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部分设定来源于“ashausesall”创作的项目SCP-CN-475,并作了一定程度上的改动。原作链接 本作品采用知识共享 署名-相同方式共享 3.0 未本地化版本 许可协议进行许可。要查看该许可协议,可访问该网站或者写信到 Creative Commons, PO Box 1866, Mountain View, CA 94042, USA。 火光缭绕,烟雾蒸腾,朦胧中,隐约可见祭品丰盛、人影憧憧。
一位看起来岁数已经很大的老人颤颤巍巍地做着手势,指挥着十几名年轻人和中年人进行着各种动作。老人在使劲喊出不怎么能听懂的口号,抑或是咒语,起伏有致。那些人的身体也跟着这起起伏伏的音调忽上忽下。
供桌上垂直摞着七八个刚刚蒸好的白面馍馍,一个煮熟的羊头,以及各种水果和酒菜。
“磕头……喂。”老人以完全不像任何方言的语调长长地念出这两个字,在供桌后面排成一排的男人们整齐划一地磕了一个头。
老人又含糊不清地念了句什么,男人们起身,弯着腰,手里拄着一根不到半米长的木棍,绕着供桌走了起来。走完一圈,又回到原地跪下。
供桌前面,是一堆即将熄灭的火堆,风将烧黑的纸灰吹得到处都是,冒出的青烟遮蔽了更前面的一块碑,碑上还隐约可见“本茔后土”几个字。
老人身后是一个刚刚挖好的坟,土堆在一边,一间棺椁放在大坑的边缘。女人们都围在坑边放声哭泣,哭声也随着纸灰一起飘进了风里,让风的声音更像是神鬼的呜咽了。
只有孩子们,没有参与仪式,也没有哭泣,而是在更远处的山头上忙着抓蚂蚱。
乌云从西边蔓延过来,遮蔽了太阳。老人抬头,看着铅灰色的天空逐渐变暗、变沉,一瞬间,连风也因这无形的压力而沉默了。人们噤声不语,女人们的哭声也逐渐平息,大家都在看着老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磕头……喂!”老人用力喊了一声,沉默不语的男人们再次俯首,一排头颅整齐地磕下。就在前额碰地的一刹那,炸雷引爆了空气,轰然响起。
老人闭上了双眼,一滴豆大的雨水已经落在了他的嘴唇上,他没有再吆喝。
Chapter I.“你看,这里如此寂静,远方却在崩塌”
东西已经全部收拾好,小车的后排座椅已经放倒,行李们把这看起来硕大的空间塞得满满的。我合上后备箱盖,这就是我所拥有的全部,也是我移动的住所。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一种意外的满足感。
在外地工作的五年时间已经告一段落,现在,我需要离开这里回家,并开始新的、更加不确定的路途。从一开始的孤独和窘迫,到现在,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却始终不曾忘记心中点燃的那盏小烛,也终于有了自己的车——尽管老气而破旧,但我可以信任它载着我向任何一个方向逐渐远去。我觉得自己就成了某部著名电影里讲到的翅膀上沾满光辉的鸟儿,正在飞向自由。
我发动汽车,清晨那温暖而透亮的阳光照在我的手上,仿佛那就是希望应该呈现的样子。尽管昨晚由于五年来种种复杂的情感突然全部涌出,导致我根本没怎么睡好,按理说不应该在这样的状态下驾驶——但现在的我却一点儿也不疲惫,真的。我不禁想起了这几天同事们表现出的惊讶,这样突然而坚决的告别大概连他们也没有经历过几次。但现在必须停下脑子里这些分心的想法,车子正驶过黄河大桥,那是一条非常宽阔,尽头似乎连到天边的桥。我一直都知道黄河的彼岸是哪里,但终于,这次我望向那边的目光不再压抑。
我按下按钮,车里响起音乐,是那首听了五年的Silent Poets的《Rain》。我看着前方,远山之间雨暮垂落,这里晨日初升,大河在天边金子般发光,身后的城市尚在苏醒。而我,从未感到如此宁静过。
我那时觉得,就这么一路开着,开到夜幕降临后,我就能回家。
一辆越野车停在S城外约20公里的公路上,紧接着,它后面跟着的一整个编队都停了下来。这条国道在一小时前刚刚被封路,他们这十几辆车是唯一被允许进入的单位——事实上,路就是他们封的。
“前方就是事发区域,初步估计约400平方公里的区域受到影响。目前需要等进一步观测消息再前进,以防发生危险。各单位原地待命,注意,这是我们首次遇到的情况。”为首的长官刚刚放下通讯设备,头顶的数架直升飞机呼啸而过,向着黑压压的城区飞过去。
“说得好像哪次的情况不是首次遇到的似的。”一旁的副官上前,看着前方说着。虽然除了车灯照亮的范围之外他并不能看见什么。“从我们见到那个肮脏的雕像开始,世界在我们眼里就已经变了。一开始我还安慰自己那可能是什么精巧的机械,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世界是如此地脆弱,上帝保佑我们那头鹿不会瞎想点什么吧。你说,这次又会是什么呢?”
“你要明白如果有第三个人听到你的这番话,你和他可都会被就地处决。”长官冷冷地说到。“你每次执行任务都一定要发表这些危险的废话吗?别告诉我经过了这么多想不明白的事你还会感到惊讶,更别告诉我你还没习惯见到死亡。还有,不是告诉过你任务期间严禁吸烟的吗?”说着,长官一把将副官嘴里刚吸了一口的烟粗鲁地扯了下来。
“喂喂喂!咱们都这关系了还……”副官话音未落,长官地将香烟漫不经心地扔在地上,来回踩了好几次作为回应。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看副官一眼,之后径直走向车厢。
“今晚的星星有点少啊。”副官开始没话找话,尝试着不把气氛搞僵。
“你说现在还有人生还吗?”长官没有回答,而是突然问到。
“不清楚,不过应该有吧。目前来看,我只知道这里发生了一起奇怪的停电事故。停个电怎么出事嘛。不过既然把我们叫来,肯定有很多不寻常的事。但就凭现在掌握的情报,还不足以支撑起什么推理。”
“不过,把我们派来的人肯定知道些什么吧,他说什么了吗?都这时候了,总不至于还瞒着我,就你一个人保守秘密吧?”副官看出长官有所隐瞒。
“雕塑?还一些?天呐不会又是……”副官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不……不是那个。话说一个人那么大的罐头,你见过吗?”长官扭头看向副官。
“砂锅那么大的拳头倒是见过……罐头?我只见过把罐头画成三联画的,可没见过罐头样的雕塑,还有一个人那么大。”副官想打哈哈,但他发现长官的表情十分凝重。
“你看这个。”长官从大衣里掏出一张照片,副官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军用的卫星图。“这是我们出发前收到的图片,现在他们能让间谍卫星进行夜视拍摄了,你看看,注意比例尺。”
“这是什么……秘密设施吗?真有这么大的罐头?这个是……香炉?是吧?”尽管照片已经很清晰了,但副官依旧想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上面在看到这张照片后就派D级人员赶往了事发地,他们目击到在前方区域出现大量体积不正常的日用品,包括但不限于罐头、水杯、烟盒、鱼缸、泡菜坛子等等,都变得十分硕大,有一个人甚至好几个人那么大,看起来像是立在地上的雕塑,随机分布在区域内。当然那些目击者已经被实施记忆清除了。所以现在呢,联想到停电,你能想到什么?”
“你是说这些雕像导致了停电?还是反之?拜托,这样联系起来也无法获得内在的逻辑啊。”
“有时候,结论可以先行,我们现在需要一个结论来引导行动,在这个过程中发现的情报或许可以弥补其中的逻辑。”
“那你再看看这张。”长官又递给副官一张卫星图。“这是卫星飞到区域正上空拍的。”
副官拿过这行照片,想看清什么,却发现上面一片漆黑。
“什么也没有啊,不是有夜视吗?话说你怎么不把所有的照片都给我?”
“这种事情,有时循序渐进地思考会提供全新的视角。一下子接受太多的信息反而会造成干扰,这也是我为什么需要你的原因。虽然现在你也没提出什么有价值的观点就是了。另外,一共也就这两张照片了,现在你和我知道的一样多。”长官的眼睛如同这黑夜一样地黑。
“现在就可以有一个模糊的链条了。”副官突然不再那样玩世不恭。“罐头的异常和黑色肯定有关,而停电或许也正是因为这黑色……所以……”
“所以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来此地的原因。好了,现在回答我,你觉得这个区域有人生还吗?或者说,你有什么别的想法?”
“如果真是如此,无人生还算是不怎么坏的一种结果。”副官又开始漫不经心起来,但长官知道他的大脑没有松懈。“我们处理过的那么多次异常,它们导致的结果如果都仅仅是死亡人数那么简单,事情反倒好办了。”
“既然卫星受到了遮挡,那么不如看看这里的天上有什么东西,或许能发现些什么。”副官说到。“我们没有可以照射那么远的灯,就算有,光线应该也不会在那里反射;夜视仪的颜色和画质都太差了。但相机可以呈现出最原本的场景,还能看很远,虽然慢了点儿。”
“……帮大忙了。”长官无所谓似的说了一句,脸上浮现出一种不知是微笑还是讽刺的表情。说着他打开了后备箱,拿出一台单镜头反射式相机扔给副官。
“这台相机是取证用的,谁会带那种东西。我们又不是摄影小组。”
“行吧,没有那东西我也有办法,反正能看见就行。”说着,副官将相机放在了引擎盖上,找了一块砖头把镜头垫起。“别碰相机,开始曝光了。”
“我天……”副官即使身经百战,也不由发出惊叹。一旁的长官微微皱着眉头,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相机画面中,贯天的银河将苍穹划分开,密密麻麻的星星划出短短的星轨,点缀在夜空的绒布上,把天空照耀成黯淡的紫色。但在 S 县上方的位置,像是被切割开来一般,天空出现了一个大洞,笼罩在前方的一大片穹顶上——副官也想不到一个比“洞”更适合描绘它的词语,此刻他想起了一部名叫《独立日》的电影,他感觉那就是电影中那些巨大的飞船停留在那里,变成了漆黑的颜色。在那片整整齐齐的圆形的区域里,一片漆黑,没有星星,没有月光,没有银河,没有光明,什么都没有。由于副官在拍摄时手抖,画面有些模糊,但那个黑色的洞,依旧是如此清晰地镶嵌于苍穹之上,看上去像是囚笼唯一的窗户那样。不同的是,那里透出的不是光明,而是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
副官又拍了一张更明亮的照片,四周景物宛如白昼,但那个黑色的天洞,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在那里似乎是永恒地存在着,像是死亡后空洞的瞳孔。
“各单位注意,原地休息待命,天亮以后等待指示……直升机小队,请立刻返航。”
长官将这些话重复了几遍,放下对讲机,再没有说什么,径直上了车。副官站在原地,耳旁的夜风发出似乎要吞噬一切的咆哮,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衣领。
这一路来不是荒漠就是戈壁,即使偶遇小镇也是罕有人烟。这一带就是这样,虽然视野极其开阔,路面也很平整,但一个人走得久了总会感到十分地寂寞。还好我开着车,还有一个封闭的空间。如果是骑行,我自认没有那样的毅力和勇气去面对路上的一切风雨,和坎坷。
四周已经暗下去了,我打开车灯和仪表盘的背光,顿时感觉又多了一缕温馨。这一路荒无人烟,可我却有点儿享受这寂寞了,大概是知道前方有家在等着我吧,因此无论怎么荒芜,总是能感到一种单纯的快乐和彻底的放松,或者说,一种归宿感。
音响里又开始播放《Rain》,这时正好看到远处仅剩的天光衬托出一条山脉的轮廓,那个线条我再熟悉不过——那是我曾每日都会看到的故乡的山。穿过那座山,就算是家乡的地界了。音乐的鼓点声响起,我不禁随之深踩油门,发动机增大的轰鸣声似乎也是在为了回家而急不可耐。
听完这首,却已经不想再听下一首了。毕竟已经听了一天的音乐,播放列表已经被循环了三次,再听下去也只是索然无味,不如听会收音机。好在这里总算是能收听到广播了,之前的路有很大一部分几乎都是无人区,连手机信号都没有。
上次着迷于听收音机还是初中时,那时喜欢听央广中国之声的“千里共良宵”节目,每天都有不同的主持人陪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那时觉得他们是一群非常可爱的人,有的人以温暖的语调调和着夜晚深刻的思念,抚慰着难以忘怀的伤痛;有人以激昂的语调申明着自己对于正义和理性的追求;有的人以慷慨的语气呼唤着爱,用爱去对待世界,甚至对待罪恶。节目往往在深夜至凌晨,我那时就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夜空,听着耳机里传出的温暖语调逐渐沉睡。从窗子望出去所看到的夜空则在日复一日中,越发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记得天上某一个位置有三颗星星相距很短,几乎排成一条直线。彼时正对基础天文学甚感兴趣的我,对这些星星产生了痴迷,甚至还用自己的玩具望远镜观察过它们,虽然只是徒劳。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总是会在晴朗的夜空下习惯性地看向那个位置,看到那三颗星星依旧整齐地在那里列队,和小时候看到它们的样子一样,就会感到那段时光的美好。尽管我知道,我现在看到的星光,来自数百年前。
唉,不觉又任由回忆信马由缰了,我这人就是收不住大脑。专心开车最为重要,毕竟已经完全入夜,天边的最后一丝暮光也早已黯淡。但我还是忍不住又瞥了一眼三颗星的位置,却没有发现那三颗熟悉的亮点。
远山的轮廓早就看不见,车灯照亮了前面很长的一段路,然后那荧黄的光柱就被吞噬于无边的黑暗了。虽然感受不到温度,但这点光明就是这黑夜中最温暖的存在,对行路者而言一向都是如此。而家更像一个锚,无论走多远,也无论要怎么再次出发,它都能将你稳定在风平浪静的港湾,同时也是额外的重负。那条绳子总会在某个时刻,或者某个距离将你拉紧,再也无法向前。
远山将近了,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背过的一句古诗:“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而今车轮飞速地转着,搅得一腔五味杂陈。
收音机突然中断,发出一阵杂音,又没信号了么?我按下搜台按钮,很快便搜到了下一个台。一个喝醉的女声正在念着什么台词,像是正在演广播剧,我不禁怀念起当年央广的那些主持人来。
“愿上帝原谅我的罪孽……(杂音)……我敬上美酒,歌颂吾王至伟;吾王欣然,不知结发居心……(杂音)酩酊,怎知饮鸩,安眠乡野……月下吊影寒瑟,血仇不散,惊醒梦中,方恨离情背叛……(杂音)奇冤,真王在野,伪王的刀剑终将失去锋芒,而吾等之血,尽归……(连续不断的杂音)”
像是什么宫廷复仇剧,但这个声音怎么听怎么诡异。可能是演员太专业了,把醉酒的声线模仿得惟妙惟肖。只是这个信号实在太差了,听不出什么情节。
“您悲伤过度,今天又过于劳累,请早些入内休息。先王悲剧,吾等亦以为椎心之痛。”
稍微流畅地传出这么几句后,收音机有一次彻底罢工了。我叹了口气,狠狠地按下了搜台键。
终于又搜到一个,信号似乎不太好,断断续续的。这次换成了一个男性播音员,以低吼的方式说着什么,像是新闻报道,又像是在演戏。
“不要相信媒体,他们被控制了……(杂音)八十年前那场广播剧是真的,他们就在这里,在我们上方,监视着我们所有人……”
越听越糊涂,这不像是在讲故事,倒像是收音机里住着一个人,想拼命传达给你什么信息。而且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八十年前的广播剧,什么监视着我们所有人。我想起那种喜欢讲灵异故事和超自然现象的广播节目,小时候很喜欢听,但现在这种节目基本见不到了,就是听到也很难再让我感兴趣。
不过我承认这个确实调动起了我的一点点好奇心。一般不错的恐怖故事总是先用各种不知所云的叙述来调动你的好奇心和猎奇心态,然后用一些支离破碎的碎片让你自己产生越来越丰富的想象力,最后自己吓自己。实际上它可能什么都没讲。不过这种故事我看得多了,到家以后搜一下这个节目再了解吧,权当消遣。
我关掉了收音机,一下子除了汽车的噪音,万籁俱寂。天空一如既往地漆黑,如果猜得不错,我将马上到达天边的山脉脚下。我似乎已经看见了山那头小城的灯火,如霞晕一般闪耀在路的尽头;我仿佛已经能闻到母亲的饭菜,单调的味道中全是回忆的甜和涩。
我缓缓停下车,一位穿着制服的人员走了过来,不是军装也不是消防,从来没见过的制服,胸前有个标志,看起来像是几个同心圆插了三个箭头。我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同志您好,十分抱歉,由于前方正在进行军事活动,您暂时不能通过。”他敬了一个礼,说道。
“这是我们保密机构的制服,具体情况恕不能告知。”他俯身看了一下我汽车的油表。“啊,您往后开5公里左右有一条岔路,从那里再走二十公里左右可以进入 G30 高速公路通往Z市,沿途有加油站。祝您安全到……呃,等等,容我问一句,您是要去 S 城吗?”
“您是没走过这条路吧?这条路是穿山小路,只能通往S城啊。”
“嗯?有什么问题吗?那是我老家,你们在这个山里搞活动,总不至于搞到居民区吧?”
