴在一米高的木质护栏上,远处是雪白的沙滩。夕阳已经一半落入海平面下,半边天光映出余晖,另一半天空已笼上阴影。海风带来熟悉的咸涩气息,和很多年前并没有区别,海洋随着时间的流逝没有变化,也许会一直这样直至永恒。
身后传来一路小跑的声音,我转过头去,正好看到她沿着木板铺成的小路跑过来。我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微笑。
李依在我身旁停下,海风吹乱她的长发,她随意地将头发拨到脑后。我假装看海,余光偷偷瞥见她的表情变化。李依脸色微红,可能是一路跑过来的原因。她看上去没有什么精神:“对不起。”
“呃……其实我才应该道歉。我不应该在你这么忙的时候叫你出来。”我说。
“是社团的事情,大一的孩子真能给我找麻烦。”她冲着昏黄天宇中飞舞海鸥嘟起嘴巴,“总之肯定不是你的错。”我含糊答应了一声,不知是否应该接受她的宽恕。
“照这样下去我一定是剧社任期最短的社长了!”几十秒的沉默之后她突然对着天空喊了这么一句,海鸥以鸣叫作为回应同时飞远,我也被她的唐突表演吓了一跳。
她看了看我,又低头看了看手机时间,脸上的表情有些苦恼:“今天晚上不知道能不能解决问题,我要回社团了。你有空一起来吗?可以的话,我路上给你讲。”
身后吹来温柔的晚风,我和李依走进了大学的东门。校园里四处张贴着斑斓的海报,上面最显眼的文字是“新生欢迎会”和“深澜剧社”。深澜剧社在我们学校已有几十年的历史,是历年学校演出的常客。李依一直对这种拥有悠久历史的社团有着浓厚的兴趣。她从大一刚进校时就加入了深澜剧社,终于在大三的时候成为了深澜剧社的社长。她显然已经将社团视作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在校园里看到自己剧社的宣传海报时,她的眼中常会露出骄傲的光彩。如今面对新生欢迎会的海报,李依的眼中却没了先前的光彩,反而笼上一层忧愁。
事情正是要从这次新生欢迎会开始说起,深澜剧社的节目从上周一新生欢迎会敲定之后就开始选题。按李依的说法,在今天,周六的晚上就应该选好剧本,开始排练。然而一个小时之前的社团会议上出现了意外,负责剧本的三个学生一个点外卖吃坏了肚子住院,一个人根本联系不上,唯一一个到场的男生面对众人的询问,面露愧疚之色:“没有剧本,剧本没写出来。”
“这些人怎么能这样?”李依走进剧社大门的时候还在跟我小声念叨,“这些大一的孩子之前分工的时候一个个都争得厉害,分到工作之后又毫不关心!”之后又是一阵小声的抱怨和咒骂。我假装没有听见,在大厅内环视了一圈,除了和李依合作过两三年的老面孔,也有没见过的新人。我看到一个陌生的男孩站在角落里,身边还站着几个人,面色严肃。
“真的对不起,我以为交剧本时间在下周日。”我跟着李依走过去,听见他低着头说。
“下下周一就是新生欢迎会!你应该等到那天再来。”旁边道具组组长吴映脸色极差。
“那组长……道具供应商那边?”一个大一的学生过来问。
“剧都不知道演什么还需要准备吗?去给他们打电话,就说我们的订单取消了。”吴映挥挥手,把那个学生打发到一边去。李依走到他们旁边,此时她的表情也是有些发冷。吴映看到李依身后的我,出于礼貌的点了点头。
“陈明住院了,那孙锦楠呢?你能联系到他吗?”李依的询问却只得到男生的摇头作为回应。吴映不屑的嗤笑了一句:“说不定孙锦楠这个时候正在南门外面的哪家网吧打着游戏。”李依转过头去给他一个眼神,吴映深呼吸,转而看向大厅里正在搭建舞台的众人。男生继续低着头,指尖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李依站在他的面前,比低着头的他要高出一截。
“林萌,你可能认为比起他们两个人你更不应该挨骂。但我也不会骂你,你只需要承担责任。”李依对男生说,语气严肃。林萌抬起头,不安地等待着最后的宣判。然而李依却已经把目光投向吴映那边:“老仓库的钥匙你今天带在身上了吗?”
