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见到了什么?
仿若一朵清波里羞赧的水莲花,或是一只自林间掠出的翠鸟,一个被黑纱、蕾丝缎带与银光所包覆的女孩儿。
她来自那终年笼雾的山坡酒庄,上面遍布着以她之名栽下的甜葡萄,她发间的凉意便糅着这雾气与果香;她的脚尖一探入这奢华舞宴里,她的美名与姿色便似入水翠鸟一般,倏地直钻进人们的心房——人人都记得她垂肩软发原本是檀木的乌色,现已被她用萃自果实的黯蓝遮掩,于暖黄灯下渲出一片深湖的反光;那发尾俏皮地打卷,轻快散开来,又若一抹漾在水里的蓝藻。
“宁珐妮娅,”她清甜声线如叮咚山泉,滴得你心里发渴,“我愿意你叫我小奥芙。”接着她随音乐转起手来,引你向上望,光影似蜜淌过少女的肌肤,凝在她纤纤细指尖端,你不禁一瞬间幻想它们如何曼舞于琴键与心弦上;而她小巧的指甲一个个涂成葱绿,向你彰显着少女独有的青涩和活力。
好一个年轻的生命!她随音律的下坠双臂一敛,抬眸向你送来邀舞的波光:你终于可以小心翼翼地挽住这位少女的手,目光拂过她的玉脂般光滑的前额,再到眼眸——她睫羽下的瞳眼蕴着一汪碧潭,清浅且诱人往里望。若不是交际礼仪不允这直勾勾探视的行为,你的魂儿怕是都要被摄进那永恒的清幽密境里去。
你与她随舞步节奏同时转身,视线挪移,从不同角度望向她那小巧鼻梁和唇瓣:它们所勾出弧度稍稍柔和了她眉目间的不测神秘感,在曼妙光辉间,愈映出她窈窕可人。
而她与你目光相叠时,总是回以柔柔一笑,大方得像个分你糖果的稚童;当她娇小身姿陡然贴近,袒露的一截手臂滑过你的衣料,摆出与你的舞姿相称的动作时,亦如飞鸟掠水那般自然。
直到一曲终歇,她轻盈而顽皮地后跳两步,提裙屈身向你行礼;但你鼻间清香还未飘远,你似乎也还没从她细腰旋转时银饰的闪光里回神。然而肌肉先于神志,当你也木讷地施以回礼后,心里只得叹息今夜无时光女神的垂青,没让你一切感受慢些再慢些。
你又向那丽影望去一眼——她已转向宴会的另一边,以盈盈点水的步伐渡过了舞池。她尽兴地接过随行管家手中的薄纱,给香肩披上一层晨雾朦胧,模糊了她外露的华光——却依然追上你的心尖,扰出一阵余颤。
“——瞧她眸间灵动的水光,绝不是在泪水涟涟;当她迎春风皓齿微露,为青春之神凡间再现!她乃水莲所幻的少女,又披着翠鸟的羽翼;她也是那伊阿得斯的亲眷,不沾陆上一点泥尘——一如她母亲那样!”
同僚得知你的经历半妒忌半吹捧,四字作她美名的赞词,八句作她容姿的颂诗,滔滔不绝——宁珐妮娅,不,小奥芙的倩影又浮现于你的思念中,被浓郁的人文之美所簇拥:
她那藏在舞鞋里的白嫩脚趾是如何亲吻清泉与草地的?她除了珍珠纱,还会不会披上小鹿皮与印花绸?那娇俏又不见外的言行,古典饰物与青春活力的协和,悄然幻出一只不息的翠鸟,一枝拨开那沉寂湖面、抽出柔苞的水莲花。
而你现在又见到了什么?晃动的好像是夜色又应该是湖面,随水波粼粼的月光晃得你心慌。但你已抓住了街巷中的传闻,欲与你不洁之念耦合——并向着祭坛奔来了。
“喔,清明的女士,你是来自几重天界,”你词不搭调地唱着,却是在诚心诚意祷颂,“为何我啊,在地狱与天堂的七次议会中都不曾听闻你的芳名?——如今我却在这世界的缝隙中,水光婉转中将你寻觅!…..”
