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女优》：总有一些收获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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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千代子在她生命最后的三十年里，终于停下了寻找的脚步，退居山林。促使她隐退的契机，除了钥匙的第二次意外丢失外，也缘于她真正承认岁月无情，自己已然并非当年的青涩少女。因此，倘若即使见到苦苦追寻数十载的对方，千代子也自觉再无勇气相认。伴随这份决心的丧失，这一生漫长追寻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也随即熄灭，于是她只能抱着遗憾远离尘世，守着他留下的肖像独自终老。这也是为何，在她的回忆之旅中，总是穿插着面貌可怖的银发婆婆，降下对她的诅咒——于耄耋之年回忆青春，不失为一件残忍的事。回想青春年少时的自己，难免夹杂一丝痛苦与妒忌。在她独居的三十年里，不忍再一瞥画中自己青涩容颜的她也许曾不止一次地质疑，当初与其踏上此般殊途，是否曾有其他选择？；所有的这一切追寻，又究竟是否存在真正的意义，或仅仅是自欺欺人的执念而已？；倘若当初能够袒露心迹，是否就能避免这一切的发生？
所有这些质疑，伴随着千代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天里经历的漫长回忆之旅，逐渐迎刃而解。鼓起勇气缅怀过去的千代子，在一点一滴的叙述中，为自己找到了这持续了这一生一世的追寻背后的意义。

倘若细数在《千年女优》中被涉及到的影片种类——大正浪漫，战时宣传，幕府剑戟，都市家庭以及特摄科幻，这些在战前战后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繁复题材——折射的恐怕是整个日本电影工业发展至今的历史，而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日本的百年近代史。当一个人的一生可以与一个行业的兴衰画上等号时，便足以堪称波澜壮阔，甚至成为了历史本身。片中，一代影后千代子从出生到离世，生命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都恰逢地震来临，本是使角色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奇谈，但某种程度上也揭示了她——以及她背后的人物原型原节子——对于一整代日本百姓来说具有的非凡意义，甚至足以媲美京城的地动山摇。

戏中戏而产生的真真假假，虚实交错，是影片在叙事上的精巧之处。片中的千代子上一秒尚在讲述戏外自己的演员之路，下一秒就悄声融入了戏内，化身战国女将或是江湖艺妓。天衣无缝的衔接使戏内与戏外形成了互文，使人再难将演员与角色剥离。某种意义上，阴差阳错踏入演员之道的千代子，从未进行过真正的表演——她所做的一切，仅是将那个不断地追寻梦中人踪影的自己复现在镜头之前。你可以说，她已经踏入人戏合一之境，但也可以说，在她的生命里，“戏”本身就不曾存在——受到诱骗喝下了千年茶汤的，究竟是战乱中的少女，还是年轻的迷惘的千代子本人呢？如果回看那些衔接起不同时代的蒙太奇，你或许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经历了这些变迁的并非是剧本上的一个又一个角色，而是她本人走过了一世又一世，在银发婆婆的织机轮回、千瓣莲花开落之间，追寻了一整个千年。

而这种叙事本身，即传递着人生如戏这一层涵义——我们一生所有经历过的，都将被时间刻录封存。而经过记忆的滤镜，其中的真实与否早已不再重要。唯有那些积年累月后仍然遗留的，不愿被遗忘的，我们选择相信的，才是真正构成生命的部分。
九十岁的千代子对于一生的记忆，是在银幕中辗转成长的半个世纪。这一路上的喜悦辛酸、起承转合，或许早已不再是记忆的重点——而唯有在每一部戏中，千代子饰演的温婉而坚毅的女子向着渺茫却真挚的点点希望的星火奔跑的身影，成为了她回忆中真正历久弥新、无法忘怀的部分。如果你以真实与否的标准审视这段回忆之旅，其中恐怕的确存在着超越现实、真假难觅的浪漫桥段，但这其中反映的，却正是经历了九十年风雨，即将面临人生谢幕的她对于此生意义给出的最真挚的回答。

而这种追寻，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早已不复当初的青涩爱恋，而是渐渐转为对符号化的“他”的一种深思与解构，以及对他所代表的所有美好品质——勇敢热忱，开悟前明的向往。于是，历经路途遥远，当千代子终于应儿时之约，在数十年之后踏上北海道的那片雪原之后，迎接她的并非梦中的身影，却唯有漫山遍野的繁星。此时的她恐怕渐渐开始真正接受，那个指引她披星戴月一路前来，在心中日思夜想的身影，那个使她走到如今成为影后的身影，是否仍然存在世间，或许早已并非必要探个明白。他和他的钥匙，于千代子而言，本就是黑夜里亘古闪耀的星星，光明，热忱，但遥不可及。
也正是因此，当千代子叙述起自己的银幕绝唱时，戏中的她一以贯之地踏上了无法回头的追寻之旅。只是这次，从月球上绽放的莲花中腾空而起的她，选择只身迈向了孤独的宇宙，只因笃信他就在那片星辰之中。而随着飞船消失在星际，影片戛然而止，只留观众无限的想象，期盼浩渺的宇宙能容纳这份超脱爱恋的纯真情感。

在认定了一件事之后，倾注全部的生命一以贯之地走下去，不论对错，不论得失，不论中途经过多少人世变迁、乃至家国破亡，却丝毫不减决心，亦是需要无上勇气的一件事。而影片所想展现的，即是来自这种执念本身的力量——即使在更多的时候，这种追寻通向的唯有虚无缥缈的蜃楼；抑或当你历经千辛万苦达到终点，却发现当年促使你踏上此程的身影早已成为明日黄花——然而，重要的并非是契机的真实与否，而是你是否能够摒除所有的怀疑、持之以恒地选择相信。千代子成为一代影后，可以说是一种无心插柳，但或许也是一路追寻之下的某种必然——即是并非所有的坚持都能够让人如愿以偿，但有那么一些收获会以令人始料未及的方式出现。对于千代子来说，也许成为传世影后这样的成就，仍然无法和寻找当年的命中人这一夙愿相提并论；然而或许选择抱憾隐退的她没有意识到的是，她倾注全力、一往无前的姿态，早已通过表演、通过荧幕传递给了一代又一代人。不论昔日的大屋演员、对千代子深深爱慕的原野，还是如今已对她的生平知之甚少的行业新人恭二，千代子在对二人叙述的过程中，便已将这份执念得以潜移默化地传递予二人；而二人则通过镜头，再一次分享给当今世人。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她所追寻的东西，早已在她一次又一次的追寻中得到了实现——将身影浇铸入荧幕，就像他在当年将千代子浇铸入画一样——她自己也已深入浩瀚星海，变成了雪原上星空里一颗耀眼的星星，在沿着她的脚步不断追寻的那些人心里永恒地闪耀着，完成又一次的轮回。
相比成为传世巨星，千代子最大的收获，恐怕便是使这份孜孜不倦的追寻得以不断地传递。某种意义上，她已俨然成为了画家所期盼的“十四的月亮”，在东洋半世纪的兴衰变迁中，向一代观众传达明日会更好的希望。
或许也正是明白了这一点，她也开始真正与自己和解。“因为我喜欢的，是追逐着那个人的自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