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会想,当我们的先祖第一次涉足这些赤贫凶险连绵不断仿佛从来没有尽头的红色丘陵时,在遮天蔽日密不透风的深邃森林中与蜿蜒崎岖暗流涌动的河水边寻找安居之地时是否会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他们脚下的这片红色土地早在他们的先祖第一次踏上陆地时就已经存在了无数个世纪,并且在他们最后一代后裔的尸骨化为尘埃后也还将继续存在。
这片土地自亘古而来,承载、掩埋了远超我们所能想象的事物,浓重绿被下的红色丘陵是一位位沉默的守密者,守护着那些自亘古而来永存不灭的密辛。只有在某些无风的新月之夜,密林中会传出若有若无的底语声暗示着那些曾经在无数个纪年之前游荡在这片土地上的那些存在。
引发我有如此思考的人是我的舅爷,吴焰桐。他于2016年3月中旬失踪,官方、卷宗以及讣告上的说法是他死于春季暴雨引发的小型山体滑坡。他逝世前供职于平丘县县文化馆,是一位没有什么瞩目成就但却备受人尊敬的老者。在他去世前的几个月,他还与同事们废寝忘食地筹办着一场关于剪纸的民间非物质文化遗产展览,数次下乡采风,没想到突遇意外,就此长辞。
我自愿接下了整理老人遗物的工作:比起与心碎的家人一起对着老人的遗像悼念,我更愿意以这种方式来缅怀他。
遗物的整理过程并不顺利:老人昔日的同僚似乎并不情愿把老人办公室里的物件交给我。他们以展览所需的借口搪塞了我,并且有一部分遗物锁在了老人办公室的私人保险柜里,他们也无能为力。他们的口径出奇地一致,甚至到了欲盖弥彰的地步,躲躲闪闪的语气似乎透露出他们对老人的遗物有着极不合常理的不安。
于是我转而向文化馆高层求助,但却被踢了皮球,得到的答复也是大同小异,这让我很是恼火。
终于,在我的不懈努力与软磨硬泡下,在剪纸展览开始前三天2016年五月十九日,老人生前的一位同事答应了将一部分遗物交给我。
老人的这位同事姓高,身材高大但因为脊柱出了什么问题得依靠着拐杖行走。高老先生将那些遗物一丝不苟地整理到了一个档案袋里,双手颤抖着将它塞进了我的怀里像是塞给我一块粘手的火炭。
我不免有些失望。我预想着老人的遗物应该不止于书面材料。于是暗自猜测高老先生还是对我有所保留,这不禁让我憋了一肚子的无名火。
强忍着打开档案袋一窥究竟的冲动,我与高老先生寒暄了起来。他与老人共事二十余年,感情深厚,两人致力于探索平丘的人文地理,在学术成果上可以说是毫无保留地互相分享。但就在老人为了这次展览去到那个村子采风之后,两人之间似乎出现一些无法化解的隔阂。
总而言之,老人在那个村落收获颇丰,用以展览的话,足够惊艳四座了,其丰富程度甚至到了可疑的地步。说到这,高老先生叹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用拐杖用力地杵了杵地。他示意了一下档案袋,那里面就是那些意外收获。我想当着他的面打开档案袋,但他婉言制止了我。
谈话的最后,老人终于说出了我心里的顾虑,他邀请我去参加几天以后的展览,以一个普通的观众的身份,而不是吴焰桐的侄孙。档案袋里没有的我在那都能找到。
看着桌上的档案袋,回味着刚才那番谈话,我多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谈话间我可以明显地察觉到:高老先生刻意不去提及关于老人死亡的话题,而是把谈话的内容固定在了关于老人的研究发现上。也许是好友的骤然离世让他无法释怀,也许是比起伤春悲秋他更喜欢着眼现实,这点倒与我类似——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第三种原因了。
档案袋里的资料也许对老人来说意义非凡,但对于我来说则是一堆晦涩难懂的图表文字。想起这是老人的心血,同时我也极想通过这些资料来搞明白老人同事奇怪的态度是怎么回事,我便如饥似渴的读了起来。
