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没有人找过古氏儿的麻烦,建三也只是派人牢牢看住他防止他再逃走——这应该也是船长安排的。在久违的平静中,古氏儿开始审视自己的遭遇,撇开对与错不谈,他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后悔自己从家里面逃出来,毕竟后悔也没有用。
再有十几天“蒂玛号”就要到达东部大陆的博莱德港。就算古氏儿对地理学一窍不通,他也知道东部大陆和“大都会”之间隔着一个太平洋。与其去考虑如今已是万里之外的家庭中正在发生着什么样的变故,不如趁着这难得的平静来仔细想想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古氏儿被派遣去送一封信,送达之后呢?他是回到船上继续随着“蒂玛”号在太平洋上漂流,还是留在博莱德?没有人和他说过这些。虽然这些日子建三的确在教授他一些技巧,包括如何摆脱别人的跟踪,如何迅速藏匿自己,古氏儿也偶尔和水手们有些交流。说来他的确有这样的天赋,这些技巧他掌握得非常快以至于建三不得不多派了一个人来监视他。
当然,建三和古氏儿之间几乎没有交流,而他所谓的教学估计也和他训练阿万时一样。有时建三会举起鞭子吓唬他,所幸这个鞭子却始终没有落下过。两种生活的巨大反差,让古氏儿变得日渐开朗,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时常古氏儿也会拿船医和船长的话稍稍反抗一下建三,建三碍于船长的命令不能再伤害他,但有时他会吩咐水手食堂的厨师故意少分食物给古氏儿,可是古氏儿这时会据理力争:因为每个人的食物份额是固定的,凭什么轮到自己的时候比其他人少一块面包?
“我是值两块面包一份菜的。”古氏儿想到了船长的那句“人的价值”,他觉得自己有自己的价值。况且也有人支持他这么做,船医罗蒙会时不时来看望他。按照罗蒙的话说,船长要求他必须保证古氏儿在“蒂玛”号到达博莱德港时是健康的,有能力完成任务的。
建三揉了揉鼻子:“不过是船长让我带你在船上四处瞧瞧。”
古氏儿将信将疑,他不愿意和建三去任何一个地方,在他犹豫的时候,建三已经拉住他往外走了:“走吧,我们时间有限。”
生活区自不必介绍,自生活区往下才是今天行程的重点——穿过沟通不同功能区域之间的通道,古氏儿认出了这个地方,就是他第一次偷溜上船的时候走过的通道:“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古氏儿再一次问。
建三狡猾一笑:“放心,在这条船上我并不敢违抗船长的命令,你是安全的,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去见一个人?古氏儿不知道建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去见小莫吗?他的确很久没有见过小莫了:“你要带我去见小莫?”
“去找那个变态干什么。”建三不屑地哼了一声,“他那里不会有什么新鲜玩意的。”说着两个人已经走过货仓A区搭上升降电梯,建三摁下面板上写着“B区”的按钮。
两人走到B13号仓库门前停下,建三谨慎地朝左右看看,确定没有人之后,才做贼一样偷偷把门打开——B区的仓库和A区的仓库不同,单间货仓门上使用的是需要ID卡和密码双重认证才能打开的锁。建三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显然不属于自己的ID卡,他把卡片插到卡槽里面自左向右滑动,又在机械键盘上飞快摁下四个数字,门锁“咔吧”响了一声,舱门被打开。
B13号货仓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古氏儿跟着建三顺着门缝悄悄溜进去然后将舱门从里面又反锁好。在黑暗中古氏儿紧紧拽住建三的袖子,虽然他一点都不想这么做,可生怕自己再在黑暗中迷路,不过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建三立刻点亮了手电。