“我建议您按我刚才说的路线,开到Z市去。”说着他掏出一张名片。“我只能告诉您S城现在出了一些状况,目前任何人不能接近……嗯我知道,G30 高速上的 S 城匝道也封闭了。其实所有通往 S 城的路都不能走了……这样,这是我的私人号码,明天天亮之后,如果有什么疑问,可以打给我。我会视情况告诉你一些能告诉你的进展。”
“我们目前还不知道,这是实话。不过明早给我打电话,我们应该能知道伤亡情况。您要是不想打就看新闻,反正我们之后也要告知媒体的,这也是我们能向外界透露的不多的消息之一。当然,是以另外的身份。”
“嘶……难道你们都没去 S 城确认一下具体情况就在这儿封路?还要一直等到明早?!”
“您别激动,情况很复杂我们无法行动。我只能告诉您那里发生了异常。”
“您要是这么认为,那就这么认为吧。我无法给您确定的回答。”
他似乎不想再和我说下去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只好拉上车门,却发现他另一只手牢牢地把车门架住。我有点不耐烦地看向他。
仅仅是一瞬间,我有一种想将他揍一顿的冲动。但很快忍住了——这会给我造成天大的麻烦。只是憧憬了一路的归乡就此突然斩断——尽管我对Z市也很熟悉,尽管这次回家,只是一个跳板——但我还是怨他又一次将我抛回了那种风中飞絮的漂泊状态(虽然我清楚这并不能怨他),戳破了早上就一直在膨胀的无比安心的肥皂泡。五年前离开家时那熟悉的感觉又一次袭上心头,还多了一份隐忧和焦虑。
但我什么都没说,默默调头。我想起了这几年东部发生的几起爆炸事故,都是事发后封锁周边。记得当初有一个记者在封锁前进入区域拿到了照片,因此还获了奖。家乡难道也发生了这样的灾难?如果是的话,倒还不用太担心,工厂都在郊区,规模都不大,就算爆炸也很难波及到市区。想到这里,我稍微安心了一点。这种想法是很自私,但我已经没有精力为家人以外的人去担忧了。
我还想起了刚才诡异的广播,隐约觉得这其中会有什么关联,我又打开了收音机,但这次已经搜不到任何频道。
车子向前欢快地飞驰,我早上出发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离家最近的最后一段路上,家会在我的背后方渐行渐远。
副官看起来流连忘返。已经是白天,在他面前,无数的士兵穿梭在一座座“雕塑”之间。
说是雕塑,其实和卫星图上看到的景观无异。他们站在S城中的一个广场上,身边是足足有一张办公桌大的罐头、仿佛火箭般粗细的保温杯、和一层楼一样高大的香炉等等体积不寻常的日用品。它们大小不一、东倒西歪地散落在这里和街道的各处,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土,有的半截已经埋入地下。而最令副官感到惊异的就是S城的东边,道路尽头有一个无比巨大的白炽灯泡,垂直矗立着,也没有多少灰尘,目测应该有70米高——要知道,这座小城里最高的建筑也才不到40米的高度。于是这个灯泡就成了鹤立鸡群的存在。副官不禁想象它在晚上亮起来的样子,城市的东方突然亮起,就和太阳初升那般投出几乎平行于地面的光,将所有事物的影子拉得老长。但这个灯又显然没有太阳那么亮,也没太阳那么远,略显昏黄的光线将建筑、树木和这些罐头们朝东的一面打亮,让西面彻底淹没于黑暗中。
天地就像变成一间巨大的屋子,东侧闪耀着烛火,屋顶也散射成深沉的暗蓝。于是城市就在这清晰的明暗之间显得宁静又不安,空旷而压抑,在夜的沉寂和光的喧腾中进入一个不真实的梦境,那是秋天的午后,一片叶子在簌簌声中飘落的静。想到这里,副官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看过的一幅画,叫《一条街道的神秘与忧郁》,似乎是一个名叫契里柯的画家画的。这一瞬间,画和脑海中的情形意外地重合了。相较之下,这里散落的异常物品更能让人觉得仿佛身处异界。他越来越佩服那些艺术家了。很多时候他都有一种感受,那些让他们恐惧、让他们惊叹、甚至让他们崩溃的异常现实,那些经历了许多认知的颠覆之后才体悟的真相,其实早就存在于那些艺术家的想象和作品中了。
副官回过神来,如画的光影消失了。一阵风刮过,在这些或高或低的巨物之间发出瘆人的呼啸。
一旁的长官则在注视着建筑。这里的建筑也非常奇怪,就像是一个个用混凝土或者瓷砖垒起来的高台或者柱子一般。没有窗户,没有门,甚至都看不到通风管道。总而言之就是没有任何通往外界的出入口。长官非常清楚昨晚之前这里一定是住着人的,但这样的建筑别说住人,里面有没有空间都不好说,有可能全都变成实心了。
为了尽可能地保证安全,长官在太阳完全升起之后并没有下命令前进,而是重新派出了直升机小队进行侦查——谢天谢地昨晚他们没有开进黑色区域,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本来长官还在考虑如何处理天上那个巨大的黑洞,毕竟位置实在太高,不光级别不够的队员们,县城三十公里外的乡村居民应该也看得到。弄不好又要动用疏散和记忆清除手段,想到这些麻烦事情长官就头疼。但等到天色渐明,他和副官却发现那个黑洞已经不存在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让长官对前方区域更加谨慎。等直升机到达后传回图像,和卫星图别无二致,看起来暂时也没什么危险。于是他们才开始前进,到达时已接近中午。
队员们正在整个小城展开搜索,长官也在试图发现一些能带来突破的点。这时通讯器响了。
“头儿,来这边看看,有情况。”扬声器里传出分队长的声音,之后,长官立刻收到了一条精确坐标。他叫上还在徘徊沉思的副官一起,驱车向那个坐标赶去。
目的地位于S城的西侧边缘,长官看到这里陷着一个三层楼高的纯净水桶、一个大到可以烤全牛的烤箱,还有一辆大小正常的轿车。它们和其他“雕塑”一样,覆盖着厚厚的尘土,杂乱无章地斜嵌在地面上,只有那辆车没有陷下去。不过这也不能说明什么,没有陷落的异常物品也不止这一个。
分队长和队员们正围在那个烤箱边上,他们正围着一块类似烤肉的东西采样。
“可以啊李队,终于发现人了,在哪儿?”副官竟然有些兴奋。
“毕竟我对这比较熟……在这儿。”分队长指着那块肉说到。“这是我们刚刚切下来的一小块用于采样,其它部分还在里面,您要亲自看看吗?”
“都拿出来。”长官有点失望,虽然他们见到的一般也不是正常活着的人。
分队长和几名队员打开箱门,搬出一具…… 倒不如说是一个烤人。
“应该不需要再做鉴定了吧。”分队长抬起身来。“一开始是一个队员擦掉了烤箱面板上的沙子,想看看其中有什么,结果就看到了里面的东西。我们想打开它结果发现,它的箱门被水泥封死了。后来我们用氢氟酸溶解了水泥,才把它打开。”
“采集好样本,回去之后还是鉴定一下吧。谁知道这个人形物体是什么物质组成的。也许它仅仅是形状像人而已。”长官说完,指着不远处硕大的水桶问:“那个里面呢?你们看了吗?”
“看过了。”分队长回答到。“满满一桶的黑色液体,还没有打开研究。”
说完,长官又转向那辆汽车。他围着汽车仔细端详了一周,然后走到驾驶位,尝试拉开车门。
几名队员搬来了清洗设备,几分钟后,一辆干干净净的汽车呈现在长官和副官面前。所有人可以清楚地看到,车门边框已经被水泥封死了。长官没有再用酸液,而是叫人取来了烧熔设备熔化了内边缘,烧出了一个供人进出的大洞。
长官自己坐了进去,副官刚想阻止,看到好像没什么情况发生,就把话咽下去了。
车钥匙还插在钥匙孔里,于是长官尝试着发动车子,但很快失败了。火花塞有反应,但就是无法点燃发动机。他只好作罢,开始关心起车里的其他物件来。
似乎没什么异常,这也许只是辆被异常封死的普普通通的车吧,长官正想着,手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身下的座椅。奇特的触感过于熟悉,熟悉得让他后背一凉。
副官看到刚才还十分正常、面无表情的长官突然脸色骤变,翻滚着从车里跑了出来。队员们条件反射般地卧倒,四下里一片打开保险的声音。副官连连后退,但他知道,这个距离下,要是发生爆炸,做什么都无济于事的。他感觉思维在这一瞬间变得非常慢,慢到一秒钟可以回顾完一生…… 要死了吗?在调查了这么多可以杀死我的危险之后?
“没有危险,都起来吧。”长官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身上的土说到。
“呼……”副官没有爬起来,而是仰面躺在了地上,喘着气。
“起来!”长官附身一把将副官从地上拉起来。“你不至于吧,之前那些也没见你这么夸张。”
“我说你没病吧!你还说我夸张?!”副官没好气地发着牢骚。“你也不想想我哪见你这么激动过?”
长官没有再反驳副官,这么多次的行动中,他这么激烈的动作反应确实还是第一次。倒不是因为这有多危险,而是那种触感让他本能地排斥。
“危险是没有,状况还是有的。”长官说到。“给我一把刀。”
旁边的队员拿出随身的匕首递给长官,长官接过来,直接捅进了汽车座椅,然后往下一划。
副官看到划开的汽车座椅,表情瞬间呆住了。其他看到这一幕的队员也纷纷噤声。
黑色的皮质座椅,并不是一层皮包裹着海绵。表面那层黑色似乎是染上去的一般,在那之下,是一层黄色的脂肪,再里层,是鲜红色的组织。那个样子实在和人的肉体极为相似,毕竟他们见得多了。只是,它们似乎是长成了汽车座椅的形状,丝毫没有拼凑的痕迹,非常地浑然天成。副官明白长官为什么反应那么大了,那一层黑色的皮,肯定是人的皮肤,其他几个座椅估计也一样。
长官一言不发,收起匕首。站了一会,忽然想到了什么。
说完,他打开油箱盖,拧下了螺口,接着把车身来回搡了几次,可以清晰地听见液体在其中晃动的声音。油箱里有油,也没亮故障灯,为什么火花塞点不燃呢?他心里有一个预感,不知怎的,他在默默祈祷这个预感是错的。
输油管拿来了,他让队员插进油箱,把里面的油吸出来。现在他们有小型泵,以前都是要用嘴吸的,副官说他小时候干过一次,让他吐了一天。
液体突然顺着管子流向外面,长官看到瘪的管道一下子涨圆,紧接着,里面的液体扑通一下流了出来。长官很庆幸没有人用嘴吸,里面的液体也基本符合他的心理预期。
那种殷红的、散发着浓浓腥气的、激发起人类最本原不适感的液体,在场的人没有谁会不认识。在浓重的腥气里,还掺杂有一些汽油的味道,也许是从油箱里散发出来的。
人们呆立着,似乎是过了很久,分队长才带人上前拿着仪器开始采样。
长官沉着脸,又走近驾驶室,想打开引擎盖看看。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了一丝不寻常的东西,他本能地扭头看向不安的来源——位于汽车B柱下端的铭牌,一般上面都会标注一些关于车辆的信息。但这辆车上好像不太一样……刚才的烧熔还残留了一部分车门上的铁皮,他拿出匕首撬开,那里赫然印着:
“我刚用系统查了一下,1960年在S县确实有一个名为李志杰的人出生,他在1980年考上了本省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家乡行政单位工作,次年结婚。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内蒙,一个在四川。”副官一脸凝重地说到。“档案中没有死亡记录,但这里却写着卒于今年。尽管现在还没有直接证据,但也很难有别的可能性,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车里的这个……人,因异常致死。”说到“人”字时,副官咽了口唾沫。
“看来,伤亡终于出现了。”长官的声音愈发低沉,联想到之前的烤箱,他已经可以料到那个大桶里的黑色液体包含什么成分了,至于那些罐头香炉泡菜坛子……他制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长官站起身来,他已经不想再打开引擎盖了。副官缓缓走到他身边,望向这荒凉的城市。沙尘将那些大得出奇的物品覆盖,抹去了它们的颜色;笔直无窗的楼房像极了一块块墓碑,沉默地诉说着什么;天边的最远处,那个灯泡像神一般静静矗立,矗立在午后同样被沙尘覆盖的地面上,晶莹剔透,似乎在黑暗中也能漏出点点光华,像极了地下那永明的磷火。
副官此刻,突然无比希望手中可以有一束白色的花,把它献在这里。
启明星高悬在东方的穹顶上,从地平线那端传来的光亮越发耀眼。
我此刻坐在 Z 市一家 KFC 餐厅里,心神不宁。
我最终还是按照那位军人的话来到了 Z 市——事实上我绕了很多路之后终于发现自己是真的无处可去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再说。另外 Z 市离 S 城其实挺近的,六七十公里的距离,这要放在首都连城都出不了。
我之前已经给家里、给在 S 城的朋友打了不知多少通电话了,全部都没人接。我又打给那张名片上的军人,他倒是接了,但目前依旧没有什么结果,他让我再等几个小时。
昨晚开着车在整个 S 城的周边绕了很久,期间还又加了一次油,但最终只是看到了一条条死路。等我终于放弃努力到达 Z 市,太阳都快要升起了。
我点了一杯咖啡,别的什么都不想吃。喝咖啡是想让脑子保持清醒,但并没有什么作用。精神已经紧张到崩溃的阈值,脑海里已经反反复复推演过无数可能发生的情况:发生了什么?爆炸?火灾?还是恐怖袭击?我甚至想到 S 城常年挖矿,地层中空,该不会是城市发生大面积塌陷?不管发生了什么,有一个疑问我却是连推测都无法做出的,那就是如果 S 城真的发生了足以封城的灾难,为什么现在还没有看到新闻?媒体哪儿去了?一般这种事情不都是通过媒体尽快凝聚人心、投入救灾才对吗?而且我竟然一个人都联系不到,仿佛他们突然人间蒸发了似的,他们全都出事了?
明明就这六十多公里的距离,一个小时的车程,此刻却远如天涯。我想起昨天早上,我还是怀着一腔喜悦和放松的心情出发的,看到初升的太阳仿佛连公路也染上了自由的光辉。但现在,尽管看不到地平线,我却感到冉冉升起那轮太阳,和昨天并无不同的太阳,正在把我这只蚂蚁脚下的铁锅越烧越烫。
我终于困得抬不起头来,手中还有一半的咖啡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了。我强撑着身体走出了店门,在附近找了家酒店倒头就睡,意识模糊的刹那间,我仿佛看到了家乡的夜,灯火阑珊。
醒来之后已是下午三点钟,已经快24个小时没吃东西了,我努力撑着还没有完全清醒的眼皮,走到了楼下。附近有一家孙记老店,建国以前就在这专卖地方名吃,越做越大的同时也俘获了当地人的口味。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市井百姓,都好这一口。我小时候每次到 Z 市都在这儿解决午餐晚餐,以至于昨天进了城,下意识地就向这个方向开过来了。点了餐之后找地方坐下,立刻掏出手机联络昨天那名军人,无论如何现在都应该有结果了。没料到的是,打了五六遍了,一直没人接听。看样子不是忙得没法接就是出什么事了,希望是前一种吧。继续打给 S 城的家人朋友,依旧是无人接听。我不得不强迫自己翻看新闻,希望可以找到一些消息,但还是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一阵不祥和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按照昨晚那种程度的警戒,家那边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既然是那样重大的事件,为什么媒体什么都不知道呢。且不说媒体,我看向四周,Z 市吃饭的人们谈笑风生,似乎这就是一个太平常不过的午后,没有人流传什么道听途说的传言。似乎没有人知道,仅仅六七十公里外,发生了什么。
我差点就把刚吃进嘴里的饭给喷出来了,匆忙囫囵咽下一口,不顾烫得难受的喉咙,哆嗦着掏出手机,祈祷着能是家里或者朋友的电话,告诉我他们没事。但看到的却是那位军人。我有点失落,但已经顾不上情绪产生。此刻我就像一个干渴到濒死的人,有一点点消息都是难得的甘露。
“陈先生,不好意思一直很忙没看到您电话。您现在想知道什么?”
“好。我们已经调查过了,目前为止还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您先别急,有些事不是那么简单,请让我先说完,嗯。非常抱歉,我们在城中发现了死亡人员……请您不要激动,我没有权限告知您他们的身份……死亡人数还在统计中。好了,这是我目前能告知您的所有了。”
他不长的一段话,被我的数次情绪失控打断,附近的食客都看向我的位置,但我并没有什么心情解释和道歉。
“既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那人是怎么死的呢?这你们也不知道吗?”我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
“随后媒体会有报道的,如果你仅仅是想要一个原因的话。”
“我希望您可以试着接受一些故事,陈先生。真相有时候并不能让你心安。请你恕我直言,尽管这样说非常不合适,但我还是建议您不要再回来了,我知道您回家只是中转,所以您现在可以直接前往下一……”
“我们有我们特殊的权限,可以调查每一个人的具体履历。当然我们绝对不会泄漏。”
“你们究竟是什么部门……”我开始有点害怕了,常识告诉我他们的级别肯定非常高。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陈先生,您的人生还很长,而现在才刚刚开始变得精彩,变得如你所愿不是么。所以请您不要过度关注这件事了,把精力放在如何实现你的梦想上会更好。”
“你是在开玩笑么,你的家乡遭受了不明不白的事故,还出现了伤亡,你不挂念家人朋友?你会头也不回地忘却吗?”