吴映皱着眉头愣了一下:“你确定我们能在那里找到我们需要的东西?”
“说不定呢。”李依拉着我往大厅外走去,同时示意林萌跟在后面。吴映在自己的书包里乱翻了一通,最后直接背上包,跟了上来。
我们一行四个人走出剧社的大门,世界已被笼罩在无尽阴沉的深蓝色天宇之下。路灯依次亮起投下昏黄的暖光,同时将更多无法触及的黑暗排斥在外。李依和吴映走在前面,林萌走在我左边,一直沉默。前方的两个人偶尔会说上两句,我能从他们的对话中依稀听出几个社团成员的名字。
更多的时候就是长久的静寂。我根据粗略的方位判断我们早已走出了教学区域,刚刚经过的两栋建筑应该是前年废弃的学生宿舍老一栋和老二栋,住在那里的学生也早就搬进了南门旁边的新一栋和新二栋。破旧建筑现如今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个窗口都是深不见底的阴影,仿佛是在对着我们窥视。我有听说学校打算将这两栋老楼拆除,但不知为何,工程一直没有进行。学生搬走之后就很少再有人来这里了。这里已经是大学校园的边缘,再往前走可以到达一个不太高的崖壁顶端,从那里可以听见海声。仿佛没有尽头的林荫道上,此时此刻路灯只投下四道影子。
我们在老二栋旁边的一排平房前面停下。门前的地砖缝里都钻出了杂草。我们站在老旧的蓝灰色木门前面,只有身后不远处路灯投下来的一点光亮。吴映开始在包里翻找:“钥匙肯定在包里,稍等我一下。”我回头看着李依,她正在一旁的地砖小路上踢着杂草。林萌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面,他看上去还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依旧显得局促不安。
身边包里物品相互碰撞的声音停止了,我看向吴映的时候,他正拿着一把钥匙往钥匙孔里面塞。在一点点光线的映照下,钥匙呈现出一种古朴的铜色,表面还有不少锈迹,钥匙柄上还刻着一些奇怪的纹理,看起来像三朵浪花的形状。
钥匙在钥匙孔里发出“咔嗒”一声,吴映目光向我示意,我们一起用力推门,一声悠长而尖利的摩擦声刺破了空。林萌跟在李依后面,我们四个人站在黑洞一样的门前。紧接着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吴映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包里拿出来两个手电筒,把其中一个递给了我。
两道光芒相互交错照亮了仓库,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四个人依次走进这个一人宽的门,仓库里唯一可见的只有光柱中肆意飞舞的灰尘。吴映叹了口气:“结果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不。”李依反驳道,她走到我身后,抓住我手电筒的手照向房间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时我和林萌才发现在这个房间里还有一道门,一道更加古旧的门,和刚才我们进的那道门不同,这个木门甚至都没有上漆,门把手上面挂着一个锈了的挂锁。
吴映的左手下意识地向包里伸去,却又凝固在了半空,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们:“不行,我没有钥匙。”
“之前换届的时候,上一届的道具组组长就只给了我一把钥匙。我都还不知道这里还有一扇门。”吴映一边说,一边走到那扇门前。他拿出进门时用的那把钥匙,在锈锁上尝试。其他人聚集在他的身后,我觉得空气中的霉味好像变浓了。