你呼唤“深湖女士”的上位之名,只需随仪式献上三样祭品,你便能接纳人生作乐的最大幸福——像死者苏生,或拥有一个无暇的爱人。至少,白日里那位指点你的引路人,他那疑似近亲乱伦而导致的肿胀脸部上看不出任何值得你怀疑的神色,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噬咬过的手指在你掌心点了又点,仿佛画了个符文似的。
想到这个,你刚想低头借月色看看你的手,灵魂里的某种直感却被徒然震慑——
祂来了,祂来了——漩涡四起的湖面突然静止了;祂吞掉了最后一丝涟漪。
一切表面下实质的恶寒自下浮上,那个存在形体恍若巨物张开了嘴巴,也许确实是不明显的颌骨的轮廓——你有一种迷惑的放大感;一刹那你不知道自己是变成了只单薄的水蝇呢,还是祂的镜像在你面前乱成了一团。
——献上恐惧。你想。
祂欣然应允,将奇迹笼下来;你不知何时已身处遥远水面,而湖开始也不像湖,已经成为了一种压抑的颜色,失去了所有立体与物质规则的标准——尽管水从来都是不拘规矩的,但它好歹会被张力束缚着——可现在,你所视事物不再下降也不会上升,凝固在与夜同色的湖泊中;而你的魂也只能被囚在静止的肉块里,没法让皮肤发皱露出一丝神情。
——献上舌头。你又想。
祂终于能被你平凡的肉眼窥见一部分了;祂好苍白!而且祂究竟是朝你凸起,还是凹陷的呢?你能看到弯绕的尾巴,须腕,总之是一条摇动的东西,联结着心跳般的搏动和可溯的形状——港口拖网里的那些深海渔获才有的形状,祂的直观却古老得多,那些原始生物的演化应该都是以祂为摹本才对。祂渐渐从虚无中吐露而出,你隐约能在一片覆身的昏暗中看到祂披着浓稠流质涣散开来的纱,就像个把自己弯折的女人那般低垂着凝望你;但伴随着像是软管或者触须质感器物摩挲的黏声,你甚至都看不出祂是不是又对着你翻转了几下,因为你目光只能艰难地回以祂一部分的实质,毕竟只有月光从那个角度穿进来,点亮祂一身星河般的蜿蜒、鳍与瓣状物的聚合、无数张刺胞动物一般的噏动小嘴,亵渎得很!——可你的恐惧已献出去了罢。你只能感到无意义的神经残响般嗡嗡鼓动。
——啊,献上毕生所愿!直到,直到……
不!这不是你的想法,是一股恶毒的推动力一针扎进你灵魂里逼出来的,是无数湖中诡魅——滑溜溜的枝额虫、龙虱、洞螈这些帮凶嬉笑着撕咬你的耳朵,把这秽念从脑子里给强行扯出来的:你羞耻心里藏着那个舞宴上熠熠生辉的名字;一个原本可以质朴的求爱,却碍于世俗,导致你癫狂到要用传闻中畸形可厌的仪式来成真。
“我希望——”哦,冷静点。第一次许愿,你是会有些磕磕巴巴的。
而祂张开了臂膀——或者说从里面打开,吐露出内膜一片熠熠的石绿色,或者是你见过一种最冰凉的青,像要接纳你的祈愿那般拥抱你。你甚至以为祂要好好瞧瞧你僵硬得变形的脸蛋,不料你的脑海却被祂刺进一串讥诮的笑声,你的大脑都似乎都应声开了个孔洞,灌了风——祂开始愉悦地颤动起来,用人类的话来说,这位有悖常理构造的女士正乐得前仰后合,像是你闹出了个能打动宇宙彼端的笑话。——一条纤细的管虫代替祂的手臂游过来了;它热情而扭曲地挽住你的手,把你倏地拉住,缓缓转了起来:一上一下,前前后后,你活像个破木偶般狼狈又滑稽,被牵扯得半昏半醒的眩晕间,你终于没有灯光、旋律与当初搭在你肩膀的那只玉手也发觉了这节奏——
你每一个姿态,不就是你那夜随爱欲萌芽的一支舞动么?
祂每一次熟稔地、会心地贴合你摇晃身形的旋转,不就是——?……
“吱、吱吱……”你以为是一根琴弦突然在替谁哀鸣,结果却是只漆黑的水蝎——它直瞪着你,正被逗得哈哈大笑,接着所有的水族们都笑得开怀,它们翻滚,蹿跃,呕吐,以眷属的身份,大肆品尝着这个来之不易的人类笑话。
至于你呢?很快,没有非人类关心你怎么样了。即使你的家人疯了一样四处寻你,告示贴满了这个城镇的大街小巷,最终有人告诉他们在一个夜晚他看见你活活把自己溺死,他们也没能在这不见底的湖里找到你所谓的尸体。
如今你的名字已是你至亲咽下的一口苦灰。这三十年来诺大的房子里不允许提起你的名字,他们常常患得患失地来到据说是你身亡的湖边寻找,当然他们眼里的只有湖蓝冲刷的浅滩——哪怕你的哀嚎从那日起一直在掀起一阵涌浪,直冲至亲之人的脚下,希望能抓住他们的脚踝,让他们带你回去;但你的至亲们无动于衷,只是呆呆地,无声哭泣,然后迟钝地带着浸湿的裤脚去水淹不到的地方。于是你的呼救只能在卵石上最终拍得粉碎,溢出那些绝望质感的泡沫,再被引力——或者说被祂的呼唤给拉回湖中幽邃。但祂从来不阻止你重复这个过程。不过,那些湖中的眷属倒叽叽喳喳,捅破了你永不安生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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