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对刑事案件和犯罪史感点兴趣的朋友应该都知道,日本的近现代历史上发生过不少震惊全国乃至世界的恶性杀人事件,比如一夜间30人死亡的津山事件;主犯刚成年就被宣判死刑的福田孝行杀人案;被改编成漫画的绫濑水泥杀人案;情人联手作案的北九州监禁杀人事件等等。随便挑一个了解一下案件详情和犯罪细节,你都会惊讶于凶手性格的扭曲和人性的沦丧。
另一方面,这些骇人听闻的案件也为日本的影视、漫画和小说提供了大量的灵感和素材:上文提到的津山事件先后被改编成了电影《末日村庄》和推理小说《龙卧亭杀人事件》、《八墓村》,园子温电影《冰冷热带鱼》的原型是琦玉爱犬家连续杀人事件,至于大岛渚的《感官世界》和著名的阿部定事件更是人人皆知,我自不必多费口舌。
相较于真实案件,电影和小说多少都有艺术加工的成分在里面,不可全信。但如果是事件当事人,尤其是凶手亲自写下的回忆录,那作品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今天这篇书评的对象——《绝歌》一书的作者,正是当年轰动日本的酒鬼蔷薇圣斗事件(神户儿童连续杀害事件)的凶手,被媒体称为“少年A”的东真一郎(或译东慎一郎)。
如果你之前没有听说过这起案件,我在这里根据维基上的信息简单做个介绍。
1997年3月至5月期间,当时年仅14岁的东慎一郎在神户市用榔头和小刀袭击过路儿童,导致一名11岁男童和10岁女童死亡,两名女童重伤。其中发生在5月份的最后一起事件,即杀害11岁男童土师淳引发了全日本社会的关注。原因在于凶手不仅残忍割下了男童的头颅,还以酒鬼蔷薇圣斗的名义在被害人口中塞入犯罪声明,公然挑衅警方。
即便是在20多年后的今天,在讨论诸如“日本最凶残的杀人案件”等话题的时候,“酒鬼蔷薇圣斗事件”这八个字仍然是一个不会缺席的存在。
为什么这起案件的影响如此深远?在我看来有以下几个原因:
凶手是年仅14岁的少年犯。出于日本保护少年犯的原则,凶手的真名被刻意隐去,法律文书和媒体一律用“少年A”来称呼嫌疑人,并仅仅下达了将其送入少管所收容教育的裁决。
法律是在保护受害者还是罪犯?未成年人犯罪量刑是否过轻?案件暴露出的这些问题引发了日本社会的广泛讨论。直至案发三年后,日本国会才因为这起案件修改了少年犯罪事件相关法令,将犯罪刑责的最低适用年龄从16岁降至14岁。
然而到了2004年,日本又发生了一起11岁女生杀害同班同学的案件,当然那是后话了......
作案细节残忍,涉及分尸与侮辱尸体。少年A在5月24日杀害男童后,将其头颅割下带走隐藏,随后又带回家中,直到5月27日凌晨再将头颅和挑战书放置于中学门口。在后来的精神鉴定中,少年A坦言曾对受害者遗体自渎并饮血,从中获取性快感。
剧场式犯罪。少年A先后向警方留下挑战书,向报社寄匿名信,发送犯罪预告,引起社会恐慌。
未成年罪犯的扭曲人格与神秘身份,案件对法律的影响,作案过程中的猎奇成分,这起事件本身就具备了大量的话题性。再加上媒体的推波助澜,酒鬼蔷薇圣斗事件对日本社会的冲击之大,影响之远,也就不难理解了。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案发18年后,已经回归社会凶手竟然以“元少年A”的笔名出版了自己的回忆录,取名《绝歌》。此书一经出版,迅速点燃了舆论的导火索:媒体和民众痛斥少年A和出版社恶意消费死者,被害者家属表示愤怒且失望。与此同时,《绝歌》的销量却节节攀升,一年之内加印两次,销量至少25万册起步。
骂得越狠,卖得越好,吃瓜群众的力量不可小觑。相信绝大多数人都是和我一样,抱着猎奇的心态翻开这本书的
我手头这本《绝歌》是花20多块钱在某宝上买的台湾时报文化出版的译本,简陋的包装和粗糙的纸张告诉我这绝对是一本盗版书——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没有额外给作者贡献版税。
全书共分25章,从自己被警方带走调查那天开始,到隐姓埋名回归社会,少年A用第一人称视角写下了这18年间的心路历程,中间穿插讲述了孩提时期的回忆、在家庭和学校的生活、作案的过程与细节......以及大家最好奇的,少年A杀人的动机与内心的想法。