“我知道这些建议很过分,您无法接受,换成我估计也很难。但这点建议,是我作为老乡所能尽到的最后一点责任。”
“是的,我也是S城的人。所以才会给你那些建议。听好了,这已经是我在多嘴了,换作别人我不会说这么多。向前走吧,何必留恋一座死去的小城呢?”
“等等!”听出对面要挂电话,我赶忙叫住——这又引起了邻桌嫌弃的目光。
“……”对方似乎不怎么想回答,但想了一阵,还是说了。
他最后留的那句话让我格外在意——死去的小城,会是什么情况让他用“死去”来形容一座城市呢?
饭已经不是那么热了,我草草吃完,咽下去的美食却好似转变成了迷茫,越来越厚地填充在心里。我甚至不知道,吃完仅剩的那点儿面条之后,我还能去做什么。
“您好?”突然旁边有人朝我打招呼。我吓了一跳,一边强行咽下嘴里的食物,一边抬起头。
站在我桌子边的是一家三口,父母看起来岁数不小了,女儿似乎已经有20多岁的样子。和我说话的正是父亲。
“呃……你们问这个干嘛,我不想说。不过如果是我声音太大吵到你们了,那非常抱歉,对不起,我这边情绪不太好……”我一脸防备。
“您别误会,您是从S城过来的吧?”那位父亲还是非常彬彬有礼的,这也让我的态度缓和不少。
“是这样,我们也是S城人。”父亲礼貌的笑容背后可以看出一丝隐忧。“我姓林,请问您怎么称呼?”
“叫我小陈就行。”说完了自己的姓氏,才想到,林姓在本地可是不怎么多。
一听对方也是家乡人,想必也是和我有相同的经历,我顿时像是找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换作平时我绝不会因为对方是老乡就有这种想法,但在此刻,我却极度渴望和任何一个当事人交流。
“那么,不用我说,你应该知道怎么回事吧。”林先生急着打开话题。
“是,这是我女儿,她刚从美国留学放假回来,我和她妈妈想着去机场接一下,毕竟第一次回来嘛,再说了最近出租车不是出了些事么。”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和我说话的主要是这位父亲,母亲在旁边密切关注着准备随时补充,但我看到她手里拿着的手帕,大概是在偷偷抹泪。他们的女儿倒是不怎么关心我们的谈话,专心看着手机。姑娘谈不上特别漂亮,但气质上很好,有一种高傲的感觉。但看她频繁划动屏幕的样子并不是真的想玩手机,只是在和父母故意制造一点距离感。我不禁苦笑,换作是当年的我,估计我也不会喜欢父母这样“关照”,不过六十多公里路而已。
“嗯,是啊,你们多留点心挺好的。”我附和道。“之后呢?”
“我们昨天下午来的,从机场出来大概是凌晨的六点左右,之后我们就从国道往家走,结果走到金安镇附近,就给封路了。那可是国道啊,多少大车要运货的,说封就封了。之后没办法,就只好回转到这里,幸好我们在 Z 市还有套房子,就先呆一会。期间我到处找人联系,搜新闻,但要么没人接,要么就什么都搜不到,这会儿过来吃饭,听到您打电话提到了一些消息,就找来了。你是不是也被堵了?”林先生脸上已经没笑容了,而是写满了疑惑和焦急。
“我是从北面穿山去 S 城的,结果山还没穿就被拦了,拦我那个人让我去 Z 市等消息,我就来了。”
我也开始叙述我的经历。“你们应该不急着回去吧,毕竟家人都在这儿还有房子……”
“话不能这么说。”林夫人将我的话打断。“女儿有一个双胞胎妹妹,昨晚没跟我们一起来,还在 S 城,这都快一天过去了,怎么会不急。”她刚刚还在抹眼泪,但现在已经在努力撑住情绪了。
“就算没家人,我的业务也还在那儿。”林先生附和道。
“听你刚才打电话,似乎了解一些情况,能给我们说说吗?”
“我要是知道情况也不至于那么激动了。昨晚那个拦下我的军人给我说了一点,但还不如不说。”我几乎是垂头丧气地在说。“他们告诉我说 S 城出现了异常,是什么异常又不给说。再就是他们已经发现了遇难者——”
“啊,是啊。”我还是在发呆。“问他们是怎么死的,也不说。”
“还是不说。他告诉我之后媒体会有报道,但我现在也没看到什么消息。倒是他当时话里有话,似乎是暗示我不要相信媒体。”
讲到这句话,我脑子里突然接通了什么,这句话听起来万分地熟悉,在哪儿听过呢?我愣了一会儿神,终于想起来,是昨晚听的那个诡异电台里,主持人也说过一句“不要相信媒体,他们被控制了”之类的话。
“是什么……”林先生正欲追问,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亮了,一条消息推送了过来。林先生习惯性地瞥了一眼,紧接着十分紧张地拿起手机打开推送,他夫人也紧张地一起盯着屏幕。
“怎么了,有报道出来了么?”我也拿出手机,同样看到了新闻App的推送。
“2012年5月18日晚23点,G 省 Z 市 S 县发生突发性特大泥石流,大半城区被泥浆覆盖,目前已确认有204人遇难,863人失踪。通往S县的所有道路已被阻断,救援工作进展困难……”
他们的女儿哭了起来,应该也是看到了这条报道。看来我之前错怪人家了,她并不是在赌气,只是很担忧妹妹的状况,一直刷手机希望能发现些什么。
林先生也看完了报道,一脸凝重地看向我。而我的表情已经相当难看。
“没什么,这种事故一般都会隐瞒一些细节。但媒体报道的死亡和失踪应该不会有错。就算是虚报数字,至少也能肯定那里有许多人已经不在了……”我双眼已经无神,脑子里突然不愿意再去想任何事情。“我家人都在那儿,我不知道。”
“我们还是放宽心,毕竟 S 城虽然只是个县,但依旧有20万人居住,目前这1000多个人,摊到我们头上的概率还是不大的,要有希望。”林先生试图振作,与其说是在安慰我,倒不如是在安慰自己和家人。他妻子的嘴唇正在颤抖,但很快还是控制住了。她一只手搂住女儿,女孩在她怀里抽泣,身体不停颤抖。这让夫人刚咽回去的眼泪再次决堤。
“哈哈……”我已经不想说话了。虽然我十分清楚,这个所谓的泥石流多半只是个幌子,真正发生了什么媒体也不会知道,那帮家伙嘴严实得像是被水泥糊死了。但那又怎样,不论发生了什么,死亡就是死亡而已。虽然刚才已经从电话中得知了情况,但那对于我来说只是送上了断头台罢了。现在,铡刀轰然落下。
林先生显然还是比较相信这套说辞的,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再问我的必要了,我也没有告知他这是假的。在这一瞬间我理解了李队的话,真相带来的是伤害,而且毫无意义。
“那要不,我们先走了,我们也需要回家去商量该怎么办,怎么救人。”林先生颇为担忧地说。
“算了,我和你们一起下楼吧。”我支撑着瘫软的身体站起来。“我也得回去想想办法。”
我们一起下了楼,林先生先把妻子和女儿送上车——她们在车里应该可以好好释放一下情绪了——然后向我走过来。我正疑惑地看着他,想问他还有什么话没问。结果林先生伸出一只手让我先安静,然后他的表情突然像是憋着什么一样,脸都涨红了,整个人瞬间如受酷刑,似乎正在忍耐巨大的痛苦,那只手就那么一直举着。紧接着他闭上了眼睛,似乎是想阻止眼泪流出。过了许久,他长出一口气,放下了手臂,表情终于正常了一些。
“本来应该把你也一起载去我家,商量一下的。但家里私事不便为外人所道,这是我电话,麻烦你回去给我打一下,这样有什么新消息我们随时联络。”
他的声音还是微微颤抖,压抑着哭腔。说完他做出一副平常的表情,转身上车了。一辆英菲 FX50。
“有钱人啊。”我嘟囔着,低头看看名片。原来是那位本地的房地产商,怪不得。隐约记得小时候同学给我说过, 高中部后面的那几条商业街都是他建的。后来和高中的朋友走了无数次那些街道,一夜繁华,鱼龙跃舞,万家灯火。而如今,它们或许已经被厚厚的淤泥填埋,或许又发生了什么我无法想象的变故,总之,繁华不再,咫尺天涯间,家乡熟悉的街道已经是我陌生的样子了。
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不想擦干,任由它们飘散于风里,滴落在地上。滴落在地上那一切终将回归的尘土中。
寂静的小城开始喧闹起来,仿佛一个正在兴建中的工地。
副官站在市中心看着这一切,有了之前的发现,线索变得有迹可循起来,他们因此也大胆了一些,开始用各种方法采集样品和证据。
面前的一座建筑正在准备精准爆破,这里都是高层建筑和商厦,如果出现误差很有可能导致大规模的垮塌,因此队员们小心地测算好用量,并估计好原本门窗所在的位置——这是副官的猜想,他认为这些建筑肯定一开始是正常的,现在需要确认其室内空间是否依旧存在。一声巨响过后,还未等尘埃落下,队员们就已经全副武装地靠近了。
“李队,请报告情况。”灰尘消散,副官看到建筑里面的空间果然还在,只是窗户都没了,站这么远也看不清什么。
“报告副官,我们这样子像极了抢银行。”李队似乎在试图苦笑,但声音却很低沉,没笑出来。
“这是家银行啊?”副官抬头,看见原本应该是招牌的地方,现在只剩下生锈的铁架子。
“是的,确认没有危险,您要不要进来看看?”李队问到。
“好。”副官径直走了过去,李队同时出来了,手似乎正在从裤兜里掏什么东西。
“啊,没什么,我在外地的弟弟。”李队不以为然地说。
在执行任务中,普通队员是严禁和外界联系的。但李队身为长官,还是享有一点特权,不过仅限于家人。在更高的职位上,他们必须要为更大的权力负责。如果因他们泄露信息而造成什么后果的话,一般都会被贬为D级人员或者直接处决。所以一般也没有长官会在任务过程中与外界联系,除非是家中发生了相当大的变故。当然他们也仅仅只能知道而已,不可能抽身去处理的。所以大多数人宁愿选择不知情,先把工作忙完再说。这不只是因为基金会的事业给了他们一种守护世界和文明的崇高荣誉感,更是因为,如果在这里分心,会让他们在乎的所有人陷入更大的危机。
副官走进了银行,举起强光手电缓步走着。这里是银行的柜台区域,厚厚的防弹玻璃没有碎,也没有裂纹;电脑的显示器整齐地摆放在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办公桌上,队员们正在其中搜查可疑物品,但暂时似乎没什么收获。似乎给这里通上电恢复照明,马上就可以继续营业一般。
副官不禁想起小时候看到的种种灵异故事,说什么有人登上一艘船,发现窗明几净,连餐桌上的食物都还很新鲜,就是没有一个人之类的。副官早就对这种故事一笑置之,没想到今天竟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
“报告副官,发现异常物品!在二楼。”对讲机突然响起。
二楼也是黑漆漆的一片,副官注意到室内的房门也都被水泥封死了。他又看了一下窗户,内侧的窗台还在,原先是玻璃的地方直到外侧都被水泥或者砖墙盖住,看起来要比墙壁薄一些。看来刚才爆破用的量还是大了一点,好在也没引起什么不良后果。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一人多高的烟盒,牌子已经模糊不清,不过看上去像是万宝路。周围围着一圈队员,本来狭窄的走廊拥挤不堪。
副官心里一悸,果然室内也有啊。至于里面是什么,副官已经知道一个大概了,只是仍需确认形态。
银行中应该是严禁吸烟的,不过也不排除有人随身带着,用来在别的地方应酬。
在狭窄的走廊里烟盒只能被竖着放倒,表面的塑封被拆开,两个士兵一起掀开纸盖,里面整齐码放着20支像抽油烟机管道一样粗的香烟。
副官抱住一根烟,把它抽了出来。说起来,昨晚被长官一把扯掉踩在脚底的那根烟,也是一根万宝路。
“你不懂爱,也不懂浪漫。”副官唱歌一般地说道,还在为昨晚的事耿耿于怀。周围的人显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副官总是会时不时怪话连天,大家都不怎么当回事了。长官这时正在城市的另一头忙着,并不知道自己又一次被自己的搭档损,虽然他也习惯了。
副官用刀把香烟的纸卷剖开,卷在里面的东西怎么看也不像是烟草。他拿起一片,果然还是异样的质地,切开之后,散发出的却是熟悉的香烟味道,再看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副官把手里的“烟叶”扔在了地上,队员们正在采样,只好回去之后再分析成分了。
副官又翻看着烟盒,刚才手电的光柱乱扫,很难看清楚细节。他一点一点地查看,没有费多大工夫,就看到侧面下端,原本应该是条形码的地方,也印了两行字,凑近一看,果然——
副官大脑里马上停下了这种思考,现在还不能以死亡下结论,尽管事情似乎比较确定了,毕竟连卒年都写了。
出了银行大门,副官用对讲机叫长官过来,陈述了自己的发现。
“这么说,不光是外面,室内也有巨型异常物品?”长官问到。
“是的,只不过没有覆盖灰尘。另外它们也未必就一定是巨型的。”副官想起了那辆车。“还有,叫他们仔细看看,每一件异常物品上似乎都有受害人的姓名和生卒年。”
有了银行探索的经验,附近的几栋住宅楼被相同的方法拆开了,队员们纷纷进入查探,搬出许多东西来。
“我们到底是搬家公司啊还是强盗?”副官看到这个场景,顿时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滑稽。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是离这些正常职业最远的人。”长官默默说道。
搬出来的东西已经被放在了大街上,两位军官踱步过去查看,现在也应该没什么别的重大发现了。副官突然看见了李队,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银行门前的阶梯下面,呆呆地看着。
“啊……”李队像是如梦初醒般,反应了过来。“没什么。”
“还在上学的时候,我经常和我母亲来这家银行取钱。”
副官一下子记起,李队的故乡就是此地,S城。看过太多人事档案,经历过那么多次毁灭后,自己竟然忘了这个得力干将的家籍。他忍不住转头又看了看这家银行,灰尘覆盖了阶梯,被炸药爆炸的气浪冲开一部分,那些玻璃做的大门,剔透的落地窗,都在不明的水泥下了。
“我原还以为,室内的情况会不一样,结果还是一样啊。”李队故作轻松地说道。副官清楚他想掩盖什么。
“嗯……”副官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做这一行早就学会了漠视残酷,压抑情感。但有些东西是天性,即使压抑,永远都是暂时。现在帮他找点事情做可能会好一点。
“你现在没事的话,就暂时自由调查你感兴趣的东西吧,注意安全。”
“明白!”李队敬了一个礼,转身离去,眼中是一丝丝的解脱和感激。
副官看着李队的背影登上一台车,远去了。留在脑海中的,是他脸上那份难言的怆意。
搬出来的东西都是些日用品,有鱼缸、冰箱、洗衣机、书柜、水果箱等等,它们的体积都还比较正常。副官和长官走近那个鱼缸,里面的水被洒出来了,剩余的水泡着一个人,副官俯下身搜寻,果然又在鱼缸的某处发现一串名字,和生卒年。
“现在基本情况已经搞清楚了。”副官说道。“发生了什么状况,使这里的建筑物都被封死,人都被装在了各种容器里面。为了适应人体的大小,有些物体就变大了。”
“嗯,但有些东西本来就很大,反而变得更大,这个怎么解释?”长官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也许里面是好几个人 ……”副官沉吟着。“具体的机制我们还不清楚,但这样的推论应该没问题。”
