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李是在塔楼餐厅(Restaurant Turm),1966年。她当时跟我的老朋友P.一起,P.是苏黎世诺伊马克剧院(Neumarkt-Theater)的喜剧演员。
李那时候18岁,即将从戏剧学校毕业,她简直太美了,我很少遇到向她那样清新、纯粹与真诚的女孩,她就像是从我最甜蜜的梦中走出一般。不过后来她告诉我,我给她的初次印象很滑稽,我过于想表现自己以至于让她误认为我是个同性恋。
后来李与P.还邀请我到他们位于赫林德马克特街8号(Rindermarkt 8)的家中。
能够更多地了解李我当然非常高兴,一周后我搬进了他们家,住进储藏室般的房间。这是一个非常浪漫的两居室的公寓,看起来像一个大阁楼,每个月房租50瑞郎。
这座房子本应该被拆除,房东也不怎么想维护它,所以在天气恶劣时就会有非常不愉快的结果——必须把锅碗瓢盆摆放在各处接漏雨,还得用塑料布把床罩着,以防床被完全浸透。另一个灾难就是随处可见的蟑螂,白天他们会躲在地板的缝隙中,一到晚上便爬得到处都是,甚至爬上墙,有时候还会掉到床上,只要打开灯,它们便四处逃窜。在杀虫剂的作用下,一些跑得慢的就会被我们踩碎,所以最后床四周都是又大又恶心的污渍。这公寓的厨房也不怎么样,地面上铺着大块的石砖,残缺的部分被食物残渣填满,这些破洞大得足以让我们陷进去,然而缺损的砖块全部都堆在房顶,用来压住遮漏洞的塑料布。这房子的唯一的奢侈品是一个四灶的老煤气炉,也难免漏气。
我们的厕所嵌在楼梯间,既没有灯也没有窗户,冲水阀坏了,马桶座也碎了,只能用来小便。使用时得用左脚顶着门借光,晚上我们就只好闭着眼瞄准了尿,姑娘们只能去周围的咖啡馆解决。
当我在那定居之后,用偷来的砖垒了一个壁墩,上面放一块泡沫床垫将就,其余的空间被我堆满了一卷卷的画纸和画材。
李与P.睡在大房间里一个坑坑洼洼的旧沙发上,房间里有一个暖炉,一张小桌和两把破旧的柳条扶手椅。我们就生活在那里,我也在那儿工作。
不管怎么说,因为有了低矮的天花板和小窗户,这件公寓还算有点魅力。
经常有名人来访,诸如彼得·汉德克(Peter Handke)、多丽丝·昆斯特曼(Doris Kunstmann)及阿曼(H.C. Artmann)等等,他们在这所古老的破屋里都感觉良好。P.做得一手好菜,他能用最便宜的食材变出最美味的佳肴。
聚会有时候会惊扰到邻居,这群老鸨妓女还有什么拳击手退休老汉经常来找麻烦,我们都私下解决问题,不想惊动警察。不过曾经有四个警察过来,劝解一个退休老人解除武装:斯坦尼,他住我们楼下,还是个喜剧演员,他把收音机开得太大,打扰到一位七十岁的老人,这位老人跟他母亲一起生活。最终,老人不得不自己去伸张正义,他用一把大斧敲开了斯坦尼的大门和卧室门,并威胁丹尼斯说如果不关掉收音机,他就把他的头敲得稀烂。这便是仅有的惊动警察的事件,平时我们都相安无事。
P.有一次出国长途旅行,我得以与美丽的李单独相处,意料之中的事就这样发生了:我们坠入爱河。这段关系总共维持了九年,直到李去世。
我逐渐学会去深沉地爱李,她拥有非凡的生命冲动,总想要短促且强烈的生活。她对接触到的任何新事物都充满热情,不过在意识到其名不副实时又会顿感失望。她那无比的纯洁与正义感只带来幻灭,把她拉入冷漠的深渊。
P.回来的时候我和李已经搬去了隔壁的大楼,我们的新公寓仍然在顶层,所以我们是从屋顶上搬家的。这座新房子比之前的更加残破,房间里没有暖气,我们不得不买两个煤炉,然后在睡觉的时候关闭以防煤气中毒。在某些冬季的早晨,气温甚至低于冰点,所以我总是感冒。
在那里,我终于能和心爱的人单独待在一起了。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一段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我那时候与安德烈亚斯·克里斯汀(Andréas Christen)一起为诺尔公司(Knoll International)设计家具。同时期我还专注于墨水素描,为了创作大尺幅作品,我自己探索出一种新技术,我用牙刷和小漏勺向坚固的纸面上泼甩墨水,然后用剃须刀刮掉那些明显的地方,我用这样的方法制作了《分娩机》(Gebär-maschine)以及《深洞》(Schächte)等作品。
李成功从戏剧学院毕业了,她开始在纽马克(Neumarkt)剧院工作,为了训练自己的声音和念白,她会给我读我喜欢的书。所以几乎在无意识中,我当时的创作受到了这些魔幻文学的影响,如同在梦中作画,我喜欢回忆那段幸福的时光。
不幸的是,那段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李后来受雇于圣加仑剧院(Theatre de St-Gall),我们租住的公寓在1969年夏天被拆毁,之后我便在费德格大街(Feldeggstrasse)租了一间小卧室,周末的时候我会去圣加仑看望李。
