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坐在督导室里等待接受内部调查,他把证件和权限钥匙端端正正地摆在一边的茶几上。林明的心里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这事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这时赵松走了进来,林明和他很熟,这个年轻人之前就在他们科工作:做事认真,为人热心。后来赵松被调去了督察科,他们也老能在单位食堂里碰上。
赵松在对面坐下:“老林,照例进行一下正式调查之前的询问流程。这个过程只有我一人参与,您在正式调查之前有什么想要提前说明的可以现在就告诉我。因为还没有进入正式调查阶段,您现在说的话我们只会当作参考不会记入正式的调查报告里,所以您不用太拘谨。当然,询问全程都会被录音录像。”他点亮面前的平板电脑,“林明,男,48岁,网络监察科科员,主要负责北区二级网络监察工作和一级、二级网络之间的应急接口的检查工作。”
林明等他把这些都说完,看着赵松抬起头,然后又等了几秒钟:“是我干的。”
“我知道我干了什么,小赵,就这么报上去吧,我全认。”
赵松没有动笔,他手里的卷宗页暗了下去:“老林,你知道你在承认的是一件什么性质的事情吗?这不是一句‘技术故障’或者‘操作失误’就能搪塞过去的,现在不光是我们、方方面面对这件事都非常重视!如果你……”
林明摆手打断了他:“自从网络监察科成立以来,我已经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二十年,这件事的严重性我比你清楚,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我也比你清楚。事情就是我做的,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赵松站起来又坐下去,看得出来他不愿意接受这个询问结果:“老林,你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老林回忆起那一夜自己借口加班一个人猫在机房深处,一边计算着在撤销节点物理隔离的那千分之一秒里可能引起的信息雪崩,一边照着图纸比对服务器阵列上那一根根一排排不同颜色的插线和接头。他将提前写好的程序通过监察员接口导入次一级系统,视线扫过原子钟的报时,距离那个他确定好的,从建科二十年数据中统计得出的,每日网络活跃度最低的时间点还有一分钟。他最后一次对好表,脱下“监察员头盔”并从工位上站起身,从眼前连接着数百个接头的导线中将那根编号“77620X55”的黄色导线轻轻引到自己手上,对准一个已经被他解开锁限的接口——凌晨三点三十四分五十二秒他把接头插进了接口。
程序在千分之一秒内运行完毕并强制触发了该接口的熔断保护。那一夜,北区所有戴着二级网络终端入睡的孩子都会在梦中听到一声杂音,那是混乱而庞大的一级网络试图冲破隔离限制入侵到这片处女地时发出的响亮嚎叫。当然,这声嚎叫在千分之一秒后就被人为地掐断了。
“但是我们现在根本没有办法统计,到底有多少未被追踪到的一级网络信息已经混入到二级网络中。”林明继续陈述着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这意味着,二级网络中已经存在着不可控的风险。我们甚至可以悲观地预测,在二级网络终端随处可得的现实情况下,犯罪分子可以通过那些有意被放入的信标锚定端口甚至是直接破解加密协议,这些都是有可能的。你的行为,是将在二级网络中接受教育的所有少年儿童置于在前所未有的危险之下,这是二级网络建成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这是非常不负责任的行为!”林明说着激动起来。
“大约是15个Gb的数据。”根据单个接入点的容量和网络传输的瞬时速度,林明计算过这个信息扰动的最大值,这里面还包括了他提前写好的大小为1Gb的自动运行程序包。
