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天气之子》终于在国内上映了。几天过去,网上涌现出大量影评文章,果然两极分化。相当大一部分都把矛头指向这部片子的瑕疵之处,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世界系”,什么“文本”、“反社会”之类。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满屏都写着四个字“跌落神坛”。
不论诚哥有没有上过神坛,不论这片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不堪,这当然是部不完美的电影,但这并不影响我喜欢这部片子。我并不打从剧情叙事角度来写影评,而是试图从我在片中看到的神话、民间信仰元素入手,谈一谈我认为本片的有趣之处,穿插一些我个人对部分情节的理解,做一些“误读”。
我之所以爱看新海诚的作品,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其对日本神话、民间信仰元素的精彩化用。网上转了一圈看压根没有人提,就写了这篇文章。
《你的名字。》是最明显不过的了,反复出现的红线,以及三叶居住的“糸守町”的名字,无不直接指向了源自中国的“牵红线”;透过一叶老奶奶之口道出的“产灵”、“御神体”、“彼岸”等日本神话名词无一不是推动剧情的关键要素;最后黄昏的“逢魔之刻”更是将全片推向最高潮。
而到了《天气之子》中,这种元素再一次大量出现,并且比前作更加精彩。
本文由我在bangumi上的一篇日志修改增补而来。
开篇我们便看见了阳光中废弃大楼屋顶的小神社。一般这种小神社都是原先就有,当那片地被划为建筑用地之后,就原封不动地移到建筑物的顶层。人们觉得拆了就会受到天罚。
实际上这么小的神社是不被称为神社或“社(やしろ)”的,因为规格不够。它们一般被称作“祠(ほこら)”,有时也叫小祠,或根据材质叫石祠等等。日本街头巷尾见到的那些神坛,都属于祠,但配有鸟居的并不多。
这个小祠的鸟居旁边放了两个茄子和黄瓜做的动物一样的东西,这叫做“精霊馬”,是日本盂兰盆节的习俗之一。维基百科盂兰盆节一条说道: 4本の麻幹あるいはマッチ棒、折った割り箸などを足に見立てて差し込み、馬、牛として仏壇まわりや精霊棚に供物とともに配する。きゅうりは足の速い馬に見立てられ、あの世から早く家に戻ってくるように、また、ナスは歩みの遅い牛に見立てられ、この世からあの世に帰るのが少しでも遅くなるように、また、供物を牛に乗せてあの世へ持ち帰ってもらうとの願いがそれぞれ込められている。
用四根麻秆或火柴棒、折断的一次性筷子等当作四足插上去,作为马、牛等和供物一起摆在佛坛周边或精灵棚中。黄瓜被当作跑得快的马,寓意希望(亡者)从彼世快快回家;而茄子代表行动迟缓的牛,寓意希望从现世回到彼世时稍稍慢些,另外也希望能够用牛把供品带回彼世。如此的各种愿望寄托在其中。
显然这是悼亡用的,并指出当时是故事开始一年前的盂兰盆节期间。这里专门给了一个镜头,我们可以清楚看到茄子和黄瓜都相当新鲜,说明不久前才有人来过。旁边还有辟邪用的纸垂(しで),就是通常挂在注连绳末端的那个。纸垂的折法根据地域不同有几种,这里是最常见的“吉田流”折法,形似闪电,也取闪电驱邪之意。我们看见,这里的纸垂是系在木棒上的,这就叫御幣或幣束,也属于供品。那么后面这块石头很可能就是简单的墓石了。
这个小祠的鸟居的形制并不典型,从木头的形状来看属于神明系鸟居。所谓“神明系”,简单来说就是受佛教和中国影响比较小的、设计简单的鸟居。与之相对的是“明神系”,有点像牌楼的都属于这一类。但神明系鸟居通常都是不上朱漆的,倒有些形似神明系的小规模鸟居上了朱漆,而它们祭祀的是后面要提到的稻荷神。鸟居象征神境与俗世的分界,阳菜和帆高穿过鸟居都发生了什么,大家也都知道了。
