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曼莎现在爬到了玫瑰园外的丘地上,从那里正好可以看到教堂的全貌。她向着约书亚走去,小家伙正站山茱萸树下,抬头盯着那些从树枝上垂下的,高低错落的红色果实。
“你在这儿。”萨曼莎踱步到他的身边,慢慢蹲下来,“我一直在找你。”
“我先在教堂里面转了一圈,”她轻轻地拉着约书亚的手,看起来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本以为你会在那附近。”
“我不想过去。”男孩瞥了一眼对方,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很快又抿紧了嘴唇。
他们头顶传来一声冬鹪鹩嘹亮的啼鸣,萨曼莎转过头凝望着教堂。那座铅灰色的陈旧建筑物坐落在这片山岭和城镇的交接位置,由一个主厅、四个偏厅,以及一对稍小的塔楼构成。正厅的花窗从外部看并不能称得上华美,外墙上镶嵌的乳色大理石贴面倒是相对繁复些,每隔两块方砖之间还有向内凹陷的装饰窗格,跨过层层叠起的拱顶,高耸的尖顶流向天际。向北眺望,则可以看到连绵的山脉在薄暮中影影绰绰的形体,以及山脚覆盖着宽阔落叶乔木的幽深密林。
而南面,道路上的一辆辆轿车宛如来回转动的流水线,将黑色着装的男女传送至教堂外的小径上。萨曼莎裹紧了自己浅褐色的大衣,她注意到人群里有几位熟悉的面孔,诸如律师事务所那位高瘦的所长,邮局里总是四处巡查的局长先生,以及在镇上相当显赫有名的几个世家大族的族长。萨曼莎看到普雷登斯家的遗孀站在十字架下方正对的立柱下,那位女士看上去精神极度萎靡,在别人的搀扶下勉强站立。
葬礼还未开始,已经有些吊唁者步入教堂内。不知为何,他们让萨曼莎想到了从扎破的渔网中蜂拥而出的金鱼。
“萨曼莎老师,”约书亚摇了摇她的手,“你不过去吗?”
葬礼并没有允许我参加。她刚想这么说,但顿时又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她见过那位现在躺在棺木中的死者,如果不算照片的话,应当是两次——第一次是在约书亚一年级的入学典礼上,这位沉稳的中年男子坐在倒数第二排,并且严词拒绝管理员“先生如果您往前面坐坐可以离您的孩子更近”的建议,理由是他马上有一场重要而紧急的会议,随时可能离开会场。他的固执和和近乎不讲道理的蛮横,很快引起了萨曼莎的注意,当时她正是约书亚的自然科学指导教师,她不由得对这个男人多看了几眼。
古斯塔夫先生有着对鹰一般的蓝绿色眼睛,金色的眉毛无论在什么情境下都维持着一种倒钩的扭曲状态,似乎宣示着坚不可摧的强硬态势。他的身材发达,手臂看上去相较于一般人更长,宽大的衬衣包裹着这幅魁梧的身材。他时不时用手指敲打着前面的椅背,喋喋不休地低声谩骂着这场浪费时间的多人聚会,并发誓以后不会再参加类似毫无意义的活动。
萨曼莎想,普雷登斯家族或许有着从不食言的良好传统,她之后再也没有看到约书亚的父亲出现在学校的任何一次活动中。除了普雷斯顿家的夫人偶尔出现过一两次之外,只有约书亚的姐姐和女管家出现在家庭开放日和圣诞节活动上。所幸约书亚和她们玩得非常愉快,一扫之前和父亲母亲相处时如坐针毡的不适,让萨曼莎感到些许安慰。
第二次见到古斯塔夫,则是她前往普雷登斯家作家访的时候。她记得那是复活节的前一天,来到这所密林中的老宅时,是女管家为她开的门,女管家在通报后表示家主已经外出视察旗下工厂,请教师晚些再来。但在萨曼莎转身离开时,女管家又将她叫住,她转身看到这名上了年纪的精干女子一边接听着室内座机,一边在回复电话时流露出唯唯诺诺的神情。随后又女管家又如同喜剧演员那样,立即挤弄出热忱的笑容邀请教师小姐前往待客厅稍作休息。
她们从花团锦簇的前院经过,途径一棵参天的松针树。这棵松树的树干足有三个成年人合抱那样粗壮,繁盛的松针在空气中飘散出细密的松香气味,似乎彰显着普雷登斯家族的悠久历史。萨曼莎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凸起的树根,跟着女管家进入前厅。
阳光似乎被突然斩断了——房间四面的窗户都紧紧地关闭着,厚重的酒红色窗帘将整面墙壁都严严实实地遮掩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非常淡的霉味,但这股气息很快被人工制作的香氛掩盖。萨曼莎花了些时间才适应房间内昏暗的光线,正对着大门的是一个悬挂在壁炉上的驯鹿头颅标本,动物浑浊的双眼正盯着所有经过大门来此的客人,而积灰的巨角昭示着它所经历的岁月。她感到些许不适,立刻移开了视线,转而去看灰色的墙纸上勾勒出漂亮的淡银色花纹,走廊上则悬挂着仿洛可可式风格的壁画,拐角处还摆放着一些长着尖角或者利齿的怪异摆设,天花板上垂下尖锐的水晶吊坠,萨曼莎屏住了呼吸,在她看来,这些装饰物的锋利程度不亚于匕首。