光柱先照亮了他们身前的一块区域,这时从黑暗之中传来了一阵莫名的声音把古氏儿吓了一跳,他刚想仔细分别,却听到建三“嘿嘿”冷笑起来:“这就是要给你看的好东西。”他把手电灯头向上抬起,光柱向前掠过三五米的距离,照在了一个铁笼上,那铁笼中明显是关着什么东西的,它们对光非常敏感,都悉悉索索地向手电照不到的角落里挤去。一边动作,还一边发出一种如同小兽呻吟一般的“呜呜咽咽”的声音,那是一种惊恐的表现。
古氏儿的心砰砰直跳,他想要看清楚铁笼里面锁着的到底是什么动物,不由得松开建三的袖子往笼子那挪了几步。靠铁笼越近,越能清晰地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是消毒水的味道,和在船医罗蒙那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建三把手电对准了铁笼,暗黄的光直射过去,打在铁栏杆上投下明暗斑驳的影子——古氏儿终于看清楚了被关在笼子里的东西是什么,那是人。
铁笼里面锁着好几个女人,她们浑身赤裸,只在脸上蒙着白色的面具,面具完全覆盖在脸上只在鼻孔与嘴的位置上开了洞——鼻孔位置上的洞似乎有什么机关可以辅助她们呼吸,但是嘴巴位置上的开孔却被什么东西给封住,以至于那些女人只能发出如同野兽一样的呜咽声。在她们的脖子上都挂着和古氏儿之前被囚禁在货仓里的时候一样的项圈,不同的是拴在项圈上的不是那种一割就断的细绳而是铁链。
但这些真的是女人吗?在震惊之余古氏儿又怀疑起来,虽然古氏儿能够从她们的胴体上确定,这些的确是人类而不是其他生物,可是她们的动作,她们的行为都和自己平常所认知的“人”这个概念相去甚远。她们相互挤靠着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好看吧。”看着古氏儿目瞪口呆的一幅被吓到的样子,建三不适时机地揶揄道,“没看过吧,不知道这艘船上还有这样的西洋景可以看吧。”他向前走了两步,在古氏儿身边站住,手电光聚焦到了其中一个女人的身上。暗黄色的光在黑暗中把她的身体照的毫发毕现,不,根本没有毛发,她浑身上下所有的毛发都已经被剃了个干净。
“这,这都是什么!”古氏儿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B13号货仓,他忽然觉得自己曾经听说过这里,但是听谁说的呢,又是怎么听说这里的呢?他想得头疼欲裂,一半也是因为这里的气味实在是太刺鼻了。他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可是他又不愿意自己将这个现实揭开,因为一旦揭开它,他在历经劫难之后对这条船,“蒂玛”号货轮,所产生的那唯一一点点好感,也都将丧失殆尽。
“哼哼,”建三冷笑起来,“你记得我和你说过这里吧,”他把手电光在几个女人身上来回的晃,那些被关在铁笼里的女人都不再动弹了,只是一个劲的发抖,“B13号货仓,原本你也应该被关在这里,和她们一起,而我,是的,是我,建三大爷!把你从这里解救出来。你应该感谢我,而不是感谢那个,白痴船医!”
“我不许你这样说罗蒙!”古氏儿大叫起来,得到的回应却是建三的一记耳光——“啪”!手掌扇在脸孔上火辣辣的疼。
“没人教过你,大人说话的时候,小孩子不要乱插嘴吗!”建三气哼哼的说,“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打你了?可不要小瞧你建三大爷!”
“我说是我把你从这救出来的,就是我把你从这救出来的。那天你被当值的轮机工捡到,正要被当人情送给小莫那个变态,半路上被老子瞧见了,是老子觉得你大有可为,才把你抢了过来。”
古氏儿不禁回忆起了过去,他的身体一阵阵的发冷:“住嘴、住嘴、住嘴!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人,没有一个!”
