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我在西班牙与法国边境处一座叫做圣克里索的小镇已经居住了六年,避开巴塞罗那熙攘的人潮与避无可避的烦闷社交,全心投入在自己关于罗曼时期建筑遗址的研究工作中。在那个突如其来的造访之前,除了递送资料的邮差与料理起居的房东太太,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与谁交谈超过一分钟,并且在我正在撰写的《晚期罗曼艺术装饰考》完成前打算一直保持隐居。
来访者是我曾在巴塞罗那大学艺术史与考古系任教时的同事:克劳迪娅 • 费尔南德斯。她是个好人,可惜天资欠佳,致力于研究中世纪艺术图像学但没有收获任何成果——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我们曾经一同参加过加泰罗尼亚中世纪艺术研究组,去过南欧与中欧的很多地方做研究,最终东拼西凑地编写了一篇名为《加泰罗尼亚地区中世纪艺术的图像与符号学指南》的小书。
离开学院后,我与克劳迪娅罕有联络。大约两年前,我曾不抱希望地用邮件请她帮我找一本十九世纪关于罗曼时期雕塑艺术的刻版书。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书的扫描,一起寄来的还有书信。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信的末尾留有长达半页的寒暄,关于她希望来看望我云云。我以为那不过是说说,那时她凭借不懈的努力终于升任学院中世纪部门的主管,根本无暇来这种人迹罕至的乡下小镇,但没想到两年后她真的来了,还带了一个坏消息。
克劳迪娅是与家人一同前往安道尔滑雪,顺路来这座比利牛斯山东麓的小镇探望我,我不得不对她的心意表示感激,说些久未联络深感不安之类的客套话。我当然并不喜欢被打扰,但我的确也没有料到她对我的关心。
克劳迪娅的外表看上去几乎没有变化,面露无害微笑的本领尤甚于前,我请她喝了一杯圣克里索特产的山羊奶,然后听她说我走后学院发生的变化、同事的奇闻、学生中的怪胎云云。大部分我都不感兴趣,甚至让我觉得啰嗦,只有两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第一件事是:前任艺术史与考古系的主任哈维尔•多梅内克辞职了。他是全世界范围内研究中世纪宗教艺术的绝对权威,八十年代初几乎成为所有艺术史学者的偶像,在我罕有的、钦佩的人中他应当占有一席之地。但据克劳迪娅说,他去了博洛尼亚大学中世纪研究所。我庆幸他做了这个正确的决定——绝非我对巴塞罗那大学保有私怨,当然,巴塞罗那大学也很棒,只是他们似乎更适合唱诗。
“令人遗憾,但他配得上这一切,离开巴塞罗那大学对他是有好处的。没有别的意思,但毕竟意大利才是中世纪的中心。”我对克劳迪娅说。
另一件事是:伊莎贝拉•泽贝斯坦死了。她也是我的同事,曾经是多梅内克教授的助手,他们令人羡慕地发表过不少关于中世纪宗教艺术的论文著作,并且同样作为加泰罗尼亚中世纪艺术研究组的成员。在大多数人看来,她是个为人和蔼、性格开朗甚至不吝啬幽默的人,除了我——在我与伊莎贝拉之间发生过某些绝不愉快、亦或说不正常的经历,使我从那以后再也不能直视她的双眼。所以,当听到她的死讯时,我的背后不免升起一股寒意,陷入不安与沉默。
“你看上去很难过,亲爱的。”克劳迪娅说:“节哀顺变。”
我克制住紧张的情绪,听她细述事情的细节。克劳迪娅喝了一口山羊奶,皱了皱眉头,接着说:“圣周假期结束后,学生来办公室找我,他们说伊莎贝拉教授失踪了,无论如何也联系不上。我想那可能只是假期综合征的影响,睡过头或者宿醉,但是第二天她依然没有来上课。桑多瓦提出去她家里看看,接着......”