几十秒后,吴映失望的摇头:“根本不是一把钥匙,这个锁的锁孔也太老了,我从来没有见过。”
“要不我们回去吧。”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了林萌故作平静的声音,紧接着又陷入沉默,只有浑浊的空气在手电筒的光柱前面黏液般流动。李依说:“让我来试一下。”她从我们身边经过,在古旧木门前蹲下,用一根不知道在哪里找到的细棍在锁眼里鼓捣。我们在一旁等待,黑暗中突然传来铁块坠地的声音。旧门应声向后打开,几乎同时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霉味,并非幻觉。正前方李依得意的笑声也变成了嫌弃的声音,她用手捂住口鼻退到一边。
浓烈的霉味使得我们一时无人向内迈出脚步,只能看见房间里面有些纸箱子。待到气味散去一些之后我们才进去,开始在纸箱中找寻。
林萌打开的纸箱都空空如也,吴映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堆戏服,它们正是这个房间里霉味的来源,我和李依接连打开了三个空纸箱,在第四个纸箱里我发现了一个刻着奇怪花纹的小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没有封面,纸页脆黄。
“你来看看这个。”我把小册子递给李依,她好奇地凑过来,在手电筒的灯光下我们看到小册子上印着角色动作,对话,上下场。看起来这确实是一个剧本,我将装着剧本的小木盒子一并递给李依,她就着手电的光简单地翻阅了一下小册子。
李依点头:“把那几件衣服也带回去吧,这边就这些东西了,我估计它们就是这部剧的戏服。”于是吴映把几套戏服装进一个空的纸箱里,径直丢给林萌。林萌倒吸了一口气,衣服的霉味一定很难受,可惜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回去的路上,我在路灯的光照下看清了盒子表面的花纹——几乎和吴映钥匙上的图案一致,呈三朵浪花状。但木盒上的图案似乎更加复杂,在浪花之下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我有点想开口询问,但看到李依脸上紧张的神色已经消失了大半,我便没有再提。
“怎么样?”有几个表演组的学生凑过来问,“剧本找到了吗?”李依给予他们肯定的答复,刚才回来的路上她就一直在翻阅陈旧小册子上的内容,那本小册子现在也正放在她的手中。
“其他的准备都已经完成了吗?啊,好,那你们可以回去了。”她低下头继续翻动着脆黄的纸页,“这次情况特殊,没有给你们自己选角色的时间了,我会进行安排。而且现在剧本只有这一份,我今晚会把它的电子稿打印出来。”
于是剧团大厅里的人分批次的走出去,有的在走的时候打了声招呼,更多的没有,人们走的时候大都若有所思。李依抬起头来的时候周围只剩下我和吴映,她环顾了一下,发现林萌也还留着。对方投来惭愧却又殷切的目光,“这次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做好的。”
李依却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不要。我已经给你重新安排了工作,你准备来演男主角。”我看了一眼吴映,吴映脸上的表情有一丝不自然,但没有说话。林萌愣住,呆滞了几秒之后又一次道歉,向外面走去。李依没有再理他,低下头继续看着剧本,大厅里顿时没有一点声音。
这时候她突然放下小册子:“对了,吴映。这里还有一堆衣服,你送去服装厂那边看他们能不能照原样复制一套新的出来?”