“小姐,请往这里走。”女管家悄无声音地出现在她的身后,萨曼莎险些叫出声来,或许是她脚下的地毯太过柔软和吸音,她这样安慰自己。
萨曼莎因为女管家这一句古怪的问题而皱紧了眉,但对方仿佛丝毫不感到自己冒犯了教师一般。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女管家竟然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但转瞬即逝。他们继续往前走,穿过了重重楼门,萨曼莎被引到了西北角上一个相对宽敞的房间里。在问过是否需要饮料后,女管家便关上门离开了这里。
我现在像是身处一个盒子中,萨曼莎对自己苦笑了一下,她坐在了茶几旁一张看起来稍新些的椅子上,开始打量四周的环境。这里和之前的房间有些不同,墙壁上悬挂的并非壁画,而是若干张人物肖像。肖像中有男有女,最古老的一张似乎还穿着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服装;其余几张似乎也是按照时间依次排列,而令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他们所有人那一双蓝绿色的深邃眼睛。
或许她刚才应该叫一杯咖啡,让女管家带来些生者的气息。萨曼莎站了起来,她在屋子里慢慢地踱着步子,酝酿着一会和约书亚的家人沟通的话题,她想和古斯塔夫先生聊聊约书亚在文学方面的才华,和数学方面的缺陷,或许家长可以多花些时间辅导他。地毯上有几点黑褐色的液体痕迹,似乎是很久之前留上的。正对着大门的一排书架上,摆放着不少厚重的草药学和神学的相关书籍,以及一些同样古怪的尖锐雕像;下方的一排则是些拉丁语文学的著作,萨曼莎对此并不感兴趣,她草草地浏览了一下,便回到了之前的那把椅子上。
这里的空气实在是闷得出奇,她暗暗想着,又向着四壁张望,这一次令这位自然科学老师有些经验的是,她发现那些壁画的眼神变了——刚才,她记得进门时这些壁画的眼神都空洞地直视前方,而现在,所有人的眼神似乎都盯着自己。不论男女,所有瞳孔都死死地看着他,那鹰一样的眼神像是打量猎物一般将她的头颅、四肢、躯干,以及皮肤、肌肉、血液、神经和骨骼都窥探个遍,她一边哆嗦一边转过头,背后,那个伊丽莎白装饰的男人正眯着眼看着她,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她听到耳畔有窸窸窣窣的,细小的低语,先是如同一个人默默的嘟囔,很快又变成了两三个人之间的窃窃私语,而话语的内容,令她毛骨悚然的是——那似乎是在谈论她。
萨曼莎颤抖地走到门口,她浑身都在冒出冷汗,而似乎是在焦虑和恐惧之中,她竟握不住那把手,那铁制的光滑的把手,像是一条从水中钻出的鳗鱼,浑身上下遍布着让人无法用力抓取的黏液。
就在萨曼莎几乎晕厥过去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教师定了定神,她看到眼前的这位金发女子的身影握住了她的手,“你还好吗,萨曼莎老师。”
这位少女看上去十六或者十七岁,萨曼莎稍稍镇静了些,她想起这位是约书亚的姐姐,伊丽莎白·普雷登斯。
“抱歉,可能是有些缺氧,”教师也恢复了神色,带着歉意笑了笑,“或者是低血糖。”
伊丽莎白也笑了一下,她示意萨曼莎跟着她。萨曼莎整理着呼吸,伊丽莎白关上了她身后的门——她隐约听到身后那些壁画低声的惊呼。
“萨曼莎老师,约书亚很喜欢你的那些课,”伊丽莎白的声音那么轻,听起来像是一团柔软的云朵,“他每次回来,都会和我说在课上学到的有意思的事情,比如下雨的时候不能站在树下啦,比如山谷里的回声是怎么回事啦,”伊丽莎白笑了一下,她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浅玫瑰色的红晕,“他真的很喜欢你,我是说,你是少数对他好的人。”
“他一直都是个勤学好问的孩子。”萨曼莎勉强做出了一个不太自然的表情,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他说他长大了想做宇航员,他喜欢那些星星。”伊丽莎白带着她穿过厨房,萨曼莎看到厨房里排列整齐的厨刀,如同某种兽类的牙齿。
“宇航员需要很高的身体素质,除了做宇航员,约书亚还可以做一位天文学家。他近来上课有些心不在焉的,我想是不是他在生活上遇到了什么麻烦?”