“比起小莫,我是仁慈的。”建三笑了起来,“如果不是你杀了阿万,我也不会对你那么差劲,我本还打算着让你和阿万打上最后一场,然后到了‘爪哇港’就把你踢下船,可是你呢?不过算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打算再追究。”他如同一个仁慈的人一样说道,“假设你落到了小莫手上,喏,这就是你的下场。”
古氏儿终于从建三的嘴里确认了,这些被关在铁笼里面的就是人。
“她们,是人,是人......”一旦确定了那些的确是被囚禁起来的人类,古氏儿反倒害怕起来,他不由得向后退去,却被建三一把捉住:“逃什么,好好看看。”
“对,好好看看。当然,要说她们是人也有点牵强,毕竟她们现在一般不会被叫做人。这种动物有一个专门的名词——人犬。”然后建三向古氏儿详细介绍了什么是人犬,那是一种极不怀好意的介绍方法,让古氏儿心中遍生恶寒:人犬是在一些地下驯化场中,由某些特殊人员通过手术、催眠、药物饲养等手段驯化而得的一类供人享乐用的奴隶。被驯化而成的人犬,已经丧失了作为人类应有的思维模式,再也不能够直立行走,她们被蒙上面具匍匐于地,终其一生只为饲主服务。当然,驯化人犬的价格极为昂贵,而人犬也大多因为药物和手术带来的副作用寿命很短,“所以价格也很高。不过这个世界上的有钱人不少,这些就是那班有钱人的变态乐趣所催生出来的变态玩意。”
“明白了吧小狗崽子,这条船上没有好人!”建三快步走到铁笼跟前,他把手伸进笼子里面,贴到一只人犬的身上,一笼子的人犬立刻向建三所处的位置靠拢过来。她们的喉头发出一种似乎是用来表达谄媚的“呜呜”叫声,身体在建三的手掌上蹭来蹭去。
“啧,养得倒是不错。”建三不停用手去抚摸猥亵那些人犬,可是他也只能做到这样,因为这个铁笼他是无法打开的。
“假如你落到小莫手上,你,小狗崽子,”建三一边玩弄着人犬一边对古氏儿说,“你也会被做成人犬,就像我在甲板上和你说的那样,你会被带到爪哇,然后被几个三流庸医随便摆弄,当然,极高的可能是你就这么死在那个荒岛上面,你说说,是不是我救了你?”
古氏儿听得都呆了,他被自己听到的,被自己看到的东西吓坏了,他以为自己被囚禁在货仓的那段日子,就已经见识过活地狱。可是他现在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着更多自己想象不到的阴暗、邪恶与残忍。
伴随着那些人犬的“呜呜”叫声,在古氏儿目所不及的黑暗中,传来了更多的呜咽声音——B13货仓很大,像古氏儿面前这样的铁笼在货仓里还有很多。
古氏儿的内心承受不了这么巨大的打击,他本能地向货舱门退去,恐惧叫他一分钟也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当他正往后的时候,忽然听到货仓门外面一阵响动,与此同时建三也注意到了,他停下来把手往身上擦了擦,然后看向古氏儿,发觉古氏儿已经走到了距离自己十步之外的地方,立刻低声对他说:“想活命就别说话也别乱动。”古氏儿的精神本就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他已经被门外的声音吓得一动不敢动,听到建三的警告就硬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建三立刻熄灭了手电,那些“人犬”似乎也是被训练好的一样,手电一灭立刻不再叫唤。四周安静极了,古氏儿不免的想要呼唤建三,可正当他要开口说话,忽然一只手掌捂住了他的嘴。建三把他往自己的腋下一夹,跟夹个包袱似的就往货仓一角走去。
两个人躲在货箱后面,从这个角落恰好能看到那些关着人犬的铁笼。不一会一个人走了进来并点亮了货舱里的照明灯。
突如其来的光照让古氏儿的眼睛十分不舒服,眼泪一个劲的往外流,好一会他才适应。“看得见了吧。”建三蹲在古氏儿的身后,“看得见的话就瞧瞧来的那个人是谁。”
古氏儿用袖子使劲把眼泪擦了擦,总算能够模糊地看清一些东西。他瞧见在那笼子前面站着一个人,高瘦的身材和梳得一丝不乱的油头——不是船医罗蒙还会是谁呢?