在我的朋友帕夏(Pascha)的建议下,我放弃了工业设计师的工作,决定以卖画为生。
我开始以油画颜料创作,并且花了比过去更多的时间来掌握这种技法。那时候我画了 《向贝克特致敬》(Hommage à S. Beckett)以及《通道》 (Passages)系列的最初几张。在圣加仑度过了两个漫长的演出季后,李又返回苏黎世工作,这次她搬进了E.B.家,E.B.跟她儿子住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也就是在她家,我遇到了一位非常重要的瑞士画家弗里德里希·库恩(Friedrich Kuhn),他1972年因肝硬化去世,死前也没有获得他应得的声誉。
1970年我继承了家族里一位叔叔的遗产,让我能在苏黎世附近购买一栋小房子。在安装了中央供暖系统以及一些简单装修之后,我和李搬了进去。我那时候才意识到,一个艺术家的工作室越完美,他的创作就越艰难。那里的第一年非常糟糕,有关浴室的噩梦一直缠着我,我的植物神经系统出现紊乱,浑身是病,当时我认为自己得了癌症。那时候真是太难熬了,《浴缸》的创作也没有丝毫让我得到缓释。
李也没有使我的生活变得轻松。有一天,她和她的雪铁龙2-CV一起消失了。她当时在巴登的凯勒剧院(Theatre Keller)工作,那天晚上她没有回来,之后的几天我也没有任何她的消息。我以为她开车在结冰的道路上发生了事故,翻进沟渠里,甚至四肢骨折。我在公路上来回寻找她的踪影,剧院的演出也停了。三天后,她终于从德国打来电话,说她迫切需要一次旅行,当然,有人陪伴她。从那时候起,李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我精神的承受力已经到达极限,我变得平静,甚至麻木。我开始以同志的关系与她相处,当她因为新的恋情而高兴时,我也为她感到高兴,就这样我们的同居生活也有显著改善。
在《通道》(Passages)系列丙烯作中,我先用铅笔勾勒,再用喷笔上色。在1970年到1972年间,我无法描绘出任何人类,脑子里全都是裸露的内部,狭窄无情的通道组成的金属监狱,其中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最终,在一个女友的促动下,我开始用喷笔创造新的体验,大量野生且巴洛克的怪物入侵了我的画作。我重新获得了健康与快乐,并竭尽所能发掘自己的潜意识。我把画作一张挨着一张地贴到墙上,直抵窗户。就这样一点点创造出一个圣殿空间,如同神话学家塞尔吉乌斯·格洛文(Sergius Golowin)曾经在报纸上预言过的那个一样。
李与玛格丽特·雷纳(Margrit Rainer)和鲁迪·沃尔特(Ruedi Walter)一起出演了《我的妻子,老板》( Mi Frau, dr Chef ),之后她花了一年时间在瑞士德语区的小村庄间旅行。我非常敬佩李可以将同一部戏演130回,然而我却无法重绘同一幅画。
突然间,她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生活,她有了一次机会与某人一起去旧金山旅行,并且永远脱离剧院。她还年轻,想享受生活,与我这般从早工作到晚的画家一起生活,不太适合她,她便对我说:永别了。然而一个月后,她又非常沮丧地回来了,她并没有在美国找到幸福,同时也太思念我。
为了重新唤起她对生活的热情,我尝试了许多,但最终均是徒劳。她说在我旁边什么也干不了,因为我什么都做得比她好,她甚至认为我为了自己的创作而攫取她的能量。我当时的处境真是太难了,我甚至不能停下自己的创作来帮助她!最终,我们发现了能使她重获生机的东西,史杜马哈施密德画廊(Galerie Stummer & Hubschmid)附近的一处门面正在寻租,那个空间非常适合作画廊,正好可以让李来经营,还能展出我的作品。
1974年秋天,李·托伯勒画廊(Galerie Li Tobler)就这样开业了,开幕展 “Manon,oder das lachsfarbene Boudoir” 大获成功。之后画廊还展出了沃尔特·菲佛(Walter Pfeiffer)和于尔根·克劳克(Jürgen Klauke)的作品,并通过主题展“鞋子”(Schuh-Werke)(展览的想法和灵感在一年后还被纽伦堡美术馆所采用)作为这一季的收尾。被邀请者要求穿着他们最喜欢的鞋子来参开幕酒会,而我则脚踏一双用新鲜面包做成的鞋子,我在现场还为自己的电影《吉格尔的死灵书》拍摄了那群怪诞的观众。
在这个艺术季之后,李回到昏昏欲睡的状态。1975年五旬节的星期一,她用左轮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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