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抹香鲸的尸体突兀地横在玄武岩铸成的海岸上,维持着刚搁浅时的姿态。铁青色的皮肤上遍布瘤状突起,让罗尔斯想起铁甲舰的船身上密密麻麻的铆钉。鲸鱼的眼睛已被海鸥啄食殆尽,空洞的眼窝中隐约闪烁着炽热的红光。黑色的海浪悄无声息地从天际卷来,徒劳地拍打着抹香鲸那巨大的尾鳍。两道紫红色的闪电同时撕开云层,刺穿海面。
罗尔斯从热病带来的狂乱噩梦中挣扎着醒来,在阴湿的岩洞里不住地颤抖。他出神地盯着海岸线上的鲸鱼尸体,想要抓住自己失控的思绪,就像用鱼叉叉住鲸鱼,但他的思维却拖着他飞驰,坠落。
流放的日子可不好过。他是什么时候被教廷流放到岛上的?上个月?半年前?罗尔斯摇摇头,伸手去够那只破木箱,箱子里有他仅剩的一点烟草。他的热病时好时坏,有时会让他连续几天蜷缩在毯子里翻来覆去。他早就放弃了记忆日期。罗尔斯用手指捏起一小撮烟叶,塞进嘴里,一股辛辣的感觉直冲额头。他忍住呕吐的冲动,迫使自己慢慢咀嚼烟叶,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他的罪名是什么来着?“企图破坏脐带契约”,这是那个瘦小的教士用海豚般的尖细嗓音对他宣读的。罗尔斯苦笑一声。脐带契约,本是捕鲸人不成文的传统:一个捕鲸人一生都必须在一艘捕鲸船上工作,船在人在,船毁人亡。自从鲸油成为帝国的燃料,捕鲸业突飞猛进,教廷和王室便联起手来,将脐带契约变成了世俗法律和宗教教令——为了管理和控制。
罗尔斯绝不是第一个试图挑战脐带契约的捕鲸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当他还是“红蟒”号的船长时,几卷古籍意外流落到他的手中。发黄的残页记载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城市,一个搭建在北极圈内的冰川中的隐秘城市,独立于帝国和其他一切政治势力。那里没有国王和神父,只有自由的工匠、猎人和水手。“水银城,”罗尔斯喃喃自语。
他小心地搜集着文本和口头传说,直到自认为能确认水银城的方位。在海上,他向“红蟒”号的全体船员兜售这个传说,让他们相信那座城市的存在。他希望能带领众人找到那座城,告别脐带契约,告别教廷和帝国税务部的盘剥。至今他依然不明白,有多少人和他一样坚信水银城的存在,又有多少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
雨点飞进洞口,敲打着光滑的岩石,溅起水花,随意又茫然。罗尔斯钻出发霉的旧毯子,套上磨得走了样的靴子,趔趄了几步,向洞口苍白的光线走去。不知为了什么,他想去看看那只搁浅的抹香鲸。
一道闪电直直地落在西边几百码的一棵椰子树上,刺眼的光芒几乎让罗尔斯眩晕。雨水洒在他蓬乱的头发上,从眉间和鼻尖滴下,渗进他的衬衣,黏着而湿冷。
冷,真冷。罗尔斯想到了那次寻找水银城的航行。“红蟒”号在极地的风暴和危险的冰山之间穿行,偶尔还要避开皇家海军布下的水雷——帝国将北极圈内划为航行禁区,只允许军队和教廷进入。他还记得船员们为了争夺一个接近火炉的位置大打出手,他还记得十九岁的小杰森冻死时青灰色的皮肤……至少冰川的形状和传说中极为相似,让他们能在抵抗狂暴的风雪时心存希望。
他找到了水银城,却又没有找到。当他们踏上那座钟型冰川时,积雪被他们的脚步扬起——但他们很快就发现那不是雪,而是一层厚厚的灰烬。被熏黑的石砖七零八落,扭曲的金属支架失魂落魄地斜立着。他们从灰烬里挖出了几十具支离破碎的骨架,满是棍棒、刀刃和霰弹留下的痕迹,又被火焰烧尽血肉。当他用颤抖的手捧起一个被子弹打穿的颅骨时,空无一物的眼窝直直地盯着他,他的船员们也盯着他。质疑、嘲讽、愤怒、厌恶,或许还有更多。从那一刻开始,全船人不约而同地直呼他的名字,不再称他为“船长”。
“红蟒”号若有所失地在浮冰间飘荡着。他们还没出北极圈,就和一艘仲裁庭的黑舰迎面相遇。黑舰的十八门主炮轻蔑地睨视着他们。罗尔斯大惊失色,想下令全速逃离,但命令还没出口,一把手枪就抵在了他的腰间。
大副在船头举起了白旗。水手们将他绑得严严实实的,扔在甲板上,叉着手,冷冷地看着罗尔斯。黑舰行驶到“红蟒”号右舷,放下登船梯。一位神父和七位教士登上了他们的船,身着黑袍,全副武装。
