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南方车站的聚会》,在被惊艳的同时也留给我了一些疑问和更深入理解电影的兴趣。我把目光指向了刁亦男导演,要是能向他提问该多好,于是我翻看了导演在戛纳、纽约电影节对这部电影的访谈,让我的疑问和兴趣都得到了圆满,也让这部电影的后劲愈发强烈。
我把访谈用文本记录了下来,对这些问答作了一些优化。对电影节上媒体对刁导问题进行了简化与整理,尽量把刁导演的原话原汁原味地还原,力图创造导演在回答读者问题的效果。那么,我们开始吧!(接下来文章内容的“我”是刁亦男导演,这也是他回答的原话,部分地方作了省略)
“我们在武汉拍,所以我们就要用武汉话,所有的群众演员、非职业演员、所有边边角角有对白的这些,除了在座的(指主要角色演员)都是武汉人,如果他们都说武汉话,这几位说普通话,那么我们这个电影的调性会非常奇怪,所以我要求我的演员们努力学武汉话,至少学得像个样子能与群众演员融为一体,同时他们学武汉话的过程也能找到进入角色的钥匙。”
“ 这个故事之所以发生在武汉,是因为我们这个电影里需要很多水面拍摄——湖水。在南方有这样湖水的地方,我原本以为很乐观容易找到,结果一找才发现其实非常难。我们想在广东拍这部戏,也想在银川拍,因为他们都是我们觉得可以找到湖水的城市,如果这样的话这几位都要说,粤语或者西北方言了(指主要角色演员)。但还好,他们没有找到这样的景色,武汉是中国的百湖之城,湖北是千湖之省份,所以在看景两天,我们就决定在这里拍摄,它就是因为湖水特别丰富。湖水和城中村的关系也有,武汉本身体量也很大,城市给你的创作空间与样貌非常多。 ”
“我选的演员可能不是从一个现实主义的角度出发,比如胡歌他一定要长得像一个悍匪或者我们先入为主的说概念上的悍匪,我可能从演员气质出发让他去演,他演的这个角色就是悍匪,扮演的同时就证明了他的存在。(这段颇有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对演员的解读——“荒谬的人”的味道)比如影史上也有张国荣这样的偶像,他也不会妨碍和王家卫导演或者任何一个作者导演的合作,或者说阿兰.德龙这样的会和新浪潮导演合作,拍出非常严肃的电影,我选演员的视角应该更开阔。”
“我认为胡歌作为一个演员,他非常有特别的气质。忧郁,形象也非常俊朗。他是一张非常透明的纸,可以让他的肢体动作,去填补心理的、情绪化的所有的语言。他所有的语言都是通过他的肢体语言传达出来。这是胡歌特别擅长的……我们还在外面讨论卓别林和基顿,那么胡歌是卓别林还是基顿呢?最后我们觉得他是基顿。因为基顿的表演是纯粹依靠肢体,依靠动作来传达情绪解释剧情。而卓别林是靠剧情,依靠意义与环境。 所有的表演都遵循着这样一个精神“人是它所有行动的总和”,他想什么、说什么并不重要。因为我觉得存在是先于本质的(看来导演对存在主义非常有兴趣),到结尾他成为了自己,完成了他的人生,但是通过他的行动。”
“黑色电影是一种很风格化的类型片,同时他有很强的戏剧性,当你把戏剧性和风格化融合在一起的时候就容易拍出好看又有作者表达的电影。在中国社会发展的今天,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他都给我创作黑色电影提供了土壤。”
“摄影是我第一部片的摄影,一直合作到现在,有17年,彼此都非常的熟系和了解,我的剧本写出来也都先让他看,所以在一些沟通与审美趣味上我们不必费很多精力,主要是怎么实施怎么呈现,可以说我是他的左眼,他是我的右眼,他也会提醒我这场戏的表演,我也关心摄影,相辅相成,都是一些正向的向前发展的。”
“...至于你说的夜,这个逃犯这个一定是在夜里像动物一样被围捕,被追猎,他白天不会出来,所以我85%的夜景都是根据剧情要求拍摄。夜也有它的魅力,它就像一个滤镜,一层纱。把白天看到那些纵深的,那些写实的东西过滤掉,所以你看上去它更像一个舞台,像一个抽象空间,像一个纯粹的反应时间流逝的空间,这就是夜给我技术的、心理的、审美的一个保障。
“ 如果在黑夜在夜晚,当你看不见的时候。声音非常重要,你就要靠你的耳朵去感知周围,声音就是空间…声音最重要的一个是叙事的,一个是气氛的,在很多段落里我运用了大量的传统音乐,比如像笙、筝、竖琴、包括一些京剧的音乐也都是结合那样的一种舞台感,提供到空间里。”“胡歌最后唱了一首歌,我们一直在犹豫到底用不用这首歌,直到最后我们决定好!用吧!录音师在门口等到凌晨五点…然后我觉得那首歌是他们终于聚会了,在一起了。 ”
