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真相的奴隶,那名为真相的庞然大物重碾过他们使他们窒息。他们被迫吐出谎言编织成网,只为我们能在夜里安睡。如今,我们举着火把誓要他们为此付出代价,殊不知,所有人早已聚集在了那巨物的道路上,火把之外照不亮的黑暗,都是它的影子。
《关于近期市区内污水处理系统大规模反涌的情况通报与说明》:
近段时间处于春冬交替之际,降水量显著增长,根据本市气象局的监测近一个星期以来的平均降雨量都不低于65毫米。不断地大量降水使得南蚬溪以及其各条支流提前进入丰水期,导致城区周围地下水位异常抬升,超过了系统可承受的阈值造成污水废水反涌。目前我局正在全力抢修受损区段,建议近期旧城区居民尽量使用南蚬溪以北新城区内的临时公用厕所同时注意公共卫生。
南蚬溪以南旧城区的市民请尽量不要使用或饮用自来水,我局将在本通知发出的第一时间为旧城区的居民免费配发桶装水。
“咳...咳咳...我任职于平丘市政府宣传处,职务嘛...是个小干事,平常的工作内容就是为机关各部门的宣传工作做一些统筹规划,因为工作的性质我平时要经常接触一些摄影摄像相关的技术内容,所以久而久之我也成了部里的业余摄像,每次出差都带着相机为工作积累素材。”
“我是在三月份春汛正盛时接手的那项任务,在今年植树节前后平丘遭遇了有记录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春季汛期。”
“周边乡镇被突如其来的暴发式降水打了个措手不及,刚刚解冻的鱼塘被暴雨冲毁、井喷的地下水吞掉了上百处新修的公路路基、刚播种的水田成了泥沼汪洋......更不用说过山车式的降水量引发的各种次生灾害。”
“上头第一时间启动自然灾害应急预案。基层干部、民兵、消防等等直属小散单位最先开始行动,紧接着规划署和环资局的工程部门开始介入。整个平丘的政府机构进入全速运转状态誓要与这场雨来个了断。”
“我是这场运动的见证者与记录者之一。宣传处抓住这次机遇开始大力宣扬、塑造基层工作者的精神风貌,意图让所有市民看到一个兢兢业业、真心实意办实事的政府机关;我的工作就是为这一图景提供拼图碎片。”
“宣传处计划制作一期‘优秀基层工作者展播’,由宣传处总体前头实施,指派机关联络部门的一名干事进行有关事宜与器材的协调。”
“简而言之,为了这项任务上头给我安排了一个助理。一个职务比我小职权却比我大的监工。”
“最初的工作接洽与部署并不顺利,对方是刚分配到部门的新同志,各方面的事务都还不甚熟悉。要命的是她是部里头出了名的愣头青;部里打了招呼:说是从省会来的新同志上面想重点培养一下,让我多担待着。”
“高菁敏,她让我叫她小敏,名字有点像韩国人。关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现在还不是提的时候。”
你想知道我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相机里那些玩意儿是什么——我比你更想知道,在我被七手八脚地救出那地沟之前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脑子里三月到五月的记忆零碎的和破落蛛网一样,但是我能感觉到——出于本能地察觉到,在我破碎记忆的背后,窗边飘摇蛛丝之外的静谧黑暗里,有什么东西盘踞在那,硕大无朋令人窒息。
回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自住院治疗以来我的注意力就一直在与我渐行渐远,主治医师提醒我注意自己是否有阿尔兹海默的先兆症状但是我知道这与年龄增长或是大脑退化无关。
好在借助当时的新闻报道、同事的回忆以及我自己搜集的资料,我能大致拼凑出一条时间线。最重要的就是我相机里的照片与视频,出于职业的敏感性我像以往一样备份了一份;我不知道为什么上面对这些如此趋之若鹜但同时又讳莫如深,这种怪诞的矛盾感充斥整个事件的每一个角落。
说来讽刺的是,“优秀基层工作者”的展播到头来还是完成了,即使是在发生如此事故的情况下,他们还是以完成展播的理由收走了我的相机以及大部分纸质资料。赶在你找到我之前。
我想他们并非有意针对你,他们只是在害怕。这点我能清楚地感到,但是他们是在害怕上级的追责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我就不得而知了。我的同僚们是在害怕证据带来的后果,还是证据本身呢?我倾向于后者。