“那就先把目前的调查进度和初步猜想发给上面,我们这会儿动身去灯泡那里。”长官说。
“拆一部分吧,别的运一些回去,太大的就算了,调查后就地销毁。”
“难道你想开个记者会,回答家属和记者关于为什么这儿的人会被集体高压烹煮入味后装进罐头里,上面还写着他们的名字这种问题吗?”长官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冷峻。
长官冷冷地哼了一声。“我们走吧。”一辆车停在了两人旁边。
副官随同长官登上车。太阳西斜,车轮下黄沙扬起,向着灯泡的位置蔓延而去,目力所及的地方,橙黄的颜色越发浓厚。与此同时,一道电波经过专有卫星的发射,已经到达了总部议会。坐在车里的两人不会想到,他们正在进行着一场和地狱的竞速。
灯泡看着十分显眼,但其实距离不算近,再加上路面颠簸,车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到达灯泡的基座下面。已经有先遣小队到达这里,开展勘测行动。
副官下了车,走到近前,更是能感觉到它的巨大。他又想起小时候,曾前往火箭发射塔,站在底部抬头仰望的感觉。头几乎被仰成了90度,那塔尖似乎顶到了天穹的,一只鹰随风盘旋着。
“我感觉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依旧是个容器,弄不好里面的灯丝都是人身上的什么东西构成的,人体中不含钨,也许是铁?这得多少个人的铁元素!”副官的头依旧仰着,已经开始了滔滔不绝。
“想当然式的猜测还是收一收吧。”长官看了一下就不再仰视了,而是专心去触摸底座。“是金属的质感,再高的地方需要上脚手架。”
之前的勘探部队已经搭了一部分脚手架,用于进行高处的勘测。
“你有时候就是不相信直觉,这会失去很多机会。”副官说道,他终于把头垂下来恢复平视了。
“哈哈哈。”副官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我们上去看看吧。”
“对不起,我习惯性地说成硬度了。是说强度,强度很高。我们用各种方法进行采样,无论是钻石刀切割还是重锤敲击,都无法使其产生裂纹。”
两位军官听闻此言,都用手敲了敲灯泡表面,确实是熟悉的玻璃质感。副官一开始还下意识地轻轻敲击,生怕打碎了。意识到它超高的强度之后,他加大了力气,声音越来越洪亮,最后简直是在拳击,普通玻璃在发出这么洪亮的声音之前早就碎了。从透明度和光线折射的角度进行推算,这块玻璃不可能非常厚。其实这本身就已经很不科学,这么大的体积和质量(如果密度正常的话),这么薄的厚度,估计连自重都很难承受吧。即使能承受,来一阵风就能将它吹裂。可现在它却纹丝不动地矗立在这里。
“命令爆破组上来,沿着这个边缘,以五米的间隔装一周塑胶炸药,之后所有人员撤到下面去。”长官命令道。
现在已有的针对这个灯泡的手段全部都失效了,而放着不管更不能获取到任何信息,不如尝试一些极端手段,说不定会有一些发现。五米的间隔距离,这样密集的能量释放,本身就能说明一些事情——即使依旧完好如初,那也至少说明,这个物品是无法用常规手段与其发生作用的。
爆破小组很快就安装好了炸药,确认脚手架上完全没有人后,长官下达了爆破指令。
一声巨响,固定在灯泡壁上的数十枚烈性塑胶炸药同时起爆,所有人都感觉胸腔剧烈震动了一下,仿佛心脏要从身体中跳出来一般。大家表情微动,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圈爆破点。
“妈的。”副官率先打破了沉默,转身跑到车里捞出一把“标枪”便携导弹发射器,半跪着对准灯泡。
长官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副官吼了一句“RPG!!!”后,一发导弹疾射而出,在灯泡上轰然炸响。
周围的众人被烟尘包围,但还是盯着那个灯泡,谁也不说一句话。
副官颓然扔掉了粗重的“标枪”,由半跪坐在了地上,悻悻地说:“只有喊 RPG 才有快感。”
烟尘慢慢散尽,那个巨大的灯泡,70米高,依旧晶莹剔透地耸立在这里,像是刚刚清洗过的水晶,又使人想到刚刚挣出淤泥的莲。遥远的西边,厚积的云层突然散开,太阳不高不低地悬在地平线处的远山之上,使荒山变成了略微透明的黑色淡影;整个小镇被染上了浓浓的红色。那灯泡仿佛也成了鲜艳的红宝石。副官不禁想起一位伟人写的词: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黑夜就要来了,路灯已经不再工作。长官和副官有默契似地抬头望着一片橘黄色的天空,昨晚相机屏幕上的图景,再次浮上翻腾的记忆之海。
“要不要留下看看?虽然要冒很大的险,要知道天上那个黑洞和这些罐头脱不了干系,我肯定。但留下应该就能看到过程,也就是其中的确切关联。”副官有点焦虑地说着。
“嗯,虽然两者间的联系还是缺乏直接的证据,但似乎也没别的可能性了。”长官没有否认副官的直觉。
“撤吧,已经有所进展,没必要拿全队人的性命来冒险。”长官看向西沉中的太阳,脸色严峻。“留下一些探测器先看看。明天调一批 D 级过来让他们待到晚上,之前不应该让他们那么快就离开的。”
部队开始做撤离准备,要求一切必须在30分钟内处理完毕。
“李队,你在什么地方?”副官抓着对讲机,已经问了好几遍。
“副官,我在城北,已收到撤退命令,已完成您交代的任务。”李队终于回话了,但声音依旧听着不正常。
副官放下对讲机,登上了车。汽车缓缓驶离中心城区,来到他们一开始到达的郊外,副官看向那台汽车、那个烤箱和那巨大的桶装水——它上面被打了一个补丁,应该是取样时所留,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看到它们。副官走下车,回头看了看被夕阳染得鲜红的S城,阴影已经开始将它笼罩,换作平时那些装饰用的霓虹灯肯定已经亮起来了,但此刻它们就这样沉默着。只有东边的远处,那座灯泡在太阳的直射下红得发亮,像一枚充血的眼眸。它高高地俯视着这座已经死去的城市,仿佛它才是照耀着这座城永恒的灯火。
“啊,哦,好好好。”副官像是被惊醒一般,回过神来。就在他要返回车上时,他看到李队从那辆发生异常的汽车后面走了出来,刚才竟然没有看到他。
“呦!李队,回来了啊!那边没啥情况吧!”副官吼着打招呼。
“没有!您别挂念了!”李队的声音远远的,听不真切。
“你等一下!”副官吼道。然后头伸进车里,对长官道:“这一路我和他走吧,你先一个人开着。我有话要问他。开出城我找机会回来。”
长官没有说话,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他扭过头去,右手按了车上一个按钮,副官扶着的门“啪”的一声就关上了,副官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油门已经踩到底,发动机发出悦耳的嘶吼,轮胎在地上打滑了几周后把汽车弹射出去,带起的土溅在了副官的裤子上,副官踉跄着向后躲避,车已经走远了。
“尼玛……”副官又爆了粗口,这一切一定都被李队看在眼里,罢了,自己之后再骂回去就是了,这么多年了,自己这老朋友开玩笑的方式总是有些用力过度。他拍掉身上的土,向李队走去。
李队看到他这一身狼狈模样,使劲笑了一下,倒像是什么地方疼得龇牙咧嘴。副官看到这样,刚刚又好气又好笑的心情顿时沉了下去,他快步走近。
“怎么样,有什么情况,走我们车上说。”副官一边问一边拉开李队坐的车,坐到了驾驶位上。“这次就我来开吧,你好好说说。”
“所以是什么情况?找到了吗?”副官发动车子,跟着已经出发的大部队缓慢加速,直到身边的卡车一辆辆后退。
“找到了。已经安置妥当了。”李队把头扭向右侧,看着车窗外黄沙漫天的风景说道。他一只胳膊搭在窗沿上,抚摸着嘴唇。
“我和长官认为这块区域在夜晚可能非常危险,那个灯泡也很不对劲,打算先暂时撤到附近,明天派一批 D 级过去看看情况再说。”
“哦……”李队也没再说什么。就这么行驶了几分钟,尽管发动机的轰鸣和路噪回荡在车厢里,但两人还是感觉分外地安静。
“只有父母吗?你不是还有个弟弟?”副官突然低声问到。
李队沉默了一会,就在副官认为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而打算换个话题的时候,李队开口了。
“没有,底线我还是有的,我让他去 Z 市了,他之后要去外地念书。再说,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只看到了结果不是么?”李队依旧看着窗外。
“啊,是啊,明晚 D 级实验过后,我们就得尽快推测出过程并拿出一个解决方案来了。”副官说。
“方便告诉一下你发现了什么吗?”副官的语气非常小心翼翼。
“一辆车。”李队仍旧望着窗外,但嘴开始咬手指。“一辆蓝色的现代伊兰特。”
“啊?”副官懵了一秒钟,脑海中伊兰特的造型,和他刚刚见到的某辆车完美重合了。“难道……”
“一开始我还在祈祷,那不是我父亲的车。”李队的声音低沉得不能再低沉。“我还祈祷,买这个车的人多,不太可能是他……”
副官想起那台车铭牌上的名字,也姓李,是有两个儿子,但没有人在基金会……想到这儿,副官突然明白了——加入基金会的人,为了保密总会在档案上留一个假身份,自己当时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叫李志杰的人的两个儿子之一,就是跟了自己两年多的李队。副官看了一眼他,后者依旧在看风景。
“后来你看到了铭牌,是吗?”副官尽量让语气显得淡然一点。
李队还是没有转头,也没有说话,但副官用余光看到他点了一下头,随后就将脸埋在手掌中了。
“那是我爸他在四年前买的,那时他刚拿到驾照,想买台车。但他心疼钱,就是不肯买。我妈告诉我说,我爸年轻时候爱电脑,也是没钱买,穷啊。他就拿了支笔在桌子上画了一个键盘,就在那儿敲……”
李队说不下去了,扶在窗边的手颤抖不已。为了控制自己不哭,他拼命地深呼吸着,似乎这样就能克制,但这只让他看起来更加激动。副官一只手扶稳方向,另一只手伸过去拍了他几下。
过了许久,李队才恢复正常的呼吸节奏,也终于不再看向窗外了,缓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了起来。
“我当时装作没什么情绪波动,但心里真的难受。当时我也没多少钱,还在上博士。不过老爹当时刚把农村的老宅和地都转让了,东拼西凑一下也够买辆车了,他就是舍不得花而已。但看得出来他内心是很渴望的,最后我就顺水狠推了一把舟,买了那辆伊兰特,当时车型临近换代,优惠下来勉强够。”
“提车那天,是我开回去的,老爹就笑着坐在副驾上。到家后,我给他教怎么用收音机,怎么开油箱盖,什么时候用内循环之类的,他拘束得很,那些旋钮都是我说了他才敢拧,生怕给拧坏了。我就说,这是汽车,是合格的工业产品,经过了几十万次的测试的,没那么容易坏。他还是不放心。”说到这儿,李队含泪带笑。
“驾校只负责应试,哪会管那么多。老爹买来也是找没人的地方慢慢熟练的。后来这台车就一直陪伴着我们家,质量还不错,老爹一直爱不释手。两年后,我毕了业,被基金会挖来工作。就想着自己能攒点钱,过两年休假回去,给老爹换个凯美瑞……”李队说着说着又开始神游了。
“最终还是一辈子就开了一辆老爷车。”李队恍惚地说。“可我的钱,今年就攒够了。”
“我今年就攒够了啊……”李队似乎已经失去了大哭的能力,喃喃道,头又看向了窗外。副官也将目光放在了远处,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般深红的夕阳了,这弥漫天地的血色,似乎是身后游荡的十几万亡魂所染就。
窗外掠过的黄沙万里,腾不起一丝一缕。大漠没有孤烟直,也没有长河倒映那将落下的红日,只有一条如蝼蚁般渺小的车队,只有前方未知的孤寂天涯。
蓦然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抬起仿佛没有重量的左手看了看表,嗯……
从昨天下午送走林先生之后,就再没有想过别的事情,回到旅馆倒头就睡,晚上十点钟醒了,连床都没有下又继续睡了,直到现在。只是睡眠时断时续,睡不着的时候,就蜷缩在那里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哭。
躺在床上久了,反而让脑子更加昏昏沉沉的,必须赶紧去外面呼吸一些新鲜空气,顺便吃点东西。我强迫自己爬起来,给脸上泼了好几把凉水后,终于感觉轻松了一点。我拿起玄关柜上的矿泉水,一口气喝完了一整瓶,接着穿好衣服就出去了。
清晨的 Z 市已经喧嚣起来,充满了烟火气。这里的早餐是一种用卤汁、五香粉和胡椒勾芡调制出的汤面,是小时候一直都在吃的味道。出去这几年,也是鲜有吃过,今天终于可以再吃一次了。面条入口的一瞬间,大脑就不自觉地连接到了60多公里外的小城,试图用睡眠忘却的焦虑和悲伤汹涌而来。
不能再想那些事了,尽管悲伤无法阻挡,但还是要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李队的建议,本来是直接不考虑的。但是现在,也渐渐开始考虑那种可能性。这么久都联系不上 S 城里,尽管依旧是心急如焚,但确实是不该再抱什么希望了,需要尽快想出下一步的计划。我强迫自己接受这个最坏的预想,大概是认为,对最坏的情况做好心理准备之后就可以无所畏惧了,就可以对着那个不知其踪的命运之神挥舞着拳头宣战了。我一向都希望自己能成为那个永远站着的强者,不被任何价码所束缚或者要挟。
但显然,有多少次都是在打肿了脸充胖子。更多的时候,是我预想的情况根本还不算最糟。人之于命运就像一路飞天的悟空,像拼命远航的楚门,终究是被玩弄于股掌。怪不得《魔戒》中身为神明的甘道夫也说,我们都无法选择命运,只能在面对命运时做出选择。
碗里的面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吃完,汤也已经见底,我却丝毫没有吃过它的印象。只有留在喉咙处的胡椒的辛辣,提醒着我这碗面刚刚下肚。
走出饭馆,不禁一阵迷茫——现在该去哪儿,又该做点什么呢?
试图给李队打电话,怎么打都没人接。联系那位那位林先生,以他的关系也没有获取更多消息,而且他的小女儿也至今未归,估计是凶多吉少了。当然我没这么对他说。不过转念一想,让他抱有这名为绝望的希望其实更加残忍……算了,还是不说了。
经过了一天多的情绪混乱,现在的我终于能稍微控制一下情绪,并开始分析现状了。我买了一瓶冰镇梅子酒,踱步到 KFC 餐厅里坐下。本来是打算回旅馆的,但是我现在有些无法忍受过于封闭和安静的环境了,KFC 那种喧嚣的气息正是我最需要的避难所。本来想看看有没有其它连锁快餐店,但在这偏远地带,有家 KFC 已经很是不错了。
最先浮现到脑海的,却不是前天早上出发的时候,而是过去几年工作时遇到的一个人。
那是我开始工作的第二个年头,那年夏末单位来了一位新人,叫小吴。彼时单位正缺人,大家热烈的欢迎背后,多的是“赶紧来分担任务”的疲惫。
领导让他跟着我先学习一下工作流程,于是我们几乎每天都一起出去前往各种地方拍摄和采访。时间久了,聊的话题也多了起来。他告诉我说自己勉强算是本地人,是下辖某县清河镇人。
“清河镇?”听到他这么说,我不禁笑了起来。“就是那个,说是被黑风吹没的那个清河镇?”
