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狄更斯的箴言如今仍被大量地引用着。我们所处的时代,似乎一如从前,一方面是浪漫主义式的,现在必然优于过去,未来必然优于现在,不管是政治还是经济,都是不断进步的;另一方面又是充满迷茫的,我们发觉沿袭的生活方式不再适合于当今的人类状况,而应对挑战的新方式又尚未发现和发挥作用,如果不保持学习,随时可能会被时代抛弃。
焦虑,散布于互联网与生活中的各个地方:中产阶级还想向上爬一爬,却又害怕阶级分化,使自己滑入底层的深渊;传统行业的从业者担心自己的工作有朝一日将被人工智能取代;消费者嚷嚷着消费降级,创业者哀嚎着创业寒冬的到来;连在象牙塔里的大学生也不例外,急急忙忙地找实习,害怕毕业即失业成真。现代社会强调身份认同与身份政治,每个人都拥有多重身份。身份的重叠,进一步加剧了焦虑。
为了化解焦虑,不少人在豆瓣、知乎上搜索:如何面对、缓解或战胜焦虑?这一类话题引起的关注,可能仅次于两性关系,自然有人抓住了市场的痛点,提出了学习或遗忘两种解决方案,在知识付费市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在大众传媒市场赚得盆满钵满。就像一个病人,药物成瘾,得定期服用他们开出的药方,不然就会产生戒断症状,焦虑卷土重来。
现代性许诺了美好的前景和理想,诸如平等、自由和理性。但是在制度层面是与之相违背的,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人们拥有的只是消费自由,在政治上并无实际的权利。有人意识到这种割裂,尝试采取实际行动弥合这种冲突,但是只要仍在这个体系内,就无法摆脱被异化,这就是“现代性的困境”。
在几十年前,它激发了奥威尔的恐惧和赫胥黎的噩梦。然而,现如今这一困境更为个体化,在很多方面都是前所未有的:地位、权利和生计的不可靠性,对它们未来持续的不确定性,人们身体、财产、共同体的不安全感,都是在现代生活被感知到的痛苦。
泰勒指出了现代性的三大隐忧:注重自我实现的“个人主义”导致意义的丧失;注重工具理性导致目标的丧失;庞大的官僚体系与个人对社会价值的漠视共同导致了自由的丧失。在这基础上寻找人生的意义,就像西西弗推石头一样,徒劳又没有意义。对现代性的重构——后现代主义由此兴起,面对现代性对人的异化,思想家们意图从主体性的角度实现范式的转换。
现代性是个熟悉又陌生的概念,耳濡目染之下,我们或多或少了解这个词汇的涵义,但是又无法具体地指代它,因为现代性的概念本身就模糊不清,而它涵盖的范围又很广,包括审美现代性、社会现代性与哲学现代性。在这里我们讨论的主要是以理性为主体的现代性,当然,不能简单地把现代性与理性划等号。
安东尼·吉登斯将现代性看作「一套架构」,等同于工业化的世界与资本主义制度。他特别突出了现代性与传统的「断裂」:制度、文化与生活方式等方面发生了重大改变。对于社会而言,现代性是全球化的确立;对个人而言,它是个人主义的基石。
哈贝马斯将现代性看作是「一项未完成的设计」——源于理性的价值系统与社会模式设计,它旨在用新的模式和标准来取代中世纪已经分崩离析的结构。在他看来,现代性最为核心的问题,是个体确认主体性的问题,也就是人认识自我与世界的问题。
鲍曼将现代性看作是「流动的」,是跟以前「沉重的」阶段相比。流动的现代性体现在重塑而非取代既定秩序和旧有结构上。它无法建立起一套权威的秩序体系,只是在「自我超越」中不断否定。正是在这种条件下,产生了不可靠性、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感的困境。
不管怎样,现在通常认为现代性源于启蒙运动。启蒙运动号召人们运用理性来破除宗教迷信和盲从,用科学知识来消除神话和幻想,使人摆脱蒙昧状态,达到思想与政治上的自由。
作为现代性概念的理性,指的是以主体为中心的个人理性。现代性建立在理性的主体性哲学上,一旦这种主体性哲学被否定,整个现代性的立论基础就会被摧毁,现代性的话语也将被改写乃至取代。
康德拉开了现代性的序幕,他建立了「现代性的纲领」。康德的现代性思想核心是理性与自由。他认为理性是先验的,人是「先天综合判断」的存在,可以用自己的先天认知条件,去综合统一感觉。理性为自然与道德立法,分别为科学认识与道德行为提供着先天的法则;自由则是一个人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最终以道德的先验法则为根据。
既然人是由理性而非本能引导的,那么运用理性认识世界就是有可能且必要的,康德的哲学体系就是从理性出发,以三大批判(《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为基础,讨论「什么是在科学上可以认识的、什么是道德上必须做的,什么是宗教上可以期望的」这三个问题,并且分别在他的知识论、道德哲学与宗教哲学中给出回答。