小小神社具体祭的什么神并不清楚,但有两种可能。帆高和夏美去采访的那个孙悟空(划掉)野泽雅子扮演的神棍说了一大串话,信息量很大。其中提到了一点,大概是说“晴女是由稻荷系自然灵凭依、雨女由龙神系自然灵凭依”。那么从这点看来,可能祭祀的是稻荷神,这是其中一种可能。从神明系鸟居来看,另一种可能是天照大神。“神明”在日语中常用来特指天照大神,主祭天照大神的神社也多称为“神明神社”。最具代表性的神明系鸟居便是祭祀天照大神的伊势神宫鸟居。
那么这么一栋废弃大楼上的小小神社前面居然有新上的供品,谁没事儿会来呢?我猜测是圭介。圭介的妻子明日香很可能是上一任晴女,最后根本不是死于车祸,而也是成为人柱消失了,而圭介由于“常识”限制并未能到达彼岸救回明日香。也或许圭介并不知道妻子是晴女,但他应该至少有这个感觉。所以圭介内心一直在挣扎,搞起了介绍超自然现象的小报文章,一边声称不相信这些东西却又在盂兰盆节到亡妻变成晴女的地方祈求她归来。故事后期也知道帆高会出现在废弃大楼,因为经历和自己如出一辙。
要注意的是,老神棍所说的“稻荷系”与“龙神系”指的是自然灵的分类,和后面又说的“稻荷系的人”与“龙神系的人”是不同的概念,后者是占卜上的概念。但两者出于同源,都是大正年间欧美的唯灵论(spiritualism,日译“心霊主義”)传入日本后和神道教结合产生的概念,属于当时的日本新宗教观念,并不存在于传统神道之中。这种观念把自然中的灵体分成稻荷系、龙神系、辩天系、天狗系等几类,和神道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可以划入民间信仰的范畴。人们相信自然灵也有影响天气的能力,能够呼风唤雨的高级自然灵甚至可以称为神了。
传统神道中稻荷神,最初指的是食物之神,如宇迦之御魂神、御食津神、保食神等,他们也是多数稻荷神社的主祭神,尤其是在伏见稻荷神社成为全日本稻荷信仰的大本营之后,宇迦之御魂神和稻荷神几乎画上了等号。但“稻荷信仰”的范畴则复杂一些,它吸收了民间信仰和佛教元素,经过长期发展,到江户时代变成了东日本最流行的信仰之一。稻荷神也从原先的食物神变成了万能的祈求对象,民间甚至可能都不太知道几位食物神的原名,而统称为“お稲荷様”、“稲荷大明神”。能向稻荷神求天晴大概是因为他是和农业生产息息相关的神。
龙神则是从中国引进的,和日本本土存在的蛇神信仰融合,影响力同样深远。比如日本神话中的水神淤伽美,便是最著名的龙神之一。相比于稻荷神,龙神才是真正掌管降雨的。
圭介和夏美去走访取材的时候去了气象神社。作为号称日本唯一与气象相关的神社,本身就小有名气。然而它和稻荷神与龙神却都没关系,其主祭神是八意永琳,哦不,八意思兼神,传说他能掌控晴、阴、雨、雪、雷、风、霜、雾八种天气现象。而其实这个神社历史并不长,不到80年时间而已,原先是位于日本陆军气象部的(等等,你观测气象也要靠求神?),战后取消国家神道之后迁到了现址。目前其实位于东京杉并区的冰川神社境内,后来逐渐名气盖过了后者。老神主说的800年历史也其实是指冰川神社,相传始建于12世纪。而冰川神社的主祭神是须佐之男。
所谓气象神社是“唯一与天气相关的神社”,意思只是说它是唯一“主打”天气的神社,并不是说别的神社就不能祈求天气相关的东西了。而这个神社短短80年历史,名气也是战后才起来的,估计是冰川神社的营销策略。而在以往的历史中,八意思兼神大概从来也没当过天气之神,而是智慧之神。他最著名的事迹要属设计引出天岩户之中的天照大神,让世界重归光明。