“是啊,偏僻到这么一个都市传说都有很多人信,包括你,哈哈哈哈哈。”他还是止不住笑。
清河镇事件算是本地被口口相传甚久的一个都市传说了,大人们经常拿这个故事来吓唬小孩子不要出去玩。
据说在四年前,有人大清早开着车前往清河镇,结果走到镇子上却发现四周的街道上全是坟墓,街道上已经一个人都没了。那个人吓惨了,立刻调头就开回了县城,给人们说了这件事,还报了警。大家当然不信,警方也表示过于耸人听闻,不予受理。最终还是有几个好事儿的人,或者半信半疑的人跟着他又去了一次,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当时社会上的猜测风声四起,但也都是一阵风,吹过就过了。
至于那件事最后怎么处理的,就没人清楚了。官方说是半路上出事故了,尸体至今也没找到,就一直按失踪人口算。为此家属还闹过,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不了了之,本打算报道的电视台也销声匿迹。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有许多人开始相信那就是传说的一个故事。也有人说是清河镇刮黑风了。
黑风是当地流传的一种灾害,据说是一种完全黑色的风,刮起来遮天蔽日的,被风笼罩的地方都会被刮到阴曹地府去。这么一说倒是和那个男人说的话有些符合,那段时间清河镇的人们出现在别处的频次确实少了许多。但人们并不在意这个,因为他们还是能接触到一些清河镇的人,那个镇子太偏了,里面基本都是些老人,年轻人都出来谋个生路,因此平日里见到的那些年轻人都还在,问他们,他们也说家里还好,没见过有什么街上的坟墓,就更没人对清河镇感兴趣了。
至于偶尔来外头下棋的老头怎么突然不来了,或者一起打太极的老婆子再没出现过,没人关心。“许是老掉了吧。”他们说。
再后来,人们遇到清河镇的人都懒得提起那件事情,有的人前往清河镇也安然归来。越来越多的人觉得,当年那个男人不是喝大了就是精神出了毛病;至于黑风什么的,说说而已,吓唬小孩也还行,没人真的信。日子就这么平静地流淌着,只有当年那几个人,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大伙儿似乎都把他们遗忘了,连茶余饭后也不再提起,仿佛他们只该存在于虚构的故事当中。
一天晚上,市里举办了一台盛大的晚会,我和小吴一起去跟。
我一直对这种形式的审美深感无力,那种浓重的色彩和色光以及强烈的对比完全就是在折磨我的视觉,然而无法阻挡就是有人喜欢。反正就是干工作,我想着早点拍完,回去把游戏里没打完的剧情给打通。
节目走马观花般,你方唱罢我登场;观众席人如流水,走了一拨来一拨。人们翘首张望,都希望能把台上的内容看得更清楚一点。而我和小吴坐在第一排的更前面,却丝毫没有什么兴趣。
台上的人的动作开始变得大开大合,彩带上下翻飞,水袖如换场大幕。我起身又拍了一组画面,坐下来。小吴正在呆呆地看着舞台。
“这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他苦笑着。“我也不喜欢这种。”
我坐直身子,看着舞台疲惫地说到:“世界上有的事就是这么奇怪,越是热爱的人,越是抵近不了;走在最前面的,却是百无聊赖。后面的人大概想不到对于有些人来说坐在最前头甚至能成为一种折磨。哈。”
“是啊,我之前也有一次,去一个什么手游发布会,去的都是些流量明星,作为媒体我坐在了前排,发布会到中途我听到身后传来激动的欢呼声,回头一看好家伙,一群年轻人举着牌子以各种想象不到的方式站在高处,就为了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但他没有说,而是继续沉默着。下一个节目已经开始上演,我又起身开始拍这一组镜头。
“这种晚会一般都是强行搞一些炒热氛围的东西,弄出大家都很欢快的气氛。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挺欢快的,但我今晚听到这些美妙的旋律,却感觉是来自彼界的吟唱一般,遥远又不真实。”
我没有说话,很久没有在日常对话中听到如此诗意的语言了。可能是因为恰好有一些经典的旋律吧。这台晚会几乎一无是处,不过那些耳熟能详的旋律无论在哪,都能打动人心。
“离开家已经好几年了,平时家里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因此倒也不觉得家在很远的地方。”小吴喃喃地说到。“不知道为什么,沉浸在这样的旋律中,总觉得这是一种悲鸣呢,仿佛……声音围起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记忆有点模糊了。”
“也就是我,换作其他人,肯定说你矫情。”我看着他说。
“拍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我开始收摄录机和三脚架。“别想那么多,可能你就是想家了,年轻人容易多想,正常哈哈哈哈。”
我们开车驶离现场,震耳欲聋的节奏、音乐和喧腾在身后渐行渐远,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城市的夜晚以另一种方式明亮着,这些在太阳面前连荧光都算不上的灯火,在地球的暗面上,勾勒出一条条光明的线,划分出文明的区域。即使是深夜、凌晨,那些亮着霓虹灯的街角,那些被闪烁的路灯孤照的墙面,那些点点的光明,似乎都是不眠的眼睛,等待着伴随启明星升起的晨曦。
我送他到家,他谢过我之后就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我发动汽车,挡风玻璃上落下几滴雨水,噼里啪啦。车里放的音乐是电影《永恒与一日》的主题曲《Depart And Eternity Theme》。对于他来说,这只是无数平常日子中的某一天罢了,将无数千篇一律的日子过到死,每一天对于生命都是永恒,死寂的永恒。
第二天,小吴没有来上班,我以为是他生病请假了,就没有去问别人。但接下来数日,都没有见过他的身影。感觉到不对的我去问同事,他们告诉我说小吴前几天陪同领导去下面的乡镇上了,好像就在他老家附近。但前天领导回来,却还是没有见到他。
“谁知道啊,他没来也就算了,写一半儿的稿子还得我补上,真是。”同事的情绪看起来不是很好。于是我只好去问领导。
“啊,你说小吴啊……他辞职了。”领导擦着眼镜片对我说到。
“就前天回来的时候,本来办手续还得半个月,但他死活就是不来了。说是回老家了,家里给他买了房子,可能是回去结婚吧。现在的年轻人在外面混得都不容易。”领导戴上了他的眼镜。
“我们不知道啊,还是我看到他几天没来上班才过来问您的,别的人都不关心。”我有些哭笑不得。
“啊,是吗,那我之后给他们说说,或者你去告诉他们也行。”领导挥挥手。
我走出了领导的办公室,心里无法平静。我有点想不通,他回去那破地方做甚。不过也许他们家早就搬到县城里了也不一定,我回去得赶紧问问他,至于通知别人的事,留给领导吧。
回到办公室,我拿起手机就给小吴打电话,紧接着就被人人都熟悉的女声告知,我拨了个空号。我一时茫然。QQ,对,还有QQ。我慌忙打开电脑,登录 QQ,找到他的头像就点进去,写了一大堆话点了发送,这才注意到他头像是灰色的。我盯着那个没有颜色的方形图标看了很久,对自己说,他一时半会不可能上线了,安心下线等消息吧。
我十分不情愿地关了机,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我和他的关系谈不上多密切,说实话我的行动更多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意识到这一点后,终于能稍微安点心了。可能他换了一种生活,就斩除了之前所有的痕迹以做一种告别吧。我自己之前也这么干过,除了让社交圈更加清静,同时也更加冷清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只能希望他会鬼使神差地登一下以前的这个 QQ 账号,告知我又一个生命面对命运的挣扎和抉择。
第二天,同事之间就传开了小吴辞职的消息,我并没有说出去,可能是领导说的吧,我想。
后来,直到我也离开单位,还是不曾看见他的 QQ 头像亮起来过。要不是今天刻意地回忆往事,我都快忘了这个在我人生中短暂的过客了。
一个莫名消失的人,一座充满着传说的乡村,可以想象出很多可能性。比如清河镇当年确实发生了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小吴回到附近之后触到了霉头。但这不可能,因为领导说他和小吴都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再者,当年清河镇那事无非就是个故事罢了,这么多年正常来往,无数人去了又回来,都说正常,甚至到最后都不提了,太没意思了。如果他们说的都是错的,那简直是在挑衅基本的逻辑思维。
我继续喝着酒,一半的液体已经入肚,桌上的炸鸡连包装都还没拆。
也许只是临到了这么一个大悲的关口,思想无意识的互相连结吧。也许那个小吴,现在孩子都有俩了,正在忙着洗尿布。想到这儿,我难得地笑了,想起一句歌词:“人生啊,春颜易秋容。”有多少人容颜一年年更替,在重复的生活里消耗着人生。之前觉得很悲哀,但现在,突然理解了他们的这种对自己的妥协。世事毕竟无常,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也是一种难得的幸运,甚至是奢侈。对于当下的我,显然是被逼着做抉择,已经失去了妥协的条件。
现在的情况,S 城短时间内应该是进不去了,在 Z 市就这么呆到9月份显然也不现实,更没意义。本来想着开车到清河镇或者所属的县城实地看看,看能发现什么相关联的线索,顺便找找小吴。但想想那条穿山的路,五年前和家人一同走过,前往工作的地方。这会儿再让我一个人走一遍,简直是最残忍的酷刑。
那我也只剩一个选项了,李队的话,直接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把未来的生活安排好再说。很久之前读过一本科幻小说,里面讲人类的舰队在外航行,突然得知地球将马上被外星人占领,他们将无法回家,只能在太空中寻找下一个家园。当时作者描述道,那感觉就像风筝的线一下子断了。现在,拴着我的那条线也断了,昨天还在车上思考着家就像一个锚,迟早会把你拉住让你无法前行。但如今锚消失了,我的船能无限前行了,但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失落和无助过。做出决定的一刻,我仿佛和小说里那些虚构的人们产生了情感共鸣。
想到这儿,我又不禁笑了,苦笑。曾经觉得冷血的做法,如今却成了唯一。想到这儿,我拿出手机,想打给李队问问情况,顺便感慨一下自己的窘境。但是依旧无法接通。
“妈的。”我把手机甩到了桌子上,拿出已经不怎么热的炸鸡,吃了几口。KFC 的鸡是真的不错,不过印象中最好吃的鸡还是小时候跟着大人们去上坟时吃的什么药膳卤鸡,皮肉都很入味而且很有嚼劲儿。可能放到现在也会觉得一般吧,但回忆总是会附加一些美好。
说到上坟,那可是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之一了。也许这么说显得很不合适,但作为小孩子,上坟意味着有一大群亲戚朋友的同龄人和你一起玩耍,意味着许多人热热闹闹地去山里好吃好喝,也意味着那几天不用做作业。但大人们却看起来十分严肃,指挥大人们祭祀的那位老人则是更加严肃,他嘴里不停地用长长的调子喊着我听不懂的话,像是咒语一般。大人们根据他的指令,跪成一排整齐地磕头,然后弯腰拄着极短的棍子绕着供桌滑稽地走着,听他们说这叫“孝棍”。
这样的程序要反反复复来个三四次,一开始听着那吆喝只想笑,听久了,伴着坟头刮过的烈风,竟隐隐觉得一种苍凉,或者悲怆。当然身为小孩子是没有这些复杂的情感的,这些感受均来自于回忆。当时只觉得,大人们好惨,眼睛却时不时盯一下供桌上的鸡,期待着仪式结束后大快朵颐。
一不小心又陷入了回忆,我摇摇头,像是要把脑袋清空一样。然后又灌了一口酒。何去何从的问题,似乎没必要再纠结了,尽管我仍会继续关注这件事知道明白真相为止,但这不意味着裹足不前。
我看向放在桌上的手机,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下午14点半,我竟然在这里坐了五个多小时。紧接着,手机屏幕自己亮了——那一刻的时间好似变得无比漫长——然后,手机的扬声器开始播放铃声,同时开始在桌面上振动。那蓝色背光的小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名字。
依旧不是我最想看到的名字,不过我还是一手抄起电话。
“我刚想着再开去 S 城看看,就当是碰碰运气。结果你猜怎么着,金安镇附近没人啦!没有路卡了!我现在刚经过那里,就给你打电话,你也赶紧过来一起看看吧。”林先生的声音都快哽咽了。
“真的?好好好我马上过去。您那边注意安全,有什么新情况还请通知。”这简直是我这两天听到的最劲爆的好消息了,兴奋才开始在我心里膨胀,却又消退了一部分,这部分立刻被恐惧所占领——我得做好看到最糟糕景象的心理准备,无论真的是是泥石流还是别的什么,现在前往估计也是太迟了。不管了,去了再说,我下定决心,把瓶中的液体一口气喝完,起身离开了座位。
出门以后,正打算过马路回旅馆去开车,看到了在路中心执勤的交警,正在随机查车。
脑子一激灵,才反应过来,随即就是万分的后悔。我刚大清早的喝什么酒啊,现在好了,车是万万不能开了,且不提安全问题,如果被查,那短时间内是绝对去不了 S 城了,人身自由都会被限制。
也别回旅店收拾东西了,直接打车过去看吧,公共交通这会儿肯定还没恢复。我站在路边招了半天手,倒是拦下来几辆,可一听我说要去S城,都一脸怪异地摆摆手,说什么都不去,还未来得及问原因,便开走了。
怪哉,从这儿跑一趟 S 城少说也能赚个一两百,还没见过这么见钱不挣的。我继续招手,司机摇下车窗才发现是我刚拦下的第一辆车。
“又是你啊。”看到我的脸后,司机师傅失望地说,右手挂进了一档准备走人了。
我递给他五十块钱,指着附近一个停车位对他说:“那麻烦您在那儿停一会,我问问情况。”
“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啊,S城封了快三年了。谁过去啊?谁过得去啊?”
“什么?怎么可能?”我的大脑一下子完全无法负荷这些信息。
“你果然是外地的。那我就从头说吧。三年前吧,有人从 S 城跑回来,吓得跟疯了似的,满嘴说胡话,什么 S 城里全是坟墓啊,什么一个人都没有了啊,之类的。当时就在鼓楼那儿,见人就说,当然没几个人相信的,后来就被扭送到派出所了。后面那个人怎样了不清楚,但是呢,几天后就听说所有前往 S 城的班车都停运或者改线了,报道说那儿出现了大面积塌陷,大半个城市都没了。有人问了下那些在外地的 S 城人,或者侥幸逃出来的,都说可惨啦,有的人已经被吓得精神不正常了。再后来城就封了呗。”
“不知道,那次事情之后就见得越来越少了,现在能见到的也只有长期住这儿的。从 S 城来的几乎没了,本来肯定死了不少人,活下来的听说之后有安置措施,估计都搬去外地了吧。”
“这……我昨天看新闻还说那儿发生了泥石流,还全力救援中……”
“什么?”我赶忙拿出手机,打开昨天的新闻页面,却没有看到一条相关新闻。
“你看错了吧,可能是名字一样的别的城市出的事。”司机看我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胡说,也替我解释起来。当然也有可能是想尽快结束谈话。
我收起手机,心里有一些非常不好的预感,但又说不清是什么。
“呃……啊,没什么了,谢谢您啊!”我径直下了车,师傅立刻就开走了,似乎不想再与我,或者那件事扯上任何关系。
“我小陈啊,就昨天遇见您的那位,您刚才说没路卡了,请问现在到 S 城了吗?”
“什么?什么路卡。不好意思我听不太懂您在说什么。我不记得昨天有见过您,您打错了吧?是不是把同姓的人搞错了?我在开车去机场,先挂了。”
“什……”我的大脑本来已经十分混乱,听到这些愈发无法控制。还没问出口的话,被生生挂断。他不是去 S 城吗?去机场做什么?
听着电话的嘟嘟声,眼前熟悉的街道在我面前变得陌生。这车水马龙的道路,这中午刺眼的阳光,这林立的楼宇,全部变得不真实起来。是我的记忆出了偏差,还是世界发生了错位?
我在大脑中使劲搜索着遗漏的线索,努力拨开混乱的迷雾,终于想起,回来的路上发生的第一件奇怪的事情,就是那个诡异的广播。
我飞奔回旅馆,打开电脑,凭借脑海中残存的一丝记忆,输入了几个关键词进去。很快,结果出现了,是一系列恐怖小说,显示在网络小说的页面上。我颓然关闭了浏览器,这大概又是本地电台播无可播,随便上网找了一些故事就开始念。之前的工作经历让我对这些事再熟悉不过。随即转念一想,这也算不错了,总比播放那些千年药方的广告要好。
当我意识到思绪开始飘远,也就是收回的时候。仅仅是逃离了现实的残酷几秒钟,就又要面对了吗?唉……
那就明天,明天一早等酒劲消了开车过去看看吧,去他的林先生,去他的广播剧,我要去亲自看看,如果李队还站在我面前,我就揪着他的衣领,问个清楚。
我躺在了床上,任由窗外的太阳又一次落下去,任由这里喧嚣依旧。我累了,这次之后不论如何,听一次李队的建议吧,毕竟路的意义就在于向前。
副官依旧把持着方向盘,旁边的李队兀自低着头沉默着。铺天盖地的悲伤已经如烧尽的蜡烛一般渐渐熄灭,现如今,只有麻木。副官想起前几年热播的一部谍战剧,里面有一句台词印象深刻:“悲伤尽情地来吧,但要尽快地过去。”
前方迎着的夕阳越发地红,红得像是油画中一般。刺眼的太阳已经切到了地平线,光芒直射进车内,这种情况就仿佛对面有人打开了远光灯,换作平时副官铁定是要戴上防眩光的墨镜,但现在,那只是个散发着略微耀眼光芒的柔和的红盘罢了。
副官内心感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红的黄昏。远山变成了红黑的轮廓,西天被光芒映照得仿佛置身火焰之上,不多的几片云像是浸满了鲜血的棉花,没有受光的一面则是渐变成绛红、暗红、黑红,最后是纯正的黑。鲜红的光芒向头顶的天穹散去,颜色缓缓暗淡、不再那么浓郁,却还是彻底改变了天空的底色,那一瞬间副官有一种置身外星球的错觉。他想让身边的李队也看看,正好借此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冲淡一下悲伤的心情。但他却发现李队正在斜着头看着什么,似乎是右后视镜。
后面怎么了么?李队抬起眼睛瞥了一眼车里的内后视镜。
不对,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就算落下了,东方也不会立刻变成一片漆黑的。
副官用电光石火的思维梳理了一下现况,又一次将目光移向内后视镜。
一片漆黑,黑得好像镜片掉了,留下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副官额头冒汗,一脚把车刹停,旁边的车队还在浩浩荡荡地路过。他抓起对讲机,里面却已经传来长官的声音。副官一看,私人频道。
“什……”副官急忙扭头,车的后窗还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他用左手在车门上摸索了好几下才找到门把手,赶紧颤抖着拉开车门,几乎是滚下了车,右手还拽着对讲机弯曲的长线。副官抬起头,看向东方——
一大片黑色笼罩了东边的半璧天空,和穹顶下的土地,仿佛那里也燃烧着一轮浸染着天空的太阳。只不过,那里都是黑色的,没有什么像太阳的圆盘,只有似乎要吞噬一切的黑暗散发出来,越来越淡,把东方天空的底色染成了黑色。于是,苍天的圆盖和大地的棋局被划分成红与黑的两个境界,天上地下的一切存在像是站在黑夜中的蜡烛前,西面暗红,东面晦暗。副官伸出手去,手背被夕阳依稀的红光照亮,手心处在阴影中,暗得不正常的阴影,尚没有全黑。大气和地面上的物体对仅有的红色光芒进行着最后的漫反射。
长官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边,队伍也已经停下,队员们开始陆续下车,朝东向变黑的方向走去。
“李队,你看看放在 S 城的探测器有啥反应没。”副官吩咐道。
“好。”李队变了个人似的立刻又是精神百倍,从车里拿出接收器开始调试。
副官看了一眼长官,长官盯着东方越加浓重的黑暗,没有说话。
“各仪器均正常工作,但摄像头完全漆黑没有图像;可见光探测器有反应;电磁波探测器读数远高于正常值;热成像无反应;红外紫外、包括引力波侦测,声纳和盖格计数器均无异常读数。雷达上也没有东西。设立在灯泡附近的可见光和电磁波检测器反应最为强烈。”李队冷静地汇报。
