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无意间做到这一步的时候,这个任务已经到了最后一个环节:
我知道这只是个支线任务,这种游戏中途看似能影响主线剧情的任务,我很清楚接下来的发展:或许游戏强制结束,或许只是一个仓促的剧情结局。面对这种早已预料到其发展的任务,我总是心甘情愿的上钩,去当做浑然不知,然后满怀期待的观看后续。
最后一段路也不过十几米,我控制着角色急匆匆的踏上这段楼梯,那个一直引导着我的“一月”,又开始滔滔不绝的说着一些为家为国为地球的话,劝我回头,不要丢下这个混乱的空间站:
“如果这些外星生命逃离到地球上,balabala……”
接着,Alex来电了,这个迄今为止不管是在剧情上,还是单纯在外貌上都给我留下坏印象的亲哥哥来电了。他没讲什么苍生大义,在这种紧要的关头,他一如既往的用他那冷静的口气说了几句算不上关心“我”,但是与“我”有关的话。
“实验可能让你变成千百种样子,我真不敢相信你偏偏变成了这样,你就这么……放弃了……”
我看到这句话有些出神,背景里安静的飘过几句警示的话,我恍惚了一下没有听清,逃生舱飞出了空间站,屏幕黑了下来。
我看着“从检查点重新开始”这几行字,呆了好一会,还在想着那句话。什么实验什么放弃,这些字眼我都没在意。
--也许你会变成千百种样子,但你偏偏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话说给摩根·余,又像是说给我。我愣了好久,仔细回想着我在这个游戏中的所作所为。
这个浑身上下慢吞吞的我行我素的游戏,每一个细节都和我水火不容。我接触过的游戏数不胜数,每个游戏都往我身上添加上一笔相似的共通的墨迹,时间一久,我竟把这些外来的痕迹当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们占据着我的身体我的大脑,控制着我的五官,具化成我的种种习惯,影响着我对每个游戏的好坏评价。我从没在乎过,也从没觉察出什么不对。
唯独《PREY》,把这些已经深深浸进我体内的东西,一点一点敲骨吸髓般的抽离出来,肆意的扔在我走过的身后。
有东西从我的身体里掉落出来的时候,我是有些不舒服,这些我也没在意,我苦恼的事情多如牛毛,不会去单独在意这个。也许我就会这么一直走下去不会回头,前方还有更多的游戏在等着我,我哪会回头?就这样把这些能 “ 省吾身 ” 的东西远远的甩在远方,一辈子都不会注意到。
Alex的这句话,让我停了下来了。我变成任何样子我都不会奇怪,任何样子都不会触及到我最深处的东西,我总是这么对自己说,却许久没去真正的看一眼最深处。
自从过了那个惊艳的开头,我就开始忍受着对这游戏的纠结。
我忍受不了这游戏的故事节奏,那种慢吞吞的,一节一节的琐碎剧情,茫茫长长的铺向远方看不到尽头,路途的终点自一开始就已经被告知的清清楚楚,道路却悄然直直的驶进了色调沉重的密林中,道路不见分岔,也没有急弯,就这么缓缓地平稳的驶下去。
我隐隐的看到某些近路(比如可以杀死某些NPC跳过某段剧情),可这些近路的代价在我看来有些大,我不想莫名其妙的干坏事,我还是尽量的把自己带入到主角的想法中,去和他们谈判,况且一旦走了近路,那大路上的风景我可就要错过了。虽然我读不下去这密密麻麻的文字,可我还是会把每一处都走一遍,看一看路上都有些什么。
书桌上的书摆满一排排,现在的我却已经静不下来坐上一个钟头看书了。唯一还能让我一动不动坐上一个小时的,就只有电子游戏了。至少,在我喜欢的游戏上面,我希望还能保留着这些习惯。
我忍受不了这孤傲的,目空一切的叙事手法,里面所有的人,都像是从《半条命》里跑出来的一样,自顾自的说着话,完全不在乎我这个脆弱的,没有丝毫耐性的玩家,我这个被精美的过场动画和震撼的剧情演出所娇惯的,甚至娇惯成疾的玩家。
是的,我是游戏的主角,这个硕大的空间站,存亡完全掌握在我的手里,可以说整个空间站都在围着我转!可是每个人都一副不在乎的样子:面对门外残暴的外星生物,哪个科学家对我说着什么防御策略,行动计划,我一边翻找着垃圾桶,一边“嗯嗯嗯”的答应着。我都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从来没有人过来,向其他游戏一样,按着我的脑袋,把我的视线固定在NPC脸前,强制让我看完人物对话和接下来的事情,也没有哪个好人奄奄一息的躺在我的怀里,用临死前最后一点力气要求我一定要胜利;更没有哪个反派人物时不时地跳出来,用枪指着我的脑袋冲我大喊大叫。
所有人都在用一种 “ 反正我把话说给你了,你听不听关我屁事 ” 般的态度来面对我。我可是玩家啊,我需要有人来哄我,我需要来个人给我讲讲故事。那些墨痕寄居在我身上,让我变得不能咀嚼食物:要么囫囵的吞下去,尝不出味道,要么等着厨师切得碎碎的,熬得软软。
我忍受不了这种每时每刻都要取舍的收集,让我这种习惯了开放地图,散落一地的收集物,来过一次就不会回来第二次的,毫不顾忌一切后果的玩家来说,简直要抓狂。
我总是进入之前已经翻找过无数次的房间,重复着翻找的动作,每个抽屉柜子都要翻看一遍,每个垃圾都要带在身上。当我的背包塞不下了,我会挨个的翻看每个物品,把我从来没用过的东西忍痛丢掉,空出来的位置,再塞进另一个物品:一个我依然不会去使用的物品。
我总是对自己说:这场战斗还不算难,等到下一次战斗我再用我的子弹。等遇到了战斗,我又会继续这么想。不管我的背包有多满,子弹有多充足,我永远都觉得不够,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呼喊:ammo!I need fxxking ammo!