古氏儿浑身发抖,可依然强装平静地对建三说:“你想向我证明什么?这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罗蒙正朝着第一个铁笼里面的几只人犬不知道在嘟嘟囔囔些什么,古氏儿并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不一会,瞧他将手里的一个仪器放到地上,从腰上掏出一串钥匙,熟练地打开了铁笼门。
几个人犬立刻像真正的小狗一样挨蹭到罗蒙身边,罗蒙指挥她们挨个躺在地上并开始进行一般性内外科检查。他用一把小钥匙将这些人犬面具上嘴部被封住的开孔重新打开,将之前准备好的食物喂给她们。那是一种装在塑料口袋里的流食,罗蒙非常小心地将食物一点点送到她们嘴里——这是他作为“蒂玛”号船医的额外任务。待一个笼子里面的人犬全部检查完毕,罗蒙填写好检查记录,然后走向另外一个笼子重复之前的检查。那些人犬显然早就对罗蒙非常熟悉了,感觉到他的到来,她们都显得非常高兴。
整个过程大概进行了有一个多小时,古氏儿都觉得有点无聊起来。“好戏来了。”建三按住古氏儿的头,只看罗蒙从那些笼子里挑出一只人犬,解开她项圈上的铁链,随后脱下了自己的裤子。
这也是船医的工作之一,同样是罗蒙在这艘船上的额外福利——虽然在一开始的时候罗蒙的内心是非常抵触的。他不觉得这样做能对他们的“大业”有什么帮助,他们成了令人作呕的地下交易链中的一环,这让罗蒙的良心十分过意不去。他是一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医生,是曾以悬壶济世为己任的医师而不是一个隐身于社会阴影之中的黑医。他也曾想过帮助这些奴隶逃跑,至少那个时候他还认为她们是人类,可是人犬的自理能力已经被驯化得很低很低,尤其在他的行动让“蒂玛”号乃至于“组织”损失了一大笔钱的时候,他开始怀疑自己行为的正义性。
“我们不做,还有别人来做,这片大海上有多少船等着来做这门生意。”除了这句话之外,船长没有和他说更多,也没有向其他人去告发,毕竟这条船上需要罗蒙。
然而罗蒙却对自己、对自己的事业彻底的绝望了。他知道,他们所期盼的那个未来不会实现,也不可能实现吧?在这样的世界里,哪配有什么光明的未来!绝望若野火,烧尽他的精神,留下一地麻木的灰烬:也许自己终将在海上漂泊一生而一无所成,结局不是被人告发沉入海底就是被一颗枪子了结残生。
肉体上的欢愉很快就攻陷了罗蒙的大脑,将他从悲哀与绝望的泥潭中拉出来,毕竟往事已经如烟,而正如船长所说的那样:只有过好当下才能确保明天会到来。
过好当下啊,罗蒙呻吟起来,身底下的人犬也配合着呻吟起来。
在这奇妙的声音中,古氏儿竟然看得呆住了。有一种极为复杂的,他还从来没有体验过冲动捶打起他的内心,这种冲动让他有一种冲破迷蒙忽然成人的错觉。
建三邪笑着捅了捅古氏儿,他揶揄着:“你倒看得快活。在这船上是太苦啦,但是你看看那混账,”他指的当然是罗蒙,“有好处只知道吃他狗娘的独食,他难道不知道兄弟们这没日没夜在大海上漂着,心里有多苦?”原来建三只是恼恨罗蒙吃独食,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在建三眼里看来罗蒙已经成了这条船上的特权阶级。
可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才会想在古氏儿面前揭穿这个事实,大概在他内心深处是想着要拉拢古氏儿从而彻底孤立罗蒙吧。然而古氏儿这时却对建三的无聊行为感到莫名的愤怒,一种类似被羞辱的情绪涌上心头,可这感觉伴随着那一边越来越大声的呻吟又变得十分奇怪,以至于古氏儿根本没办法思考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你瞧瞧,”建三不屑地说,他现在不再刻意压低声音,大概他觉得就算现在他从罗蒙面前走过,船医也不会发现自己,“罗蒙这小子在你面前装得多么崇高伟大,呸,脱了裤子还不是一样,而且你这狗崽子知道吗,”他故作神秘地说,“这里二十几个人犬,有一半是出于罗蒙之手——她们都是这位黑医的杰作!”
这话让古氏儿如坠冰中,他的手脚从火热立刻转为冰凉——什么!竟是这样!船医罗蒙在这件事之中竟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在建三之前的介绍和渲染之下,古氏儿对那些参与到其中并一手造成这人间惨剧的恶人感到深恶痛绝,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竟不知道该如何去处置他们:那些出钱寻买人犬的富人,那些为了钱贩卖人口的蛇头,那些用技术驯养人犬的黑医——若说那时自己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货舱里,他恨不得生吃建三之肉,可现在,他除了愤怒与恐惧之外,对这些由建三嘴里描述出来的“人类恶魔”他一点处置的方法都没有。
“我!我!”古氏儿大概想说些什么,可又惊怒得口吃起来。建三自然是非常满意的,他的初衷就是这样,当然,那些罗蒙是黑医的话也是他道听途说而来,“蒂玛”号上的人分工明确而又互不干涉,像罗蒙与建三这样中低层管理者除了一点私交之外,就都只对船长负责。所以罗蒙到底是不是“牧场”的黑医,他并不清楚。
就在这个时候,二人脚下的地板突然抖动了一下,建三凭经验立刻从震动的幅度上判断出 “蒂玛”号上正发生着什么可怕的事情。出于本能他赶紧伏低身体,脑子飞速转动起来:是汽轮机失速了?这个震动并不像,这更像是船体撞到了什么东西!