所以林明在完成计划之后并没有清除自己的操作记录,虽然在做计划准备的时候他就已经搞到了相关权限。在督察科的同事锁定他并赶到机房之前,林明一直在监视着二级网络内信息流动状态,并努力追踪每一个被强制植入了信标的外来数据包流向。赵松说的那种情况当然是有可能发生的,但是他已经尽力将这种可能降到了最低。
但是最低并不等于是零,这个道理他懂,也的确是他亲手将自己监管照料了二十年的二级网络暴露在了这个威胁之下。
“我老婆下个月就要生了。”赵松一愣,不知道老林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问这个。
林明记起小赵已经结婚,他吃过小赵的喜糖,也收到过喜帖,但是出了份子没去喝喜酒,因为要加班。
林小榕今年念高二,如花似玉一样的小姑娘,林明的掌上明珠。最近,林小榕班上开始流行一种游戏:不知道是哪里的哪个机灵鬼利用二级网络终端那点可怜的权限成功绕过了上位机的扫描机制,突破了终端之间的联系限制,让处于二级网络之间的任何两个终端用户之间都可以建立起稳定的通讯。
由于这种连接是利用“远程录播教学”这个子系统下的通讯协议建立起来的,并没有突破终端地址的加密算法,所以这个连接过程只能是终端与终端之间的随机匹配。孩子们私下里把这个游戏称为“交笔友”。
“交笔友”是个非常古老的词,在林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流行过一阵子,他也曾通过杂志附录交过一个笔友,后来笔友的来信全给林明的父亲撕了。
当然,由于二级网络的特殊性,其用户中除了校方和上级监管机构外就只有在校学生,而年轻的孩子又渴望交朋友、渴望知道远方的事情——所以只要二级网络没有被一级网络污染,那么对待这种无伤大雅的“交友”活动任何人都是宽容的。
变化的起因是林明的妻子在参加过一次家长会之后,她忧心忡忡地对林明说:“老林,我听说榕榕班上有个孩子突然就不对了,精神分裂。”
当时林明没有就这个问题和自己太太继续讨论下去,但是第二天上班之后林明第一时间调查了一下这件事,与自己太太描述不同,张浩瀚同学罹患的不是精神分裂而是多重人格障碍。
作为早期互联网的延续,一级网络通过一百几十年叠床架屋式地发展,最终演化为了一团混沌不堪却又无法与人类社会分割的庞然巨物。如同一个从一开始就缺乏良好规划的城市,原本高效的信息公路如今已变成处处拥堵的信息停车场,原本铜墙铁壁似的信息堡垒如今也已是千疮百孔。为了短暂归避这些拥堵和漏洞,更多的“岔路”、“便道”、“隐秘通路”被建造出来,更多的“保险柜”、“隐藏点”被建造出来。在那些隐蔽的小道和永不见天日的隐藏点里,经年累月地积攒着人类社会中滋生出来的污垢,它们无时不刻地在窥觑着人类文明社会那脆弱的信息平衡。而随着技术的发展,越来越多的网络用户倾向于采用精神直联的方式与互联网进行接驳,那些混杂着混乱恶意的网络信息洪流无可避免地将对人类复杂却又原始的精神和意识造成影响。
当然,这种影响对一个精神稳定而健全的成年人来说是非常小的。世界卫生组织的调查报告中显示,人类社会并没有因为广泛使用精神直联技术而导致精神疾病的发病率出现明显上升;但世卫组织同时也作出警告,对于精神状态还处于发育阶段、稳定性较弱的青少年来说,在无准备、无保护的情况下直面一级网络是非常危险的行为。
孩子们被保护在二级网络中接受教育及训练以适应未来的生活。当代的教科书上是这么写的:“网络终端是科技和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而被发明出来感知信息流的‘新器官’,就像幼儿需要时间和引导去学习使用自己的视觉、听觉、触觉,未成年人也需要时间和科学的方法来学习并适应这一‘新器官’。”
张浩瀚罹患多重人格障碍这件事发生在林明负责的北区,林明把这件事写进报告里交了上去,一并把“交笔友”这件事也写了进去。但林明清楚,孤立事件并不能说明什么,上级顶多夸林明一句认真负责,可林明心里却非常不安,他隐约觉得其中有问题,有什么问题呢?