我自醒来以后就处在一种莫名的恐惧里,医师告诉我这只是长时幽闭带来的创伤应激。我在害怕什么而且惶惶不可终日,却连自己在怕什么都不知道,这不是PTSD。我要你告诉我是什么一刻不停地在我身上榨取恐惧。你帮我,我就给你你想要的。
初期工作开展地相当艰难,小敏几乎没有工作经验,除了帮忙联系用车以及摄影器材其他方面她根本帮不上忙。
但好在因为暴雨我们也没有太多地方可去。环资局和规划署的工程队此时正在反涌受灾最严重的旧城区施工,我当即决定去施工现场拍摄素材。
可联系了用车公司得到的答复却是因为道路施工司机最多只能把人送到上溪桥头,之后过桥去旧城的路只能步行;在联系了出租车、私家车甚至是几个黑车司机后得到的答复都大差不差,到了上溪桥以后只能步行仿佛他们是串通好的一样。
出于无奈,我只好在路边拦了一辆电动三轮车,起初车主也还是不愿意载我们,但因为他就是旧城区的居民雨又实在太大了,他打算提前收工回家。在小敏的软硬皆施下才勉强同意。
我把将近十万的摄影设备死死抱在怀里,单薄的电三轮在滂沱大雨中蹦跳,与之一起的还有我的心脏,我和小敏挤在不足两平方米的狭小空间里,满是潮湿呛人的霉味。
黏糊糊的闷热空气加上一刻不停地颠簸很快就让我昏昏欲睡。眼镜上凝结的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镜头上,我急忙把他们擦掉,我使劲揉揉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车厢座位与驾驶位之间的隔断上挂着一副挂画,车主可能有些迷信挂画上全是一些菩萨观音。
小敏在一边捣鼓着自己的相机,我想仔细看看那幅挂画,但眼镜挂满雾花,摘了眼镜又等于睁眼瞎,想凑近看看空间太狭小又不允许我起身。
她又仔细擦拭了一下镜头然后对着前方调了调焦距试了试闪光灯,“咔嚓”拍了一张。
我们在施工现场下了车,几台挖机正冒着大雨作业,一群身着蓝色工装黄头盔的工人一身泥泞,在保护地下线缆不受损的同时指挥着吊车把一截水泥管放入预定位置。
一墙之隔就是奔涌的南蚬溪,灰色的污水正源源不断地从洞口中涌出,腥臭刺鼻的水面上漂浮着许多将死未死的昆虫。
与工头表明来意后我们马上展开了工作,我架起摄像机做好防水措施开始录像。吩咐给小敏让她看着机器别让人碰了。我自己则拿起相机在摄像范围外开始抓拍。
之后我们又去了这处施工现场南边的第二现场,那在挖掘一个鱼塘作临时蓄水之用。当我们收拾东西从那返回时,时间已进正午。
我和小敏边往回走边聊,她建议中午就在旧城解决午饭,这里虽然破落但很多特色的平丘小吃都集中在这。
雨小了很多,毛毛细丝若有若无,第一个施工点不知为何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吊车歪停在路边,人群中升起了一道又细又淡的烟柱。
走近一看:吊车三分之一车身陷进了破裂的路面,吊着水泥管道的钢缆崩断,一段管道砸进了地里,污水正缓缓灌入砸出的凹陷里。
在放置最后一截管道时,吊车左后轮处的地面忽然下陷,吊车驾驶员第一时间停车熄火锁死了吊臂,钢索崩断则完全出乎预料,管道轰然落地滚动了几米同样陷入了地里。
管道砸出了一个漏斗形的陷坑,一大群有翼昆虫正从管道里争先恐后地飞出,数量之多以至于让我误以为洞口正在冒烟。
围观的人们面面相觑,工头坐在自己的白色头盔上闷声抽烟,眼镜盯着虫群烟柱。他的制服破损了几处身上还有几处擦伤,听说是救了一个差点被砸到的工友。
这虫子我认识,平丘方言叫做“大水虫”、“洪水虫”,其实就是带翅的雄性白蚁,在大雨到来之前羽化出巢交配;但是这么大的数量确实有点吓人,现在看来路面之下有一个规模不小的蚁巢。
洞口冒出了几个巨大的气泡,他们炸裂开弥散出难以描述的恶臭,米粒一样的白蚁开始从缺口涌出,幼虫和不计其数的卵、蛹夹杂在其中。正午雨云后微弱的阳光喷洒其上,为这条怪诞的白色涌流蒙上了一层珠彩。
工头一言不发地起身;气泡冒得更加频繁,他拎着头盔,左手捂着口鼻,一双三角吊眼神情凶煞。他停在洞口前几秒似乎在等待什么时机。突然洞口不再冒气,工头右手头盔“嚯”地一下砸进水里,一团肉乎乎的东西浮了上来,密密麻麻的白蚁在上面疯狂攒动。他杀死了蚁后。
我默默地用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幕。工头在上面浇了机油信手扔了个烟头。
小敏说她不饿了,想先回家休息晚上再来单位帮我整照片。她叫了车,我们在上溪桥头分道扬镳。