随着克劳迪娅的叙述,我的记忆缓缓复苏,那段难以置信的、耸人听闻的、宁愿它从未发生的经历浮现在我引以为傲的脑海中。渐渐地,克劳迪娅的说话声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清任何一个单词。我的思绪回到了八十年代末尾那个我不愿再想起的仲夏夜。那些毫无逻辑、凌乱无序的画面在我的眼前一帧又一帧出现。随后,我看见了那座罗曼式教堂外墙上的壁柱,看见了方形钟楼上齿牙状的腰际装潢,看见了半圆形门楣上那被毁损的天使浮雕。
最终,看到了那张陌生的面孔,来自我的同事伊莎贝拉。
1989年的暑假,法国艺术基金会与西班牙中世纪文物研究保管委员会合作成立的“加泰罗尼亚中世纪艺术研究组”奔赴西班牙东北部,在比利牛斯山脚下鳞次栉比的荒原地区进行了一次长达数月的调查活动。我们的目的是全面考察记录这一地区的罗曼式建筑遗存,对它们开展一系列系统的数据采集与研究。
活动的发起人正是哈维尔·多梅内克教授,小组一共八人,包括我、克劳迪娅、卢森堡历史研究所的历史学家切尔基、巴黎建筑研究院的胡赛·米纳雷斯,两个测量员、一位摄影师,以及伊莎贝拉•泽贝斯坦。我们的活动由于有政府协助,一直开展地非常顺利,几乎没有什么困难便跨越了比利牛斯山下的大部分地区,来到贝莫拉时才六个星期,行程却已经过半了。
贝莫拉小镇位于比利牛斯山山脉的东南边,曾经由阿拉贡王国统治。12世纪初,从伦巴第大区的曼托瓦和维罗纳来了不少意大利的传教士,随之而来的还有当时最负盛名的宗教建筑大师以及价值连城的手抄本。他们在这个区域建造了众多罗曼风格的修道院与教堂,研究组被安置于其中一座——圣玛丽亚修道院,但它只有早期作为一座罗曼风格建筑,后来被改造成哥特式。这里曾经是阿拉贡王国的宗教圣地,来自四面八方的神职人员与神话学家汇集于此,对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古典文献进行翻译、修订与散播。
凭借这一优势,贝莫拉修建了享誉欧洲的圣保罗修士藏书馆,传言里面藏有亚里士多德《诗学》的古希腊文手抄本,可惜13世纪的一场大火将这些古老的记忆统统烧毁。14世纪时又因为黑死病风靡欧洲,这里成为了一所真正的人间地狱。据统计当时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信徒在教会门口祈祷,但是上帝却没能拯救他们。几乎所有的居民都死于瘟疫,贝莫拉也从此萧条。因此,后来人们将这片区域称为被诅咒之地。再后来,西班牙内战的炮火彻底席卷了这里,大部分中世纪建筑都被毁于一旦,而我们的目的就是考察那些被人遗忘的漏网之鱼,再为他们写上几百页详细报告。
圣玛丽亚修道院有着不逊色于亚眠主教座堂的精美花窗,但是规模要小过三倍。得益于小教堂的安静,我起初睡得很好,但是两夜之后渐渐回复以往糟糕的状态,怎么也睡不安稳。大约是第三天的夜里我醒了很多回,做了不少短小又离奇的梦。在那之后的次日晚上,即便我早早服下安眠药,躺在地道的安道尔羊绒毯上,还是在凌晨三点被错综嘈杂的梦境惊醒,睡意全无。我努力了一会,发现无济于事,便蹑手蹑脚地下床,想去外面的山坡上散散心。
那晚的月光很亮,照得地面惨白,像是披上了一层白霜。虽然正值仲夏,天气炎热,但夜间从比利牛斯山麓吹来的冷风还是让我脊背发凉。整座小镇都在沉睡,除了偶尔传来的狗吠声听不到任何动静。这反倒使我感到安心,毕竟除了我以外,这个时候还有谁会在街上闲逛。
我穿过小镇的中心广场,来到一条颇为陡峭的窄路。路边是鳞次栉比的矮楼,有一些用水泥和红砖堵上了大门和窗户,看来已经无人居住。另一些则年久失修,墙皮脱落,门窗也不见了踪影,里面时不时传来像是猫的轻微狞叫,令我不寒而栗。我不由得加快脚步,想要尽快走出镇子,路上总感觉月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移动,大概也是猫吧。
不记得到底走了多久,我走出了镇子,打算爬上一座山丘。但它比我预料的要高得多,路也远没有想象中好走。大约爬了半个钟头,我停下休息,回望身后的小镇。这时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我发现原来已经离圣玛利亚修道院很远,仅仅能依稀地看见修道院里的那座多边形钟楼的轮廓。清冷的空气灌入鼻腔,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望向安静的城镇、一望无垠的荒野、远处起伏嶙峋的丘陵,它们使我的心情好多了。但是接下来,在明亮的月光之下,我发现坑坑洼洼的山路尽头、在那平缓的丘顶上露出一个塔尖,随着我加快脚步再登上一段,居然看见山顶上矗立着一座古老的罗曼教堂。