“你确定它们是这部剧的戏服?”吴映走到角落里,将那个箱子搬到三个人中间。也许是因为场地开阔的原因,箱子再次打开的时候霉味并没有那么浓烈。
吴映这些衣服一件件取出来,在拿起第一件衣服的时候我听见两声轻响,我看向地面,原来衣服里还裹着两个面具。这个时候吴映已经将第一件衣服摊平了放在桌面上,正在去拿第二件,我将那两个面具拾起来,它们的手感很轻,上面积了不少灰尘。
“当时抱的时候以为蛮多的,结果也就这两件”吴映把衣服放平,我走过去把面具放在衣服旁边。“因为这两件戏服都比较华丽的缘故喽,你看,这明显就是这部剧中男女主角的衣服。”李依指着桌面上的连衣长裙和宫廷礼服,目光却是被两个面具吸引了过去,“这两个面具也是男女主角的,我已经看过一遍剧本了。”
不知为何,在看到两个面具的瞬间,它们就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面具的形象为一男一女,男性的面具是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但面部特征更倾向于西方人种。女性的面具则带有非常明显的非人类特征,包括脸颊上的鱼鳍和尖利的耳朵,我顿时从西方奇幻作品中找到了对应的形象——美人鱼,亦或是娜迦。
我大概明白了这两个面具所带来的诡异感,于是拿起男性的面具擦拭了一下,结果更加确认了我的想法——擦拭过后的部分焕然一新,光滑整洁。我甚至无法根据手上传来的触感来判断它是由何种材料制成,目前来看不是金属,木头,纸板,也不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聚乙烯塑料,于是我猜测这可能是一种单体复杂的高分子材料。
无论是工艺上还是造型上,这两个面具所带来的的突兀和冲击,让我开始怀疑它们和旁边的两套戏服根本就来自不同的时代。李依和吴映也正盯着这两个面具,我说出了我的疑惑:“你们不觉得这两个面具不像是和这两件衣服配套的吗?它们也太新了。”
“它们倒确实是一套的。”李依将小册子翻到某一页递给我,我目光扫了两行就看到“男主角,女主角面具各一副”的字样,下面还印着两个面具的图案,我看了一眼,它们和实物确实一模一样。
“那这两个面具应该可以直接用。”吴映戴上男性的面具试了试,“确实跟新的一样。”
“那么接下来只剩下剧本的事情了,我今晚回去就把这个剧本电子稿打出来,明天一早就去打印。”李依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又要熬夜了。”“要不你把剧本给我吧?我回去帮你打印,打印完发给你。”我提议道。
李依迟疑地看着我,我以坚定的目光回视,她思考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剧本递给了我,我得以了解这本古老剧本上所讲述的神秘故事。
剧本名为《奈亚拉》。故事在一艘海船上开始,海船在航行途中遭遇了一位自称奈亚拉的海妖,她的美艳征服了所有的船员,于是他们将她带回了国内。奈亚拉的出现同时引发了全国范围内的轰动,就连国王也被她的美丽俘获,于是娶她为妻。之后国王整天沉湎于美色,不理朝政。为了讨得奈亚拉的欢心,国王竟将七海都封为奈亚拉的属地,但这些海域都在其他国家的疆域之内。于是国王纠集全国的兵力,前往征伐四方的列国。
国王在征伐途中也将奈亚拉带在身边,战斗进行到激烈处,奈亚拉竟然出现在万军之中,然后高声歌唱。敌军在听见歌声之后竟也倒戈,向奈亚拉和国王臣服。就这样,国王很快攻占了大陆上近一半的国家。剩下的国家在危机前组成了联盟,战士们为了抵挡奈亚拉的歌声,刺破了自己的耳膜。战争的天平开始逆转,国王的军队开始败退。敌军包围了国都,联军势必攻下城池,将奈亚拉诛杀。
国王绝望中向奈亚拉求助,奈亚拉同意了他的请求,但同时提出了一个条件。于是平静的海面突然涌起滔天的巨浪,国王带领着他的子民,连同着敌人的军队一同被卷入了深海中。
当天凌晨之后,我便将《奈亚拉》剧本的电子稿发给了李依,发送窗口消息上面的时间显示已是三点。李依竟然很快就回复了我:“已收到。”我不知道这个时候她还在忙些什么,但因为时间原因也没有询问。