3月10号晚上,我到单位加班处理白天的照片。小敏来得比我早桌上还摆着没吃完的快餐,她在用PS加工自己相机里的照片。早上拍的上百张照片能入领导法眼的寥寥无几,更不用说白天那起不大不小的插曲可能导致的全盘推到重来。
临近午夜时,我处理完最后一张。小敏趴在桌上睡着了,她睡得很轻,我起身稍微发出一点声响她就醒了。
照片被放到最大,稍显得有一些模糊,我没带眼镜看不清楚。鼠标停在几个模糊的数字上。
“吴叔,今天......今天三轮车上的那幅画......”她停顿一下似乎在思索什么。
“那幅画有点奇怪。”她说,她滑动滚轮那一团白色的模糊数字变得清晰起来。
环资局和规划署是典型的政府职能部门,是最容易干出业绩同时也是最容易出问题的单位,一旦有什么大动作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是平丘政府机关的门面。所以我自然打算从这两个部门开始,最先在他们中寻找素材。
昨天那个不大不小的安全事故可能已经打乱了两个部门的进程同时也扰乱了我的,如果真的如此我可能就得提前出城去乡下。
现在的天气条件出城实在有点危险,各种次生地质灾害层出不穷两个部门都在疲于应付。有内部同事说这种频率的事故发生已经算异常了。
翌日的工作计划是沿南蚬溪而下,记录途中水利工程建设者们的风貌,顺道以南蚬溪为背景剪个片头做个人物采访。
我们到的时候,几天几夜的大雨堪堪止住了,清晨浓重的雾气从桥洞里缓缓涌出逆着水流慢吞吞地匍匐蜿蜒,西边远处的西眠山同样笼罩在厚厚的垂云中只露出了个山尖,满眼看去只有白色和绿色,像打翻了调料板一样在空中交融弥散。
空气湿度还是那样爆表。施工现场的一切事物似乎都挂着欲滴的水珠。
工程负责人拿着老厚一沓图纸翻页如飞,眉头拧的疙瘩感觉再一秒就要掉落。
“这图纸没法用了,搞测绘的都是干什么吃的犯这种低级错误。”
“多了一条管道没有标出来,啧......”他跺了跺脚下已经露出来一星半点的管壁,“我们得暂停,重新测绘鬼晓得这条管道什么时候多出来的。”
小敏取得消息是:今天的工程任务是修整自来水厂到污水处理厂南蚬溪沿岸的输送管道和地下线缆线路。按照图纸从自来水厂接出的管道在这个点分叉分别接入新旧两个城区为其供水。分布与功能在图纸上标的一清二楚,但是挖机一铲下去就中了奖,地下多了一条来历不明的管道,与其他两根差了一些角度斜切向深处。负责人在考虑要不要把它挖开一探究竟,能拆除就拆除工程进度是首要。
管道是某种工业陶瓷制的,比旁边的混凝土管道细上一半,只能供一人爬进爬出。
挖出来的这段呈土黄色,内部的管壁上均匀地覆盖着一层黑色油泥状物质,有工人拿高压水枪去冲洗,被冲掉稀释的黑泥竟然变成了红色。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录像,同时让小敏混到近处去拍摄那截管道和挖开的现场。
几个负责人似乎发生了分歧,其中一个向摄像机使了使眼色。
我开始远离人群,向摄像机走去同时注意着人群中小敏的动向。就这一会她已经举着相机挤进人群中心跑到了管道跟前。我心里一惊:果真愣头青。
接着......接着发生了什么就在几次呼吸的时间里,在我走向摄像机时。每当回想到这里时我的记忆就会变得步履维艰寸步难行。
雷声,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时想起了雷声,不是从天上而是从脚下传来,一阵战栗由脚踝攀上后脑,我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目之所及大大小小所有积水开始冒气泡,摄像机歪倒一边我飞身扑过去抢救。
我们在上溪桥头分手,我带着设备径直回了单位,简单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马不停蹄地开始浏览今天的成果。
照片的质量很好,纤毫毕现但是录像的质量则不容乐观。
洗刷干净的管道是玳瑁色的,表面光滑可鉴。重点是在管道内壁与接口处。
管壁里阴刻着满满当当的红色云纹像件文物似的,上面还有不计其数的刮痕、划痕甚至有些痕迹看起来像是牙印。
也就是说有人在1972年9月之后往那里埋了26节不知所以的管道连上了水厂的供水线。
录像的状况很不好,设备好像受到了严重的干扰画面一直处在一层昏红色的光影里所有内容都成了一团团乱窜的粉红色光斑。
余下未拆开的管道里则是漆黑一片充满了黑色油泥什么也看不到。
1972年......四十四年前,这个时间意味着什么?