热情消退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很快我的大脑便和吸饱了水的海绵一般再也无法消化哪怕半点信息,我仰面倒在沙发上,如果说我的舅爷是个聪明人的话,我则无疑是庸人一个。
袋子里的东西比我想象的少:一张被裁剪下的地图上面用红色马克笔做着标记;几份平丘城周边村落的土壤分析报告;以及最让我摸不着头脑的一样东西:一张明显是从某处古迹拓印下来的浮雕画像,图画的背面写有日期,是老人出事前的半个月。
地图上标记的是平丘城周遭的村落,想必是老人采风的路线图,老人记性不好总喜欢把东西记在纸上,即便是智能手机大行其道的如今他还是更喜欢烂笔头。
那几份土壤分析报告就让我更头疼了,它们是省会的农林大学出具的,上面全是一些专业术语与我看着似懂非懂的土壤成分。报告得出的结论是土壤成分结构单一,各种微量元素的含量也非常低,如此种种。简而言之就是,报告中样本的来源地是一片贫瘠荒凉的不毛之地。
最后一份材料也是我最感兴趣的一样,那副拓印画上的形象是佛教中的千手观音,高约八寸,最宽处有四寸,整体由不知名的红色颜料涂成。说实话,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我着实被它的精美震撼到了。我对佛教没有研究,基本的知识都来源于生活。
雕刻者没有把所有的手臂都表现出来——当然我认为如果把所有手臂都一丝不苟地雕刻出来无异于登天。他只雕刻了三双手臂,六条修长柔美骨肉均亭的手臂挥舞成一个正圆,后头的无数手臂则被简化成了像触须又像流云的纹理。观音半闭眼眸,口中似乎念念有词,脑后的纹理分别向两边弯曲集束,勾勒出一轮烈焰似的光相。
奇怪的是观音座下并不是莲座或者坐骑,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团升腾流转的祥云。所有手臂都空空如也,只是自然伸展没有手势,身上的衣袍也与身体融为一体,看不出衣物与身体的边界。背景则是一片模糊的光影,有点像一条条灌注进云彩里的水流。
我实在到了极限,特别是细致观察了这幅图后,上面的颜料似乎是某种矿物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土腥味,这味道搅的我心神不宁,于是便匆忙收好档案袋草草洗漱上床休息。
那一夜我基本没有睡着,我抱着昏胀发烫的脑袋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干耗了几个小时,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现出那几张薄薄的纸。地图、报告、佛像……地图、报告、佛像......那股阴魂不散的土腥味充斥着鼻腔,让我几度产生了流鼻血的错觉。昏昏沉沉中,我被雷声惊醒,屋外下起了暴雨,我干脆起床披了件衣服,去到客厅看电视。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太沉迷于那些资料了,我竟然忘记在睡前关上客厅的窗子,起来后我才发觉雨水打了进来,浸湿了茶几上的档案袋。我急忙关上窗子,窗外是一片诡谲的红色天空,闪电时不时照亮远方天际的一角,翻腾蠕动的云团包裹着分叉的蓝白闪电,近处的山丘变成了一成片暗红色的色块,下方城市的灯火在狂风暴雨中颤抖。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头顶上狂怒的红色天空其实是某个巨物的肠壁,下方的城市就像被巨鲸吞入腹中的渔船,随着它的一呼一吸缓缓滑向毁灭而不自知。
我锁上窗子,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打开电视,平丘当地的电视频道正在重播着某部肥皂剧,荧屏的左上角打上了红色暴雨预警标志。