片子专门给了一个神社中古画的镜头,画中云间穿行着鲸鱼和白龙。老神主解释说,这是古代天气巫女看到的景象。而阳菜被传送到天上的时候,我们也看见画面中有龙在云间穿行。这龙会不会是一切的“元凶”呢?阳菜会不会其实是给龙神的献祭呢?日语中除了词源是“神子”的“巫女(みこ)”一词,还有另一个范围更大一些的“巫/覡(かんなぎ)”,词源是“使神安定(神和ぎ)”。所以巫女既是神子(天气之子),又肩负令神安定下来的使命,甚至牺牲自己。所以老神主说,天气巫女的命运最终往往都很悲惨。而龙神又是雨神,或许天气巫女的最终宿命就是被献祭给龙神,然后让龙神安定下来。
毕竟,阳菜这个名字(ひな,Hina)就是雏人偶的意思啊。雏人偶作为神灵凭依的“形代(かたしろ)”,能够转移所有人的厄运,最终被放进河中流向大海。
我去日文维基搜了个“雨神”,结果发现日本神话里除了淤伽美神之外,主要有一男一女两柱:多伎比古命(たきひこのみこと)、弥都波能売神(みつはのめのかみ,《日本书记》记作“罔象女神”,读音相同)。 咦?たき(瀧)和みつは(三葉)?这是巧合么? 我赶紧去查,我果然火星了,已经有人发现了,还说是新海诚说的。但这篇文章有点问题,因文中说罔象女神的别名是瀬織津姫,此说有待考证。瀬織津姫有时是被当作天照大神的荒魂来祭祀的。 那么《天子》里面呢?我查维基的神名列表,找到这么个神:天夷鳥命(あめのひなどりのみこと)。而“天之/天”这个前缀是也可以写作“あまの”的。于是前五个音就变成了あまのひな(天野陽菜)。本来我也觉得太牵强,只是巧合,但天夷鳥命有个别名,叫天日照命。此神乃天照大神的孙子,具有太阳神,或者说日照之神的神格。 而帆高(ほだか)则容易让人联想到穗高(ほたか)山(长野县)的穂高見神(ほたかみのかみ),是海神綿津見之子,海人一族的始祖,也是海神。但这神没什么事迹可考。BTW,其实须佐之男也是海神,很多人都忽略了这点。三贵子出生后,伊邪那岐让天照大神掌管高天原、月读掌管夜之食国、须佐之男掌管苍海原(《古事记·神代五》)。
我看到了一个日本博主用日本神话的情节去比对,很有意思。他认为这个故事和三贵子的故事有几分相似:帆高相当于须佐之男,圭介与妻子明日香相当于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阳菜则既有天照大神的部分又有伊邪那美的部分。 伊邪那岐想念亡妻,前往黄泉之国,却因感到黄泉的污秽而没能带回妻子。 须佐之男对伊邪那美的想念和执着惹怒了伊邪那岐,后者赶走了前者。 由于须佐之男的任性,天照大神隐身于天岩户中,整个世界归于黑暗。
这位博主借鉴了印度神话的观点,伊邪那美和天照大神都是关乎世界安定的“维持神”。把伊邪那美从黄泉之国带出、让天照大神离开太阳神的位子,都是要出事儿的。而须佐之男则是破坏之神。帆高带走阳菜,阳菜脖子上的项圈断开,回归为一个普通的女孩。从此,世界秩序被破坏,新的秩序被建立,开始了新的世界循环。
我想补充一点。神话中,天照大神并不是须佐之男的妻子而是姐姐(姐要素又出现了)。但须佐之男后来的妻子,奇稻田姬,是一位为了安稳而差点被献祭(给八岐大蛇)的女子。须佐之男斩杀了八岐大蛇,娶了奇稻田姬为妻,留在了出云国的须贺之地(咦?)。
须佐之男与八岐大蛇的故事是典型的“珀尔修斯·安德洛墨达型神话”,也就是斩杀凶恶的龙蛇怪、救出被当作祭品的心爱女性。从某一方面来看,《天子》的后半段是不是也有点这个意思?只不过这回帆高没有杀掉恶龙(或者说杀不掉),而是选择与恶龙共存。就算恶龙来肆虐,只要有心爱的女孩在,就能想办法同恶龙对抗下去。
这是我看完电影回家后打开播放器,听《东方风神录》中洩矢诹访子的主题曲《明日ハレの日、ケの昨日》时,回想起《天子》中阴雨不断的东京和短暂的晴天,而想到的。