自此,不管我想不想承认,我工作的重心已经完全偏离正轨。
接下来我所经历的事,没有人能证实是否真的发生过,这到底是真有其事抑或是我偏执狂躁的幻想,我也渴求着答案。
“一下内容为内部通报,注意保管保存,请务必传达到各层级单位。”
2016年3月18日凌晨,政府宣传处一名干事姚某与其助理联络部干事高某,在旧城区进行拍摄任务时遭遇大规模路面塌方,乘坐车辆失控翻入南蚬溪上溪桥河段。
18日晚,姚某在河岸一处废弃排污管道内被施工队发现,全身多出挫伤神智模糊。送医急救后情况稳定。截止本通报发出时姚某因精神状况几不稳定已转送至平丘第三人民医院治疗。
望各单位认真细致学习此通报及后续内容,吸取教训总结经验牢抓安全命脉。
3月12号,我做了两件事:备份了所有影像资料,并将受损的那段录像交给了你拜托你修复;
第二件事,我给小敏放了一天假自己带着相机和录音笔去了旧城,这两天经历的事说实话和我没什么干系,毕竟我只是一个记录者。
但这两天的见闻唤醒了我脑海深处的什么东西,他们在催促着我,压迫着我,试图找出联系构成图景。这也许是我的职业病,但更多的是某样东西正在一刻不停地催动我的好奇心引诱着我一锹接着一锹深挖。
脚下红砖地潮湿得黏鞋底,我一根一根嘬着面条,大下午来吃早点的人并不常见。
我原本只是抱着逛逛的心态却怎么也没想到给我撞上了死老鼠。
日历挂在我的对面、电视机下头,我假装认真地看着电视。
日历的插画是黑白的,风格近乎剪纸窗花与皮影之间,看着有种现代的简约感。上面就近一个日期被标红了。
画上的千手观音,背景与缝隙里填满了祥云,所有手臂绽放成一朵斑斓的莲花。
“众生疾苦皆于生活,大慈大悲沙母大士,千眼观六道,千口诵大乘,千手济世人;三千世界,苦海轮回,莲花开,红霖降,善男信女,极乐登门。”
老板姓周土生土长平丘人氏,活了五十几年没离开过平丘。
周:“几十年啦,地道是肯定的,一碗醪糟鸡蛋我可是做出学问的。”
我:“哥,我看那挂历蛮别致的,也想给家里拜佛的老人弄一件。”
周:“那挂历啊?没什么值钱的,我女人也不知道哪弄来的爱惜的很哟,这不让翻那不让碰的,就差裱起来和先人一起供了。”
我:“那......那个‘沙母观音’是哪路菩萨,第一次见啊。”
周:“原来啊我还穿开裆裤的时候信的人太多了,本来后边山上有座庙,求子拜沙母娘娘一拜得一胎,香火旺得不了哟,结果嘛七二年洪水一冲,庙没了香火也断了,加上后来......后来你也懂嘛,庙也没有重建,就剩了一些经书、香炉呀、佛龛之类的东西被一些老人藏了起来。那段时间过去了就自己偷偷供在家里;这段时间又兴了这个,听说是菩萨没了佛体反而更灵验了,谁知道唷。”
老板把零钱递给我,我接了收进兜里同时笑呵呵地又舀了一勺甜汤。刚送到嘴边,老板突然伸手箍住我的手腕。
“哦哟,倒霉的很,这碗算我请你好了我再做一碗这次给你加花生赔不是。”
我的目光落进汤匙,一只折翅的“大水虫”在浓稠的蛋花汤里扑腾。我顿时松开汤匙,汤撒了一桌子。
酒酿米粒在里头翻动竟然伸出了细小肢节,老板端起碗要走,我下意识拉住他,“啪”碗应声而碎,红砖地上碎瓷间那颗水煮蛋自己翻了一个面,变成了一只肥硕臃肿的生物,那种从地底传来的战栗喷薄而出。
1972年8月16日,平丘遭遇了二十世纪最惨烈的一场洪灾。以南蚬溪为界往北,现在的新城区也就是三分之二的平丘城毁于一旦。
在洪水之前饱受干旱折磨的土地荒芜一片,洪峰只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不到拿下了平丘。
