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属于《丝佩瑞尔年代记》系列的一个故事,全文约6万字。为了方便阅读,每次更新字数3k~5k之间。如果各位读者觉得发生在丝佩瑞尔大陆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对我个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励,在此谢过。
普拉切特看着怀表飞快旋转的秒针,他知道大法师的寿命已尽。死神抬起头,视线撞见尖帽大学上空喷出一道绚烂的气旋。高耸塔尖外无数气浪汹涌澎湃,它们扭动着拧成拔地而起的旋涡,作为连接另一个世界的路标实在过于醒目。
伟大的法师死后,他们附近总会有凡子看不见的气团和光出现,卑微的法师死后也有,唯一不同只在于普拉切特——令人闻风丧胆的死神本尊会不会亲自上门签收他们的灵魂,引领他们前往心驰神往的灵界。
时间不等人。普拉切特象征性的略微整理仪容,他抬起手拨开帘幕般离开喧闹的集会中心,在属于他的生死之间里万籁寂静,五彩缤纷的颜色逐渐褪去,只剩单调的灰白与阴影勾勒出洋溢喜悦的人们来来往往。
普拉切特招来一股盘旋在尖顶上的气流,乘着它一路赶往老法师的临终床榻之前。
据说技艺精湛的法师可以用眼睛直接观察到魔法的色彩,甚至看清魔法流动时海潮般的趋势。
倘若果真如此,尖帽城大学里多数人应该不算正经法师之列,说他们学艺不精已称得上是最好的褒奖,此刻没有人注意到尖帽大学上空出现异象,法师们都在忙着规划没有老福特后的美好生活,当务之急就是要赶快申请研究资金,接下来还得倡议改善食谱,还要和市政委员会的人商量维持法师现有地位。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为老福特治丧和下一任校长的事情理所应当排在了待办事项的最末。
普拉切特见过厉害到那种程度的法师,他们能切身感受时间刹那的流逝,体会四大元素的不停生灭的躁动,从而瞬间感悟世界真相。就算如此,当普拉切特亲口告知死亡来临的消息时,大法师们一个个还是哭的跟孩子似的。
死神的视线透过只有黑与白的生死之间俯瞰整座城市。尖帽城摇身一变,成了座露天马戏团,到处悬挂彩旗和飘带,面朝闹事的木屋白墙更是贴上闪亮的彩纸。小孩们分到尖帽大学的学徒们偷偷制作的魔法糖果,他们可以在几分钟时间内变成任何小动物,孩子们扯开嗓子用尖叫表达喜悦。尖帽城的居民终于发现法师们难能可贵的优点,这些戴尖帽和厚底眼镜的人比自己更会逗小孩开心。
老福特学术领域的死对头们成群结队涌上湿滑街道,加入狂欢的队列。他们通常是些生性胆小、羞涩、不善言辞、人畜无害、乐于帮助他人的年轻法师,
在老福特统治尖帽大学期间,思想新潮的年轻法师仿佛人间蒸发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其实他们一直都在,只不过平日里身穿法袍、头戴尖帽的模样让他们看起来比实际年龄长了几十岁。此刻他们一边用手里的法杖照亮阴暗深邃的小径,一边忙不迭的用五颜六色的蛛网点缀城市。等时间再晚一些,太阳拽着老法师的灵魂沉进无尽暗夜,蛛网腾空而起,在法师的欢呼声中变成今夜最璀璨的烟火。
五彩的蛛丝产自尖帽城一种肚子颜色奇怪的蜘蛛。它是尖帽城的象征,这句话是法师们说的,城里他们说的算,所以市民大多对此持默许态度。会编制彩色蛛网的蜘蛛源自于某次法术实验失败后的产物,原本的实验只想证明起司乳酪可以变成与之等值的货币,此项研究旨在帮助尖帽城法师们解决如何更容易的不劳而获的问题。
显然命运之神可不这么想,卡波奇拉就喜欢一边玩骰子,一边看法师们一贫如洗的样子——法师们在实验失败后不忘恨恨的如是说。
起先他们苦于如何把泛滥的蛛网从书卷典籍里清理出来,尖帽大学简直快变成蜘蛛的乐园。长年抵制体力劳动的长袍法师们,不得不放下手里的工作拿起扫把,体力劳动这项酷刑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位天才无意间的举动,让法师们意识到这些多脚的小家伙有多可爱。
那个幸运的家伙所作的,不过是妄图用火焰法术烧光地下室里的蜘蛛网,结果换来的是毁掉三条街区的大爆炸。投身魔法理论研究的法师们惊慌失措,同时又欣喜若狂。他们意识到原来魔法的威力比原先书稿上写的还要惊人。这一发现意味着他们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埋身于纸堆,只为修正错误的法术威力描述。
“五彩蛛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替代魔晶作为施法催化品!”
