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部分机核的朋友们一样,对于这本书最开始的了解来自于当年Gadio节目里对于它的一句简短介绍,“《辐射》系列的精神文本”。遗憾的是虽然是在上一个寒假回家的飞机上(有些航班这电影清单实在是看不下去)读完了,我这边儿的功课倒也一直没给自己腾出时间来好好写写。我对不起一直催着的白老师!
直到昨日看到电台,才想着按照记忆里它的样子表达几分个人浅显的见解。当然,本文是在完全没有听电台和查细节的前提下写成的,若是有什么相去甚远的地方,那肯定是老白说得对。
作为一本儿四百页的长篇(可能在不少读者眼里就是中篇,鄙人读书少,望海涵),故事三个部分的名字分别是《要有人》、《要有光》和《只为成就你的旨意》,前两部分的寓意在小说内容中都清晰可见,至于第三部分,我想我的宗教知识储备不够资格在这里评论,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三部分讲述的是关联性并不高的跨越几个世纪的故事,且写作风格的在我看来差异不是一点半点,以至于看起来作者是分开创作再拼入这部伟大史诗的。
因此,若是有朋友认为第一部分弗朗西斯修士的故事的叙述方法太过繁杂琐碎节奏拖沓,也许直接进入第二部分——这个我认为最为“锋利”的部分——也是一种了解作者想要表达的内容很好的方式。当然了,你会错过把第一章读到结尾的那种持续几分钟的惊愕,以及对这种不同于一般黑色幽默的苦涩的讽刺的直观体验。
当然,我写这篇文章仅仅是列出一些我认为比较精彩的部分,其目的自然是希望各位买了书来体验读起来那种牛逼感(言外之意就是还请各位在核市买买书听听有声书)。而且书中我最喜欢的是不同的章节之间细微而又紧密的联系,泽奇院长临死前见到的头骨,背负着整个犹太民族活了千年的老流浪汉的真实身份,以及嘴角带着讽刺笑容的圣莱博维茨的雕像,这些细节的亲切感和他们在这部史诗中的重量,我在这里将享受的权利留与各位。
当然,若是已经读完听完了,不妨配合着《奇爱博士》和《Mad Max》,以及《新维加斯》和《地铁》三部曲来看看书里的哪些概念启发了接下来的“后启示录”。
“据说上帝想要试探人类,因为他们已经变得和诺亚时代一样傲气冲天。”
上帝将一种蕴藏着“地狱之火”力量的武器发放到各国,觉得在这种MAD(mutual-assured destruction,指双方都有能力在短时间内毁灭对方)的前提下没有一个国家胆敢对其他人发动战争。学国际关系的朋友对于这个Waltz所推崇的用来实现真正意义上力量平衡方法应该不陌生,《奇爱博士》以及《合金装备·和平行者》也差不多是基于同样的概念构建的。不谈核不扩散条约,这个世界的冷战历史还算是站在这个理论这边,但很遗憾,莱博维茨的世界里没有瓦斯利·阿尔希波夫同志阻止核弹发射。
“于是这群愚蠢的国君一一发动了武器,烈焰灭世随之降临。”
显然,这种“只要我打的够快,你就来不及打我”的心理是后世对于战争爆发的原因的一种简化的解读,既不是由于自然灾难导致的物资紧缺,也不是像《辐射》的世界观里里一样由于国际关系紧张导致的国家冲突,更不是像《奇爱博士》里那样由于某个人的生理问题导致的世界毁灭,仅仅由于“愚蠢”。但遗憾的是,这种对愚蠢的痛恨被嫁接到了智慧身上,在从物理上消灭了各种层面上的科学家之后,“智慧”这个概念本身就成了敌视的对象,识字被认为是一项罪过,而无知则成了一项殊荣。为了在暴民充斥的环境里生存,教会也不得不设立“五圣愚节(festival of five holy fools)”并将愚昧视作对信徒的祝福。但遗憾的是,山贼,游牧民族,乃至将大部分书籍视为异端邪说而见多少烧多少的十字军(哎,威尼斯总督您别跑呀),都让在第一次大毁灭中幸存的文明逐渐被啃食殆尽。