通过康德对「人是什么」的解答,理性在哲学史上首次得到全面深刻的检视,成为人的主体性的鲜明标志。康德的理论,在哲学上的意义如同哥白尼的「日心说」。他把人从一个被动接受经验的经验论者,塑造为主动运用理性、且自由参与观察的认知者。他拓展了普罗泰戈拉的「人是万物的尺度」,认为人从一开始认识世界,就在主动地运用先验的认知,且这个过程并不武断而随意,因为对象依赖于我们的先验的认知框架。
与康德一样,黑格尔的现代性哲学的核心概念也是理性与自由,不过他更进一步,是从「能动性」的角度把握这两个概念的。在黑格尔哲学中,主观精神异化出一个外在于自身的客观世界。这个客观世界不是物质的自然,而是精神、文化世界(法律、道德、国家),随后精神又扬弃自身的异化,这就是绝对精神(艺术、宗教、哲学)。
黑格尔认为,历史与人类精神的发展中充斥着人类意识的能动性,因而对于现实存在的事物来说,都是与「绝对精神」或者「客观规律」契合的,即凡是合乎理性的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都是合乎理性的,这句话现在被曲解为「存在即合理」;自由也必须是一种现实,只有在社会国家、道德伦理等领域得以实现,而不能仅仅作为一种道德上的「应当」的东西。
尽管康德与黑格尔哲学的形态不同,但它们在本质上却同属主体性哲学的范畴,都是通过对人、对其理性与自由的本性的理解,来达到对现代性的建构。
社会学奠基人之一马克思·韦伯概括出了「现代性的大纲」。围绕着「理性化」这个核心概念,他把理性划分为「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前者注重How,即「怎么做才能追求最大的效用」,后者关注Why,也就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现代性被他概括为现代资本主义制度及其精神:
这三个层面的理性化只考虑了「工具理性」,即相信能够通过精密的计算获得一切,而不顾「价值理性」,忽略了行动应当考虑的伦理、 美学等方面的价值。韦伯认为自启蒙运动以来,人们在理性方面的进步巨大,不过大多是在工具理性方面,价值理性却被我们漠视了。这样的世界,正沾沾自喜地被困在「理性的铁笼」里,带来的后果也是前所未有的:二战时的大屠杀无比高效,731部队的人体试验令人发指,无视技术缺陷与伦理的基因编辑婴儿在一片指责声中诞生。
现代性以理性和自由为最基本的价值,但追求这两个价值的结果,却导致它们本身的丧失。手段和目的颠倒,这一现象奠定了后来的现代性批判的基调。
启蒙理性是一个形而上的概念,在实际生活中,被各类主体扭曲运用,最终分化成工具理性。理性的内核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政治经济的实用性。
尼采,这位孤独的先行者,首先对现代性发起了猛烈的批判,他认为现代精神的本质是一种「虚无主义」。尼采从基督教信仰的崩溃和理性世界的自我矛盾出发,提出了「上帝已死」的著名论断,重估了人的主体性;他认为柏拉图的「理念世界」是一种高级诈骗,进而颠覆了现代性的核心,即人的理性本质。
在后「基督教-柏拉图」的世界里,人的主体性该如何得到确认呢?尼采决意背负这一重担,他想要重估一切价值体系,首先便是把人的本质定位为生命及其意志,把生命力作为衡量一切道德与价值的标准。他用酒神精神赋予人摆脱理性束缚的勇气,以超人哲学的气势粉碎虚无主义,通过强力意志否定基督教道德。
福柯受到尼采的影响,他采用了谱系学、知识考古学等方法研究现代性。谱系学、知识考古学意图从历史的根源中揭示制度形成的背后逻辑,例如尼采从贵族与奴隶的价值对立中解释道德的产生。和形而上学依赖某种先验的概念不同,谱系学、知识考古学无需获得这样一个参照系,它着重于从现实中把握事物之间的关系。
也正因为此,福柯的理论和康德、黑格尔不同,不是先验的,而是经验的。他对于「人是什么」的形而上学问题,不是从抽象的理性和自由入手,而是关注疯癫、惩罚、性等具体的现象。通过对这些现象的分析,他指出现代社会是一个以管控为唯一目标的规训社会,人在其中为权力所造就。
福柯认为,现代权力是网状结构,通过话语等规训手段生产出来,以「全景监狱」等微观技术监视与控制,产生的是顺从的人格与肉体,是对现有社会与道德规范的认同与服从,而不是相反的统治与压迫。
继尼采宣告「上帝死了」之后,福柯提出了「人之死」,理性的意识主体轰然倒塌,分裂成不同的话语主体。福柯认为,十八世纪以前,「人」的概念是不存在的,主体性哲学诞生后,「人」才逐渐建构起来。启蒙理性代表着主体,试图建立普遍的范式,却忽略了非理性作为主体的可能性。随着二十世纪中期精神分析、人类学与行为经济学的兴起,理性人假设被质疑、语言的无意识和疯癫的非理性受到了人们的重视,这些现象无不显现出理性的局限。
语言哲学的发展,进一步动摇了摇摇欲坠的理性秩序。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是一种「游戏」,日常语言是自洽的,因为它与行动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具体的概念,从而具有意义。当理性、自由等概念上升为形而上学,哲学家就染上了「哲学病」:脱离了语言在日常生活中的使用,抽象地研究这些概念,是无法获得语言真正的意义的。