三个人沉默了许久,都看向了那个灯泡矗立的方向。脑海中想象着那里正在发生的事,那里有电磁波,还处在可见光的频谱内。似乎那里仍有灯火,有光。
“看来是那个巨大的电灯泡,它亮了。”副官轻声地说。
李队没忍住笑了起来,副官扭头看,他的笑里充溢着一种无奈。副官又扭头看向长官,连长官的嘴角也有绷不住的趋势。
“怎么了嘛。”副官看到两人这样,自己也瞬间明白了自己说这句话的歧义,也跟着笑了起来。
“是啊,这世界上还没有会自己移动的雕像呢!”副官讽刺到,目光却从未转变方向。
在遥远的东方,并不是失去了光照,或者吸收了光线。相反那里闪耀着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的光,那光芒足以和西垂的太阳争辉。不,甚至比它更为耀眼。只是,那光芒是黑色的。如果此时看向东方,应该还能看到那高大的魅影,应该会被刺得睁不开眼睛。但现在,那里一片漆黑。
S 城中无法摧毁的巨大灯泡,此刻正像升起的另一轮太阳,将光芒洒向全城,以及越来越广的区域。黑光在大地上产生了漫反射,把橙黄的夕阳压成了暗红。副官倏然又忆起早上盘桓在脑海中的那幅契里柯的名画,那时想着画中的小姑娘正在朝着诡异的阳光普照的未知区域奔跑,现在却感到其实她正在逃离身后的黑暗,那个滚动的铁环想给那个死寂的世界一点声响,但没有什么用。副官想象着画中被阳光照耀的地方渐渐被另一面的黑光吞噬,拉出的阴影都成了更为明亮的地方。
脑中的图景,渐渐成为一片全夜,那金黄色的阳光慢慢变成橙色、再慢慢变成血红,最后彻底暗下去。黑色的光芒几乎有些刺眼,副官能想象出这些无形的波在电磁波检测器的传感器上诡异地舞蹈着,让显示屏上的读数疯狂跳动;那条街道不再神秘也不再忧郁,像是死去了,和面前十公里外的这座城一样。街道旁的反射阳光的白色建筑成了黑灰色,都变成了水泥块儿,里面渗出血来;周围漆黑一片的摄像头让人分外压抑,像是被蒙住了双眼和口鼻,副官赶紧睁开眼睛晃了晃头,以摆脱这令人绝望的窒息感。
西边的太阳终于落到只剩半圆,周围迅速黑下去。副官再一次举起双手,向西的一面红彤彤的,向东的一面已经隐没在漆黑里。将落的太阳真的成了这方天地间挣扎着的烛火,它不会跳动,也不会闪烁,只照得亮它周围的一小片天空,其余的部分已经全部是黑光的领地。副官回忆起小时候在农村,停电之后一家人围着蜡烛团坐的情景,有一种莫名的温馨,以至于在来电的刹那会有一种失落感。如今站在这里,世界变成了一间巨大的房子,而且停电了。他看着西天渐渐暗淡的烛火,连他们也已照不到,头顶的天空早就成了夜晚的漆黑,只有远方的那一团红色,像是灰烬中呻吟的火星,一点也不温馨。
副官和长官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但传达的意思心知肚明。他们都想到了昨晚相机拍到的天空的空洞,如今他们正在空洞之下。那联系到之前的推断,莫非……二人的眼神中都闪过一丝恐惧,一个推论几乎是同时在他们脑中形成,但谁也不愿意先挑破,因为那将意味着真正的结束。纵使身经百战,但所面对的未知,却总是会更加地深邃、无垠。
李队眯着眼,没有看苟延残喘的太阳,而是继续看着那座被黑色的灯火照耀的小城。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的眼神中充溢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在逐渐浓郁的黑暗里看不清,却使周遭更加安静。
对讲机突如其来的一声报告,打断了三人各自的思绪。副官明显是被吓了一跳,他的脸色瞬间变绿了——这意味着他们之前的猜测成真的可能性一下子的到了印证。
“是的,司机都还在,但后面的人都消失了。只有余下的两辆车保持满载。哦不,下车时我清点过还是满载的,现在有3个人失踪了。”
“满载的两辆卡车位于队伍的最前端,再靠前就是您和副官的车。”
长官说完,立刻上车向身后的车队飞奔而去。副官和李队紧随其后。刚才为了观察方便,他们把车开下了路基,稍微走得远了点儿。距离使得停在路上的车队在暗幕下像一条只留下阴影的黝黑长城,让副官想起了读过的某本科幻小说中描写的,内部光速为零的死线。
刚才给他们打报告的人是T组小队长,此刻也正板着脸站在队伍里。
长官挨个巡视了站在这里的人,除了他们三个,一共站着37个人。他又向车队后方走去,后面的汽车里面空空如也,但武器装备还剩着。
长官看了看黑光源头的方向,想起了城里的那些罐头,无奈地摇了摇头。
长官快步走回前列,命令小队长:“你带领剩下这些人向东分散搜索,互相之间保持密切联系,有发现立刻通知我。”
“是!”T组小队长带着已经不是T组的人向车队后方前去了,黑光很快就吞噬了他们的身影。长官看向西方,太阳已经落得接近油尽灯枯,勉力维持着最后的一抹红,像是天空被划破露出的伤口。
“照以往,你肯定会坚持最后一点希望,能走多远走多远。纵然我们刚才的推论很有可能是真的。”
副官看了一眼长官,像是在寻求同意。长官没说话,摆了摆手,算是默许了。都这个时候了,秘密已经失去了意义。
“你了解到的信息比较少。”副官一把搂住了李队的肩膀,和他一起向前走去。“昨晚我和长官在很远的城郊观察到了S城上方的天空出现了一个空洞,在此之前,我们就通过卫星图看到了S城的异常物和实际状况,并被告知这里发生了停电事故。
综合以上这些信息,可以认为那个洞、黑光和异常物的产生之间有联系。换句话说,我们认为是黑光划分的区域让天空出现了看起来像是黑洞的现象,这个范围内的人,都会被转变成异常物。另外,现在我们站的位置离昨晚停车的位置不远,说明该区域的边界扩散了,那个灯泡能辐射到更广的范围,而且我们不知道它会不会继续扩散。但能确定的是,我们也处在黑光照射范围内了,换言之,我们也会随时变成异常物品,以我们不知道的方式。”
他们没能在灯亮之前走出这个区域,这场竞速游戏,他们已经输了,永远无法离开了。现如今能做的,也只有尽量搜寻到更多的线索,上报议会。身为基金会的成员,死也要伴随着最后的价值和荣誉,虽然更多的时候都是死得虚妄,甚至死得可笑。
不过,之前已经给议会上报过一次情况了,数个小时过去了,为什么一点儿回音也没有……也许是情况过于复杂?或者是这些现象让议会成员,那些掌握着世界最多秘密的人得以印证了什么过于可怕的事情?李队看了一眼身边的副官,相信他早在自己之前很久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了,但明显也是并没有答案。议会是值得无条件信任的,任何时候都是如此。
对讲机里传出T组小队长的声音,长官拿起来,脸色凝重。
还没等小队长说完,长官就打断他说:“你直接发个坐标过来,我门自己过去看。”
“……好。”另一头的声音似乎完全不为长官的粗暴态度而受到影响,反而是在颤抖。
三人依照坐标快步前往,趁着天边还有最后的少半轮太阳。已经到了手电筒能发挥作用的时刻,几个人打开手电筒,却发现最多只能照到三米远的地方。
“被过强的黑光掩盖了。”副官草草解释了一句,飞奔的脚步未曾停下。
来到目标地点,只见T组小队长和他的队员们站在路基旁边的一座墓地中间,没有像是其它墓地一样的照壁,也没有用石头围起来的界限,五个坟堆零散而毫无规律地分布在这块区域,坟头都插着一块墓碑。副官走上前去照亮,上面并没有刻字。
“之前这里有过坟墓么?”副官问周围的人。大家都摇摇头,表示没有印象。
副官拿过一把工兵铲,照着一个方向狠狠挖了起来,周围的人见状也加入帮忙,很快就挖到了墓里,有人的铲子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不是,感觉要更硬一点。”挖到异物的士兵继续猛挖了几下,周围的人帮他拓宽了所挖的洞,有东西露了出来,黑黢黢的看不清楚,几支手电筒一齐照了上去。
是一个步枪弹夹,依旧是大得不正常的体积,哑光涂漆的表面,从顶端可以见到黄澄澄的子弹,每一发也都有成年人的胳膊一样长,倒更像是炮弹。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这种制式,和他们身上所佩的武器完全搭配。副官叫 T 组小队长联络各单位,果真有五个人迟迟没有反应。面对沉默的对讲机,在场的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几个人下到墓穴翻找,在弹夹的侧面发现了用激光镌刻在上面的姓名与生卒年。很快便确认,这正是队伍中的一员。
阳光还在落,而副官三人的心里早就一片漆黑。眼前的一切,就是对刚才的推测最好的证明。
不管怎样,埋在地下的可能还是会有不同,还是打开看看吧。副官招呼李队和几个人过来帮忙,心里想的却是,完成这最后一次勘探吧。
他找到退弹机构,在众人的帮忙下抬出一发子弹来。子弹依旧是黄铜金属,并没有什么异常触感。他看了这发子弹几秒钟,起身后退了几步,抄过一把步枪就对着弹壳部位扫射。这种小口径步枪弹穿透力很强,在350米的距离内可以直接射穿1厘米厚的钢板。黄铜材质的薄弹壳在它面前简直像纸一样。周围的人们习惯了荒原的寂静,骤然而至的炸裂声让他们的耳朵颇为不适。
“喂……”李队刚想制止——里面的发射药炸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但旋即停住了——不会有危险,里面大概率不会是正常装药。一旁的长官也是面色凝重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任何动作。他转而努力辨认着打出来什么东西。叫出的半个“喂”字被步枪的咆哮完全掩盖。
着弹点都被带出一阵灰白色的烟雾,副官打完了一个弹夹,扔下步枪,走到弹壳前俯下身查看。不久,他双手捧着一掊什么东西走了过来。
阳光已经很难让人看清细节,众人再一次把手电筒的光聚集到副官手上。映入眼帘的,是灰白色的渣和粉,正在被微风一点点带走,有的就吹到了他们脸上,头发里。这种物质他们也见过无数次了,在装着无数战友的罐子里,从火化炉那里拿回来。
长官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转到了别处,抬了抬头示意副官做好善后。然后他颓然坐在了地上,对剩下的人说:“不用搜寻了,线索已经够了。大家随便找地方,休息吧……李队,把这些消息上报给议会。不用等结果了。”说完,长官又站了起来,拉着副官向前面走去,直面着西方的仅剩一丝的血红太阳。
“我和副官都会的,只是,先让我们安静地看场日落吧。”
众人慢慢地默默散去,他们好似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实际上在每一个任务出发前,他们都做好了相关的心理准备,生离死别的事情也见得多了。但人毕竟是人,在这个烛光渐熄的环境中,谁都有想回家的强烈渴望,和回不了家的无言压抑。他们第一次感到了渺小,以往那么多次风雨都没有从心底里让他们认同的渺小。唯有此刻,那已经带不来丝毫温度的天边烛火支撑着这里唯一的希望,给所有人一点家的安慰。
骚乱开始出现,一个队员把灯光照到了李队脸上,却怎么也照不亮。他的脸上已经完全被黑色占领,没有五官,只有一个模糊而虚空的洞,缓慢地往外散发着什么。但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痛苦。目睹这情形的人下意识地惊呼着退开,又缓缓靠近,似乎是想帮他点什么。接着李队的身躯也开始被黑色吞没,整个人像是被一团黑色的雾所笼罩,越来越模糊。在昏黄的阳光之烛下,反射不出一点光芒。
副官和长官听到惊呼,回头看发生了什么。只见后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花了几秒钟才辨认出他是李队。李队周围围绕着一群人,他的头好像是朝这个方向转了过来,尽管没有表情,还隔着一段距离,副官还是觉得他在对着自己微笑。
李队抬起右手,副官认出那是他平日里说再见时的手势,那姿势非常像一位大人物。副官下意识地也赶紧举起右手,手臂划过空气的最后一刻,视网膜上李队的身影骤然消失了。
周围的人又是一阵惊呼,但并未恐慌。副官像是突然受到惊吓似的浑身抖了一下,举起的手臂忘记了放下,脸上的表情写满了惊愕,紧接着变成茫然。一旁的长官还是就那么看着,一动不动,看不出他眼中闪烁的是光还是泪。
副官还没有从错鄂和恍惚中回过神来,他颤抖着点了点头,随后转身,跟着长官来到了车队的前端。太阳正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要将鼻子伸出水面呼吸最后一口。现在它只能照亮远山和地平线上极细的一抹天空,这道黑暗之上的伤口正在愈合。四下里已经接近一片漆黑,两人并排靠在车头,脸上的红色是天边漏出的最后一缕微茫的光。
风徐徐地吹着,带来一丝凉意。却让长官想起死神的手,正缓缓拂过他们的面颊。
副官一脸颓然的表情还没有恢复,他一言不发地扭头看向长官,这个不苟言笑的人脸上正在挂着微笑,这张脸笑起来竟然意外地温暖。
“我记得你中午刚进城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长官见副官还是默不作声,又加了一句。
“那你大概不知道每次出任务我都会说这句话。”副官终于苦笑了一声,右手在头上使劲揉着。“你怎么听到的?”
“那是什么?”副官迎着微光指向前方,那里的路中央,好想有一个半球体样的东西,中间凸出一个更小、更长的半圆。
“啊。”副官把望远镜扔回车里。“出现地点竟然还是随机的。”
“应该没有,这只是我们身在其中的缘故。在这里看,世界的尽头也是黑色的。”
悲伤本已铺天盖地,但另一种无力感生生阻挡了悲伤袭来。两人不再说话,只是望着西边的远山地平线。那里,被阳光照亮的一条线正慢慢缩短,越来越窄,犹如生命的尽头,缓缓闭上的眼睛。
紧接着,犹如李队的消失那般突然,那道红光彻底不见了。
周围彻底陷入黑暗。本来在太阳落山后,西边还是会保持一段时间的亮色,甚至还能再欣赏几分钟晚霞。但这里在黑光的照耀和统治下,那些微弱的光都无法再照射进这个区域,一寸也不行。
副官打开手电筒,长官还站在他旁边,脸上开始泛起黑气。从他尚可看见的眼神中,副官明白自己也没有仍旧正常。但他却没有任何生理上的不适。
“我们回去吧。”长官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后方的大部队走去。
“这回算是栽了。”副官立刻跟上,只能照射三米的光柱一点点地开拓着黑暗,就像开辟出一条路。
大部队只剩下七人,都打着手电,默默看着对方。看到两位军官回来,他们小小地沸腾了一下。
“都把灯关了吧,我们本身就处在光芒中。”长官说着,第一个熄灭了电筒。
白色的光点一个接一个消失,最后一个按下开关的是副官。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没人知道身边的人什么时候消失,但这都不会打破这寂静。从十几公里远的小城东方照来的灯火,会让这里如若永恒地静下去,留下的,只有新的孤坟座座,直到天亮,这里都再没有过一丝声响。到那时小城又会被另一种伟大的光芒所笼罩,那是来自宇宙中的另一盏孤灯。
雨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地敲打在车窗上,来不及下落就被划过车身的气流吹向后方,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横向的泪痕。闪电时不时就把世界照成一片惨白,几秒后,响彻云霄的炸雷便轰然落下。
汽车已经过了 Z 市和 S 城的中点东骆镇,往前不远便是林先生多次提到的金安镇了。车子以远超限速的速度在国道上飞驰着。轮胎激烈地转动,带起路面上一片雾蒙蒙的水花。我清楚这时轮胎和路面实际上已经不再直接接触,一旦出现情况必然失控。但我确认这里不会再有别的车,也不会再有人,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情绪冲动过,我的眼中只有前方,前方和更远的前方。脚一直在油门上用力,渐渐深踩,转速表从2到3,再到4,一直到了6.5,然后又骤然降到2。如波浪般增大又降低,然后又逐渐增大的发动机声浪释放着我无边的恨意,也进一步催化着焦虑。恨什么呢?我问自己,我不知道。我只是像一个看到玩具被风吹落而摔坏的小孩一样,满腔愤懑,却又不知该去将怒火发泄到谁身上,最后只得用各种方式将自己的心鞭笞一万遍,仿佛这样就能挽回点什么。
变速箱已经不再升挡,发动机的轰鸣和路噪充斥着车厢,雨刷疯狂摆动,我的眼睛布满血丝,四周一片晦暗。这已经是给林先生打电话的第二天,无论如何,我要去验证他的话对不对,我要去弄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格,我要去看看 S 城究竟怎么了。
脑子里的冲动很难克制,但最终还是在这接近 S 城的地方慢慢松懈下来。我收了些油门,让汽车慢慢恢复到正常速度。欲速则不达,我对自己说。要是在这儿失控甚至翻车,不光 S 城去不了,自己还要被泡成落汤鸡。更别提车后箱还装着我所有的行李,换言之就是所有的回忆。反正还有5公里不到就抵达金安镇了,照林先生的话说那里之前设了路卡,后来又撤除了。很快,很快我就能知道部分真相了。5公里,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果然,从过了东骆镇以后,就真的连个会动的东西都没见过。雨越下越大,天空也愈加阴沉,暗黑的乌云似乎要压下来,酝酿着更密集的雷声。我按下播放键,音响里又传出《Rain》的旋律。和那天从 B 市出发时的阳光明媚不同,这曲子无论是名字还是阴暗冷寂的旋律都和此时更加相得益彰,伴随着雨点敲打在车身和玻璃上的声音,我瞬间安静了下来,这种安静和声音无关。窗外尽是无际的荒野,和时不时闪过的破败房屋。
金安镇的农民们都去城市了,有时几年才回一次家,院子里荒草都长到了腰际。有的就永远不回来了,他们的房子就成了如今的残骸,躺在路边像是祭奠着某种过往的墓碑,黑洞洞的窗牖只有在闪电之下才会透亮一点。这样的景象,总会让我泛起无来由的孤独和空虚,雨声将这空虚增益放大——自然的喧嚣越响亮,人的声音就越稀薄,这便是我当下体会到的静谧,或者死寂。而时间总让一切凋零。
说起墓碑,前面倒是真有一片。车子正在驶过金安镇的牌坊,三个镀金大字早就剥落殆尽,难以辨认。我带着微微悲哀的目光看了它一眼,然后继续向前开了十几公里,还是没有一个人。这样下去,再开不到二十分钟,我就能到S城了。正这么盘算着,扭头就看到路边零零散散地出现许多坟墓。
谁会把祖坟修在路边这种地方,我正兀自疑惑,就注意到,视线尽头,似乎出现一辆军用卡车。
雨天能见度不是很好,等看到它,距离已经不远了。我心里暗自咒骂,难道他们只是把路卡往后撤了一款距离吗。算了,反正已经开到这儿了,到时候看看他们又会有什么说辞。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同心圆和三个箭头的标志,和那诡异的广播,还有李队的告诫:“去一个灯火通明的地方吧。”说起他,已经失联一天多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车子缓缓靠近军车,周围又出现一片坟墓。这里好像还是一个人也没有,军车也不是只有一辆,而是排成了一条长长的车队,估计不会少于十辆,旁边还停着几辆军用越野,直接把路给堵死了。
把车开下路绕过去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为什么会停着十几辆无人看守的军车?看样子还挺新的,滂沱的大雨将它们洗刷得精神奕奕。我想弄清楚。
我停下车,没有熄火,下车直接走到了雨里。四下里只有被放大了数倍的哗哗雨声和偶尔刮过的烈风呼啸,雷声已不密集,浑身一下子直接湿透了。刚刚感受的那份死寂在心里更加沉重地郁积着。走近卡车,拉了拉车门发现都没上锁,驾驶室里也是空无一人,车门的摩擦声在这环境里格外响亮;再看看后面的车厢,装备倒是挺齐全,虽然大部分我都不认识,但有一些我在电子游戏中才能接触到的武器,这里也全有。装备箱上都画着那个同心圆和三箭头的标识。我不禁咋舌,这帮人来头不简单,只可惜,李队什么都不给我说。
跳下车箱,继续往车队后方走,看到地上散落着七八支手电筒,似乎这里曾经站着一群人。我捡起一支,电量还很充足,更没有锈蚀,说明他们不久前还在这里,怎么现在就万籁俱寂,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返回路中间,环顾四周,尽是风雨。头顶上的乌云似乎在快速涌动,又一声炸雷落下,给这死寂平添了几分恐怖。我有点受不了了,我只想赶紧回车上,绕下去开到S城再说。
我吓了一跳,慌忙扭头,一个瘦高的人站在我身边,穿着和李队样子差不多的制服,但看起来等级要高一点。
“你哪儿冒出来的,这儿还有别人吗?”我吃惊于这里还有人,他是从后面的车里出来的吗?
