臼井吉见在筑摩书房出版过两本文学争论史,书名叫《近代文学论争》,分上下两本。上为明治大正期的争论,下为昭和时代争论。我也曾兴味盎然地拿到手上,翻看过一会儿。但我自知自己看原文书看的慢,并且记忆力极差。往往看了几章后,就忘了前面说了什么。一边看一边忘,这么来来回回几次,实在感到恼火,终于是放下没再去看了。
日本的文学史是和文坛紧密相连的,文坛史就是文学史。知道某一个作家的事,对理解文学史并不能起到什么帮助,至多不过是窥见了面上的一个点。要藉由那个作家(点)和其他作家(点)之间的联系,构成线,再通过相连的线去理解‘面’的文学。最后,才从面的角度去深入考究某个作家的某个作品,才是文学研究者的工作。
我当然是没这资格,在意识到这类事情后,也对自己知识的浅薄感到深刻的绝望。虽这么说,但我还是零零散散地看一些什么,觉得有趣的,尽管没人看,还是时不时想翻译出来。
读某些作品,觉得写得不错,却没有感触。再读某些作品,觉得写的不大行,却感触颇多。读某些作品,觉得描写很绝妙,却不受感动。再读另外的一些,又觉得全无描写,反倒会感动自己。这两种经历,想来各位都有经历过。读文坛中屈指可数的名家之作,倾心于其之完整,却无以收获感怀。读不过是爱书之人所写的短篇,反而在不知觉中感慨万千。
这类情况要如何解释才好呢。以艺术性的面来讲,一定是前者更好。那后者又凭着什么打动人心?或许有的人会说,后者写有珍贵的实感。再有的人,或许会说,后者写有难得的实际体验所以感动人心。我觉得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后者拥有前者所没有的价值。我针对这后者所秉持的,不知是价值还是别的什么,有些想法。
有的人,或许会说作品唯有艺术价值。我不认可。我认为某些作品中,有着艺术之外的其他价值。(这么一谈,就不得不想想艺术到底为何物。我现在,更相信艺术是为表现)我认为作品中除去艺术性表现外,还有其他价值。用罗曼罗兰小说中某段插话举例,十六七岁的士兵将要被刺杀时,那少年举起双手呼喊着“妈妈!妈妈!”。这类故事,不论是否写于小说里,都有使人动容的气力。这份气力已是一种价值。应该是去年正月的时候,时事新报在募集小说,当选的是尾崎士郎君的似乎叫做《写于狱中》的小品文。我记得那时,作为评委的里见氏说了类似“不知道作为小说是否优秀”的话。那封信与表现之类无关,持有足以感动我们的力量。
芥川氏有篇叫做《蜜柑》的小品文。我从芥川口中听来那题材时,就已被感动。我有一篇叫做《恩仇的彼方》的小说,那故事的大概清晰地记载于耶马溪介绍里。当我读那介绍时,已被感动。文艺作品的题材之中,作家就算不去触碰艺术表现的魔杖,也有许多人生的宝石在灿灿生辉。
又或是这类场合。比方说,藤森成吉氏的《旧先生》。那部作品感动我们的地方,在于旧先生极富妙趣的性格。但旧先生的性格,与藤森氏的艺术是各不相同的存在。那感动我们的性格,并不是藤森氏的功绩。是那性格与生俱来的力量。就算藤森氏再用心力描写A先生、B先生,想来也不会受到旧先生以上的感动。
我从这类意义中,深信文艺作品有着艺术价值之外的价值。那价值的性质为何?使人们感动的力量不胜枚举,我想先称其为‘内容价值’。(这是相当好用的词句。感动我们生活的力量,我想也可以称作生活价值。再细分后,也可分为道德价值和思想价值)