那一天,林明违背了自己和女儿之间的约定,他定向扫描了女儿的“交笔友”过程。
临时通讯协议的另一边,榕榕的那个“笔友”是一位生活在某海滨城市的中学女生。她们之间的连接已经建立起不短的时间了,两个人聊得非常熟络。
当林明截取这段信息的时候,林小榕正躺在床上和远方的朋友说着悄悄话。
“我想我活不了多久了。”最后那个女孩这么说,“是绝症。”
林明坐在机房里悲叹命运的不公,人类就是这么脆弱的生物,然后他终止了定向扫描。
几天里他一直在观察自己的女儿。在家的时候榕榕经常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其实林明很想和她就这个问题谈一谈,但他又不能这样做,否则榕榕就会知道自己的私生活正遭到父亲监视——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家庭教育方法。林明清楚地记得,当他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父母不允许林明给自己的屋子装锁并撬开他的日记本“检查”他的私生活,然后他们发现了那些信,他的父亲将信撕得粉碎,那个下午阳光惨白,他至今还记得当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屈辱。
可看着女儿的眉头越拧越紧,甚至对大发雷霆的父亲都无动于衷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要去那么做。
“我不想死。”那个女孩哭着说,带着信号不稳定的唦唦噪声。
“我知道一个办法,”那个女孩抽泣着,试探着,“这个办法能够让我重新获得生的希望,至少是,不会那么快死去。”
坐在机房里林明的脑袋嗡嗡直响,他想起一些社会上的流言蜚语,想起一些阴谋论的说法,那些想法不受控制地在林明的脑袋里起起落落。他不断告诫自己是一个受过专业教育和专业训练的专业人员,他不该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林明试图调取张浩瀚之前的通讯记录,可惜利用这种后门协议进行的信息传递有极强的不稳定性,除非在通讯的当时进行截取,否则这些短暂滞留在二级网络中的信息,很快就会变成无意义的信息碎片。他不知道张浩瀚在发病前经历了什么,也不清楚这件事与所谓的“意识转移”有没有关系,但这两件事放在一起让他感到恐惧,他甚至想冲去医院亲口问张浩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法律不允许他这么做。
林明又试图去破解那个“笔友“的网络地址并以此锁定她的真实地址,但就如赵松所说,这些信息都已被层层加密地保护起来,他不可能破解得出。
“这就是你的理由?”赵松在卷宗上重重点了几下,“就为了一件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事情?”
“不存在?”林明浑身发抖,“你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家伙懂个什么!你有孩子吗!你懂个屁!”
赵松咬咬牙:“我是不懂,但是老林,这件事明明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你可以向上级汇报并申请协同调查,你太冲动了!”
“我等不了!”林明腾一下站了起来,“那帮官老爷多拖一秒钟,我的孩子就有多一秒钟的危险!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生!我不知道那个女孩是谁她什么时候会死!我不知道榕榕什么时候会下定决心!”
于是在心惊胆战中筹划了一周之后,林明实施了他的计划。他以上位监察员的权限,从一级网络向二级网络发动攻击,那个小程序破坏了“笔友系统”所有临时链接、封堵住端口、粉碎了那些徘徊在二级网络后门中的通讯数据包——让“交笔友”永远地见鬼去吧!
“你以为你维护了正义?你以为你成了英雄?”等到情绪再度稳定,赵松眼神冰冷地看着林明。
“你以为,算了,是非与否,都得等到调查结束之后才能有个定论。”赵松关闭平板电脑,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看起来是那样的焦虑且无助,他已经有点可怜他了,“本次询问就到这里吧,调查期间你会被隔离起来,你家人那边我们会去通知。”
林明将已经垂到胸口的脑袋又抬起来:“能不能别告诉榕榕,我……”
赵松打断了他的话:“规矩你懂的,老赵,别让我们难做。”
在被隔离的一周时间里,不仅仅是督察科,林明还见过几位刑侦和网络安全科的警察同志。然后他就被通知隔离结束了,不过具体的调查结果还要等一等,所以林明暂被移交到本地拘留所。
“老林。”太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里面有啥缺的不方便的带话给我。”她看向榕榕,自从女儿知道林明的所作所为之后就再没有在家里说过话——说实在的这阵子她过得很焦虑,她联系过榕榕的班主任,她很怕榕榕在学校里状态会更糟,但她没有把林明的事告诉给校方,因为她害怕榕榕在学校里会被同学欺负。
她扯了扯女儿的手:“榕榕,告诉爸爸不要牵挂家里。”
林小榕本不想来,但是她不放心自己的母亲。现在她看着被隔离在那块玻璃后面的父亲——他低头回避着女儿的视线,她知道他现在一定非常后悔、非常内疚,可是那又如何。
她遭受到了背叛,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她觉得这个屈辱感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评论区
共 20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