所谓ハレ(Hare)和ケ(Ke),是日本人传统的世界观之一,柳田国男(民俗学家与《远野物语》的作者)将它带到了人们的视野中。这两个词一般是不用汉字表记的,非要写的话可以写成“晴れ”与“褻”。要一言以蔽之,ハレ就是“非日常”,ケ就是“日常”。其实这就是很多人口中常讲的日常与非日常之对立的来源。
もともとハレとは、折り目・節目を指す概念である。ハレの語源は「晴れ」であり、「晴れの舞台」(=生涯に一度ほどの大事な場面)、「晴れ着」(=折り目・節目の儀礼で着用する衣服)などの言い回しで使用されている。これに対し普段着を「ケ着」と言ったが明治以降から言葉として使用されなくなった。また、現代では単に天気が良いことを「晴れ」というが、江戸時代まで遡ると、長雨が続いた後に天気が回復し、晴れ間がさしたような節目に当たる日についてのみ「晴れ」と記した記録がある。 1603年にイエズス会が刊行した『日葡辞書』には、「ハレ」は「Fare」と表記され、「表立ったこと、または、人々がたくさん集まった所」と説明され、「ケ」は「Qe」と表記され、「普通の、または、日常の(もの)」と説明されている。
原本所谓“ハレ”指的是仪式典礼、重大场合之类的概念。ハレ语源是“晴れ”,用于“晴れの舞台”(几乎一生一次的重要场面)、“晴れ着”(仪式典礼等重要场合穿着的衣服)等表达中。与之相对的,平时穿着的衣服曾经被称为“ケ着”,但明治之后不再使用这个词了。另外,在现代,只要天气好就叫“晴れ”,但回到江户时代的话,据记载,只有长时间持续的降雨后天气回复、短暂放晴的时候被称为“晴れ”。 1603年由耶稣会刊行的《日葡辞书》中,“ハレ”被表记为“Fare”,解释为“为人所知,又指人们大量聚集的场所”;而“ケ”被表记为“Qe”,解释为“普通的,或是日常的(事物)”。
那么ハレ和“晴天”确实是密切相关了,尤其是江户时代只把长时间大雨后天气回复,天暂时放晴的时候称作“晴れ”,和现代把凡是好天气都叫“晴れ”不同。
那么我们回想一下《天子》中预约晴女服务的都是什么场合: 举办大型室外售卖活动。抚养权被剥夺的父亲和女儿相见。盂兰盆节祭奠亡魂。盛大的烟火大会。等等。
可以说任何一个都是对于委托人来说重要无比的“非日常”、ハレ,而短暂的晴天和始终阴雨连绵的东京形成鲜明对比。大雨连绵就是ケ,在风雨中相互扶持,就是日常。
所以最后帆高的选择可以理解为:与其要没有你的非日常(ハレ),我更想要有你在的日常(ケ)。所以圭介和立花奶奶也跟帆高说,别以为你改变了世界,就算改变了也不必为淹掉东京而道歉,因为世界本来就是这样(ケ、大雨连绵),晴天(ハレ)是短暂的。
于是我又想到,某部讲述对抗无聊日常的片,片尾曲标题《晴天好心情(ハレ晴レユカイ)》是不是就是指对非日常的向往,ハルヒ其实不是“春日”而是“晴日”。ハルヒ走进阿虚的人生,就像阳菜(阳光)走进帆高的人生,都是一束晴天的阳光。但就算SOS团经历了无数非日常的冒险,他们度过的最重要的时光,仍然是普普通通的每一天,都要回归日常。
帆高厌倦了岛上的日常生活,某天他看阴云中一束阳光(ハレ)。他追寻阳光来到东京,在那里的是阳菜。最后他找到了新的日常,因为每一天的日常才是加深羁绊(きずな,“羁绊”这个翻译并不好)的时光,为此他不惜牺牲所有人的非日常。所以立花奶奶说,你不用道歉,这就是自然(ケ)啊。
这篇文章我写得比较快,难免其中有一些错误和表达不太好的地方。
影片中一定也还有许多我忽略的细节,我也打算近期再看二刷,再从头到尾仔细看一遍。
这是一部不完美的片子,但我喜欢。发现影片中各种元素的过程就是随主角们在新海诚描画的东京穿行,这种乐趣就像是玩《只狼》时随着狼在苇名国穿行,从一个个物件入手推测出整个背景故事的乐趣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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