“你说的没错,老师。”伊丽莎白脚步突然慢了起来,她站在了走廊尽头,停住了脚步。
萨曼莎从伊丽莎白的身后往前看去——鹰一般的男人古斯塔夫正坐在正厅的沙发上,而那名女管家,则如同守卫一般站在她的身后。
古斯塔夫抬起头,他的目光掠过伊丽莎白,直奔萨曼莎而来。男人的眼神像是一柄尖刀,正试图从女教师的身上剜下某块肉。
“萨曼莎老师,”普雷登斯的家主站了起来,“很高兴认识你,听闻你有些关于犬子的教育问题,想要和我沟通交流。”
“是的,”萨曼莎往前走了一些,“关于约书亚近来成绩的变化,以及他在学校中的表现,最近都有些不尽如人意,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想了解作为父母,你们是否了解其中的原委。”
“好,好,”古斯塔夫宽厚的肩膀扭动了一下,看上去似乎相当高兴,“不如请小姐和我们一同就餐,我们下午再详谈此事。”
“不,爸爸,萨曼莎老师身体抱恙,她需要回去休息。”伊丽莎白突然站到了她的身前,萨曼莎有些惊讶地感到,从这个角度看来,她似乎是像鸟张开了翅膀那样保护她。
“过来,伊丽莎白。”古斯塔夫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而强硬,像是野兽在低声咆哮。
但伊丽莎白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这句话一样,她转身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门。
萨曼莎不敢回头看,在古斯塔夫的咆哮声中,少女拉着她出了门,她们一路走到门口,并没有人前来阻拦。
伊丽莎白把她送出大门,并在门口停住了,带着有些流连的眼神望着对方,“再见了,萨曼莎老师。”
教师点了点头,她看到少女笑了笑,像是满怀着歉意和柔情似的点了点头,就转身往大宅的方向走去了。
女教师回到学校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整个下午,同事们问她为何心不在焉,她也不过以低血糖搪塞过去,教师哆哆嗦嗦地从抽屉里拿葡萄糖含片,却从书桌里抽出了若干信件,她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去看那些字迹小巧的信,亚撒尼尔或是别的什么?一切都被她抛到了脑后。直到第二天约书亚抵达教室,她把男孩叫到办公室。
她首先问起了约书亚近来成绩下滑的问题,在男孩的支支吾吾中,她又赶紧问起了她的姐姐伊丽莎白的情况。男孩说姐姐搭乘清晨6点的班机前往法国了,她将在巴黎进修艺术与博物馆学。这件事情多少让萨曼莎好受了些,很快,她似乎就忘了这件事情。
唱诗班的声音从教堂里散溢开来,萨曼莎回过了神,葬礼已经开始,神父已经开始了亡者弥撒。她听到有人在大声地念着死者的悼词,赞颂着死者生前对镇上制造和加工业的贡献。萨曼莎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低头看着男孩,值得一提的是,约书亚继承了蓝绿色的眼睛,眼神里却流露出温和而腼腆的光芒,与他的父亲截然相反。
“约书亚,我想问你一件事情。”萨曼莎的余光看到了玫瑰园,她记得伊丽莎白的脸上也会浮起这样的颜色。
“如果是问我的爸爸,”约书亚凝望着那座教堂,他的眼神空洞,“是我把书架推下去的。”
风从他们的耳畔呼啸着吹过,这片草地上遍布着郁郁葱葱的蕨类植物,穗头已经开出了星星点点的蛋白色小花。它们落在男孩的皮鞋上,前后轻轻刮蹭着他亚麻布的裤腿。
“我和警官先生和警官小姐们说了,一个小时后回来找我,”萨曼莎看了看腕表,“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十三分钟。”
“嗯。”约书亚对此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他的手指摩挲着山茱萸树的叶子。
萨曼莎柔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呢,约书亚,你能和我说说吗?”
