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艺术家喜欢掉书袋,谈及自己作品,必然三句话不离加缪、卡夫卡、贝克特。因此,初看马克-安托万·马修的漫画时,我对腰封上那些闪闪发光的作家名字所暗示的内容抱有一丝疑虑:我不相信有人能用“镜像”、“迷宫”、“拼贴”、“解构”这些意向与手法,塑造出如同《阿莱夫》一般包罗万象又化简为一的世界。多数人玩得起概念,但玩不出真如博尔赫斯一般的厚重与悲悯。
但马修确实打消了我对他的漫画、乃至他所代表的一类作品的疑虑。他所探讨的,确实是有关“永恒”与“无限”、“荒谬”与“存在”这些宏大的主题,他所受到的根深蒂固的影响,也确实来源于以上那些充满思辨色彩的名字。但这些并没有成为马修迫切向读者输出论调的一种砝码,相反,在那些或极简或复杂,或沉郁或诙谐的笔触中,画家似乎不打算产出“意义”,只希望制造“体验”:
这感觉大概有点像去美术馆看装置,你不必非得通过墙上的简介才能看懂这些作品。实际上,只需跟随创作者走过那些悉心为你布置的场景,就能体会到这场旅程中只有你自己才会拥有的特殊体验。
以下就为大家安利马克-安托万·马修的四部作品,全部由后浪漫引进,感谢后浪漫多年来持续为我们带来这些视角新奇的作品。更重要的是,部分作品已在『核市』上架,感兴趣的朋友可点此前往核市查看! 我看到曾是美好的贝亚特丽丝的怵目的遗骸,看到我自己暗红的血的循环,我看到爱的关联和死的变化,我看到阿莱夫,从各个角度在阿莱夫之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阿莱夫,在阿莱夫中看到世界,我看到我的脸和脏腑,看到你的脸,我觉得眩晕,我哭了,因为我亲眼看到了那个名字屡屡被人们盗用、但无人正视的秘密的、假设的东西:难以理解的宇宙。
《画的秘密》大概是鄙人最喜欢的一本马修漫画了。故事起于一场葬礼,画家埃米尔的挚友去世了,但埃米尔似乎并没有立刻感受到痛苦,他“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打击麻醉了一样,在葬礼现场机械地握了几只冰凉的手,艰难地揉碎了一撮冻土,然后步行回家……”
几天后,一种心慌意乱的情绪才开始侵袭他,独自面对这样的感觉时,一份挚友生前写给埃米尔的信件姗姗送到了他的面前。跟随挚友留下的线索,埃米尔在一间“几乎收藏了人类所有艺术品样本”的储藏室里,找到了一副精巧的画作。
令人惊讶的是,这幅画的细节似乎没有极限。埃米尔发现,他看得越深,画中的细节就越多,几天后,他开始临摹幅画中的每一个细节,穷尽所能复制画中的一切。
日复一日,画家不再出门,仿佛只要走进这幅画就足以见识全世界;年复一年,埃米尔的名声逐渐远扬,直到有一天,他发觉自己已经触碰到了这副画的极限……
《画的秘密》是马修作品中叙事性较强的一篇,前半部分读来令人惊异,很快就被故事情节吸引进去,中段开始节奏加快,跟随主人公发现的线索,探秘一般地挖掘挚友生前留下的信息。最终,当谜题被成功破解,故事落脚点又回归到二者的“友情线”上来。若说合上书页时的感觉,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大概有一种初看《祖玛蓝》时的意犹未尽的感觉。
本篇做于马修职业生涯中期,既有很强的文学性,同时兼具一定实验色彩。马修喜欢以极简线条作画,场景几乎永远只有黑白。因此,“光影”和“明暗对比”在其作品中拥有很强的表达功能:它们既可以被用来展现人物心理状态,又可被用来塑造离奇的空间场景与视觉奇观:
关于“迷宫”——这个马修作品中最常用的意向,在本篇中应用得较轻。它们被创作者以一种似是而非的形式巧妙安插进画页,又处处与主人公的心态形成照应。比如书籍第四至五页,埃米尔独自在家,开始回想起挚友生前的种种时,左上图中的“人物肖像画”与房间形成一种独特的纵深感,仿佛正在思考的主角陷入了一条回忆的隧道;紧接着,左下图中的男主望向窗外,楼下并排而行的两人呼应着他回忆的种种;而那些雪中的脚印又出现在了第三幅图中,同样以奇特的方式延伸向墙内,直到他读到挚友生前留下的信件时,这些“迷宫”才在紧凑的格局中告一段落。
这些绘画风格与技巧,大约也可以从画家在其他艺术领域的一些涉猎找到倪端:马克-安托万·马修毕业于法国昂热艺术学院,在校期间的最后三年主攻雕塑艺术,用他的话说,“漫画正是雕塑艺术的一种2D模式。”
1985年,马修与朋友成立 Lucie Lom 工作室,承办策展、城市景观设计、海报设计等多方面业务;同年他开始进入舞台设计领域,业余着手绘制自己的第一本漫画作品:《梦之囚徒》第一卷,后于1990年出版,讲述一个名为 Julius Acquefacques 的小人物,发现自己所在的世界会不断变换“规则”,随即对这些变化展开应对的故事(Acquefacques 是“卡夫卡”的法语谐音,书中很多设定也源于《变形记》、《审判》;此系漫画今已出版六卷,后浪漫引进中)。 这些丰富的经历自然影响了马修的作品,有些甚至则直接蜕变成为漫画本身;但更为重要的是,不断参与其他艺术形式的创作,似乎赋予了马修一种“通感”,这些都在不断鞭笞着他:要突破传统漫画的叙述方式,在每一本书里赋予读者一次全新的体验。
