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的小吉米!”安娜嬷嬷用粗糙的手掌摸着杰罗姆修士的额头,“眼看着你长这么大了……我真有点舍不得……”
十七岁的杰罗姆修士微笑着,看着老修女遍布皱纹的面庞,“嬷嬷,我总有走的一天,没事的。”他穿着一袭宽松的白袍,蓬松的金发梳理得十分整齐。这副模样让修女联想到经文和壁画中的天使。
修女吸了吸鼻子,掉过头,努力忍住眼泪。一只有力的大手搭在杰罗姆的肩上,他回过头,是埃利奇院长。“孩子,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修士,”院长从未这样评价过他,尽管他从六岁开始从未落下一天的功课,从未在斋戒时打破任何一条禁忌,从未对天主、圣徒、同事和陌生人不敬,“我很抱歉,我对你太严厉了……我为你骄傲,但或许你本不用这样……”
“院长,”杰罗姆打断了他,“教廷需要我,天主需要我。”他的目光平静而虔诚,甚至有点过于虔诚了,仿佛风平浪静的海面下有一座喷发的火山。院长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搭在杰罗姆肩上的手,朝修道院大门前的仲裁庭神父点头示意。
安娜修女的啜泣声在某个角落响起。那位神父大步走来,靴底敲打着石砖,黑衣,蒙面,胸前佩戴着圣符,腰间配着手枪和铁棍。神父拉过杰罗姆的左手,分别和院长和修士对视了一眼,牵着修士走向门外。夕阳的光芒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修道院凹凸不平的地砖上。
盘旋了几个世纪的尘埃在温暖的橙色光线里起伏,变幻出游离的图案。
马车驶离修道院门前坑坑洼洼的石板路,在平坦的土路上不紧不慢地前进。神父和车夫坐在车前,杰罗姆在车厢里低声吟诵着熟记于心的经文。路旁的农夫和工匠朝马车投来好奇的目光,在看清了车身上的九芒星标志后,知趣地低下头,远远避开。一个醉汉拎着空酒瓶,踉踉跄跄地向马车走来。“嘿!”神父喊了一声,恰好能让醉汉听到。他抬起失神的眼睛,正撞上神父的眼神。醉汉打了个寒战,手中的酒瓶摔碎在地面上。马车驶开,车轮几乎碾到他的脚背。蹄铁撞击着地面。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蹲坐在街角,头发凌乱地搭在额前,看不清眼神。神父警惕地将右手扣在手枪柄上。马车接近了,离乞丐约有二十步。果然,那乞丐捡起石块,拼劲全力向马车扔来,“你们这群叛徒——”回应他的是一声枪响,子弹在空中将石块射裂。神父将冒着烟的枪口转向乞丐,但那乞丐也毫无惧色,怒视着神父。“我们替帝国流过血,可你们呢?和魔鬼做交易!”乞丐高声叫嚷着,拉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纹身,表明自己曾是帝国海军的一员。
神父沉默着,依然将枪口对准乞丐,直到马车转过街角,乞丐消失在一堵砖墙后。
大教堂的黑影在夜色里沉默着,巍峨又颓唐,像一个巨人的骨架。乌鸦在几座高塔上嘶哑地呐喊着。殷红的火光在广场上流淌着,那是数千盏提灯。唱诗班的歌声来回飘荡着。
马车停在一座雕像旁,神父环顾四周,而后跳下马车,打开车厢,示意杰罗姆修士跟随自己。在场的神职人员都主动为他们让出一条路,整齐而协调。提灯的红光在他们两侧列成排,仿佛一片红色海洋被分成两边。神父的脚步坚决而铿锵,修士的脚步平和而谦恭。
两位红衣主教在前方等着他们,以及其他几位仲裁庭神父,还有教宗本人。神父猛地停下脚步,杰罗姆修士则徐徐走向教宗。
“我的孩子,”教宗手中的提灯照亮了他的半边面容,原本慈祥的脸孔显得诡谲难料,“愿天主赐福于你。”
“我相应天主的号召而来,”杰罗姆修士不卑不亢地回答,“请让我完成使命,阁下。”
“好的,去吧。”教宗微微点头,伸出手,指向大教堂紧缩的主门。杰罗姆修士尊敬地鞠了一躬,转过身,向主门缓缓走去。两列全副武装的卫兵立在主门台阶前,锋利的枪刺反射着火光。广场上的其他人都停下脚步,望着杰罗姆修士的白袍,肃穆无比,仿佛在见证神迹。
起初,他们将夜莺定性为渎神的恶魔,试图杀死它,或者驱逐它。帝国海军和仲裁庭都派出了自己最精锐的力量,却只收到一张张沾着血的伤亡报告。在三千余人被刺穿胸膛、砍下头颅或者淹死在海中之后,教廷有了另一种思路。
几位古籍研究学者发表了他们的研究成果:夜莺并不缔结契约,而是吸收那些自愿为它杀死的人,将他们纳为自己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夜莺并不是替他人完成遗愿,而是让自己“成为”他们,再按照他们生前的想法行事。
那么,如果不断向夜莺提供最虔诚的信徒,是否就能将它从嗜血的怪物变成天主的使徒呢?
于是,教廷开始搜罗信仰坚定、谨遵教条的修士和朝圣者;于是,教廷将夜莺定义为天主的考验,宣称它的存在“正是为了检测我们的信仰是否坚定,是否愿意舍生取义”;于是,教廷将夜莺引入了大教堂,定期向它献上一位自愿奉献生命的信徒。这些信徒将得到追封,列入圣人名录。
曾有一些保守的神父暗示这种做法与异教的活人祭祀存在相似性,但他们最终选择了沉默。
效果如何呢?夜莺的确更加安静了。但它依然会十分乐意地杀死那些奉献给它的信徒。
铁链被齿轮拉起,发出沉重的金属声,主门缓缓打开,一道炽热的猩红光芒迎面射来。夜莺在那里,遍布棘刺、宛如甲胄的皮肤上涂满了暗红的血污,长爪搭在身体两侧。它不移动,不呼吸,像极了一尊血腥的雕塑——除了它面部那刺眼的红光。每个人的心脏都惊惶地跳动,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刺穿、撕裂。
杰罗姆修士双手合十,平静地望了望夜莺,走上台阶。他与夜莺面对面,而后跪下,仰头看着它的面部。他的白色长袍被红光染成血色。
夜莺仍旧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没有见到修士。格格的齿轮转动声再次响起,沉重的主门慢慢合上,像一张贪婪的大口。
夜莺的红光消失在门后,在场的所有人颤抖着吐出一口气。而后,他们听到了清脆悦耳的金属敲击声,不是来自门后,而是来自某个遥远的方位。
安娜嬷嬷抹着眼泪,在火炉旁烧着杰罗姆修士的遗物。他的日记本躺在柴堆里,被热流翻到最后一页。火焰中,一行隐藏的字迹开始显现。
“天主惩罚斯纳维亚人,因为他们以他们同胞的血和骨,敬奉虚妄的神。”
这是一句古老的经文。教廷曾将它从典籍中剔除,但杰罗姆修士记得很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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