在这趟静夜的漫游前,我从未料到会在此刻遇到教堂,它激发了我极大的好奇。我几乎是奔跑着爬上山丘,眼前坐落着一座三中殿结构的、由大小均匀的石块堆砌的教堂。方形基座的钟楼与东面半圆形的后殿都说明它是一座标准的罗曼式建筑,大约是经过战火的洗礼,它一半的屋顶已经被炸毁,像一只巨口对着夜空;北面的钟楼则兀自矗立着,孤独地沐浴在月光中。
虽然颓唐的砖瓦显示教堂早已废弃,又身处无人的静夜中,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变得蹑手蹑脚,尽量减少动静。按照钟楼的方位,我最先来到教堂东侧,试图寻找后殿外墙上的装饰与浮雕推测它建造的年代与风格;再绕到北面查看那座方形基座的钟楼,它从来都是罗曼式教堂的标志特征。最后,在看了一大堆标志着早期罗曼式风格的盲拱、半壁柱、齿牙腰线与拱形窗之后,我走向西侧的正门,打算进入这座教堂一探究竟。
不出所料,大门已经被人搬走,只剩下半圆的门楣,我发现上面刻有一个不常见的凯勒符号,大约由希腊十字、字母P、X、S、符号α和ω以及八个绽放的花的图案组成。记忆中,我只在阿拉贡地区的一座教堂见过刻有字母S的凯勒符号——S意味着三位一体中的第三位成员——也就是圣灵。通常来说,这意味着后面的圣殿是上帝的 居所。在凯勒符号的两边各有一只天使,但它们的面部像是被人故意抹去,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轮廓,这种情况大多是异教徒干的。
VIVERE SI QVERIS QVI MORTIS LEGE TENERIS HVC SVPLICANDO VENI RENVENS FOMENTA VENENI COR VICIIS MVNDA PEREAS NE MORTE SECVNDA
活着便是屈服于死亡的法则,丢下那些有毒的食物,来这里恳求救赎吧。净化你心中的罪恶,以免遭受第二次死亡。
一般来说,教堂中刻印的文字多半来自《圣经》,都是些老掉牙的对话故事。这段文字我却从未读过,甚至有些令人敬畏。但这也更加使我确信,自己未曾在任何资料里见过这座教堂,也不曾听任何专家学者提起,我有可能是它的发现者。这个想法使我感到一种空前的兴奋与激动。
我迈开脚步踏进圣殿,屏住呼吸迎接扑面的黑暗。里面却并不像我预计的那么黑,月光从屋顶上的大洞倾泻进来,直射在祭坛前。我放缓脚步,用手电筒查看两边的墙壁,希望能从中找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发现。
随着我的观察,圣殿的结构呈现在我的眼前。主殿被两列圆柱形石柱划分为三个部分,石柱有一些直接从地面升起,另一些则矗立在简单的方形底座上。柱头的装饰参差不齐,既有略加简化的科斯林风格,也有颇具想象力、大约是个人创作的浮雕。这些浮雕造型奇特,令人印象深刻。其中一个雕刻了一只造型奇异的怪物,面前站立着一排赤身裸体、等待被吃掉的男女。
我缓缓穿过月光,走到大殿的尽头。然而这里除了一只生了锈的铁十字架以外,什么都没有。后殿的墙上依稀残留着大片并不显眼的壁画痕迹。我努力想看清楚它们,并且试着在想象中拼凑出原貌,但它破损的太厉害,仅仅能够看出大约围绕着中心的耶稣画有天使、狮子、公牛、老鹰等等,这些象征着四圣徒:马太、马克、路加与约翰。虽然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但我还是不免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考察仍在继续,顺着圣坛,我又绕到右侧的偏殿。这里一般用于存放宗教服装和器皿。像空荡荡的祭坛一样,偏殿可能早已被洗劫一空,什么也没有留下,但随着手电筒灯光的游弋,我在墙上看见一道笔直的阴影,原来是一道错位门。
一般来说,罗曼式教堂有修建地下圣殿的传统,入口往往就设在偏殿中。我顺着墙壁探进半个身子,用手电筒照了照一片漆黑的通道,在确认它的通畅、并且没有任何可疑的动物之后,兴奋而忐忑地走了进去。
通往地下的道路比预计要长得多,因此,我推断下面藏着一个极为宽敞的空间。我努力克服逼仄空间带来的压抑,大约走了上百级台阶,依然未能抵达尽头。就当我准备放弃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竟然隐隐约约地看到尽头有微弱的光线晃动。我揉了揉眼睛,想确认它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此时此刻,教堂的地下圣殿中怎么可能会有火光呢?