“老师,”约书亚抬起头看她,“警官们会责怪我吗?”
教师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我不知道,小家伙,负责此事的戴安娜小姐,是个脾气看起来有些暴躁,但是心肠很好的人;皮堡斯警官先生,是我大学里的同学,他是个勇敢刚直,又善解人意的人,不用担心。”
诚然,萨曼莎说的都是实话,但是为了让约书亚不那么紧张,她确实是稍微加工了一些。至少,她昨天早上与两位警官联络的时候,情况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友好。
“你真的能联系上约书亚·普雷登斯吗?”戴安娜狐疑地朝萨曼莎上下打量,瘦弱的女教师有些紧张,伸手扶了扶眼镜。
“相信我吧,”皮堡斯打了个酒嗝,“萨曼莎你要先看看卷宗吗?”
萨曼莎赶紧接过文件夹,迫不及待地翻开,“死者古斯塔夫·普雷登斯(现已确认身份),于4月11日清晨5:21被女管家发现死于书房的窗口,现场较为混乱,经过痕迹勘察,现场并无死者以外的其他指纹……尸体被发现时腰椎以上部分位于窗户外侧,而腰椎以下的位置位于屋内,躯干上有多处被刺穿,以及方形或近似方形的重物击打的瘀伤,初步判断为书架上书籍的砸伤;屋内并无其他打斗痕迹,房内也无贵重物品的失窃……(书房及该层的平面图于下表)……死者死因初步判断,为挤压造成的脏器破裂造成的失血过多(此处有涂抹的痕迹)……法医认定为意外事故,但女管家坚持声称书架已经很久没有人移动过,书架底部也非常稳固,不会出现突然倒塌的情况……由于当天晚上曾有一场雷雨,案发地点外均有湿滑的泥地,但书房以及其他房屋内均无脚印,花园内也未找到任何与嫌疑人相关的其他痕迹……死者身为当地名人,人际关系复杂……死者妻子长期于休养院疗养并无作案机会……经过排查,死者的两名子女,17岁的伊丽莎白·普雷登斯以及12岁的约书亚·普雷登斯均在案发后失踪……”
风越加大了,山茱萸的树叶在风中猎猎作响,不远处的玫瑰也微微摇晃着,萨曼莎回想起古斯塔夫的死因,他被翻到的书架压倒后,一定痛苦难耐,但是大声呼救却被窗外的雷雨声掩盖住了,于是,这只鹰就在风雨交加的夜里悲鸣和呼号着,孤独而绝望地死去了。
“萨曼莎老师,我听姐姐说,你来过我的家,”约书亚倚靠在山茱萸树上,揉了揉眼睛,“他们应该带你去了那个‘祖先的房间’,对吧?”