“我从哪儿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往哪里去。以及你已经看到了什么。”他一脸平淡地对我说。
“什……”还没等我把话问完,就感到胳膊被人拽紧,两只大手将我的肩膀往下压,我的脸撞到了汽车引擎盖上。
“你干什么!放开我!”我怒吼,在雨中听不清,吼完又觉得过于安静。
“很抱歉,你已经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或者说,已经到了不该到达的地方。包括这些坟墓,这些装备。S 城的东西你也不能看见,很抱歉,但这是我的工作。”他向我逼近,声音有些局促和不安。“虽然早知道你会来这儿,不过……”
“我们知道,所以,请你回去吧,你什么也不会记得……”
“让我去看看吧,那里有我唯一的家人。我看看就回,就让我看一眼,就看看,不说话也不接触,好吗?求你,求你了。”我慌了,开始涕泗横流、语无伦次地讲道理,试图能说服他先把我放开。我不知道他要对我做什么,但我必须要向前,那是我心之所系。
“这不是你的错……”他已经走到我面前了。“真的不是。你应该有一个新的生活。去一个灯火通明的地方吧。”
“求求你……”我开始放声大哭,根本没有听进去他说的话。近几日来一直绷着的情绪就这样突然地全部倾泻而出,内心有什么东西崩溃了,仿佛这漫天的大雨也流不尽我的痛苦。我有预感,如果这样回去,之后将再无归期。这个人似乎也停下了,知趣地等我哭完。
我无止尽地释放着情绪,直到再也哭不出声音,四肢无力地扭动,被后面两位抓住我的壮汉牢牢控制着。
“这个世界其实本来就很残酷……我同情你,但这就是我同情你的方式。”他的语调不再不安,而是变得沉稳。像是等得不耐烦了,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来,拿着一个什么东西。泪眼模糊的我看不清楚。
“放开我!放卡……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汽车平稳地行驶在国道上,乌云渐渐散去,阳光透过云层间的缝隙直射而下,在广袤的原野上矗立起一道道光柱。光柱底端就形成一个个光斑,它们随着云层的飘浮,也在大地上游动着。
车里的音乐已经不再是《Rain》,而是又放起了《永恒与一日》的主题曲《Depart And Eternity Theme》,轻柔的曲调仿佛是时间柔软的波涛,把现实像细丝一样拉长,拉成永恒。他想起了电影里的诗人,生命将尽时,开着那辆老旧帕萨特,略显狼狈地和小男孩四处奔走,只为寻到那孩子的归处。
啊,是了,一个叫 C 市的城市,人们说那是个大城市,是西南最重要的都会。人们说,那里白天飘散着美食的香味,弥漫着古朴的气息。映入眼帘的,是繁华和道不尽的人间欢乐。人们还说,那里还有诗人,像电影中那样狼狈的诗人。他们四海为家,却留在了那里。
我的家啊,我的家在身后啊。他想。身后飞驰而去的道路尽头,连接着家。那是一个美丽的小城,不繁华,却很温馨。每到夜晚啊……
每到夜晚,人们就说,C 市如不夜城,无边无际璀璨夺目的灯火照耀着那座城市,从天上看,又是一条灿烂的光带。
那里的夜晚,是黑了一点,但也有万家灯火。从窗子里往外看去,是一个个橘黄色的小格子。抬起头,还能见到巨大的明月高悬,洒下梦幻的蓝色光影。蜀犬吠月,可家乡,从来就是被那种神圣的光所笼罩。照过夏天的田野,冬天的雪原。
啊,很美。他想到。家一直都很美,却也很悲伤。他想起刚刚父母的笑容和唠叨,想起自己出发时母亲偷偷抹的泪,想起父亲瘦弱的身躯强装着微笑,想起家里那辆破旧的伊兰特,想起曾经驾驶着它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它很可靠,但它也和人一样,会老。
他脑海里不断浮现回家的那晚,夜色浓厚时家里那盏为他留的灯,他留恋那种温暖。只是他身上背负着期望和梦,只能任车轮滚滚。等他也老了,没实现的一切都会成为遗憾。
人们说 C 市灯火璀璨。他想着,握着方向盘的手愈发坚定,车子拐上了连霍高速。
“回来了,一个不少。异常源扩展稳定,等待下一次收缩中。离散对象修正也没有遗漏。”
“呼……”听完工作人员的最终报告,主任一把摘下了眼睛,摊在了椅子上,没拿眼镜的那只手使劲搓着脸。调度中心里也喧腾起来。
“恭喜啊曹大主任,最后一票没晚节不保啊。”周副主任过来,扶着椅子背吃吃地笑着。
“我这心算是真正放回腔子里了。”曹主任一脸疲倦,双臂耷拉在扶手边上。“你不知道这几天我才睡了几个小时。”
“说得好像我一直都在睡一样。”周副主任拍了他一把。
“唉呦,你轻点!”主任甩开了周的手,一脸嫌弃。“我好不容易熬到退休,再被你搞残废了,那亏大了。你养我啊?”
“也不是不行。”周副主任一脸坏笑。“你敢找我我就敢养。”
“走啊,吃点啥?”副主任指了指门外。“我请客,算是退休赠礼。”
“先吃汉堡和奶昔。”主任快步走向调度中心门口,语气坚定,刚才的疲惫似乎已经一扫而空。
主任打开门,又回头,对着办公室里其余的人说:“今天都早点回去吧,这几天诸位都辛苦了。早点回去好好吃一顿睡一觉,祝假期愉快!下次你们再来上班,就是伟大的周大主任带领你们了!”
“抱歉啊主任,您都退休了我们也没准备个什么欢送仪式……”几位不太忙的人走过来,与主任握手。
“哪里哪里,不需要不需要,你们没让我晚节不保就是最大的礼物了,大家时间都紧,感谢感谢,有缘再见了。”主任忙着回应伸过来的手。
“瞧您这话说的,我们这是专门坑您的啊?”几个人抱着肩膀,笑得颇不自然。
“哈哈哈哈不是不是,这是夸你们呢!”主任一脸狡黠。
“谢谢谢谢,承蒙配合,以后也不能让周主任晚节不保啊。”
寒暄终于结束,主任和副主任都出去了,脚步声渐渐远去。办公室里的人站起来走动着,伸着懒腰。今天每个人的心情都不错,大概是这间房子里,太久没有出现过笑声了。尽管今天的欢笑仍有几分刻意在其中,但好歹要给退休的人一个不那么压抑的结束。
事实上,所有人都清楚,他们何止是晚节不保,他们甚至早就把节抛弃了。之所以还能偶尔谈笑风生,只是因为,他们坚信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这脆弱而可贵的文明。为此,一切牺牲,哪怕牺牲作为人的道德,也是必要的。
太阳已经西斜,昏黄的光线照进这家位于街角的 KFC。工作的站点相当偏僻,赶到这里花了他们不少时间。主任和副主任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他们刻意挑了一个偏僻且周围无人的角落。桌子上放着两份汉堡和草莓奶昔。
“我说,基金会给你的待遇不低啊,你怎么就喜欢吃这种玩意儿……”副主任皱着眉头咬下一口汉堡。他不讨厌这种快餐,但对他来说也就仅仅是果腹的食物而已,然而今天他想一醉方休。
“你知道那个谁,弗兰克·木下么?”主任狼吞虎咽地吃着汉堡,喝着奶昔。一把年纪了,吃起东西来还跟个小孩子似的,而且他已经点了第二份。
“不知道,谁啊?”副主任总是跟不上主任那过于跳跃的思维。
“不知道算了。”主任把最后一小块汉堡塞进嘴里。“反正还没播。”
“没什么,这不重要。现在我们来谈谈正事儿……啊谢谢。”店里员工亲自把餐送到了主任桌前,然后就离开了。
“你是要在这里给我交接工作吗?你不怕被别人听到?”副主任扬起眉毛,同时环顾了一下四周,还好周围没什么人。
“怕什么,反正听见个只言片语也只会认为我在讲故事。 再说了,我们基金会一开始不也只是故事么。有多少人到现在还以为基金会仅仅就是个网络写作团体。”主任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大口奶昔,这次是香蕉味儿的。
“……只要你能保证你能安稳退休,我无所谓。”副主任扔下了包汉堡的纸,拿起奶昔小口啜饮着。他懊悔刚才一激动点成这玩意儿了,点个可乐都比这个好。
“好,那你先复述一下你目前所知的工作内容。”主任像是终于吃饱了,喘着气拿着奶昔躺在椅子上。
“嗯,简单来说就是,每年给一批人数约为20人的D级人员注入 EXP13 号记忆,让他们认为自己是经验丰富的基金会快速反应部队,然后让他们保持这种状态去调查处于每年脉冲期的异常源,也就是 S 城的那个灯泡,最后他们都要被转化为新的异常物品。期间由我们部门负责包括护送在内的所有工作。”
“啊,是。我们的任务还包括秘密监控S城的所有幸存居民——也就是离散对象——并定期修改其记忆,包括使用药剂或者给他们发送假新闻等,以此阻止他们返乡,等待其可能的转化。在此之前不做干涉。”
“嗯,基本全了。我今天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你之前只知道具体措施和一些浅层的情况,今后你就要直面真相以随时做出调整,这也是作为主任必须承受的压力。我必须先警告你,你出现的误差一旦大过某个阈值,那黄石公园地下埋的那台机器可能就必须要启动了。所以必须慎之又慎。”
“这么严重?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个区域性的……怎么说呢,异变?”副主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可以从七年前,也可以从宇宙大爆炸开始。”主任的奶昔已经快见底了。
“那你还是先说七年前吧,大爆炸什么的,说了容易晕。”
“清河镇是一切的起源,而不是你所认为的 S 城。七年前,那里发生了首例异常现象,大概就和如今 S 城的情形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就是那里没出现灯泡。当时也是观测到全镇停电,当然后来被证明是被来自天上的黑光照了。事发后,那时是我带队过去调查的,在坟里和建筑里发现了异常物品。”
“是的。我们就把坟里的不在坟里的物品全部填埋了,总结了一下发生该现象的成因和处理措施,就归档了,也再没有复发过。之后无非是各站点的观测条目加了几条而已。谁也没太当回事,毕竟基金会里更为严重的事件多了去了。”
“是啊,没注意封锁区域,结果被人溜进去了,导致到现在那里还有相关的都市传说。当时数月后清河镇周边各地出现离奇死亡事件又佐证了这些事,还好发现得早,能用宣传和记忆修改手段控制住。唉,死亡的人都是清河镇的人,准确点说就是事件发生时不在本地的本地人。之后都离奇死亡了,持续三年多,最后一个不留。最后一个死去的当时和他领导在一块儿,导致他领导精神上受了点儿影响。最后还是不得不强制记忆清除,让领导以为那人已经辞职了。
最后还给领导植入了一个语言型的模因病毒,让接触过他的人都不会怀疑领导的说法。我们之后将这种模因病毒大规模运用了,每一个靠近清河镇,看到异常景象的人都被修改了记忆,然后通过病毒将这种认知传播出去,出奇地有效,没几个月就没人讨论这事儿了。”
副主任点了点头,没想到这个小部门背后竟然发生了如此之多的故事,如今自己的这些应对手段也是前人一点点用代价探索得到的。他想到了那些处理重大项目的部门,天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唉,老了,思维容易打滑,说着说着就开始说这些琐碎的东西,这些你回去解锁权限看档案都有。我应该跟你说档案上没有的东西。”主任拿起杯子吸完最后几口奶昔,把杯子都被吸瘪了。
“没事,现在我们时间很充足。再说了,我是 S 城事件之后才调来处理的,听你说这些细节比看那些档案有趣多了。”
“哦呦,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都像是讽刺啊。我还是说重点吧。”主任扔下空的杯子,从桌上拽了几根薯条嚼了起来。“清河镇事件过去没多久,S 城就出事儿了。那事儿怎么处理的你也知道。但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吗?”
“下面要说的这些信息站点的档案里都没有,估计议会那儿才有。我也只是知道我能知道的那部分罢了。”
“这就是我刚才提到宇宙大爆炸的原因,听起来可能有些玄乎。”主任把刚拉出来的薯条放了回去,看着副主任的眼睛认真地说到。“在你的印象里,大爆炸之前是什么样子的呢?”
“无垠的空间内一片漆黑,绝对零度,只有一个奇点。弄不好是高维空间,但我们想象不出来。大概就是这样。”
“问题就在这儿,那时真的是一片漆黑吗?”主任问到。
“光是一种波,也是一种粒子,对吧。那你有没有想过,黑暗也有与光相同的性质呢?”
“是啊,你看到的笼罩 S 城的黑暗就是黑光。一直以来我们有一个很大的误区,或者说是想当然,就是没有光就是黑暗。但其实没有光只是什么都没有罢了,并不会滋生出黑暗。但,黑光不仅存在于那个灯泡周围。”
“怎么……会。”他看向窗外,夜幕已经降临,他指着外面的夜色说到。“不可能吧,黑光和普通的黑暗还是不一样的吧?我现在去把这一片的电闸拉了,难道不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吗?那这里也有黑光?”
“嗯哼,我刚说过了,大爆炸之前也未必就是黑暗啊。”主任双手抱胸,向后仰靠在椅背上。
“其实大爆炸是一场灾难,物质在那之前就存在,大爆炸只是带来了光明,同时也带来了黑暗,而且是远多于光明物质的黑暗。它们弥漫在宇宙间。”主任说到。“你现在拉完电闸看到的黑暗,其实也是由宇宙中的暗物质所发出的,它们如此遥远,却依旧能让地球的背阴面笼罩在黑色中。同样遥远的群星甚至星系,却只剩下了一个个小点。这不仅是因为发出黑光的物质更多,更是因为黑光有着特殊的性质,它穿透性更强,能透过原子间距产生作用。因此即使是封闭的空间内部也只会存在黑暗,或者说,只要亮光照不到的地方,它们就存在。但它们在同等照度下却又更容易被明亮的光线所压制,就和白天你看不到手电筒的光一样。
总之,整个宇宙不断有恒星诞生和毁灭,也不断有这些暗物质死去和重生,这就是一个各种光芒互相压制的世界。”
副主任许久说不出话来,他向窗外看了好几分钟,才问到:
“调查过程和理论证明议会那儿有,但已经不是我能获取的知识了,估计涉及到其他的一些宇宙真相。我们的级别毕竟还是不够高。”
“那 S 城事件,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只知道他们被黑光转化了。但照你的说法,我们应该都会被转化才对,可我们现在刚吃完汉堡和奶昔,并且我看你还能再吃一个。”
“听我慢慢说完,你就明白了。首先那个灯泡,你们称为异常源的,其实是个脉冲器。它每年会在固定时刻发出极强的黑光,共三次,第一次覆盖范围15公里,第二次扩展到20公里,第三次就会缓慢收缩,日出前熄灭。嗯对,也就是在第一晚的时候,我们要送一批D级过去。之所以要修改他们记忆,这是议会的要求,我不清楚为什么,但好像这一步很重要。”
主任抽出仅剩的几根薯条送进嘴里,然后左右查看是否有喝的东西。副主任见状,又给他和自己叫了两杯可乐。服务员即刻端上。
“我继续说。其实我挺不解的,这不就是在演戏么,演给谁看呢?至于这么麻烦吗,感觉那帮 D 级就被当成祭品之类的,但还非要,啊,又是修改记忆,又是给他们装备。你是不是也这么想过?”