再比如萧伯纳的作品,作为艺术品,在打动人心这点上,远胜其他艺术性戏曲。
这类内容价值的例子,举之不尽,贺川丰彦氏的《越过死线》也同样。我作为文坛人士,秉持着相当的反感读那作品,想着描写不够细致,却不由得为篇中数处而泪眼婆娑。
这么说,文艺作品中不论是否描写到位,也确实存在其他的价值一事,想来谁也不会反对吧。表现一事(关于内容和表现的议论很多,那多是由于对表现一词的解释深浅而发生)不论如何深刻、怎样神秘地解释,也不能否定,在表现之外有着全然不同的,别的价值存在。
我想大家对以上的内容该是没什么反对意见的。我想近一步地细谈。内容价值,对文艺作品来说是相当重要的。这么说的话,艺术至上主义,乃至有着这类倾向的人或会反对我,我明知如此,却忍不住不得不这么说。
艺术只要有着艺术性价值有已很出色。只要描写够好,就是杰出的艺术。我并不想反对这类观点。艺术确关乎表现。“巡查站在在派出所前。行人上前问路。”就算只是这类事情,只要完整且优美地描写出来,我也想称其为出色的艺术。我讨厌说明艺术时,说着“灵魂如何,心灵如何”的神秘主义。艺术的本来面目,即是表现。当然,表现也关乎心神。
那么,我前面所说的,作者把想要描绘的事情,用杰出的描写表现之时,我可毫不犹豫地说那是出色的艺术品。那换个角度,说出色的艺术品只要做到这一点就足够的话,我是不认可的。我认为,艺术品,除去艺术性价值,也得秉持所谓的内容价值才行。下面谈谈我这么说的理由。
接触文艺作品时,我们所追求的,绝不只是艺术性的感动。我们所下的评价也绝不只是针对艺术性的评价。我们在下艺术性评价的同时,也对道德、思想有所评价。
“这是艺术作品。请只针对艺术性来做评价。”面对这类说法,只要那作品有描写人生事态一角的场面,就应该对其道德性也做评价。面对毫无反省的放荡生活描写,就应该批评它。不论描写是如何生动细致,也无法在生活的面上找出其之价值。只要写有什么思想,就应该对其思想性也有所评价。只要那戏曲的主人公之类,怀抱着糟糕的思想,就算那性格描写如何生动,舞台技巧如何高超,也不得不去轻蔑它。
对待文艺作品,不可下关于道德性、思想性的评价一事,不过是艺术家推脱的遁词。只要文艺还是人重要的生活之一,就不可能避开道德性和思想性评价。
满足于只制造艺术性价值的人,作为艺术家,我尊敬他们。但他们是凭着自我的喜好,选择将自己关进象牙塔的人。艺术性价值,艺术性感动,我并没有说这些在人生是不必要的。那些当然也使人生更完整。我并没有说它们不好。但,只是如此的话有些不够可靠。太过不安。武者小路氏使当代青年感动的力量是什么?并不是他作品的艺术性价值。难道不是他作品中的道德性思想性价值吗?
我想将艺术家分为两种。只在意艺术性表现的作家,和单凭如此无法满足的作家。当然,在这之中还有细分的诸多阶段。
当代的读者阶级在作品中追求的,正是生活的价值、道德的价值。看仓田百三氏的作品,贺川丰彦氏的作品所描绘,就会觉得果真如此。但装作艺术至上主义将其作为歪门邪道,悠闲地故作无事就正确吗?将所有的他物都视作没有幻觉,且对艺术还高呼神秘主义的人尚有很多。艺术对人生果真那么重要?人们真的满足于艺术性感动?