一想到那些教廷的人,罗尔斯的瞳孔猛地收缩。他调整呼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抹香鲸的身影横在前方,灰黑,巨大,就像那艘黑舰。
船员们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了罗尔斯身上,七嘴八舌地讲述他如何对他们施以“威逼利诱”,如何“亵渎脐带契约”,如何“胆大包天”地驶入北极禁区……之后的事,罗尔斯已记不清了,或者宁愿忘记。他被锁进了黑舰上一间仅能容身的囚室,承受了几次毫无意义的折磨与拷打——那些教士似乎精通人体构造,知道如何才能制造最强烈的痛觉又不致人死亡。最后,仲裁庭的人将他带到这座岛上,宣读了他的罪状,判处他终身流放。
天空愈发昏沉,像教士的黑袍。雨势骤然加剧,模糊了罗尔斯的视线。他滑倒了两次,重重地摔在黑色岩石上,又跌跌撞撞地爬起。抹香鲸的尸体咧着嘴,无声地哂笑。他身后的树林被闪电击中,腾起黑烟,弥散在雨幕里。
罗尔斯的手拍在抹香鲸的下颚上。他失神地望着这具躯体,用手来回摩挲着。鲸的皮肤被雨水浸透,厚重而滑腻。这时,他见到了夜莺。
尸体的腹部忽然隆起,又陷下去。罗尔斯好奇地凑上去。几根尖刺刹那间从鲸鱼腹部刺出,差点插进他的胸口。他张皇地后退,滑倒在地。尖刺向左右两侧滑动,撕开鲸腹的皮肤,是一对爪子,有什么东西要出来。
锋利的爪刃划出几尺长的裂口,尸体腐烂的恶臭冲出,鲸鱼的内脏也从裂口滑出。罗尔斯惊恐地战栗,想拔腿逃跑,却瘫倒在原地。一个高大的人形生物从裂口钻出,血液和雨水在可怖的长爪爪尖滴下。它的动作灵活得不可思议。
那东西的皮肤宛如甲胄,泛着金属光泽,满是堆叠的纹路和大大小小的尖刺。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个空洞,射出血红的光芒。王冠般的突刺在头顶高高耸起。它大步走向罗尔斯,每走一步,身上就发出金属敲击般的脆响,仿佛鸟儿的鸣唱。一道闪电照亮了它的身躯。
它伸出一只手臂,一尺长的爪子贴在他的额头上,铡刀般冰冷。罗尔斯猛地回忆起自己曾收集过的某些传说,一些荒诞得无法相信的故事,关于一位无法被胁迫或收买的使者。它是夜莺,它来缔结契约。
他直视着夜莺那猩红的光芒,缓慢而坚决地点点头。夜莺的爪子以不可想象的速度抬起,又猝然停滞,精准而机械化。罗尔斯起身跪在夜莺面前,低下头,伸出脖颈。长爪落下。暴雨吞没了岛屿。
吊灯的橘黄光晕微微摇晃,仅仅照亮教宗的半边面庞。他坐在长桌的一端,戴着三只戒指的左手拿着一封密函,手腕不自然地颤抖。
“第三艘黑舰了,”教宗的声音比往常更加沙哑,“这个,呃,夜莺,究竟想要什么?”
“阁下,我和康奈尔主教猜测,它可能想要……水银城。”教宗右手边的一位红衣主教谨慎地提议道,见教宗没有回应,他便继续说下去,“侦察队已经确定,最后一次和夜莺缔结契约的是罗尔斯·摩比斯,一位被流放的船长。他曾驶入北极圈以寻找水银城。”
“水银城?”教宗皱了皱眉,“那地方不是已经被执行灭绝令了?”
红衣主教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在暗示多么可怕的事。夜莺永远不会放弃契约,它只会永无止境地杀戮,直到达成目标。而水银城已经消失,那么夜莺就将……
“我们有另一种猜测,或许夜莺想要教廷取消脐带契约。”教宗左侧一位仲裁庭神父清了清喉咙,“罗尔斯·摩比斯的罪名是‘企图破坏脐带契约’,也许他希望夜莺能替自己达成这个愿望。”
教宗垂下头,沉默了几秒。“这不是小事,需要和王室商议——马上。”
会议室里的死寂几乎令每个人窒息,金碧辉煌的壁画在阴影里闪烁。每个人都明白自己和其他人在恐惧什么,也知道其他人都明白自己的恐惧,就像一群金枪鱼被困在渔网中。夜莺已经屠杀了三艘黑舰,还可能继续下去;仲裁庭和军队都无法伤及它,甚至无法理解它;如果夜莺要的是水银城,那这场噩梦将永无休止。
但真正压在他们心头的,是这一条消息:一头抹香鲸在首都的皇家港口搁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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