想到这里,我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不安,狭窄楼道带来的压迫感愈发强烈。但是好奇心很快胜过了恐惧。当我真正走进地下圣殿时,眼前的景象使我目顿口呆。它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出十倍,里面的装饰更是超越了我对地下圣殿的认知。与其说它是一座中世纪教堂的地下室,不如说它是一座比上面的主殿更为华丽宏伟的宫殿。地面由白、红、黑三色大理石砖铺成,上面的几何图案使我想到了古罗马的万神殿。雕刻着毛莨叶花式的古罗马立柱将空间一分为三,每一列都有八根粗壮的大理石柱。还有几座小型方尖碑。两边的通道上错乱摆放着形态迥异的巨大石像,它们来自不同的古代文明。我所能认出的只有斯芬克斯、荷鲁斯、阿努比斯、波塞冬、阿耳忒弥斯以及其他的一些古埃及与古希腊的神祗。更多的石像造型怪异,刻画着我闻所未闻的生物形象。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视觉经验,我甚至没有在任何地方同时看见这么多的古代神像,博物馆也没有。更为诡异的是,它们堆放在一起而毫不违和,每一尊的脸上似乎都流露出某种异乎寻常的神情——仿佛在期盼什么般。
最使我感到震惊、恐惧、因此而宁愿自己根本没有来到过这里的是:在地宫尽头的圣坛上,站立着一群身穿长袍的人们。而他们的中央竖立着一个巨大的金属十字架,上面还绑着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形。我惊呆了,惊慌失措地躲在一尊阿努比斯神像身后,借着摇曳的火光暗中观察,那个可怜人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他戴着圣荆棘头冠,瘦得几乎只剩下骨头。手心与脚掌乌黑,那应该是被鲜血浸透得太久。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于是小心翼翼地借着石像的阴影靠近了一点,终于看清了他脸上那无法言述的可怕表情。
恐怕只有亲眼见到地狱,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他的眼球暴涨、几乎要脱出眼眶;下颌张得极大,像是被人拧开,猩红的血液源源不断地从嘴里滴落,可能是被割掉了舌头。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地紧贴十字架,面容却偶尔抽动——那抽动极不寻常,比之痉挛,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从内部扯动他的皮肉,使我不禁想起了卡拉瓦乔的美杜莎,想起那些涌动的蛇头。
毫无疑问,我撞上了一场自己从未见过的祭祀,它很可能是禁忌的。我定了定神,目光移向圣坛四周,那里一共有九个蒙面人,身穿祭祀袍,脸上蒙着白布。我仔细观察:大多数人的祭祀袍是灰色的,像是粗布或者麻布,有些类似亚洲国家祭奠死人使用的孝服。只有其中一人与众不同,他应当是主祭,身穿紫色的、镶着玫瑰金边的祭祀袍,头戴一座金色冠冕,上面镶着鸡蛋大小的红色宝石。
主祭从怀中掏出一把镶金匕首,在那个可怜人身上刻出一个符咒,我看不清符咒的细节,但使我惊讶的是那人竟然始终没有动弹,只有面部抽动得更加猛烈,神情也因此变得扭曲,有些滑稽——更多的则是恐怖。
就在这时,旁边有人递来一只镶着宝石的金杯,主祭接过绕着圣坛走了整整一圈,洒下金杯中那古怪的液体,接着念出一段祭文,发音类似拉丁语却更加古怪。转眼间,圣坛周围燃起一圈火焰,火光在蓝色与紫色之间变化,映照得整个场景瑰丽而又诡异。
一股呛人的、如同尸臭的气味传来,令我几乎窒息。当我低下头紧紧捂住口鼻时,圣坛上传来可怕的低语,我听不清他们所念的祭文,只能勉强听见“光辉”、“支配”、“睡梦”等等词汇。但这祭文依然使我浑身颤栗,血液与思想仿佛都在此刻凝固。我能清楚地感到的是:我体内某种应当称为理智的成份在咒语一般的祭文中抽离。于此同时,那一圈变幻着蓝色、红色、紫色的古怪火焰越烧越旺,像拥有了生命一般涌上十字架,转眼间吞没了那张表情狰狞的面孔,旋即迸发出更加迷幻的、无法形容的奇异色彩。