作为莱博维茨修道院的创始人,圣·莱博维茨本身就是当年创造毁灭文明的武器的一位科学家,这位六百年前葬身火刑架的工程师对故事最直观的影响就是为修道院定下了任务:抢救文化的残骸。为此,修士们的工作就是尽可能地发现一切,尤其是被记载的文明的迹象,予以收集和保存,但仅此而已,修士们并不认为自己能够胜任分析,理解,和理论变为现实的能力。他们要做的,就是如同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修士们那样,将文本抄写,复原,甚至通过金银交织的藤曼在边缘美化,再加以保存,也就因此出现了在羊皮卷上被小天使围绕的购物清单,或是在一张白纸上围绕着字母形状的空白涂满蓝墨水的设计图纸。这种对所有文化迹象不加区分的保留的态度也体现在他们的《大事记》上,这部和名字不符的编年史琐碎地记录了一切发生的事情,他们的谦卑或是理解能力不允许修士们对任何事件地重要性做出评价,因此能做的只有持续性的记录,记录,不停的记录。
但是将他们想象成不带丝毫个人感情的教条者也十分不妥,从七宗罪里已涉其三的弗朗西斯修士到因为害怕封圣出问题而掩盖奇迹不上报罗马教廷的阿克斯院长,再到衣服上破了洞,朝修士们眨眼睛的教宗,这里的每一位都是依旧生活在尘世里的人,他们的信仰是坚定的,却也可以是“灵活”的。诚然,修道院中充斥着反智的元素,旧时代的一些描绘技术理论的语言被从最表象的方式去理解,任何的发现和创新在被允许接受之前也一直充斥着拷问,质疑和封锁,但与此同时每一个年代的修道院都带着进步主义光辉的去逆流而上地摸索文明这条脉络。
萨拉尔修士在完成第五页的对于内容通过数学方法的复原后在工作台上与世长辞,科恩霍尔修士顶着守旧的图书馆长的压力用一个车轮作为发电器复原电灯,再到最后,莱博维茨的修士们抛弃了了修道院,将《大事记》带上了太空。几十个世纪过去了,修道院的人们即便不听从于罗马教廷,也从未背离创始人圣莱博维茨——这位被暴民们认为是毁灭了世界的人——所交代的使命:让人类文明的残片得以保存。
若是仅从这一个角度理解,的确这部作品可以被称为人类的赞歌或是文明的赞歌,但很显然作者作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对此有更深的探讨。这也就从莱博维茨内部的矛盾,转移到了他们和外界的交互上。
第二部分《要有光》这一章一直是我最喜欢的,院长保罗无疑是让这章熠熠生辉的最重要的角色,一个兼具了顽固和灵活,死板和矛盾的最典型代表,更是修道院在和世俗势力的角逐中的一曲赞歌和悲歌。
距离第一章的故事又过去了六个世纪,也就是圣人莱博维茨殉教的一千二百年,人类终于第一次又有了能力去让人造的光亮充斥世间。但哪怕此时世界的文明已经恢复到封建时期,俗世里也充满了涉及各个领域的学者,这台电灯也依然出现在这间修道院的图书馆旁边,科恩霍尔修士的地下室里。
图书馆长和《大事记》的负责人安特布鲁斯是个极端虔诚的人,不管是对于桌上用来将书籍限定在桌子附近的链子,图书馆里的十字架抑或是基督受难像,他不希望进行任何可能的移动,尤其是考虑到这些可能的改变是为了继续更多的改变。但保罗院长是个务实的人,他也意识到用电灯取代蜡烛对于修士们的视力和文本保存复制工作是个多么大的善举,于是同意将门上的基督受难像取下,用人造的光代替主的光,也就因此产生了前面安特布鲁斯这次歇斯底里。至此,我以为我看到整本书基调的变化,映着《要有光》的主题,仿佛莱博维茨要作为进步的中心帮助重建文明世界了,直到作者用第二章的下半部分给了我当头棒喝。