我放下杯子再一次打开档案袋,一股令人作呕的土腥味扑面而来。我皱着眉头拿出了里面的纸张,它们被水粘在了一起。我揭下那副画上面的颜料,它吃了水,从朱红色变成了暗红色,但好在没有晕开。
那股味道正源源不断地从画上涌出,浓郁得让人窒息。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就像在一只死羊的肚子里填满了死鱼埋进土里烂个十几天再挖出来后的那种味道。画像质量出奇地好,并没有因为湿水而改变太多,这也可以看出在拓印它的时候老人应该下了很足的功夫。
佛像整体除颜色改变外没有多大变化,颜色的加深反而使整体形象变得更加立体了。有大变化的是背景:颜色的加深使得一些较浅的纹路凸显了出来,那是很多一丛丛、一束束细长的像许多树根纠缠在一起一样的图案,正是先前我以为是灌注进祥云里的水流。现在看来我误解了,那些东西看样子是正从云彩中涌出来。
我把它们草草烘干后就匆忙收进了档案袋,我还特意单独把画像收进了防水的密封袋,那股味道要是邻居闻到了怕是要报警的。刚收拾完还没来得及喝口茶,一道炸雷响起,似乎是落在了不远的地方。雨变小了很多,现在窗外雾蒙蒙一片。电视机挣扎了一下就黑屏了,房间里一下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外头传来的警笛声,不止一处。我望向窗外漆黑一片里只能勉强看见远山的轮廓。在来电前的那么几百秒里,山下的城市就好像消失了一样,没有哪怕一星半点的光亮。我趴在窗前等待着电力恢复或者是下一道闪电照亮下方的城市,那几百秒里,单调变形的警笛声反复撞击着我的耳膜,心底那不切实际的可笑臆想似乎变成了现实:闪电惊醒了巨兽,我们被它囫囵吞下。
但电力很快就恢复了,山下的城市又出现了。那些警笛声则伴我在沙发上响到天亮。
暴雨陆陆续续地下了三天,直到展览开始的那天——2016年5月21日——才堪堪止住。报纸与电台报导了这几天来的暴雨,说降水记录再创几年来的新高,几乎与1972年那次洪灾持平,但好在及时打住,否则就要采取紧急措施疏散居民了。
大概是五月病的缘故吧,我这三天来的精神状态十分低迷,几乎是昼夜颠倒,于是21日这天我起了个大早。文化馆在城中心,我住城西,大概要花二十分钟步行。
附近的村落与乡镇的居民大多都是经城西入城务工,但今天很反常,路上的摊贩少得可怜,平日人挤人的菜市场也空了一半。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几天来的暴雨造成了很多道路塌方山体滑坡,进城的路被截成了十几段,有些村子都变成了半封闭状态,前些天的那些警笛声就是来自这些事故。我特意在路上磨蹭了一下,到文化馆时展览正好开场。
文化馆位于闹市的入口,被挤在一圈商家店铺之间。门口的行道树下摆着这次展览的宣传板,一楼的台阶上立着一台黑色墓碑一样的显示器,上面正放着关于这次展览的纪录片。有那么一个镜头里,舅爷正专心致志的伏案工作,花白蓬松的头发随着笔头上下抖动,意识到镜头的存在,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粲然一笑——这明显是按剧本来的。
我看到了高老先生,他正在和一位领导说着什么。他匆忙地瞄了我一眼转身上了楼,我则混在后面的人群中跟了上去。
展览在二楼,一个大约一百五十坪的展厅,被划分成了南三北四两部分七个展区。我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好在展览也没有什么观看顺序。令我惊讶的是,剪纸展览其实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摄影作品,甚至还有一些零星的皮影。
高老先生拄着杖与前头的领导有说有笑,我则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些展品。剪纸动物、剪纸人物、剪纸生活场景......看多不免有些千篇一律,特别是我这种没什么耐性的俗人。 我急切地在每一幅展品下搜寻着舅爷的名字,在逛完所有七个展区之后我一无所获。