建三的额头上立刻流下汗来,他在心里不断祈祷着:不要再发生第二次震动,千万不要!只要现在不发生第二次的震动,情况就还是在可控的。可是天不遂人愿,第二次震动很快就开始了。
这一次船体震动地更加厉害,以至于古氏儿根本站不住,他已经完全趴在了地板上。建三知道如果继续待在货箱后面的话,自己很容易被掉下的货箱砸中,于是他不顾一切向外匍匐而去。古氏儿在慌乱之中看到了建三的举动,知道这时候最好乖乖地跟上,于是也匍匐着朝舱门爬去。只是这会货仓里一阵阵的颠来倒去,地板也跟着起起落落,好几次古氏儿的手眼看就要触到门沿却随着地板颠簸滑到了另一边。
在他奋力跟上建三的同时,正瞥到刚才还在颠鸾倒凤的罗蒙,这时已经赶着那个人犬一道钻进了铁笼里——原来这些用来关押人犬的铁笼是被固定在地板上的,罗蒙将一条铁链将自己和铁笼紧紧拴在一起。他惊讶地看着建三和古氏儿从角落里爬出来,一个劲的往舱门那里逃,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进到这里来的。可在眼下罗蒙只想喊住古氏儿,让他一起钻到笼子里面来避难。
只是在古氏儿回头的那个瞬间,他分明从这个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一股正在熊熊燃烧的怒火,那些想要拦住他的话罗蒙根本没能说得出来。他看着建三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开舱门,然后攀住门槛从货舱里爬出去,而古氏儿紧跟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廊里警报声响成一片,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人犬也变得十分惊慌,罗蒙顾不上再去考虑古氏儿会怎么样,他搂过那些正在瑟瑟发抖的人犬不断安抚。
“蒂玛”号晃动得越来越厉害,建三知道这个时候绝不能去乘坐电梯,他只能顺着安全梯一点点向核心区前进。好在建三作为水手长这条船他已熟透,不论哪一个角落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心中立刻拟好了前进方案,依着走廊上的扶手一路狂奔而去。古氏儿跟在后面一点不敢松懈,可在这颠簸不定的船上建三跑得实在是太快了——当两人从B区回到A区时,建三就已经从古氏儿的视线里消失不见。好在此时走道里已经能看到其他的工作人员正奔向各自岗位待命,古氏儿就跟随着人流一道向前走。一时向走廊里汇聚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将过道堵得严严实实。
古氏儿被挤在人群里面根本钻不出去,只能跟着人流不断向前走。才在B13号货舱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他的心里依然恍惚,向前走了几步忽然觉得不对劲起来,怎么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竟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往日那些水手、轮机工是最吵闹不过的,随便出些大事小情都能乱作一团,可今天这是怎么了?而且“蒂玛”号上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人?就在他的心里不断犯嘀咕的时候,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一边倒去,原来船体正缓慢向右倾斜,就听在这条人龙里面忽然有一个人高喊:“船体向右倾斜五度!”随后每隔十几米队伍中就有一个人重复这样的高呼警示。
每一个人都尽全力地在倾斜且不断的颠簸的地板上稳定住自己,那些偶一失足的人也很快就在周围同伴的帮助下恢复了平衡——队伍还在不断向前,以一种非常有序的方式不断向前。
古氏儿忽然明白了,这种不协调感来自哪里——与其说这些人是水手、是船上的工作人员,不如说这些人是士兵!是士兵,是军队,在危急之中还能保持如此纪律在古氏儿看来唯有军队可以做到。古氏儿生在战后,所谓战场是什么样子他当然没有亲眼瞧过,可是这个刚刚摆脱了战争的世界依旧不是太平的:军人、军队以及军管政府随处可见,正是因为如此,古氏儿的父亲才会举家迁居到大都会。
军队总会让古氏儿感到不安,让他对这个世界缺乏安全感。眼前这些人明明只是在货轮上工作的船员,他们穿的制服是“蒂玛号”货轮上的通用制服,手上也没有武器。可即便是这样,走在他们之中,那种压抑、冰冷的气氛依旧让古氏儿喘不过气。古氏儿身处队伍之中,却没有人关注他为什么会在这,站在他左右前后的四个人,也仅仅是正好留出了一个空位给古氏儿,他们神色凝重、目视前方。
当到达一个中转间的时候,队伍开始分流,一部分人顺着向下的楼梯往轮机舱去了,另一部分人则继续向上。古氏儿不想去轮机舱,于是他跟上了向上的队伍,还没有走出多远,四周的人就逐渐少了下去,古氏儿没有注意到他们是在什么时候去的哪里,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挤满通道的人龙已经只剩下一路纵队。
他们这是在往哪走?他们已经快要到生活区了,难道他们是要去生活区待命吗?但是队伍并没在生活区有停下,而是朝着通向甲板的方向继续走去——在靠近出口的地方,古氏儿听到了狂风的呼啸声!