这仅仅是开始:无暇处理的尸骸与秽物在洪水的温床里发酵出了瘟疫,当措手不及的幸存者开始焚烧死尸时,一切似乎都太晚了。
有人说阎王直接把生死簿上平丘的那一页撕碎了,一片一片地往忘川里扔。
洪水退去的三个月里平丘居民最少只有不足两千,死的死逃的逃;你知道其实平丘在72年之前并不叫“平丘”,她的古名从有记录的历史开始一直都是——“太平丘”
规划署与环资局就在那时应运而生,这两个部门分别负责市区内与城市周围地区水利与排水排污系统的建设。
之后的几天我和小敏一直在城里闲逛,我刻意不出城同时让小敏不停地和规划署接洽,为的是最大程度上了解规划署想在旧城干什么。
这个时候,吴焰桐失踪了,同时吊诡的事发生了:两个部门几乎同时停摆,暂停了一切动作。而我则发生了这次意外。
我让她把最近的工作成果整理、转递给上级之后准了假。
那种内在的渴望在驱使我,脚底传来的莫名战栗于我就如灯塔之于飞蛾。
我已经察觉到事情已经完全脱轨,我经历的、我将要经历的都是些不太正常的事——太不正常了。可是那时我已是满不在乎、满腔狂热;
旧城区沿着南蚬溪南岸所建,总体上看来是一片狭长的椭圆形高地。南蚬溪是重门江最大的支流,在我省北部的水文历史中具有重要意义。
依水而建的旧城区大多都是低矮的楼房,超过半数的建筑都是水泥混凝土、木质结构与土坯的混合,城建部门鞭长莫及的石板暗巷交织期间,最长的主干道由西向东贯穿旧城的沸波路北侧一墙之隔就是沿岸的堤坝。
原本的水运枢纽羸门码头在七二年被冲毁,平丘由南蚬溪进入重门江再到省城的繁忙航运从此成为历史。羸门码头的旧址建起了现在的上溪桥。南侧桥洞下有个废弃的排污口我就是在那被救起的。
最早为防潮防洪所建的高脚木屋随着变迁的时代与人们,生长出了混凝土、水泥与砖石的骨架,俗华的瓷砖皮肤铺陈其上,过渡之用的土坯草垛则如同脱壳之弃蛹任风雨侵蚀。
古老的青石巷道如顽固的血管曲张密布在衰老与活力同在的身躯之下。
草长花落,燕飞苔生,未变的只有随雨而来随雨消散的苍白雾气在石板间流动。
天气似晴未晴要雨不雨的,太阳是个挂在天上的无用虚影。
人流横亘在我面前,被大雨阻隔在城外的农民们趁着短暂的天晴把积压的作物与商品一股脑地堆了出来,街道上飘着鱼腥味、糯米、艾草、蜡油与香烛燃烧的气味。
前两天的事故现场依然修葺大半,人来车往看不出什么异常。
我坐在路边一家糕点摊里吃着点心看着人头攒动摩肩擦踵,人多得有些不对劲。
我朝人群举起相机,稍微对焦以后开始寻找目标。杀鸡的农妇、宰鱼的赤膊汉子、打糍粑的老人......镜头扫过画面流转,最终停在一个身影上——小敏。
我拭了拭镜片调大放大倍率确认没认错,小敏双手拎着一个黑袋子身形憔悴,她痴痴地走过鱼铺,拐进了对面的巷子。
小敏把一叠钱交给门口坐账的胖老太太,后者笑眯眯地接过袋子招呼小敏坐到一边稍等。
院子中间是座佛龛,面相南背对着门口摆着供台与香炉。
老太太抽出一捆黑色细长筷子样的东西,调出一根放到鼻下从头到尾嗅了一遍。
那捆黑色的玩意竟然是香,她把香整捆点燃,一根一根地插进满是黑色香灰的香炉。
石头香炉乱七八糟地长着一圈蹄子似的开叉趾脚,炉沿围着一圈参差不齐的螺旋尖角,炉身上是浮雕的云纹。
老太太又从袋子里掏出几个水果几样糕点,漂漂亮亮地摆上了供台。
小敏坐在一边的石板凳上昏昏欲睡,老太太拉起她把她带进了里屋。
老太太在前台带路,小敏回身合上门正好撞上门外巷子口我的目光。
我俩的眼神接触被合上的门扉掐断,我再也没有看到她从那扇门里出来。