祭文越来越急促、越来越低沉,我开始耳鸣,同时那股越来越强烈的恶臭仿佛沿着毛孔渗入我的躯体。喉咙里冲出一阵阵恶心,肠胃像触电一般翻滚不停。我拼命压抑住呕吐的欲望,紧紧掐住自己的脖子。忽然,主祭张开双臂,几乎是嘶哑着喉咙喊出一句难以描述的祭文,接着扯开蒙面的白布,露出一张虔诚而惨白的面孔,周围人纷纷效仿,白布被投入火中,火焰猛然升得更高,像海啸一般涌上十字架背后高耸的石壁。
我更愿意相信,之后我所看到的是因为吸入了古怪恶臭而产生的幻觉。那堵深埋地下但高耸笔直的石壁上,裂开一只巨大的眼睛。在它与石壁相接的地方覆盖着类似岩石而更像鳞片的凹凸表面,暗红的、如同肝脏的肉瓣随着一层透明的肉膜开合。在那之间,一只巨大的、惨白的眼球左右转动,眼白密布黄色的脉络,瞳孔则像黑洞一般、吞噬了我残存的所有理智,它的怪异与恐怖甚至让我感到崇高,那只巨眼仿佛拥有某种魔力。
最终令我绝望的是:紧接着几条触肢从大约是眼睑的位置中生出,上面长满了腐烂的肉芽,裹挟着黏滑的体液。它们伸缩着探入火焰之中,缠绕住十字架。即便我能够看清火焰中发生了什么,我也无法准确地描述。因为在触肢伸出之后,眼球便随之滴下不知名的液体,像痰液一样顺着石壁缓缓滑落。包括主祭在内的所有信徒都像野兽一般贪婪地伏在下方舔食,他们的吮吸声响彻整个地宫。
我再也无法忍受,只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呜咽,因为在那堆像野狗一般贪婪地舔食着痰液的信徒中,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张面孔,她来自我的同事——伊莎贝拉•泽贝斯坦。她失去理智的、眼球几乎整个翻起的贪婪表情令我终身难忘——她的的确确是那个下午才和我一同撰写纲目、记录文档的伊莎贝拉•泽贝斯坦。
一刻也不能等了,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逃出那座地狱般的圣殿,也不能准确地记述出,自己是怎么在那个漆黑的深夜跌跌撞撞奔跑不已。事后克劳迪娅告诉我,小组的成员直到第二天上午也没见到我回道修道院,最终在小镇的入口发现了昏睡不醒的我。
等我再度醒来的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我的衣服全部被汗水湿透。我还陆陆续续做了许多支离破碎的怪梦。包括伊莎贝拉•泽贝斯坦,长满触手的眼球,甚至还有早已过世的外祖父。克劳迪娅给我拿来食物和水,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却没有勇气将昨晚发生的一切告诉她,当然我也根本不指望她会相信,因为连我自己都不能确定那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地宫中我所看到的又究竟是什么。
第三天,我毫不犹豫地提前离开了贝莫拉,并且再也没有参与研究组的任何活动。之后一整年间,我都因为会反复梦到那个可怕的夜晚而被迫服用各种药物。秋天过后,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身上也长出那样恶心的、遍布腐烂肉芽的触手。最终我将这些写在一本日记中,交给我的心理医生,但他没有给我任何答复,而是直接为我申请了十二个月的休假。我偶尔问自己:是否应该去找到伊莎贝拉•泽贝斯坦,确认那晚所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梦还是幻觉,但巨大的恐惧阻挠着我,使我宁可永远也弄不明白。
第二年,我没有再回到学院,而是申请了一份研究基金从事个人研究。我先是游荡了欧洲的许多国家,冲淡那段不愉快的记忆,然后落脚在这座法国边境的小镇开始隐居生活,渐渐回归正常。我听说此后伊莎贝拉继续在巴塞罗那大学教书,一切风平浪静,但我始终忘不了那天夜里我所看见的那张贪婪的脸,偶尔想起仍令我不寒而栗。
我想,如果没有克劳迪娅的意外来访,可能我有机会就此忘记那个夜里发生的一切。但她走后,我再度陷入了多年前的焦虑与恐惧中,彻夜也无法入眠。我甚至想让那个笨手笨脚房东太太上来陪我说说话。
终于,最后我决定再去那个教堂看看,既然伊莎贝拉•泽贝斯坦已经死了,这件事应当有一个了结。