随后两天我又投入到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中,考虑到李依的忙碌,我没有再尝试约她见面。我在微信上询问她剧目排练的情况,李依的回复显得轻松了许多,甚至又开始使用起了奇奇怪怪的表情包。她告诉我在那之后的第二天吴映就从从服装厂那边带回了全新的戏服,然后大家直接开始了着装的排练。这两天全剧团的课余时间全部投入在了《奈亚拉》上,预计周日晚上就可以准备完美。
而我内心深处对于深澜剧社的好奇和怀疑还没有解除,我好奇深澜剧社的社徽——那天晚上连续见到几次的海浪纹饰为何在近年来的社团相关资料上销声匿迹,况且海浪这一元素在《奈亚拉》中也是频频出现。还有就是这部简直称得上是“横空出世”的歌剧《奈亚拉》,我在互联网上试图搜索有关的歌剧信息,也是一无所获。倒是在一个小论坛里找到一个很老的帖子,其中描述了一段跟《奈亚拉》剧情极其类似,同样根植于海洋文明的传说故事,主要内容则是一种古老的祭祀仪式,在月圆之夜以一种神秘的祭礼取悦神明,神明将永生赐予信徒作为回馈。
这个帖子发表于好几年前,楼主自称是一位民俗传说爱好者,可是他的帖子全篇缺乏实例作证,加之回复者寥寥。我只当小说故事一览而过,它很快就在我的世界里淡去了。
然而就在我已经快要把这件事忘记的时候,临近周末,我突然收到李依发来的消息:“有空来剧社一趟吗?”
于是我在周五晚上再次前往深澜剧社,踏进大门的时候,我看到台上正在排练。一个穿着华丽长裙的女孩站在舞台正中,戴着奈亚拉的面具。年轻的国王单膝跪倒在她的面前,一旁站成整齐一列的几个学生,穿着同样的制服,正在歌唱:
我悄悄走到工作人员待的角落里,和几个认识的老熟人打了招呼,坐下来的时候才想起舞台上正在进行的情节,来自于我前几天晚上打成电子稿的《奈亚拉》第二幕:国王无可救药地迷恋上了奈亚拉,欲娶她为妻。
“谁演的奈亚拉,你看出来了吗?”吴映过来和我寒暄了一下,他的神色也因为连日操劳,看上去很是疲惫。
我环视一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于是猜测:“李依?我以为她只负责一些统筹相关的工作。”我又回想起李依那天晚上的安排,“所以国王是林萌在演?”
吴映的“还行”完全可以理解成褒奖的意思。我们没有再讨论下去,转而观看舞台上正在进行的排练,演出时不时会中途停下,负责导演的女生走上台去指出各个演员存在的问题。大厅里除了舞台上的声音,台下也回响着学生们刻意压低的讨论声。我注意到这些学生的脸上都带着疲倦,但眼神中都透出一种坚定的光,没有人抱怨,看得出大家都在尽力让这场演出趋向完美。
“这次演出结束了你们可得好好休息一下。”我对身边坐着的吴映说,他点头表示同意。
我看着排练,同时无意识地抖腿,却感觉自己的似乎正踩在一个水洼上。我低下头,发现有水正从地板的缝里渗出来,刚坐下的时候还没有发觉,现在地板上真的形成了一个小水洼。
“喂喂,你有注意到这个吗?”我用胳膊肘捅了捅吴映,他看向我,我指指地上的水洼。吴映眉头皱了皱,但是并没有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他站起身,走到旁边拿过一个拖把,这时我才注意到那个拖把一直就放在旁边,他走过来,我抬起脚。吴映把地上的积水拖干净,但我注意到依旧有水在缓缓渗出。他把拖把放回原位,走过来轻轻拍了我一下。“你来一下,我有话想跟你说。”我一脸疑惑地跟着他走到剧社的正门口。
“我就直说了。”吴映刻意压低声音,“这件事情目前也就我跟李依知道。”我心中一颤,思维的某处重新活跃起来。吴映向大厅里看了看,确认没有人在关注这边之后,凑向我:“《奈亚拉》这部剧有问题……有鬼。”
我盯着吴映,对方也盯着我。双方都在确认对方是否严肃地对待这个议题,之前被我压下的疑虑和好奇全部苏醒,此刻我有无数问题想要问,但我只是说:“你继续。”
“首先我们都对这件事有疑问,只是没有问而已。”吴映说,“为什么——李依怎么知道老仓库的那道门后面有这样一部剧本?”