我看向高老先生,他正在一块屏风前与那位领导做着最后的交谈,他用余光瞥了瞥我,有意无意地用拐杖敲了敲屏风。我的目光越过两人落在屏风上,上面贴了一张正在施工的告示。我离开人群,单独走进左手边最靠近屏风的展区,假装抬头看展品,暗中观察着他们两人。
在他们走后,我溜进了屏风后头,里面地方不过八平米,但却是另外一番天地,并且我也不是第一个进到这里的人。
先来者是一位敦实壮硕的青年,皮肤黝黑发红黑衣黑裤,全身散发着一股尘土味。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墙,神情淡漠视我为无物。墙上的展示栏明显刚装好没多久,下头还落着不少墙灰。展示栏里是一张巨幅剪纸,下面有几行注解说明。左下角是一张舅爷与眼前这个青年的合影,青年拿着一把锈了大半的剪刀,正在聚精会神地剪着纸,旁边的老人弓着身子双手撑着膝盖,一十分惊艳的神情。
眼前的剪纸由九幅较小的剪纸拼凑而成,背景是我很眼熟的红色祥云,九幅剪纸拼凑成一个高约三尺底约两尺的等腰三角形。按照下方的注解,这幅剪纸描绘的是一个古代的传说故事:
在平丘还被称为蛮夷之地的时代,在这片土地上有过无数个小国,其中的一个北部国家都城的遗址就在平丘县城的北部。
有一年,就好像遭了天谴一样,这个国家先后经历了大旱、洪水与瘟疫,平时靠自产自销勉强度日的百姓们走投无路,不是出逃就是沦为盗匪,眼看民不聊生国将不国。
这时,来了一位云游的僧人,主动觐见了一国之君,说此地之所以会多灾多难生灵涂炭, 全是因为有妖魔作祟。如果再不加以制止,这里不久就将化为一片焦土,成为人间炼狱。
国君破釜沉舟,听从了僧人的建议,动用最后的人力物力,在境内最高的山峰上建了一座法坛,僧人在那不吃不喝诵经做法三日,终于请来了菩萨。
菩萨于漫天红霞中现身,目睹菩萨法相的人无不跪伏恸哭。奄奄一息的僧人请求菩萨就万民于水火,自己死不足惜。
菩萨应允,从云中降下甘霖。枯死腐烂的作物重获生机,变得颗粒饱满,枯槁垂死的百姓变得红润健康,那些早已死去的人与动物的躯体则融入了土中变为肥料。
在菩萨即将离去之时,国君询问菩萨:若是他的子民以后再遭此劫难,应该如何是好?菩萨思索了一下,把自己座下的一位童子留在了凡间,嘱咐国君好生待他。若是以后再有妖魔作祟,童子可代自己保护百姓们。
后来,国君在僧人作法的山峰修建了一座寺庙来供奉那个童子。自此那个国家就一直平安无事欣欣向荣,直到被其他国家吞并消失在历史的车辙里。
上头的剪纸就是叙述了这个传说:三角的底边上的五幅剪纸分别描绘的是龟裂的大地、干涸的河床、腐败的作物以及垂死挣扎的人与动物,线条清晰刚硬,大块的红色与白色碰撞出一连串的末世景象;中间三幅则细腻了很多,作者用了非常多的镂空来表现细节,从僧人沿阶而上面见国主,到山峰底下涌出红云众人跪伏 。
最上端三角形顶角上的那幅剪纸我并不陌生,不难看出它的原型就是躺在我背包里的那副拓印画像。 剪纸的尺寸与画像相仿,作者在原来比较平淡朴素的基础上,凸显出了千手观音千手千面千眼千口的特点。就和千手观音的舞蹈一样,它是由很多层剪纸重叠在一起,无数细节逼真的手臂绽开形成一朵繁花,贴近看,每只手掌中央都有一只镂空的眼睛看向观众,不禁让人头皮发麻。
佛像正脸周围多出了许多侧脸,由远及近慢慢放大,有点奇怪的是那些侧脸并不左右对称,导致看上去有一种怪诞的扭曲美感。 佛像脚下的祥云垂到了右下方山峰的法坛上,云朵上有一个小小的佝偻着背的人形正在往下走,这应该就是那个所谓的童子了。
说实话,要不是下方有注解,不然我实在是没法把那个形象与童子联系在一起:那完全就是一个侏儒似的大人。童子和菩萨一样有着不止一张面孔,但每一张脸上都是标准的面具笑容;一双脚掌似乎刻意被简化了,只能看见蹄子似的分叉;拖地的长发就像纠结的藤蔓一样引人侧目。