初看这本书的人应该都会被少年A华丽的文笔所震惊。不知是否由他人代笔。
举个例子,在池塘边观察蝌蚪的时候,他如此描绘看到的景象:
在夏阳的照射下,亮焕焕摆动尾巴在水里蠢动的无数黄金小球,好像被太阳放射出来的精子一样。我不断幻想,有只精子潜下了池底深处,而最后,这神秘的池塘便会怀上一个巨大的光胎。我独自站在池畔,窥看这天地之间的秘密房事,像偷看父母的卧室一样心怀罪恶,可以恍惚地一连看上好几个小时也不腻。
雨化为天空之舌舔舐大地。我仰头伸出了舌头,与天空深情接吻。霎时间,舌头变成了灵敏的音叉,弹向舌尖一阵阵不规则的余地震荡传遍了全身,直至脚底、又达地面。与地上的石头、树上的枝叶、小池的水面荡起的雨声共鸣出了庄严的协奏曲。我以生命全力舔舐了死亡的甜腻糖果后所感受到的饥渴,大雨予我以温柔拥抱润泽......
少年A趁着夜色把头颅放在校门口时,他眼中的世界是这样的:
并排在校舍南墙的两棵海枣树的树叶,像把落下的月光筛成光屑一样静静地彼此摩挲。诅咒与祝福交合为一,聚拢在我脚边那个我深爱得无可自抑的淳君的头部。我最憎恶的和我最最喜爱的,此刻结合成一体,在这我所选择的舞台上,我那膨胀得几近崩裂的对于这世界的恨与爱,没想到就在此刻正在交尾。
我老实说吧,我觉得那副光景,很“美”。
很难想象一个普通人,至少是一个心智正常的普通人能写出这样的句子。如果这是一本虚构的犯罪小说,我会给予很高的评价。但《绝歌》不是那样的文艺作品,而是真实的杀人凶手的内心独白,这让我非常难受且困惑:一个14岁的少年的内心,为什么会歪曲异化成这样呢?
少年A成长于一个平凡的日本家庭,也没有经历过家暴、性侵等童年创伤。尽管他的母亲在事后出版的回忆录里坦然自己对身为长男的少年A要求过严,但在这本书里,母亲并没有对他做出过什么过分的举措,倒不如说有些过于溺爱了。导致少年A一步步陷入深渊的,是倒错的性欲,以及自我隔绝的心理状态。
对少年A而言,外婆是世界上最疼爱自己的人,同时也是维系自己正常生活的锚点。外婆的突然离世把他的精神世界打得粉碎,也在某种程度上促使他做出了后来的变态行径:在外婆的房间里,用她生前的遗物自渎。
我想当时我是想逼自己把单靠一个人的精神力量绝对没办法承受的沉重哀伤,藉由这种几近撕身裂骨的强烈快感承担起来,但我没想到,那是多么容易中毒的快乐毒药,我的身心已经被腐蚀到了少不了它的程度。
由那一天开始,这种糅杂了快感和罪恶感,混合了性与死亡的仪式变成了少年A不可告人的习惯,也成为了性虐癖的开端。从自渎和解剖蛞蝓,再到后来的虐杀野猫获取性快感,少年A性倒错行径在一步步加深。
少年A只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就将施虐的对象从动物换成了真人。不论是用榔头和小刀袭击过路的陌生女童,还是用拳头殴打同学,种种恶行都以轻描淡写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缺乏同理心,不能理解他人的感受,伤害他人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幻想,抑或是毫无理由的“刻意作为”。
而在事后,少年A又因为同学老师的疏远,以及内心的罪恶感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恶之中。
我完全不觉得自己伤害阿达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连想都没想过他被我揍成那样是什么感受。我完全不能体会别人的心情,我是最最下等的人类。
我觉得自己在事件当时,好像对于所自己与别人的生与死都只是当成了“活着”与“死了”的字眼跟记号,没有触感、没有味道,像是假的一样。
这种矛盾的心理,也体现在少年A杀害淳君之后的一系列变态行为之中。在书中,少年A对为什么要杀害淳君这个问题避而不谈,但我们多少能从他当时的心境、以及专业人士的分析里找到答案。
台湾大学法律学院的李茂生教授在本书开头的导读中写道:
熟识的男童或许是因为发育迟缓儿,清纯到不受世俗的任何淤染,所以才会被少年A当成绝对不允许他人侵犯的圣域。但是同时少年A又在圣域中看到了丑恶的自我,所以他才会以杀害男童来排除自我毁灭圣域的可能性,并在男童头颅的眼睛部位,用刀割出了X字型的伤痕。这不外是在男童的眼睛的反射中,少年A看到了自我的邪恶,并想以否定的方式否定自我的宣示。
以杀害男童的方式来保护自己脆弱的内心,残忍到了极点,也自私到了极点。至于将头颅放置在自己讨厌的、象征教育体系的学校门口,更是充满了推卸责任的意味。
我的视线移到了校徽下方,看见了正面玄关的玻璃门。没错,就是这巨大的独眼怪一次又一次把握耍弄般地从嘴里吞了又吐、吐了又吞、吞了又吐。这建筑物是我憎恶的结晶,是一直排斥我的那个世界的象征。
在少年A的自述中,原本母亲已经和学校进行了协商,打算带他去儿童咨询所接受辅导。然而就在短短十天以后,淳君在路上遇到了少年A,成了他的下一个目标。
《绝歌》后半部分主要记录的是少年A在少管所等收容机构里闭门思过,接受辅导评估,最终重新融入社会的经历。在支持团体和工作人员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少年A培养起了爱好(慢跑、做手工),阅读了大量的书籍,甚至还去到周边地区旅游观光。虽然找的工作大都是临时工,但也努力攒下了不少钱,足够搬出去独立生活。
少年A笔下的自己完全是一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样貌,就连先前缺失的同理心,似乎也被他慢慢找了回来。
当我知道他们居然教一个那么努力学日文、拼命想早点融入职场的人那种下流话时,气得很想冲去揍人。
我再也不要伤害任何人,我要好好正视别人的痛苦,连同受害者以及过去被我伤害过的人的分在内,我要对周围的人更好。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阅读这类事件当事人自白书的时候,有一个最大的陷阱,那就是默认代入犯罪者的身份和感受。以这本《绝歌》为例,少年A用华丽的辞藻和自我反省的口吻,试图让读者“理解”他内心的痛苦,顺而接受后来的悔改和谢罪。
且不说那些杀人之后的心理描写中流露出的自恋心理,就连这份谢罪都是极端自私的:在事先没有取得受害者家属同意的情况下,大肆宣扬犯罪过程中的快感和“美学”,这无疑是一种对当事人的嘲讽和折磨。
少年A的悔过是真心的吗?现在的他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吗?只有写下这些文字的少年A本人才知道答案。
2015年《绝歌》出版前后,少年A曾开设过个人网站“存在の耐えられない透明さ”(现已关闭)。他在这里发布了很多意义不明的诡异画作和自拍照片,一度被视作精神状况不稳定的证明。
2016年,周刊文春记者在大街上拍下了少年A的照片。少年A发现之后,朝记者大吼:“你不想活了吗?我记住你的脸了!”
现实中这个高调而充满攻击性的少年A,和书里那个温和自省的少年A,真的是同一个人吗?已经隐姓埋名回归社会的他,是否还会做出伤害他人的行径?
《绝歌》不是一本能够轻松读完的书,我不推荐大多数人去读它,也不想给它打分。在豆瓣和日亚上,批判少年A和出版社的言论铺天盖地。为了恰烂钱消费死者和家属的行为固然该骂,但书里的内容就没有一点参考和警示的意义吗?我不这么认为。
书写是我如今能有的唯一的自我救赎。我仅存的“存活之路”。我真的出了写作这本书之外,已经找不到任何可以找回自己的生路。
少年A在《绝歌》的最后一章“谨致被害者家属”里坦言,自己写书的唯一原因是“自我救赎”。而对我来说,读这本书以及写下这篇读后感的理由,则是为了自我警示:不要让自己变成少年A,更要当心现实里的“少年A”。
在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里,没有发声的“少年A”,或许就在你我身边。了解少年A,是为了不要再有下一位少年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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