保罗院长与塔德奥先生的辩论,在我看来是这本书的最精彩的部分。这位来自汉尼根王国的访问学者持续的强调所有这一切的资源和知识都应该为全人类所开放,而若是一个开明君主能够推动科学的复兴,那么战乱和征服也并不是那么不可接受,相比之下莱博维茨修道院这种将所有学问据为己有的方式却让世界文明恢复这件事显得遥不可及。与此同时,保罗院长极力强调权利这个概念,即如果知识被所有人了解,那么何人能够监督他人对于力量的滥用?相比于修道院这种以博爱和绝对中立的态度进行对知识的保存和研究,学者们所盼望的在开明君主的统治下扩张大学的愿景仅仅是个幼稚而充斥着象牙塔味道的幻梦。紧接着,塔德奥开始强调可能性的重要性,指责修道院的对于圣经和曾经人类的纯洁性的信仰应当接受质疑,教会的这种墨守成规只是文明复兴路上的阻力;保罗院长则尖锐的指出这番言论仅仅是披着科学精神的皮,本质上却还是塔德奥充斥着精英主义观念,对于遭受辐射的不幸人们鄙视以及对科恩霍尔修士先他一步制造了电灯的嫉妒。
话谈崩了,灯也灭了,蜡烛再一次成为了地下室的光源,科恩霍尔修士在院长旨意下把灯挂起来,现在又在院长的旨意下换回了基督受难像。很难说我读到这里的具体感受,的确,我认为这是内容最丰满的一章,对保罗院长我也充满了敬意,自身的病痛,对自己决定的质疑,对外界来访的人士的担忧,以及发现对自己这辈子唯一的朋友所了解之少。但同时又不得不把所有这些掩盖起来,调和属下的矛盾,确保修道院在东方的游牧民族和南方的王国包围下能够生存。
他开明,允许尝试和探索,为此可以免去那些繁文缛节,所有这些让保罗院长在我心里构成了近乎完美的英雄形象。但他与此同时又是个坚定的保守派,坚信吃下善恶树果子的人类的不应当被给予此等上帝才能握有的权柄,因此固执的坚守莱博维茨的教条,不允许他人插手甚至帮助文明复兴的工作。
至此,和钢铁兄弟会打过交道的朋友们应该已经不陌生了,但如果说辐射和第二章里作者对这些问题依旧表现的是一个“讨论”的态度的话,第三章的故事就是彻底的批判和讽刺。
不管是通过之前的修道院还是历代的学者,人类的科技进步到了比第一次毁灭前更先进的太空年代。但遗憾的是,莱博维茨修道院的名声在这历史中逐渐没落,而人类也没有让自由和商业的包容成为星际航行的主题。相反,由于仅仅国家有财力进行发射,太空中激昂的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让战火重回了地球——核试验再一次让辐射在城市里蔓延开了。
安乐死这个问题,我不在这里做过多的讨论,考斯医生也是本着“将痛苦最小化”这项带着功利主义气息的目的建议受辐射过重已病入膏肓的人们去选一个解决痛苦的方法的,用他的话来说“疼痛是我知道的唯一邪恶,也是我唯一能对抗的邪恶。”
但是这在院长看来是不可理喻的事情,是从远古复苏而来的异教徒,也是地狱的使者,这并不是什么不要放弃希望之类的鸡汤,院长也认可科学上对于肉体死亡的判断,只不过他认为人不拥有灵魂,而人的本质即是灵魂,他所反对的是这个灵魂成为毁灭肉体的“帮凶”,更反对让这灵魂将生命献祭给“散播虚伪安乐的假神灵”。至此,如果说之前作者特意安排了塔德奥这个被保罗院长批为伪君子的人物,在这一篇里我们能感受到这是两位“纯粹”的人,这场交锋是不涉及名利的,纯粹的信仰和价值观的的挑战,这也是为什么泽奇院长认为他的对手—考斯医生,是为看似麻木不仁,实际上真诚而伟大的“魔鬼”。