整幅作品的精美程度简直是非人力所能企及。有一些技法似乎都不在剪纸艺术的范畴内,无法相信它的作者就是身边这位沉默寡言的青年。我举起手机准备拍照,却被他伸手一言不发地制止了。他示意了一下墙上禁止拍照的标识,我悻悻收起手机。
陷在舅爷办公室的藤椅里,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与豆大的雨点,我的内心不自觉地变得七上八下。高老先生在展览结束以后留住了我,一同的还有那个青年。我们三个坐在偌大的办公桌的三边上。青年拘谨地看着玻璃板下的老照片,高老先生不紧不慢地沏着茶,我则像只抓耳挠腮的猴子坐立不安手足无措。
我完全没有耐性来品茶,一肚子的疑问与不满几欲化为实质喷涌出来。我实在无法理解既展出老人的成果又把他的展区给隐藏起来这种荒诞的做法,这简直是对他的侮辱。
强忍着就要发作的怒火,我看着老先生慢条斯理地品完了那盅茶,他挪了挪位置,用力挺起身子,波澜不惊地看向我。
“我明白我明白,你小子这当口肯定在想这糟老头子干的叫什么恶心人的事儿啊。我和你挑明了说吧,要不是我你根本就看不到那些玩意儿,上头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那些东西入展,要不是我这把老......老......老骨头......咳咳......咳......咳......”
老先生话里的戾气把我吓了一跳,他闷了一口茶水继续了下去。
“我告诉过他,警告过他!叫他别回那个村子,别回去!他找到的那些玩意儿不是他或者任何一个自诩意志坚定的人能承受的。他把自己搭了进去,换来这些不明不白的东西。你小子现在又来蹈他的覆辙你们都是木头脑袋吗?!”
我有一种中学时干了蠢事被班主任训的错觉:“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想找回老人的遗物这么做有错吗?他如今尸骨未寒,家里甚至都无法安葬他,我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来安慰家人和九泉之下的老人。”
“如果真有黄泉这么个地方,吴焰桐肯定不在那。现在,倒是你面对现实吧,世上已经没有吴焰桐这号人了,把东西放在这然后走吧。”
“我听了您的话来这,不是来当冤大头的。您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不怪您,大不了我自己去一趟那村子就是了。”
老先生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苦涩的笑容,有恃无恐地说:“那村子已经没啦,前两天被泥石流给埋了,什么都没剩下。”
我一时语塞。无力感顿时把我淹没,身下的藤椅好似活过来一样把我把我死死缠住:原来我从进这个房间开始就没有了选择的权利。
高老先生和青年对视了一下,青年点点头起身走进后面的隔间。
“实话实说,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不过既然那个村子已经没了,有些东西给你看看也无妨。丑话说在前头,那些东西我也没看过,你看完有什么想法也老老实实烂在肚子里。东西不能出这个房间,先前我给你的那些也要留下。”
老人挣扎着站起来关上了房门,留我与那青年独处,这过山车一样的态度转变让我更加确信自己落入了老人的圈套。
青年端着一叠照片与一本硬皮线装笔记回到了我面前,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笔记。
一切都起源于那个传说故事。吴焰桐在下乡采风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了这个传说的一些蛛丝马迹。根据他笔记上的内容来看,这个传说背后的历史要远比内容本身来的有意思。