“好吧,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它现在是客观事实。”吴映没有等我回答,开始自言自语起来,“我们就当它是巧合,那么另一件事你也看到了,地上渗水这件事。自从我们剧社搬到这边新的活动室来,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你也许可以找‘地下水管裂开’这样的理由。可是地板上的水干了之后却留下了盐渍和沙粒——这是海水!难我们这个大厅的地下还有海水管道?”
我看着吴映,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因为过于劳累而变得神经质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相信他说的这些话。大厅里安静下来,我转过去看,舞台上的排练又停下了。
“我知道你也不会相信。”吴映看着我,脸上严肃的表情突然化开,露出一副“我都明白”的无奈微笑。我试图对我的立场做出解释:“你们遇见的事情这么组合在一起不觉得很牵强吗?”
“是,太牵强了,而且一点因果关系也没有。”吴映苦笑着说完又走进大厅,“我们换个地方继续说。”我跟着他走进了新仓库旁边的一间小房间,走进房间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满墙的照片,吴映和我在房间的沙发上坐下,他给我倒了一杯水。
“这是我们剧团的陈列室,这些都是剧社历届演出时候留下来的照片。”吴映指向这面满是照片的墙壁向我解说道,我站起来走到墙边仔细观察,却并没有看到上面有《奈亚拉》这部剧的演出,吴映在我背后问:“你对《奈亚拉》这部剧了解多少?有什么看法吗?”
我想到之前在网上看到的帖子,想了一下还是没有把这个玄奇的传说说出来,防止他更加胡思乱想:“一无所知。”
“那我给你讲一点我们目前知道的信息。”吴映开始说,“《奈亚拉》是在我们社团的仓库里找到的,我查过深澜剧社的记录,深澜剧社还真的在1962年和1965年曾经演出过两次《奈亚拉》。之后从1966年开始,到1976年,你知道的。”他看向我,我领悟地点了点头。
“剧团从1978年开始恢复了演出。”吴映继续说,“然而从1978年开始直到现在整整四十年,深澜剧社再也没有演过《奈亚拉》。”
“有。”吴映对我说,“但也没有太细的细节,这两次演出的具体时间分别是在1962年的9月12日和1965年9月9日。”我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数字之后所隐含的信息,于是面露疑惑之色。吴映看着我的迷茫,解释道:“都是在中秋节前一天。”
我思考了一下,但是又很快反应了过来:“但是今年演出就是在9月24号中秋节那天,所以跟那两次并不相同。”吴映严肃地看着我,显然我的话没能让他放下心来,但我还想再了解更多的信息。
“目前看来是这样,还有一部分的戏服遗失了。《奈亚拉》这部剧,没有作者,没有创作时间。我们唯一知道的信息只有那两次演出记录,除了我们剧社再也没有别的剧社演过《奈亚拉》。顺带一提,深澜剧社成立于1961年。”
“接下来我说的事还会超出你的思考范围——《奈亚拉》这部剧的历史早于1961年”吴映停了一下,仿佛是在期待我的反应一样,他确实等到了我的面部表情变化,于是继续下去,“那天早上我带着旧衣服去服装厂,几十年来我们深澜剧社一直在那边做衣服。给我开门的门卫大爷认出了这两件衣服。”
“他告诉我这两件衣服就是五十年前他经手制作的,他还说,五十年前也是有人送了一套旧的戏服来这里!要求他们照原样复制的,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们这套戏服还少了几件。”
我正想说些什么,陈列室的门被人推开,我转过去,看到李依走进来。她还穿着那套华丽的连衣长裙,奈亚拉的面具被她拿在手上:“吴映,你都跟他说了吗?外面有人叫你呢。”吴映点点头走了出去,只剩下我和李依在房间里。