的确,我要承认,至少截至目前为止我还是较为支持不可知论的,在现实生活的做人准则方面也倾向于快乐的最大化和痛苦的最小化,因此,在读到泽奇建议各位以祈祷作为代替选项的时候,我是带着满心的不屑和反感,酝酿着对他的批判继续读的。
再接着看下去的时候,许久不曾有过的震慑从抓着纸业的指间一路顺着神经劈向了脊髓,另一路顺着视网膜也奔向了大脑。当导弹再一次落下的时候,当受辐射变异的双头老妇人请求院长原谅造成这一切痛苦和扭曲的上帝的时候,当院长在燃烧着的忏悔室里念祷文,为了能尽可能多的祈祷尽量让对面念短祷的时候,当院长的半个身体被矗立18个世纪后倒塌的莱博维茨修道院埋住,他却一心想着为别人进行圣礼的时候,这一切已经不再是弗朗西斯修士十五年的副本,或是保罗院长的老硬汉作风了。他代表的是超越历史和种族的,彻彻底底的信仰,是无暇顾及自我的,对世上一切人与非人的博爱。
泽奇和保罗在很多方面一样,他们并非无条件地接受所有圣经里的故事,也自然站在反智的对立面,倒不如说,他们所抗拒的仅仅是世俗的权力。从希律王到汉尼根,乃至超越国界的以种族为联合的大西洋联盟和亚洲同盟,任何尝试扭曲上帝的律法的行为都是他们所敌视的,作者特意选择学者和医生这样通常为现代人们所赞颂的角色或许也是为了凸显这微小的差异。
诚然,不论是对于保罗院长将知识藏起来不愿与大学分享,还是泽奇院长为了阻止医生告知人们安乐死的途径宁愿让伤者多走几公里路,以及这种将决定权交于一个不属于人类的角色的行为,都是不为我个人所认同的,但这些看似和他们所遵守的信条相违背的矛盾背后,是不曾动摇,不受罗马和教会的影响,仅仅对于上帝和圣莱博维茨的信仰。我的大脑一再提醒自己,要坚守对人类的信仰,只是的确,读到这里时我张着嘴,批判的话语却只能在喉咙里翻滚,无法从我这个被震慑的“人之口”中迸发出来。
这本书的宣传语算是暗示了后启示录作品一个永恒的主题:反智,它可以是《Mad Max》游戏里妄图像摩西一样劈开沙海的不切实际的尝试,可以是第三部电影里妄图用自制的天线进行通信的对科技的幻梦,也可以是第四部里对于机械和引擎的不加了解的满目崇拜,如果仅仅如此,那么这部作品除了一个开创性的地位之外也就不太值得在今天拿出来再看一次了,但幸而并非如此,这首赞歌,在我看来,是献给莱博维茨修道院这些看似互相矛盾,实际背后有着贯穿始终的信仰的修士们的。
这条信仰的主线,无疑自然是和基督教相关的,但在背后的则是对人类文明的一个肯定,的确,世界毁灭了一次,但修士们没有像卢德党或者三流科幻小说的反派们一样将这一切怪罪到技术和文明身上:毁灭人类的是凯撒们,而不是科学,更不是语言文字,更不是历史。因此,套用莱博维茨在当世的化身——四十二殿下的一句话,这帮人守住了这样一种底线:无论周遭的人类文明被毁灭多少次,不论院外战火纷飞还是洪水滔天,莱博维茨修道院必须屹立,若是修道院倒了,就换一个地方重建,若是地球上已再无他们的立足之地,那么人类的历史,就要随着那本《大事记》,在宇宙中永存。
“于扭曲和荒诞中保存文明的残片”,这份矛盾和对文明的信仰,正是莱博维茨的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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