首先,这个传说有着非常多的版本,故事的背景与主角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户人家,上到一国之君下到街边乞丐,几乎涵盖了所有的社会阶级,但主体元素都是一致的,无论哪个版本的大致内容,都是那尊菩萨在灾祸之后现身并人于水火,并留下座下童子镇守一方,而且都强调了目睹菩萨真容的人们是何等的震惊失态。
内容大同小异换汤不换药,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故事的最后大多数受助者受菩萨感化修筑许多寺庙、神龛、雕像和壁画等等,来纪念菩萨的功德以及供奉童子。
那应当是一批极为壮观的古迹文物,分布在一条跨度极广的时间线上。但在多方走访之后吴焰桐一无所获。故事里的那些亭台楼阁与绮丽画卷似乎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只有那些故事通过口耳相传流转至今。
在无头苍蝇似的一番搜寻后,吴焰桐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那毕竟是一个佛教形象,也许在漫长的时间里,她融入了当地的其他佛教宗派,或者干脆改头换面入了其他教,衍生出了其他形象。
吴焰桐本想沿着这条思路发掘下去,但迫于展览临近任务繁重,他只好先把这个意外发现搁置了。之后,吴焰桐去到了地图上的最后一个村子。
“踏破铁鞋无觅处!”笔记中狂放地写了这么一句谚语。
在他猝然离世的前半个月,他几乎就住在了那村子里,期间只回过县城两次。高老先生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但却无力阻止。
吴焰桐雇佣那位青年作为向导,他们在村子里逛了几天,老人不分好坏的照单全收着村民的剪纸。老人带着几分诧异又不出意料地从青年口中再次听到了那个传说,他当即要求青年带他到寺庙的遗址看看。
那副拓印画就来自遗址,从那里回来之后,两人都开始变得不正常。青年开始创作那副剪纸,老人则完全把展览的事放到一边,开始细致挖掘这尊菩萨身后的历史。
从笔记上看来,吴焰桐先从县志上关于这座村落的内容切入,结合他手头的信息得出了一个吊诡的结论:这个村子的历史并不悠久,只有两百年不到,最初由一批南下的盐矿矿工建立。
在这段两个世纪不到的时间里,这个村子实在是命运多舛:县志上关于这里的记载无不是一些关于天灾人祸的伤亡报告,有那么一两次村子的居民一度降到两位数。但是不久之后人数就开始不正常地井喷,爆发式增长,在几年内变成周围最富庶的村庄。这种大起大落在近两个世纪里竟然发生了不止一次。
吴焰桐马上就联想到了那些传说:所以,那些形形色色异曲同工的传说,并不是从一个所谓的最初版本演变分化而来的。他们是各自独立的。也就是说,在近千年的时光里,这个故事在这片土地上重演过无数次,最近一次还是不到一百年前。这还是有据可靠有记载可查的部分,至于再往上到那些更遥远的时代,吴焰桐无法想象也不敢去想。
至于那几份看似莫名其妙,与这些事毫无瓜葛的土壤分析报告,则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它们是吴焰桐拜托省会农林大学的好友加班加点赶出来的,具体内容我不是专业人士看不太懂,但他的好友在回信中半开玩笑似地埋怨道:吴焰桐是不是随便从那个工地抓了一把沙子,再掺进半管砖灰就当样本寄给自己了。那些红土没有任何的肥力,松散、干燥、死气沉沉,但却是吴焰桐从村子里最多产的田地深处挖来的。
吴焰桐在遭遇意外的前三天,突然中止了所有的工作带着所有资料,回到了文化馆的办公室,把一部分资料交给了高老先生,一部分锁进了保险柜。他甚至没有回家和家人打声招呼,孓然一身回到那个村子。
之后的事就如我开头所说,他遇上了暴雨死于山体滑坡。
我艰难地合上笔记,揉了揉酸胀干涩的双眼一口气喝干了茶壶里剩下的茶。双手扶着藤椅的把手,感觉自己仿佛从万丈高空落下。搓了搓布满冷汗的双手,我把笔记推回给青年,双手颤抖着伸向那叠照片。