“是啊,但我只负责执行命令,不负责问为什么。”副主任苦笑着回答道。
“你知道吧,EXP13 号记忆,里面的细节都是专门编写的,里面每个人,他们的身份、过往、情感、认知、世界观、思想等等方面都经过了巨细无遗的编排,都是根据 S 城他们将见到的事物严丝合缝地对照。他们得到的卫星图也是后来专门拍的,S 城已经被我们查探过了,地面上的异常物品都是我们当年挖出来的,一开始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坟呐,就那个灯泡子那么直愣愣地杵在东面,可比现在瘆人多了。”
主任又喝了口可乐,问到:“不知你注意过没有,说是每年20来人,但其实每年去的人是同一批?”
“什么?”副主任大感震惊。虽说那些事都是他具体安排的,但他不会亲自接触 D 级,而是接见押送 D 级的部队并给他们送行,因此他还真没见过几次那些人的真面目。
“实话说吧,其实这些人,是我第一次勘探 S 城时带去的 D 级。那天我不敢在晚上留着大部队,很早就撤离了,留下那批 D 级看看效果。第二天去他们全都不见了,城里多了一些坟,挖出来都是异常物品,也都确认了尸体。结果你猜怎么着?一个月后,隔壁站点 D 级关押区,莫名其妙出现20来个新人,那里的人根据 D 级身上的标识联系到我,我过去一看,就是他们。他们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就把他们押回去,单独关了起来。之后议会就联系我了,说是那里出现了那个灯泡,让我每年给他们植入这套记忆,然后实施这个计划。也就在那时,你调过来了。之后,这些 D 级就像记忆载体一样,每年植入记忆,送过去,消失,又出现,彻底失忆;然后等到下一年,再被如此利用,如此循环往复。而 S 城也会每年都抹去他们调查的痕迹,跟从未有人涉足一样。我走后,去其他站点捞人的活就得你干啦。”
副主任顿时感到一阵悲哀。这可真是比楚门还要惨一万倍了。不明不白落入无解的轮回,被当成容器一般的工具,深陷在这个循环中,维持着议会的计划,也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因为他们一但缺席,后果难以预料。只能祈愿他们在失忆中已经失去了自我意识,否则,副主任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加残酷的酷刑了。
主任看出了副主任眼中闪过的一丝悲凉,轻轻笑了一声:“怎么,你这种老资格也开始同情 D 级了?”
“虽然是这些罪恶深重之人应付的代价,但毕竟还是人类,被这样对待至少还是会有些不舒服。”
“是啊,我是最看不惯那些纯把 D 级当工具的,甚至以此为乐。妈的。尽管他们有些人因此取得了极为丰硕的成果,但即使是基金会,即使是守护人类和文明,悲悯之心还是不能丢掉啊。也希望你以后拿 D 级做实验时,不会感到什么快感吧,那我会很失望的。”主任又喝起了可乐,但怎么看也是想拿杯子遮住脸上的无奈。
“我当然不会。不过我们现在聊的是S城。”副主任保证并提醒道。
“啊是了是了,我又跑题了。不过现在你该已经明白这些措施背后的细节了吧?”
“基本明白了。不过有些问题你还是没说,为什么同样暴露在宇宙黑光下的我们和其他普通人都没被转化呢?还有,你刚说的脉冲器是谁起的名字,它的作用是什么?议会为什么得知那些人回来以后就直接让你去执行这个计划?”
“噗……我说,你问题还真多啊。”主任摘下眼镜边擦着眼泪边说。“先回答你后面几个问题,答案是我统统不知道。在更高级人员和议会面前,我也就是个干活的而已。不过有一次听几个博士谈话,说起这个事情,好像是说必须人为配合这个循环,否则就会导致系统崩溃之类的……后来他们觉察到了我,就不说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些推测可以告诉你。先说你第一个问题……”
“其实很简单,就是个照度的问题。晴天的太阳照度每平米十万流明,宇宙中的黑光低了一些,但也有每平米7万的样子。但那个灯泡,它可以辐射出约每平米100万流明的照度。然后……在那种照射强度下,对人的影响会变得十分扭曲,超越想象。奇怪的是一旦到达照射范围边界,光线会戛然而止,从远处看就像是天塌了一个窟窿一样。”
主任又喝了一大口可乐,道出了让副主任震惊不已的真相。
“实际上,你考虑过没有,为什么我们的细胞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年龄的增长而逐渐衰老,直至导致个体的死亡呢?我们的新陈代谢系统为什么就不能一直运转下去呢?生命体的熵为什么一定要增?其实就是宇宙黑光的原因,在它并不强烈的照耀下,我们和其它生物才都有了寿命限制。理论上说,在没有黑光的世界里,生物可能永生。而那些在灯泡下的个体,那种照度下,我认为他们会在一个普朗克时间内衰老死亡,但谁知道当时的情形呢,博士们不给我看录像,说是D级直面了死亡的本质……愿上帝保佑他们。”
副主任的表情像是麻木了,他使劲挠了挠头,指着主任问:“那……”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永生不代表不灭。”主任脸色严峻。“在没有黑光的环境中照样会被杀死,那么他们会去死亡的世界。以下都是我的推测,你听听就好。死亡是一个存在的境界。而这种诞生自大爆炸之初的,黑色的光芒,其实就是死亡世界的东西,原本和正常的世界隔绝开来。大爆炸说不好是这个宇宙之外的一些什么存在——或许是什么神——搞的实验之类的,又或者只是一次自然的玩笑,总之它带来了光,但也扰乱了我们所处宇宙的生死界限,让死亡物质,也就是黑暗,泄漏了一点过来,给这百亿年百亿光年内的所有生物都判了死刑,同时也带来了熵。我们以为的万物起源,弄不好其实反而是万物毁灭的开端,更是宇宙在熵增中永恒寂灭的起始……还记得牛顿第一定律么?打个比方,我们原本处在永生的匀速直线运动中,后来来了一个名叫死亡世界的外力,于是我们正在慢慢走向静止的路上。当然卑微如我们,也就只能吃汉堡喝奶昔了不是么?”
主任狞笑了一声,苍老的脸上,皱纹都挤到了一块,宣示着终不可逆的灭亡。然后端起杯子大口喝着可乐。他喝得太急,可乐顺着嘴边流了下来,流在他乱糟糟的胡子里,滴到了裤子上。但他还是不管不顾。
副主任听完,只是长叹一声,然后不受抑制地苦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嘴里冒出一句:“太玄乎了。”但主任像是接通了话匣子的开关,没有理会副主任的话,咽下几口可乐后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都是我的一些推测,你可以信也可以当故事听。但我还有更多的推测。为什么每种宗教中都有世界末日审判的情景?为什么人死后,世界各地基本上都有把人埋葬在地下的传统?为什么埋葬后都是一个土堆插一块碑上面写着名字?为什么都要做个棺材,容器?这是怎么来的?全是巧合?会不会,是我们的祖先们看到了一次异常现象,看到了坟这种东西,才让他们有了坟这种概念呢?他们看到了死者被放在容器里,才有了棺椁的概念呢?我们对待死亡的方式,会不会就是黑光异常教给我们的呢?”
“你知道 S 城发丧时的习俗吧?一个老人站在那儿喊着完全不符合当地方言的悠长口号,然后下葬。说是这样才能算叶落归根。”
“知道啊。这有什么联系吗?”副主任还在试图接受主任说的信息,不得不说,这并不容易。
“那个仪式有什么用,我还不知道。但你想想,只要是被卷入异常事件的人,与他们有血缘关系的人都会在数年内离奇身亡,死法和异常物品的出现极其相似,都是死在一个容器里。为此你还在监控他们,避免事态扩大不是么。这就是叶落归根,他们是叶,最终都将走向相同的结局。因此我猜啊,这个仪式就是想影响这个进程,使其变慢或者无效化。当然有没有用就真不知道了,有可能完全是在自欺欺人。”
“等等,S 城出现异常不是近几年的事儿吗?这个习俗可是很久以前就有了啊,他们怎么知道什么归根,又是怎么演化出来这种仪式的啊?”副主任问完,嘴就那么一直张着。
“因为我们更早的祖先可能见过,并巧合地活了下来,他们认为是这种仪式的功劳。你知道清河镇附近一直有“刮黑风”的传言吧,那其实就是异常现象。那不排除 S 城在很久之前也有过类似的说法,只是失传了,只保留了不明不白的习俗。古人面对这些现象,总会试着做出自己的解释。时间一长,后辈不了解,就成了神话,有的甚至成了笑话。”
副主任再无可问,他双手作祈祷状,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
“至于这个灯泡,之前倒是都没出现过。我怀疑这是上面搞出来的设施,我叫它脉冲器,他们称呼它为锚。至于这个锚想固定什么,就不知道了,也许没有这东西,我们都会被降临到地球的越来越多的黑暗所吞噬,也有可能会被单一的光明所埋没,都意味着毁灭。要知道大爆炸同时带来了黑暗和光明,我们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中,黑暗弥散的空间里,恒星和星系就像一盏盏孤灯照亮一个个角落。就算黑暗全数散去,被单一的光明所笼罩也不是什么好结果,天知道那时又会发生什么新的异常。总之纯粹的光明和纯粹的黑暗本质上没有区别。这个宇宙已经回不到大爆炸之前那种所谓的永生的混沌了。所以我一开始提醒你,出错幅度较大时,黄石公园的两千号机器可能需要启动,如果那时还有人活着的话。”
主任喝下杯里最后一口可乐,又甩了几下,想把残留的几滴通通消灭。他看着头埋得低低的副主任,轻松地说:“好了,我能讲的都讲完了,现在起,你就是主任了。当然,哪儿没听懂欢迎咨询。”
副主任把头抬了起来:“不用了,谢谢。”他脸上的表情十分疲惫,又十分木然。主任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快十点了,差不多该回了吧。”
“走。”副主任端起可乐喝了一大口,拿起椅子后背的大衣。
两人走出 KFC 餐厅,城市已经完全进入黑夜,星星点点的路灯和往来的汽车给这越发沉寂的夜晚带来最后的一丝嘈杂。副主任凝视着这城市的夜晚,以及由于光污染而几乎看不见的星星。
“现在再看夜晚,感觉和之前完全不是一种东西了。”副主任低声说到。尽管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但他还是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世界无非更加脆弱了一点而已,实际上它可能会更加脆弱,只是人类还不知道而已。
“哦?”主任走在他身边,低着头,干瘦的身影看起来轻松很多。
“唉,或者说,听多了末日的故事,反倒不怎么担忧和害怕了。只要接受了我们的生存是多么巧合而幸运之后,发生什么都觉得是应该的,不发生点什么才觉得不正常。”副官仰天长叹道。
“有句古话叫尽人事,听天命。不光是我们,整个基金会做的也不外乎如此。”主任说。“如果真有我刚说的什么给我们判了死刑的神,那祂们也不会去创造生命。神们创造宇宙,然后任其演化。生命、文明之类的定义不过是人类的终极自恋,在神眼中,所谓生命,所谓意识,所谓正义、悲欢离合,所有的创造和毁灭,无非都是演化而已。我们其实和涌起的海浪没有本质区别,都是运动的物质罢了。”
副主任点点头,这些虚无的话竟然让他恢复了一点干劲,甚至让他有了等待日出的希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如此轻松,也许等一切寂灭,才得以发觉自身的哲学化意义,这让他获得了一种作为人的超脱。他看向主任,也许他当初也是这样迈出下一步的吧。
“车里睡会,明早6点陪我去看个日出吧。”副主任拍了一下主任的背。
第二天凌晨,两人醒来把车开到了东方的郊外,从这里往东走不到70公里,就可以看见那巨大的已经熄灭的灯泡。但现在,他们看着光亮一点点挑破东方的天空,露出清冷的晨曦。清晨总是一天中让人感觉最安静的时刻,副主任就这么坐在引擎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东方的地平线。他想起很久之前读过的一句诗:“他们说,当我寻找下一轮太阳时,会听见你的歌声。”随着太阳逐渐升起,他仿佛真的听到了来自远山的吟唱,那是一种哀伤、飘渺、似有似无的女声。他脑海中闪过几个词:亘古、洪荒、沧海桑田。
两个人的身影直到太阳完全升起也一直无声,他们就这样欣赏着这盏耀眼的孤灯,直到飞鸟长鸣,日贯穹宇。
曹主任打开家门,有些狼狈地进来,把手伸出去都掉了雨伞上的水,然后关上了门。回家半路突遇暴雨,虽然早有防备带了伞,但谁知又刮起了大风,所以还是几乎被浇透。
擦干头发、换好衣服、打开暖气以后,他还是感到身上发冷,冬天的雨真是彻骨地寒。正好肚子也饿了,得赶紧吃点什么才行。但看看窗外下得歇斯底里的雨,无论是自己出去吃还是让餐馆送餐都很不现实。想了一会,他想起来上周买的一大包方便面还剩下一袋,正好还有一个午餐肉罐头,可以煎一下,然后顺便又可以做个荷包蛋。嗯,完美,就这么办。
主任倒不是不会做饭,实际上他厨艺很不错,只是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根本没什么心情去考虑那些锅碗瓢盆。他妻子早几年去世了,儿子在C市工作了一段时间后也出国去了,留下主任当初给他买的这套房子。主任退休后就来到这里住下,已经快三个月了。平时一直都下馆子,周边餐馆的老板都和他成了面儿熟。尽管基金会的工作让他拥有了可观的财富,但他还是喜欢吃这些周副主任口中的“垃圾食品”。嘁,他懂什么。
主任打开了他的音箱,Eleni Karaindrou作的《Depart And Eternity Theme》响起,他长嘘了一口气,这个旋律太适合雨天了。伴着音乐,他开始着手准备晚餐。
很快,一锅热腾腾的方便面就端上了桌,里面卧着两个滑嫩的荷包蛋。主任又拿出一个盘子,盛上刚刚煎好的,还在吱吱作响的午餐肉。这是他从基金会离开时顺手牵羊的,口感要比市面上卖的好不少,可惜只剩这一罐了。音乐已经循环了两遍,此时正好落下最后一个音符。主任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生活中的这种巧合可以让幸福感瞬间激增。
他关掉音乐,打开电视机,一边吃“垃圾”美食一看看电视。主任一直认为这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如果是在雨天,那简直就是灵魂的升华。
“近日我市将连续发生强对流天气,气象部门已发出大风橙色预警,请各位居民……”
“失踪女孩在洛杉矶酒店被发现离奇身亡,曾在电梯里做出诡异动作……”
又是这种,这世道怎么了。他摇摇头夹起一片午餐肉准备吃。
“……遗体被发现于楼顶水塔,发现时已过数日,目前尚不知具体原因,当地警方正在积极调查……”
“……女孩名为 Elisa·林,数月前曾同父母前往 C 国祭祖。据悉,死者的妹妹也正在那时离奇失踪,至今毫无音讯。死者父母目前已从 C 国赶往洛杉矶……”
主任拿着筷子,发了一会儿呆。食物的香味、新闻的声音,都一概被他忽略。一会儿他又回过神,继续大口吃了起来。但他只想尽快吃完了事,丝毫没有任何享受的欲望了。
一切都太过熟悉,仅剩的那几个人,终于开始了吗?他想起了继任的副主任,此刻大概正在联系美国站点的人,试图把影响压到最低,就和他当初所做的事一样。
主任草草吃完,洗了锅,转身关闭了电视的电源。房间里一片寂静,唯有雨声,给他的思维添加了白噪音的底色。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进卧室,天才刚刚黑,但他此刻只想睡觉。
在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后,他一度极为不适。尤其到了晚上,当关灯以后,就感觉周身的黑光辐射着自己的皮肤,让他觉得自己的胳膊仿佛和暴露在阳光下一样灼热,又感觉这黑暗正在缓缓融化着自己的生命。这些幻觉使他有时根本无法睡眠,那是噩梦般的几个月。
后来他想明白了,这已经成了宇宙的常态。而整个地球生态,其实都是建立在黑暗存在的基础上的,更不用说人类这种仅仅十万年历史的新物种了。身为人类的自己就是黑暗环境下的产物,那为何还要去害怕黑暗呢,为何还要去追求百亿年前没有黑暗时的物种的生存状态呢?镌刻在我们基因里的信息,我们数千年的文明史,都是在死亡必将降临的基础上构建的,我们习惯了这一切,也只有这样,才是人类的文明。他想起前年玩过的一款游戏,里面王魂被神族瓜分走,留给人类的只有黑暗的灵魂。回过头想想,这位制作人一定是洞察到了什么。
所以他后来慢慢恢复了,想到梦境也是暗夜的产物,他的睡眠质量甚至比之前更好了。
放下思绪的主任现在就这么躺在柔软的床上,窗外是 C 市不夜的灯火,和漆黑一片的穹顶。他闭上了眼睛,一切就都陷入黑暗了。夜风透过窗户徐徐吹来,他能感觉到两种灯火的轻柔抚摸,像小时候母亲给他吟唱的摇篮曲。他感到很安宁。
毕竟,整个宇宙,也正在被如此温馨地抚摸和照耀着呢。
评论区
共 30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