每当有什么神佛要过生日时,一些信徒就会自发地组织捐款捐物,用收到的钱物以神佛的名义摆出宴席招待街坊邻居,通常还伴着热闹的赶集与庙会。
夜晚的旧城安静得如同鬼域。我守在巷子口,看着那种黑色的香一根接一根燃烧殆尽,直到地平线完全漆黑一片小敏也没从巷子里出来。
佛龛里供的是一块石雕观音,像是从什么建筑上破拆下来的四周的断口都很新。佛像上附着一层青苔一样的物质,只不过是红色的。佛像六双手臂的掌间镂空雕刻着一颗眼珠,冷冷地反射着月光,眼神怪异而又冷漠。
我拈起一根未燃尽的黑香,一股难以描述的腥咸扑鼻而来。香的质地异常松脆指腹一捻马上就四分五裂。
什么东西从里头落了出来,我捡起那小东西一看顿时头皮发麻,从香里掉出来的是一只风干了的有翅白蚁,细长的鳞翅包裹着轻若无物的胸腹无头被掏空的身体里灌满了松香。
小敏明早一定会准时来上班,也许会迟到一点,但她会出现在办公室里。
但我知道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我目睹了它的发生但却因为自己的愚昧没有出手制止。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就像那种脚下传来的战栗感,让人脊背发凉。
起风了,月光被云层遮蔽,院子里变得影影绰绰,闷雷响起开始落雨,豆大的雨珠在佛像上划出浑浊的红色痕迹,一股腥气从脚下的雨水中升腾而起,四周响起了若有若无的诵经声。黑香在大雨中兀自燃烧,香灰松动,木乃伊般的雄蚁从灰烬的坟墓中复苏振翅飞向黑暗中
四周只有雨声、风声与间断的雷声,旧城处在一片绝对的死寂与黑暗中。南蚬溪的水位在几个呼吸间暴涨,我在桥南边望向那头新城区的灯火。
那不是彩灯霓虹,那是几百只随着大雨呼吸的蜡烛。我转而跑下堤岸,远处河岸上有着一点温暖的黄色光芒,我如同渴望理智花火的无脑飞蛾扑向那点微光。
光芒来自一顶雨布搭成的拱顶,四周一片泥泞,河水在我的右耳旁轰鸣。
小敏坐在那截管道前,长发遮脸眉目低垂双手扒着管沿里头是一汪明镜样的黑水。
帐篷里贴满了黄纸经幡,一圈叠一圈一层压一层,长条黄纸上用朱砂描绘了一个手臂似的符咒,成百上千条重叠在一起像莲花花瓣似的把小敏围在中间。
“叔,你来了?”平静的语气好像就是在办公室打招呼一样。
“我听见里头有人说话,那个声音说‘洪水来啦!洪水就要来啦,你们都要死了’”小敏用哄小孩的语气喃喃细语。
“沙母娘娘过生辰,她要纳贡,她要我纳贡。不然,我们都要被淹死.......哈哈哈哈呵。”
一阵强风刮过,灯光摇曳,帐篷外小敏前方多了一个影子,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不出多久我们就被影子包围了,我伸手去触碰右边的影子,但触电似的缩回了手,右边帐篷外几步之遥就是水面。
影子有些是人形......有些则像是动物,白噪声一样的诵经声里传来了什么东西重踏泥泞地面的巨响。
我缓慢转头,外头的黑暗溢了进来,里面有成百上千翅膀振动摩擦的嗡嗡声。
我接过小敏的手,她身后管道里的黑水在沸腾,所有影子都融入了了门口的黑暗里。
她轻轻摘掉我的眼睛,世界变得迷离。小敏微微欠身仿佛是在向我道歉。她走出帐篷,走进黑暗。
我冲出帐篷,警灯的红蓝闪光剜向双眼,大功率氙气射灯直照帐篷。
警车、吊车、挖掘机、消防车......各式各样的车辆停在我面前。警察、工人以及形形色色的民众,他们都在看着前方那片由车辆围出来的扇形空地。
我往前蹒跚几步,视野清晰了一毫厘,这一点距离摧毁了我最后的神智。