照片很模糊,整体色调是红色,是打了一层红色夜视滤镜的感觉。上面是一处断崖突兀地从左边切入画面,下方则是一片黑暗。断崖上有人用巨石搭建了一个拱门一样的结构,周围围绕着一圈模糊的人影。
我深吸一口气,放松不断抖动的双手慢慢往下看。后面几张照片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但是好像那时的相机出了什么问题:几张照片的左边,断崖的边缘出现了一团焦痕似的阴影,每往下翻一张阴影就往人群的方向挪一点;倒数第三张,那团影子进到了人群里,人群分散开;倒数第二张,一个人站了伸长手臂出来拿着什么东西靠近了那团影子;最后一张,画面似乎定格在了什么剧烈抖动发生的一瞬间,上面的景物全部变成了虚影;底下的黑暗里涌出红色的尘埃,天空变成了一片粉红色。
放下照片,心脏狂跳。照片里的那个人就是我的舅爷。我拿出档案袋交给青年,青年收好其他,唯独剩下那副拓印佛像拿在手中。佛像已经干透了,上面出现了一些龟裂。他淡漠地低垂双眼,浅浅地抿了一口茶水:
“我们都叫她 红沙母 , 沙母娘娘 。我父母和村里人都说大家都是她的孩子,她赐我们粮食保我们无虞。”
“但是我知道!我看见过!她真正的孩子只有一个。”
我意识到他说的“孩子”就是 故事里所谓的童子。也就是照片里的那团东西。青年猛然看向我,语气激动起来:
“她可以让死掉的稻子隔天就满穗,可以让猪羊挤满窝棚,能让你长寿子孙满堂。我知道......她和我说过,亲口说过!”
“我知道她不是菩萨而是其他东西,我也知道她是怎么让村子富起来的。其他看见她的人都疯了,要把整个村子祭给沙母娘娘,我......我不想死.....不想变成那样.....所以.....所以我和他商量好了,我们炸平了那山头,我们杀了沙母娘娘的孩子。”
“沙母娘娘发怒了,她搬来了山把村子埋了,我.....我听了他的话.....跑......跑.....跑带着这些东西跑,其他人都被沙母娘娘的孩子们带走了,我逃了出来,逃了出来......”
他杀了吴焰桐!我豁然起身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掀翻在地。他却在笑:
“我......逃出来了......逃出来了......”
我们被高老先生找来的保安分开,我想报警,可关键性的证据全在他们手上,就连那个村子也不复存在了。
我浑浑噩噩地走出文化馆,此时已是傍晚,雨暂时停住了。西边的天空泛起了血红的晚霞,如一层带血的胎衣包裹着夕阳落下。
我跌跌撞撞地走回了家,抵家时天空已经变成了淤血似的青紫色。当我从浴缸里悠悠转醒时,外面已是狂风骤雨。四周一片漆黑,我伸手去按灯,没有反应。
客厅窗外是一片熟悉的黑暗,尖锐突兀的警笛啃噬着我的睡意。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近处的山丘,在那瞬间,我看到了那些墨绿发黑的深邃丛林中有什么庞然大物沿着山势而上,在林间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接着,我听到了一声许多尖啸重叠在一起的嚎叫,声音夹杂在雷声里头,被雷声稀释成无数低语。
我锁上窗户拉紧窗帘,服下几片助眠的药物竭力排空大脑。:明天应该就能在新闻上看到关于暴雨引发的次生灾害的新闻。明天,我将捧着舅爷的遗像,与悲伤的家人一起徒步穿过那些泥泞的红色山峰,听从老人生前的意愿,把代表着他的杂物埋入几吨红土之下。
关于他的故事,与我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可笑幻觉,也将随之一起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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