“我这几天都在做噩梦。”李依对我说,“关于《奈亚拉》的噩梦。”
“你这段时间都在忙这个……都梦到什么了?”我问她。
“我梦见我在一艘船上……船沉了,我沉进水里。然后,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话,这个声音好像根本不是来自于梦里,声音好像是从现实从传来的。就像是有人趴在我的床边上,在我耳边轻语一样。我被吓醒了,房间里却没有一个人。”李依皱着眉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似乎只能转移话题:“吴映之前也跟我说过这部剧的问题,那你们还要演吗?”李依抬起头来看着我,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不能让剧社砸在我的手上。你知道的,我其实从来不相信这些那些鬼怪故事。”“是的。”我附和道,“可能只是你想多了,你这几天太累了,等中秋节过后我陪你好好放松一下吧。”
“嗯。应该是我想多了,希望只是我想多了。”李依答应了我一声,一边自言自语着走出陈列室,我跟着她走出去,出门的时候李依停下来,思考了一下转过来对我说:“你能不能这几天晚上都来剧社……如果有空的话?”
我答应道:“我回来的,这几天都没什么事。”李依听到我的回复之后脸上露出宽慰的微笑。排练继续开始,她戴上奈亚拉的面具,款款走上舞台。
周日的晚上,我依旧在晚饭后前往深澜剧社,明天晚上就是中秋节,新生欢迎会了,夜空中的圆月已经渐渐升起。走进深澜剧社的正门,迎面吹来一阵咸涩的暖风。舞台上空空荡荡,前排的灯都关着,座位上坐满了深澜剧社各个组的学生。我在他们后一排坐下,好像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出现。我在后排可以听见前排学生们的低声讨论,似乎这就是最后一次正式彩排了。
大幕缓缓拉开,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船员们首先出场。剧情似乎加速发展起来,李依很快就出现在舞台的另一端,可也不应该这么快吧?李依的出场早了三分钟,五分钟?却并没有人叫停,我看向前排,没有看见导演的女生,最后我在第一排的右边找到了她,她怔怔地盯着舞台上的李依,却安静得一句话也不说。
演出进行到国王出场的情节,我隐约觉得现场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台下也太安静了,没有人使用手机,每个人都直直地盯着舞台——看着李依——看着奈亚拉。我开始慌了,我站起身,没有人转头看我,我只想马上离开。
这时候,我突然听见了潮水声。恍惚间我突然明白了进门的刹那在风中闻到的气味是什么,我不会错的,我在海边生活了近二十年,我转过身,以我的高度,正好可以看到海浪从舞台下面涌出来,在地板上留下雪白的泡沫。
我完全懵了,我现在剩下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这里。同时,舞台上的林萌双膝跪地,年轻的国王跪倒在奈亚拉的面前,我不知为什么竟然看穿了林萌的面具,看见了他的脸。林萌在笑,狂热而虔诚。一旁整齐站列的唱诗班学生表情木然,唱出完全不属于他们的声音:
“奈亚拉!千渊之底!”台下坐着的学生竟也同时整齐地唱出这句歌词!声音仿佛从无数破败的坟墓中破土而出,如同腐朽的铜钟震颤。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了我的全身,我在颤抖中重新跌坐在座位上,看着这场歌剧进行下去。
我明白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演员,而观众只有一个。我的脑海中不停地回响着那句歌词,它好像被人刻意拉长了声调,在大厅里不停地回荡。一千个怨灵在大厅里回荡!我逃不掉了,我再也无法迈出一步,就算现场还有人可以移动,他也不可能再离开这个大厅了!