利奥塔用维特根斯坦的理论来否定现代性的「元叙事」——一种普遍的绝对话语。他认为用形而上学理念来赋予社会行为以合理性的做法是行不通的。社会制度与文化规范,其合理性的来源应当是社会具体活动与规则,并非来自先验的「理性」概念。
德里达,解构主义大师,从符号学出发,用诞生于形而上学的延异解构形而上学。形而上学源自于差异,每一个概念都有精确又不同的定义,延异(Differance)与差异(Difference),在文本上只有一个字母的差别,但是在法文中发音相同。这是一个只能书写却无法倾听的符号,它是流动的,没有承载确定的意义,违背了形而上学的规则,因此在不经意间解构了秩序森然的形而上学。
对理性的清算还在继续,也许永远也没有尾声,因为现代社会的基础——科学,建立在理性主义之上。不过,作为现代性概念的个人理性已经被摧毁,那么我们该如何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获得安全感呢?是否有可能通往解放之路呢?
「解放」的字面意思指,在想象力和实际欲求都不超出行动能力的基础上,我们可以感到自由,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凭借自身建立主体性。现如今,解放是可能的,不过是人造的。因为个人和社会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转变。当代社会经济增长的内在逻辑在于消费,资源的丰富使得个人首先作为消费者而不是生产者在社会上生存。
消费已经成为经济增长的主要推动力,个人对社会的要求很简单,提供支撑消费的公共空间和公共产品,社会则会给予个人极大的消费自由,并且把消费描绘成一场人文解放运动的前奏。
在消费社会中,解放的一个维度——我们的想象力和实际欲求源自于他人,大众传媒对商品的信息进行包装和曲解,把这些信息当成商品一样进行赋值,并对作为符号的内容进行颂扬;我们的消费需求是潜在的,消费习惯是被培养的,正如乔布斯说:「消费者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东西,直到我们拿出自己的产品。」
我们消费的不再仅仅是商品的实用性和功能性,商品信息象征的符号性也越来越重要。在市场营销中,当商品的核心价值相同或类似,企业就需要运用差异化战略、市场细分等战略获得竞争优势。塑造符号,也就是品牌差异化,相比产品差异化、服务差异化,更能培养用户的忠诚,建立起企业的「护城河」。主机游戏行业,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很多玩家关注的不仅仅是主机的性能和平台的独占游戏,他们会把更多精力投入到象征玩家阵营的地位符号——「索狗」、「任豚」、「软饭」。
与此同时,解放的另一个维度——行动能力被拔高和掩盖了。以刚刚过去的「双11十周年」为例,商家从宣传性价比和塑造生活方式两个方面双管齐下。前者用打折、抢券和定金预付等工具理性的方式鼓励我们提高自己的消费水平。
后者采用重新定义消费者身份的方式,鼓励通过消费,为我们赋予身份认同,消解焦虑。比如轻奢品(Affordable Luxury),象征着较高的品质和较合理的价格,就是商家采用市场细分,找准了消费者的定位,在快消品和奢侈品之间的空白地带,创造出的一个概念。它不具有奢侈品的属性(稀缺性),在品牌建设中却要靠近奢侈品,远离快消品,无形之中为消费者营造了一种象征「个人化的生活态度,更高层次的生活追求」的认可。
詹姆逊重申了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理论,在现代社会中已经不复存在的宗教与神圣性,借助于商品符号化的时机,在商品身上又悄然转了回来。一切英雄崇拜、知识崇拜、技术崇拜,最终都归集为商品崇拜。
最终,解放通过消费得以实现。消费越过了理性,确立了我们的主体性。当商品成为一种符号,自由首先被大众传媒解释为消费者的充分选择,对商品的依赖是个体自由和获得身份认同的必要条件。不平等,依然存在,不过通过包装,转化为个体能力差异的不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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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是一个宏大的话题,不可能通过这一小篇文章说透。欢迎大家在评论区里一起讨论,留下你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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