“因为这些人都是我们日常的认为的法外之徒我们认为他们是社会的渣滓,但我始终认为越是黑暗的人身上越是有一些,明亮的光,能让你感受到。就像主人公它开始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被生活抛弃,逃避生活,逃避自己的人生,逃避自己的家庭妻子和孩子。可当这个无情的世界让他的命运突然转变,要面对死亡时,他突然有了机会,想要改变自己,想要报复这个命运,他开始有了存在感。”
“他面临的好像是个哲学问题,我们怎样死,其实我们大家生下来面对这个问题都是公平的,死亡是一种美学,他去执行了。他否定了死亡,通过了自己的行动,经历了各种困顿,精神的不安和诱惑,它通过各种通过自己行为改变了自己的存在,找到了自己的属性,挽救了他自己的人生,所有这些都东西都是觊觎到对他自己背叛的生活的重新回归。”
“ 是微妙而复杂的,怎么处理这样的关系,我想我理解的他们两个人,在这样的强大的压力下面,始终是两个孤单的灵魂,这两个孤单的灵魂始终没用明言来表达这样的问候,但他们用行动让我们感受到,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情愫,所以我理解的这样的一种关系也是很有味道和迷人的,我不希望用直白的语言来传递自己的情绪,如果那样的话,这也不符合这个电影情境。”
“首先我觉得这个电影不要太闷,这不是博物馆电影。电影是给观众看的,同时也要有作者自己的表达与诉求。但要这样来说,对创作者来说是很难的。我一边要想希区柯克一边要想雷诺阿和侯孝贤,它是一个混合多种元素的,在你身体里酿造的过程,比如葡萄酒,开始是葡萄最后如果还是葡萄它就没有意思了。所以这个过程就是把你的经验,直接经验,间接经验,和你的想象力混杂在一起,不停酿造的过程,所以最后留下好的气味和口感就可以了。”关于电影的主旨与积极含义:“我的电影不会刻意设定一个主题,给观众先入为主的中心思想,我的电影是把我感兴趣的事实有机地罗列在一起,然后让他们获得属于他们每一个人的体验,关于传递的积极意义,我想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困境,我的人物、主人公,他们也都有自己的困境,但他们通过冒险、通过牺牲、通过抵抗,获得了尊严和自由,这是指引我们生活的动力 。”
最后这个问题我觉得特别有意义所以我直接把问题与回答列出:
Q:有观众觉得这个电影和中国当下离的比较远,我自己觉得这些人发生的这些事,是发生在真空的感觉,我不知道是你有意为之吗?
A:“其实生活当中,我们有乌托邦的概念,在这个电影里我想表示的是有关我们生活之间,神秘的恐惧的之外的一个异托邦,这个异托邦是通过城中村、酒馆,那些灰色交易的场所呈现的空间。在我们内心也有异托邦,它可能是我内心的关于自我的投射,在这个电影上,另外,你看到的这些景观都是非常真实的,这个故事来源于生活中一个真实的事件,包括那些小偷一起开会,这都是真实的,我不知道?可能我们没有拍摄都市生活,所以离它的感受比较远。
“但是我想它传达的内在的精神,传达的一个人的自我拯救的力度,和他的愿望,我希望能够被更多的中国观众捕捉到,因为这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价值观,伦理,道义。在社会高速发展的今天,我们正在失去这样的观念,而我们应该把它放在前所未有重要的位置。”
最后我想谈我的一些想法,观影后我看到一些评价觉得这是“ 一场谄媚的聚会”, 说是在影片中堆砌大量所谓的东方奇观,完全是对外国观众的讨好,没对情节的推进与塑造人物形象起到一点作用。我认为这种评价是一种彻底的“误解”。
用导演在某次观影团映后分享的一段话“可能大家多数看的是好莱坞的片和常规商业片,他们的设定是没有废话,所有的都是为情节服务,而我们这个片不一样,除了想给观众看到一个故事以外,还想展现一个周边连带出来的一个世界。” 电影聚焦了一个黑暗的城中村生态系统,甚至都有《罪恶之城》的味道,但又是极为真实现实的可考据的,在电影中黄觉那场厂房里的戏,我一眼就看得出是一个制衣的厂,为什么我能一眼辨识出?因为我在现实中几乎见过完全相同景象——烫台、墙上挂着的牛皮纸版型,甚至是楼上的缝纫机声都和现实高度吻合。如果把这般用心归为谄媚,也太可惜了。这篇文章我也想通过让读者通过对电影更进一步了解,化解这种“误解”。
这是一部处处反映导演对现代种种社会表征的洞察的电影,黑暗的躯体下是深沉的人文关怀,于我来说这是华语片另一个维度的希望。谢谢!刁亦男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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