出版于2014年的《方向》无疑是马修最为极简的一部作品,全书不着一字,由一个“→”出发,读者跟随着永不露脸、没有性格、完全被“符号化”的主人公,徒然地走在一个真空化的世界中。这个世界仿佛只有三样东西:箭头,影子和脚印。
我们尽可以把主角与“西西弗斯”联系起来——更何况书中还用一串“箭头组成的密码”作出了暗示:密码破译出来,正是加缪那句名言,“荒诞只有在我们揭示它的时候才有意义”。但我更关心的是马修为我们制造这趟旅程的节奏与方式。《方向》之中充满如此多的“箭头”:二维的、三维的、二维转三维的、破次元的,地上的、地下的、隐藏的、被掩埋的、需要“上帝视角”才能看到的,镜像的、奇观的、迷宫般的、存在于主人公身体之中的……它们与主角和环境互相结合,共同向读者提供一次情绪化的旅程。
旅程后半段,主人公跟随一连串细碎的箭头,仿佛来到了这个世界的尽头——他被一处巨型的“箭头雕塑”所吸引,走至其跟前,本能地触摸了一下遍布其上的绳索。但他只是轻轻一碰,通天般的绳索和巨大的雕塑便化为灰烬。
马修就是这样用“箭头”将我们玩弄于情绪的鼓掌之中的——在另一处由“箭头”构成的、迷宫般的城市里,主角乘小舟逡巡其上,却怎么也找不到代表“正确”方向的唯一箭头。随后的场景如最怪诞的梦境一样,主角蜕变成为箭头本身——老实说,这连续的几幕让我感觉非常难受,一种阶段性迷茫的感觉又席卷而来。
《方向》的沉浸之感如此之强,以至于在翻书过程中频频想到这种概念实在太适合做成游戏或装置,查了查还真有:2015年,马修发挥自己的老本行,将“sens”做成了一次装置展览:
2016年,它又被做成了一款VR游戏,由ARTE与Red Corner工作室联合制作,部分章节可在iOS和Android商店免费试玩。 《画的秘密》是在极小的事物中洞悉极大的世界,先如“推镜头”般进入画中世界,再用“拉镜头”回归事件原貌,看破本质并带给读者悠然享受。《3秒》或许可以看作是这一手法的变体和延伸:从第一个画格到最后一个画格,书中所述的所有事件仅发生在“3秒”之内。通过不断的放大、收缩与镜面反射,马修犹如这个时代最具实验气质也最严谨的导演,用72页长的603个分镜,为我们呈现了一桩环环相扣的命案始末。
如果仅是“化3秒为600帧”,《3秒》的体验感还不够强烈。马修自然深谙此道,于是为读者安排了一场需要亲自参与的解谜游戏:3秒之内至少包含了三组重要事件:枪杀案、爆炸案和假球案。读者不仅需在百余镜中建立空间感、理清事件发生地的关系,更得在空间之上建立“时间逻辑”,如此才能推理出这些“平行蒙太奇”中蕴藏的人物关系。
与之前很多作品一样,《3秒》的灵感来自于一次“制作互动式作品”的想法:起初,马修想做一个触屏式小游戏,玩家通过不断放大画中细节来探获案件。然而一是考虑到这种玩儿法已经不再新鲜,二是“触摸放大”更接近于一种本能行为,相比完全平面、需调动读者思考的“漫画”,这样的“谜底”显然得来的过于容易。
于是,马修花一整年的业余时间完成了这“3秒钟”——但为了严谨,他还是先制作了一个小视频,之后再根据视频关键帧绘制了分镜。
《全民审判》的书籍鉴语写得很有意思:“如果说《方向》是一本无字天书,那么《全民审判》就是一本话痨天书。”故事起于一次人口普查,一位自称“上帝”的角色降临于众人之间,进而引发了世界范围内一场有关传播学、宗教、哲学、科学、艺术话题的争论。在这种极端的情境设置下,你尽可以想象各行各业角色为谋私利显露的疯狂嘴脸,而马修这次也一改此前娓娓道来的叙事方式,将整本书设计成了一次大型社会实验。
书中对上帝一角的描绘挺有意思,这位看破一切的智者、圣人,喜欢引用人类作者的作品来回答人类的问题:
在经历了种种怀疑与考验、崇拜与消费后,一些把“自身不幸归咎于上帝、谴责他创造了人类”的人开始进行反抗,最终,人们“再次”将上帝推上审判席。所有这些荒诞,也或许正印证了书籍开头引用的两句话:
阅读马克-安托万·马修的作品无疑是一种独特的体验,它们突破介质,但又根深蒂固地依赖于介质本身:就像《3秒》本可以被做成视频或游戏作品,但回归平面,却又为这一作品带来了更加多维的感受。
最后,关于(在网上看到的)很多朋友抱怨的“书籍定价”问题——其实像马修这样的漫画家所绘制的作品,无疑也可以以一种相对“亲民省钱”的方式呈现出来:原本“一页一画格”,改成“一页六格”呗(老实说我刚把《方向》搬回家的时候,我爸以为我买了个能写字的本子)。但这么做无疑会大大降低读者的沉浸感,就像银幕观影和电脑观影的区别,后者所不能达到的,也正是介质本身的局限性。
所以,如果有能力的朋友还是多支持一下实体书籍吧,毕竟这个时代,“书籍”已经是最具性价比、也最谦卑的消费品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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