教师点了点头,她猜那个“鹰巢”应该就是男孩所说的地方。
“那个房间的楼下,是我家的地下室,爸爸妈妈和管家女士从来不让我们下去,但是,萨曼莎老师您说要有好奇心,于是我就趁着他们不注意,和姐姐悄悄溜了下去。有个门锁,非常难开,但是姐姐很聪明,她从爸爸书架上的一本书里看到爸爸留的字条,知道了门锁的密码,我们打开了门,看到地上放着一个削尖的三角形。”
男孩吐了舌头,“墙壁上挂着很多样子的画,姐姐看到以后好像很害怕,她说这里画的意思是墙上的人正在用这个四面体杀死一个个女孩,他们把尖的那一段放在女孩的心脏上,女孩就会流很多血死掉,我一开始还有些不相信,姐姐又旁边的架子上拿起一本书。我看不懂上面的字,但是我看到那个架子是用人的骨头做的……萨曼莎老师,我没有骗您,我不愿意做骗人的孩子……”
萨曼莎点了点头,葬礼似乎已经进行到了后面的环节,祈祷的声音盘旋在教堂的上空。
“然后姐姐合上了书,她小声和我说,我们的祖先会在每年的复活节时杀死一个女孩作为献祭给‘神’的祭品,从而保护我们家族的稳定和繁衍,这是我们的祖先一直在进行的传统。献祭,是这个词吗老师?姐姐立刻拉着我上了楼,她吓得脸色惨白,当天中午没有吃午饭。直到晚上时我才见到她。”
“我知道,杀死别人是不对的,如果这个神需要夺走别人的生命,他就应该是一个坏神。当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以至于老师您课上提出的问题,我一个都没能回答上来。”
萨曼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记得那一天,那是复活节前的倒数第二天,也就是她去家访的前一天。
“第二天,我听说老师您来我的家了,我非常紧张,但是听伊丽莎白说,您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
山茱萸的果实捶打着枝干,透过叶子边缘的缝隙,阳光点点洒在草地上,和约书亚的金色头发上。
“但是,”男孩的声音慢慢低沉了下来,“复活节那天,我没见到伊丽莎白。爸爸说她去了巴黎,但是从此以后,没有电话,没有音讯。什么都没有,伊丽莎白她就像是从来都没有这个人一样。管家,爸爸,家里所有人都在避免提起她。姐姐的朋友们,也只当是她去了巴黎。但是,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去了巴黎,还是……”
约书亚的声音越来越小,女教师抱住了少年幼小的肩膀。
“我每天都在害怕,我一边想着或许姐姐还活着,她在巴黎,已经结交了新的朋友,他们一起快乐地品尝着当地的好吃的,一边和大家一起画画写生,一起上课,弹她最喜欢的吉他曲;但是我一边又害怕新一年复活节的来到,我开始不敢和爸爸说话,我不敢和任何人说话。”
“4月,又快到了复活节,我觉得,我需要一个答案,我至少要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他又会在地下室杀掉另一个女孩呢?我找到了爸爸,他听到了我的问题,看起来暴怒无比,我看得出来,他试图冷静,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血红,像是要吃了我一样。”
“我觉得这个男人不再是我的爸爸,我不认识他,他起初还想和我说我们家族的故事,什么因为神的庇护我们才能在战争中苟活下来,还有因为神的保护我们才能靠着走私发财,他还喊出了伊丽莎白的名字,他一边大叫一边喊着姐姐的名字,声音听起来凄厉极了,他锤打着墙壁,我听见整个屋子嗡嗡地作响,像是什么吃人的怪兽在呼哧呼哧喘气。我只记得我说了一句,‘我知道杀死别人是不对的’,他就看起来怒不可遏,从厨房里掏出了餐刀扎进了我的胸口,可我也不觉得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连滚带爬地逃到了花园里,我只是感到浑身发冷,我在地上爬着,身后拖了长长一条红色痕迹,那或许是我的血……”
“我醒过来了时候已经在爸爸的书房里了,我好像是睡着了,我醒过来的时候,正好在书架的后面。窗外在打雷,我是被雷声吓醒的。我不喜欢下雨,有了雨我就看不到星星了……不过也正是因为打雷,爸爸完全听不到我发出的声音。我隔着书架往外看,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站在窗口,好像想拿出雪茄抽。我看到他就站在窗口,从那里大概能看着花园,花园里的那棵松树,还有别的我叫不出名字的小花。”
“他站在窗口,正好在书架的下面。他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突然,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从梦里醒过来一样。”
“然后你就推了书架,书架、书和上面的雕像都砸在他的身上。”
“萨曼莎老师,那一刻我想到的不是死,或者罪责,或者别的什么。我想到了天空,很漂亮的淡紫色天空,天上有玫瑰色的星星,一颗一颗,像是珍珠镶嵌在天上,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我的姐姐伊丽莎白,就在其中一颗星星上,她在朝我招手,她穿着轻纱一样漂亮的裙子,我觉得自己好像也轻飘飘地飞起来了,好像突然轻松了起来。”
萨曼莎什么都没有说,她抱紧了男孩,她看到男孩细碎的泪水从眼睛里滚落下来,落到山茱萸的丛丛叶子里。不远处的山丘似乎也在慢慢变得模糊,她听到遥远的天空中传来隆隆的雷鸣声,由远及近,完全盖过了教堂中的唱诗与弥撒,教堂中的烛光与灯光混合成了一小团忽明忽暗的,如同萤火虫上下翻飞的光点,向着遥远的、幽深隐秘的密林中褪去。
“我杀了我的爸爸,我是有罪的人,因为,‘我知道杀死别人是不对的’,无论那是谁,我很愧疚,但是我并不后悔。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来杀死我的爸爸,那么……”
“好了,孩子,快到时间了。”萨曼莎松开拥抱男孩的双手,“如果我想找到你的话,我该去哪里找你呢?”