小敏被什么半透明的巨大存在托举在半空中,一连串凌乱的蹄印从帐篷延伸出来形成一条小径,管道里涌出的黑水沿着路径缓缓流淌。
路两边目之所能及的地方插满了那种黑香,随着那东西缓慢前进身边的黑香开始自燃。
燃尽的香下层土地中一只接一只的雄性白蚁钻破土地飞了出来,他们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姿态与编队在小敏身下翻飞。
有人调转射灯照向了那生物,它发出一声刺破耳膜的嘶鸣什么东西由它身上发出砸向人群,人群裂开一个缺口转眼又消失不见。
先是一个人伏下身体跪在地上,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最后一个,是我。
更多的射灯打到那东西身上,他开始疯狂抽搐,小敏则依旧安静如睡。
地面开始涌出更多的黑水,乌云退散露出一弯暗红色的新月,我身处的空地开始下雨,红色的雨点打在小敏和那生物身上冒出点点烟雾,它又发出一声贯穿长空的悲鸣。
水里有什么巨大的的东西似乎要破水而出,我意识到那是笼罩在水面之上的一层巨大阴影。
那团影子缓慢蠕动上岸,跪下磕头的人们无不把身子压得更低。
战栗、震撼与海啸样般的绝望如同百万伏电流从脚底直冲天灵,我双膝着地猛然仰头,下巴被无形之手死死扼住。
红色的云层诡谲翻涌,钩月与云层之间的天空比任何时候都要黝黑深邃,那里......那里有什么东西把自己的影子投到了这片立锥之地。
我失去对身体的支配,全身上下只有眼睑可以眨动,当我如同一块枯木歪倒在地时,最后的画面:那生物身下的地面开始蠕动,掀起滔天泥浪,它开始下沉,小敏仍在沉睡般地梦呓。
当最后一点涟漪打到我的鼻间我已失去意识多时,车辆组成的围墙开始散去,他们要开始工作了。
一双大手把我扶起,酸甜醇厚的浓稠液体灌进了我的喉咙。
印入眼帘的是一顶白色的安全帽与帽檐下炯炯生光的三角吊眼,就像某种猫科动物。
他四下环顾,取出我胸前相机里的储存卡小心地把它放进我的内襟衣兜,他去下我的相机大手一挥扔进了南蚬溪。
电视上平丘电视台又在剧播间隙放起了“优秀基层工作者”的展播片。影片的最后观众会看到在病床上的姚釉。
全程都没有高菁敏的影像,她不仅在现实中失踪了,在信息与数据的世界她也像被上帝抹去了一般。
她是一个长发及肩长得像王珞丹的姑娘,和我差不多大。
她不应该消失地如吴焰桐一样。她不应该是纳贡的祭品;
吴焰桐已经去世半年有余,我终究是没有相信警局的调查结果。
硬盘里的信息是对舅爷笔记的补全,姚釉出事的那天那个村子同时也被塌方毁了。
我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巧合。这要是巧合的话,所有人都会好过很多。
但可惜不是。这恶毒的世界偏偏让我发现了其中的蛛丝马迹,那些无关的意外、毫无瓜葛的失踪、半个世纪前的天灾......一切都指向了一个存在。
医院门口两棵巨大的樟树长成了一张天然的穹顶现在正随着大风律动。西方天空浸泡在一片殷红中,疲惫的太阳在里面挣扎试图不被吞没。远处山峦的影子被越拉越长,穿过田野、城镇和欲归家的人们。
那些迅速把城市拖入黑夜的阴影并不来自那些山峰。我抬头往向天空,几颗早星幽然闪烁,它们知道影子的主人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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