古氏儿没能够跟着那些人走上甲板,他的内心被这狂风暴雨所填满、被怒海惊涛的乖戾所填满!因为害怕他逃离了纵队。因逆着人流逃离,古氏儿很快被后面赶上的水手撞倒,他瘫倒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陆续跑向甲板,融进狂风暴雨之中。
水手们在狂风中飘来荡去,只能靠腰间的缆绳来固定住自己。灰色的巨浪裹挟着腥臭不断拍向货轮,海水涌上甲班并顺着舱门灌入船体内,最后一个跑出出口的人重重关上舱门并拧紧了密封手轮。
船体倾斜得更厉害了,古氏儿不想再呆在这里,他慌忙爬起来想要向生活区跑去,只是船体的颠簸让他一个没站稳正好扑在了舱门上——透过那一层玻璃,他模糊看到一个骇人的场景:离舱门最近的一个水手刚才还在奋力地操作着什么东西,一道巨浪涌来,先看到那根原本缠绕在水手身上的缆绳忽地绷紧,然后一松,翻滚的泡沫下就什么也不剩了。
古氏儿面色苍白,扶着墙向生活区爬去。现在除了求生之外,他已经无法再思考任何事。可是在这货轮之上,在这茫茫大洋之上,他又该如何求生?没有人曾告诉过他当遇到这样的事情时该怎么办,他只是本能地朝着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移动。
生活区里已经没有人了,水手们的私人物品滚落满地。古氏儿匆匆穿过生活区,眼前是一道舱门——船医室的舱门。他猛地一惊,自己认为最安全的地方竟然是罗蒙的船医室:罗蒙现在怎么样了?他是不是还在B13号货舱里?
古氏儿想要进去,可对罗蒙的抵触心理已在他的心中扎根,他站在原地和自己较了好大一会劲,还是离开了那儿。
终于又在走廊上看见跑动的船员,古氏儿又跟上去,原来他们都是为船长传令的。船长室里也是一片狼藉,只是船长依旧正襟坐在办公桌前,于他左手侧还有一张临时支起的桌子,桌上铺着一张海图,几个人正围着海图用尺规测量着什么。
由于事故原有的电话系统已经报废,技术班重新铺设了电话线。现在在船长的办公桌上共放了十台电话用以联络这条货轮上的各个重要部位,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船长没有一点慌张:他按照部位的重要程度依次接听电话、听取传令员的汇报,下达命令,一切事做的忙而不乱,那气度叫古氏儿安心了不少。
古氏儿没有经通传就逃进船长室避难,他找到一个可以扶的地方站稳。船长只是瞟了古氏儿一眼,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管这个不请自来的孩子。待所有命令下达完毕,电话铃声也不再响起,船长立刻起身询问正在计算航线的大副。大副弗拉米尔在海图上比比划划,说着古氏儿听不懂的话,不过从这些人的脸上他起码可以读出一句话来:不容乐观。
随后又是一阵忙碌,传令员带来了坏消息,船长立刻又投入到工作当中。在不断的吵闹和颠簸之中,古氏儿忽觉困意来袭,虽然强作了一番挣扎,可还是依着角落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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