四周都是一模一样的巨型雕花玻璃,从地面直到房顶,哪里还有离开这个大厅的大门?玻璃上雕刻的图案个个诡异恐怖,我看到一个永远在嘶吼的恐怖巨人,一个身披长袍的埃及法老,一个以扇掩面的少女,还有就是这部剧的女主角,我一瞬间就知晓了一切,这些各不相同的形态,不都是那个恐怖存在万千化身的一部分吗?
舞台上的李依摘下了奈亚拉的面具,她对着我笑了,奈亚拉在笑!原来如此,根本不是李依戴着奈亚拉的面具,而是奈亚拉戴着李依的面具!
外面好像刮起了狂风,狂风好像一万个亡魂在夜空中哭嚎,我听见了海潮的声音,海浪已经涌到了我的脚边。大厅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地面上除了海水,还笼着氤氲般的白雾。苍白的月光从周围一个个巨大的雕花玻璃投射进来,照亮整个舞台,每一扇窗外的光芒都在以各自的频率闪烁,仿佛光也在向着这唯一的观众吟诵属于它的诗章。大厅里同时陷入了光明和黑暗。古老的吟诵再一次在我耳边响起,我听见了我自己的声音。
2018年9月24日晚上,新生欢迎会在几个歌舞节目和语言节目,以及一连串无聊的串场和抽奖环节中仓促结束,甚至比预估的结束时间还提前了半个小时。因为中秋节假期的原因,到场观众不是很多,这反而成了好事,稀少的目击证人给那几天的夜晚更蒙上了一层诡秘的阴影。9月24日中秋节的晚上,原本在之前大肆宣传的深澜剧社,没有上台表演。主办方也对此丝毫不提,仿佛海报上的“深澜剧社”并不存在一样。
如果仅止于此,这起事件还无法引起那些在宿舍里看剧打电动的宅宅们的关注。而几天后有人发现,在学校的各类相关网页上,这个拥有着五十七年历史的社团,深澜剧社,真的消失了。不仅仅在虚拟世界,有学生去往剧社的地址查看,却发现那里已经换上了“学生爱国教育主题活动室”的牌子,大门紧闭。又有学生试图去寻找之前贴遍校园的那张海报,而短短几天内,那些曾经无处不在的海报,现在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似乎已经太迟了,学生们终于开始讨论起这件事情,于是更大的隐秘爆出来。有学生在9月23日,也就是新生欢迎会的前一天晚上曾经路过剧社,发现剧社四周拉满了警戒线,停着几辆没有亮灯的警车,周围有身穿制服的人员在值守。好奇凑近的学生都遭到了严厉的驱离, 即使路过的行人也不允许有任何的停留。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有学生潜伏在路边的绿化带后面用手机拍下了当时剧社外围的照片,这张照片在网络上迅速地传播,成为了人们自由想象的必经桥梁。照片质量很差,因为天色昏暗,光源严重不足,拍摄者也不敢打开闪光灯进行拍摄。从照片中依稀可以看见停在路边的警车,巡逻的人,以及半开着的,深澜剧社的大门,大门后面关着灯,漆黑一片。
正当各种信息都汇聚在一起,人们即将描述出关于深澜剧社的最后命运的时候,校方却突然下令终止对这起事件所有讨论。如此封锁消息的行为自然引发了学生的对抗,立刻有学生将这起事件前后放到了微博,试图引发全社会的关注。
然而学校的态度却也是一反常态的强硬,微博原文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内删除,相关学生被校方通知谈话,更多的人在“对未来不利”的暗示中选择了缄默。短短几天后,网络上便再也找不到有关深澜剧社的信息和讨论,那张拍摄于9月23日晚的照片也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或许几年之后它们会成为新的都市传说,新入学的学生可能会从学长学姐那里听见一个“不存在的剧社”的故事,却不会有人明白这个荒诞传说背后所隐藏的诡魅。那月圆之下古老的仪式,那场碧海之滨的盛大歌剧,那些失踪者照片,姓名的背后,一个个凡人的生命,皆是为那伟大的永恒存在而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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