我认为,艺术应该与真实的人生有着更密切的交涉。绘画雕塑这类纯艺术,与人生的交涉方式有限(也因此,对人生的价值不多)。但幸运的是,以文艺为题材,是直接取材于人生,足以于人生丰富地交涉。那是比起画家之类,文艺家的特权。
因为俄罗斯的饥荒,人们为了活下去,连宗教都忘却了,更何况的艺术。在侍奉生活这一点上,艺术应该尽责。当然,我也不是说凭借给予艺术性感动,生活会变得糟糕。但那不过是稀薄的,类似于气味的东西。
我认为,是否为艺术,可凭借其是否有艺术性表现来决定。但,那被定性为艺术对人生,是否有所价值,该由那作品的内容性价值,生活性价值来定。
我理想的作品,就是内容性价值,艺术性价值共有的作品。换句话来说,是值得我们做艺术性评价和内容性评价的作品。
易卜生的近代剧、托尔斯泰的作品,能够撼动一代人内心的理由之一,就是作品中的思想之力,并不是艺术之力。只躲藏在艺术之中,不对人生有任何呼喊的作家,不过是藏在象牙塔内,吹着银笛似的人。那虽是十九世纪时艺术家的风俗,但当下仍有许多欢心于此的人。
这次的译文是菊池宽的文学评论。如果要介绍菊池宽的话,值得说的其实不少。现在大家所熟知的芥川奖、直木奖,都是由文艺春秋社颁发的,而这文艺春秋社的创始人就是菊池宽。菊池宽本人也是龙之介和直木三十五的朋友,奖项是为了纪念这二人设立的。关于芥川奖、直木奖,能说的又太多,实在不好展开。
菊池宽其人作为小说家,其实并不如当时其他作家,当时他的作品被称为“通俗小说”,写通俗小说的人叫做“通俗作家”。通俗小说这个概念要放在现在,是比“大众文学”还要低一个档次的。他在大正年间发表了这篇《文艺作品的内容价值》,由此引发了和里见敦的一系列文学争论。
里见敦是谁?里见敦是有岛武郎的弟弟,也算是白桦派作家。有岛武郎是谁?有岛武郎是初期的白桦派作家之一。白桦派是什么?如此如此,以我浅薄的知识,实在是解释不清。菊池宽的作品,大家还能买到《珍珠夫人》的译文。里见敦似乎就没什么译文可买了。
关于作品的内容性价值,和艺术性价值,整个争论一直以不同的形式持续到战后,直到战后,由新潮社推出《小说新潮》杂志为起点,出现了横亘在“纯文学”和“大众文学”之间的新概念——“中间小说”,即附有阅读性和娱乐性的纯文学,我想这类争论才能算告一段落。
实际上,同时期,谷崎润一郎和芥川龙之介二人间针对“小説の筋”展开的争论,我想也是同一范畴内的。这二人针对小说“故事性的有无”,展开了到今日都十分有名的论战。说是论战,其实并不激烈,只是双方各自参考对方意见而已。尽管如此,到最后仍是没有结论,结局是大正时代的终结和芥川的死。
关于小说故事性的讨论,说不定是日本文学独占的问题。过去的文学,指的是俳句,是没有故事只以写意为主,这是一种东洋性质的高档娱乐。故事性的小说,被称为戏作,是卑下的玩物。到了近代,这一观念被颠覆,但俳句形式的散文艺术被奉为纯文学,高居文坛之首。
可能了解芥川的人会觉得奇怪,芥川的小说不是充满讽刺和暗喻性吗?这又要说到芥川其人的精神矛盾,如果摆事实说话的话,芥川晚年所写的作品更加接近自我的告白,就是他拥护‘没有故事性的小说’的最佳证据。
要我来说,我也说不出什么惊为天人的考究和讨论。若有人有兴趣,可以去看看谷崎润一郎的《饶舌录》,是有翻译的。
当然,这一争论现在去看,已经产生结果了。娱乐至上时代的来临,意味着“没有故事的小说”将陆续退场。这种现象不能说是劣币驱逐良币,只可说是两类作品已经互相融合,几近看不出其中界限了。但换个方向想想,正因为融合了作品登上舞台,导致没能完整融合的作品将被迫退出市场,有趣的小说或许没有艺术的描写也能被接受,但只有描写和心境,没有故事性的作品到今天,还有多少人愿意接受?我实在感到无可奈何。
以上图片全部来源于网络。拙劣翻译,感谢阅读。若有对我的翻译和写作的意见欢迎提出,我尽量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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