“请到我家的那棵松树去吧,请在那儿多呆一会,或许还能找到我的姐姐,她也在那里。”约书亚那双漂亮的蓝绿色眼睛凝望着萨曼莎,然后转过头看着群山,教堂和天空,他又抬起头看那棵山茱萸树,像是要将这一切尽收眼里一般。
“再见了,萨曼莎老师。真可惜,我上不了天堂,我去不了伊丽莎白所在的地方了。”
倒计时1小时的铃声响起时,戴安娜和皮堡斯立刻冲进了萨曼莎所在的房间,戴安娜用力地摇晃她的胳膊——这是萨曼莎要求的,如果降灵的时间过长,灵媒自己也可能遭遇意外。
萨曼莎瞬间睁开双眼,她像是溺水的人一般猛地开始呼吸,大口喘着气,她的胸发出鼓风机一般可怕的声音,戴安娜赶紧给她递来一杯水,女教师连咳带喘地喝了下去。
“首先,先生,女士们请在提出质疑之前,听我说完,”萨曼莎喘着气,“我进行过很多次降灵仪式,但这一次非常特殊,古斯塔夫·普雷登斯家族有着在复活节假借基督之名向魔鬼献祭少女,以求取家族繁荣的可怕传统,此事被他的儿女伊丽莎白·普雷登斯和约书亚·普雷登斯发掘了,伊丽莎白放走了古斯塔夫选中的祭品,于是古斯塔夫恼羞成怒将自己的女儿献祭了,他们对外声称女儿去了巴黎,”萨曼莎看着两人目瞪口呆的表情,“而今年的复活节即将到来,约书亚前去质问父亲,被死者,也就是古斯塔夫杀害,尸体被埋在他们老宅花园的松树下。”
她突然闭上了嘴,戴安娜注意到这位灵媒小姐的嘴唇突然颤抖起来,她像是要做出什么决定似的攥紧了拳头。
“是书架。”过了许久,她突然低声说道,“是书架年久失修,掉了下来砸中了古斯塔夫。”
“不,是约书亚告诉我的,”萨曼莎故作镇定地扶了一下眼睛,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他当时是鬼魂,站在窗外看到了一切。”
戴安娜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皮堡斯打断了她,“你看看戴安娜,我就说这是场意外,那件老宅子破得不成样,你还记得咱们上次去的时候吗?那楼梯吱嘎作响,桌子仿佛一碰就会碎了……”
“走吧皮堡斯,你这条醉猫,”女警官从椅子上拿起夹克,向门外走去,“我们先要去确定约书亚·普雷登斯的尸体到底在哪里。”
男警官耸了耸肩,“在那以前,我们得请萨曼莎小姐保密,毕竟请灵媒破案,这种丑事最好不要被第三个人知道。”
萨曼莎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23:12,她实在是太累了,这一整天让人心力交瘁。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了门铃声。
也许是来自第六感的警示,女教师谨慎地打开了门禁的监控,黑暗中站着一位看不清容貌的女孩。“萨曼莎小姐您好,我是艾伦·亚撒尼尔,我之前给您写过信,但一直都没有收到您的回信,我等得有些心焦,所以特意登门拜访,很抱歉深夜打扰。”
“如果你有什么事,请明天再来。”女教师试图关掉门禁,但无论她怎么用力地按,那个塑料按钮始终发出吱吱的声音,无法关闭。
她的声音听起来柔美可人,萨曼莎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了一条缝,“要找谁?”
女教师看到了一颗巨大的血红色眼球,爆出的血丝正贴在她的门框上。
评论区
共 8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