我沿着64号公路驱车,进入西班牙之后转A-2来到比利牛斯山脉,这里的交通相比七年前没有太大变化。当我到达贝莫拉时天色已晚,为保险起见,我在镇上住了一夜,当然也没怎么睡着,第二天中午才动身去那座山丘上的罗曼式小教堂。从镇上到教堂的路途较记忆中近一些,但我还是折腾到下午三点才爬上山丘,终于来到教堂门口。
教堂与六年前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可能是当年我离队后,研究组修复了这里。原本破损的穹顶被装上钢架与玻璃,周围的空地收拾得干净整洁,种植了树木,摆放了供游客休息的长椅——这里俨然成为了当地著名的景点。
我像当年那样由东向西转了一圈,游人不多,大部分坐在长椅上休息。等我走近圣殿时,看见长方形的祭坛上铺着崭新的白布,两边放着镀金烛台,生锈的十字架被修复一新,上面安置了一个新的、镀金的耶稣殉难像。我在耶稣像前简短地祷告,关于自己如今神经脆弱,再也经不起那夜一般的刺激,希望得到他的垂怜等等,然后走近一旁的侧殿,顺着错位门走入地下。
上帝保佑,狭窄的楼道里装了照明设备,楼梯也经过翻修,我再也不用摸黑穿过漫长的隧道。地下圣殿却有些不同,我总觉得比那夜自己所来到的要窄小。那些琳琅错综的神像依旧虎视眈眈地站立两旁,不过四周拉着展览线防止游人靠近,又被照射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不如原先古怪神秘。
我走到尽头,长条状的圣坛与我那夜所见到的一样,不过也铺着洁白的台布,摆放了镀金烛台,中央则矗立着一个银质十字架,大约只有半米高,上面也不见耶稣的影子。大抵上说,地宫的一切与我那个夜晚看见的并无二致。
唯一引起我注意的是:在地下圣殿一侧的墙壁上,描绘了一幅庞大的壁画。我想可能是那晚光线太过昏暗,所以自己没有发现。我紧走几步来到壁画面前,那是一幅17或者18世纪的湿壁画,描绘了中世纪常见的祭祀活动:对称的画面中,四周是哥特式的高大石柱、尖肋拱顶、玻璃花窗等等,中央放置着大理石祭坛,一群信徒围绕着祭坛祈祷。十字架上倒吊着一个男人,夸张有力的肌肉线条让人联想起米开朗基罗在西斯汀小堂里绘制的《最后的审判》。
这祭祀比我见到的差得远了,我心想。但随后发现了古怪。画面中带着尖帽、穿着黑白长袍的祭祀们共有八人,他们的神态各异,左侧的三人埋着头,似乎不敢直视十字架;中央的两人正手握念珠虔诚地祷告,而右侧正在认真注视着圣坛的三个人中,我又再度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我感到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自己从头到脚的血液刹那变得冰凉。我凑近观察最右侧的那张脸,她实在太像死去的伊莎贝拉•泽贝斯坦了。
无论真相是什么,她怎么会出现在18世纪的壁画中?我吓得不轻,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向后退去,一不留神摔坐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
正当我想要起身、下意识地抬起头时,我看见地宫的天顶上,一只巨大的眼睛注视着我,它也许是画的、也许是雕刻的、也许与那晚一样,将要从中伸出长满肉芽的触手。
但是,这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已经听不见教堂中一直播放的圣歌,听不见日光灯发出的嗡嗡声,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心跳以及一切声音。我的心仿佛消除了芥蒂,与恐惧融为一体,不,与世界融为一体。我再度嗅到那股恶臭的气味,而这一次它令我心旷神怡。
我发誓,我将要再度拥抱伊莎贝拉•泽贝斯坦,我要紧紧地搂住她的身体,与她一同吮吸那神圣的痰液,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与她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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