我不知道我为何要塞满背包,我选择的最简单难度,我没有经历过饥荒,但却和《热爱生命》的主人公一样,把能看到的一切面包填满床铺的每个角落。我不会去记忆每个房间的样貌,只要是所见之处就要挨个搜一遍,直到搜完整个房间一无所获时,我才发现我已经来过此处不知多少次了。
我忍受不了这种精心设计过任务分叉,路线安排。我总是想着主流RPG的那一套玩法:一下子接下好多任务,总想着走最短的路,来同时完成多个任务。可这该死的游戏中,任务一环接一环,几乎没有一步就可以完成的任务,每个任务出现的地点和时间,都被有意的安排过,地图间的连接会随着故事的进行而改变,导致在不同的时间段,任务的行进路线完全不一样。屏幕上的任务指引不明不白,一旦某个路线发生了改变,我就要对着地图一步一步的寻找另一条路线。我那一直以来的万能解法,在这里被堵的死死的。
我站在走过无数次的叉路口时,心中会隐约记起前方的道路,可我迈不出脚步,我无法信任自己的记忆。内心深处总有一种不安在怂恿着我,我必须消除这种不安。我一定要将自己的视线对准道路的正前方,打开地图反复确认好久,我默默的记下向左拐之后第二个路口右拐之类的,每到这种时候,我总是要提醒自己:够了够了,记下三个路口的路线再来看地图吧!可我刚走过第一个路口时,那种不安又出现了,我不耐其烦的又打开了地图。
我习惯了那种可以实时看清并掌握周围一切信息的地图模式:小地图上清楚地标记着一个宝箱,我过去打开了它,地图上的标记也随之消失了,我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我要去往目的地,屏幕上将路线提示的明明白白,我甚至可以自动行驶至目的地,甚至可以直接瞬移到那里。
我被我身上残留的墨迹保护久了,当这些信息一下子全部消失不见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原来那么脆弱,有种不自信开始侵蚀开来,不是被谁打败的不自信,而是发觉自己如此弱小又无处依靠的不自信。
我忍受不了这个空间站,我忍受不了这个游戏。我身上的那些墨迹无法容忍这些,这些墨迹是千百个游戏留下来的,一旦抗拒起某些东西,我的内心可是要欲炸欲裂。
我把我忍受不了的一切都整整齐齐的摆在了面前,把他们看了又看,才发现这些正是我所向往的,心爱的东西:缓慢平静的游戏节奏;每件物品都要计较的背包管理;没有路线指引,只能手拿地图靠着NPC口中描述来确定路线的开放世界……许多年前,这个世界的车速还没有那么快的时候,这些东西无数次在我的幻想中出现。
在我进入这人群之前,我曾经小心翼翼的把这些东西包进行李中,放进最深处,不让别人碰:她们太容易碎了,这些慢节奏的如水般平静的东西,在这匆匆的的人群中显得那么娇弱,即便只是被人看一眼,都会泛起几圈涟漪。
后来,我跟进了这个队伍——这个急匆匆的永不停止的队伍,却把我的行李落在了站台。
某个人偶然的一句话,让我回想起了她们,并回头去找,她们依然呆在原地没有被碰过。这些陈旧的,跟不上队伍的行李,即使是清洁工人也不会在意她们了。
我现在抱着她们,发现这些行李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这么笨重,这么麻烦,我竟记不起以前的我,是如何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四处奔走的了。我带着这些,根本跟不上眼前这个队伍。
《PREY》这个游戏,就像我那曾经视为珍宝的,易碎的行李:她平稳,耐得住性子,不张扬。我在这个人少的巷子里把她寻回,想要带着她前进。可我走惯了这么久的快路,这个大大的箱子竟让我无法忍受。
终于我停下脚步,打开她,看看我所无法忍受的究竟都有些什么。我无法忍受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全都是我曾经心爱的东西!全都变得和我针锋相对起来。
-也许我会变成千百种样子,但我真的不敢相信,我偏偏变成了,变成了魔王,眼里竟容不下这些美好的东西了-
我看着过往的每个人,都着急的从一班游戏上走出,头也不回的走上另一班游戏,游戏的列车一班接着一班,每个人都无需等待,匆匆上路。一路上的东西,就像一次性用品一样,用过就丢。我还要不要带着她们前进呢?我站在路边,望着穿梭往来的人群,犹豫不决,就这么把《PREY》搁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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