尖帽城的法师里,率先进化出商业头脑的那一小撮年轻法师意识到,虽然不能完全取代魔晶,但五彩蛛丝依然有它存在的价值。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大量的实践,辅以详实的理论基础研究,配合实践加理论的不断试验,最终在此基础上解决蛛丝的大规模生产、储存、携带、运输,与魔晶的等价结算、定价权等一系列问题就可以了。
目前五彩蛛丝项目停留在商业化的第一步之前,实践对尖帽大学的擅长理论的法师们来说太难了。
随着太阳向天穹的顶点爬升,逐渐拉起人们狂欢的热情。尖帽城的居民们从城市角落里拉出破破烂烂的花车,稍加点缀便迫不及待开始顺着人潮向前漂流。未干的白色油漆书写下人们对老法师去世的祝福,基本都是愿他永世不得超生之类,最恶毒不过是祝他的灵魂在噩梦岛受尽折磨。
盛大的狂欢里只有老迪巴波顿笛普·永夏福特闷闷不乐。
身为尖帽大学的校长,他是市民口中的暴君,是尖帽城法师心目中的魔鬼,是霸占“校长”职位长达两百多年的老顽固。
老福特能当上校长全要怪尖帽大学有一条优良传统,年龄最大的法师在校长空缺产生后自动补缺成为校长。也就是说,只要谁身体比老福特还硬朗,能活得比老福特还长久,等他去世后,校长的位置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唾手可得。曾有无数法师试图挑战这一权威,他们的尸骨连同临终前的悲愤,统统在缴纳火化税后,丢进焚化炉烧成凄惨的蓝色灰烬。
固执、守旧、不苟言笑、吝啬、刻薄是对老福特统治的尖帽大学最高的赞美。
不许利用法术恶作剧,哪怕只是让坐在对面桌的家伙的舌头冻在热咖啡里;
他统治尖帽大学两百多年来,所有禁令明明白白刻在校长办公室的门上,条款以缓慢的速度向下生长,越来越多的小字挤在一起,散发出逼人的寒气,令路过校长办公室门前的法师不敢正视。
现在,距离刻满整扇门仅剩几厘米而已。老迪巴波顿笛普·永夏福特死了,是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老福特刚刚从自己的身体里坐起来,他睡眼惺忪,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头顶睡帽的尖角耷拉在肩膀上,帽檐黑黢黢泛着油光,看起来已经好几百年没洗过了。老福特的睡衣看起来又硬又重,补丁叠补丁,让这身睡袍足有几厘米厚。普拉切特觉得,他的客户如此长寿,或许跟负重睡眠所致的健硕体质有直接关系。
“我觉着可以,有问过你意见吗。” 老迪巴波顿笛普·永夏福特张嘴就是一句尖酸刻薄的质问,他喃喃自语说道:“‘老迪巴’是人们对我爷爷的尊称,‘波顿’是我母亲家族的族姓,‘笛普’是我爸的名字。”
老法师还没从灵魂剥离肉体的奇妙眩晕里挣脱,保持生前干瘦样子的老人昏昏沉沉坐在自己的身体上,他努力集中精神抵挡天旋地转的感受。“‘福特’。哦,对。这才是他们想给我起的名字,但每个人都想多加一些含义,太贪婪了。”
“永夏年出生的?”普拉切特寻着老福特家的命名原则如是分析道。
“谢谢。”老福特说,他抬起头看见站在床边的普拉切特,原本恍惚的眼神变得清澈起来,目光中闪烁愤怒。老法师连珠炮似的追问死神:“你是谁,看上去就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你怎么闯进我的卧室的,是谁允许你进来的,登记了吗,有预约吗。”
“我总是不请自来。”普拉切特说,他的内心翻腾起对职业规划的可笑想法。如果改成邮寄信件通知对方,死神某日将会大驾光临,会不会就没那么令人讨厌了。他赶走不切实际的幻想,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发灰的纸递到老福特面前。
“该死,原来你是阿斯托比拉主岛派来的,哪个部门,嗯?这是强迫我提前退休的公函吗。”老福特接过纸看都没看,起床气的习惯还没从老法师的灵魂里退干净。“哼!拿这个回去就可以领赏是吗。量你们也没有这个胆,笔!”
死神赶忙拿出一支银色的钢笔,笔身秀气的刻着繁复花纹,看笔就知道它的拥有者一定曾家境殷实。
老福特抓过笔,在横线的位置签上名字。他不耐烦的走下床站在惨白的晨间光里,愤怒的凝视大学外面的广场上支起一顶顶狂欢的帐篷,做买卖的人排起长龙等待签发入城许可。谁都不想错过这么一个赚钱的机会,宝藏湾的商人从公共传送站鱼贯而出,他们在千里之外闻到老福特去世的喜讯,这群商人不惜血本也要来分一杯羹,简直就像闻到腐肉气味的苍蝇。
摆脱身体束缚的老法师还没发现生死之间仅剩黑白两种颜色的异常,他转过身像君王般对死神发号施令:“你可以走了,去我的秘书那报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不是针对公会,我只是不喜欢逍遥城来的新潮家伙,再见!”
“我和阿斯托比拉无关,也不是逍遥城的一份子,我属于整个世界。”
普拉切特的口气自始至终没有变过,彬彬有礼且态度冷淡,话语间缺少抑扬顿挫,这是他外出公干时的官腔。可惜除了职业责任以外,普拉切特极少用平易近人、温柔和蔼、风趣幽默等方式与他人交谈。简言之,干死神这行,朋友真的很少。
眼见老法师又要开始拉锯战似的长篇大论,普拉切特看也没看,赶忙把公文收进包里。他的眼中闪着不容商榷的目光,下决心尽快把话题引向正轨。
“我遗憾的正式通知您。老迪巴波顿笛普·永夏福特,丝佩瑞尔大陆闻名的大法师,阿斯托比拉德高望重的学者,尖帽大学校长,理论法术界至高的明灯。您已经死了。”
老迪巴波顿笛普·永夏福特的尖叫打破尴尬的短暂沉默。尖叫和拒绝都是预料之中的事,甚至普拉切特还预料到了老福特尖叫的分贝。
接下来该像个孩子一样哭了。死神想,虽然老福特是个比较难缠的怪老头,可事情进行的还挺顺利。
蒙着淡灰色的生死之间里,只有他和老福特两人。老法师激动的身姿仿佛黑烟森林里年长的建木成精,他张牙舞爪试图用滑稽的动作恐吓死神。老福特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家伙,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普拉切特冷眼看着老福特在生死之间表演独角戏,他在内心数着倒计时,耐心等老人灵魂里最后那点不可理喻的冲动消耗殆尽。
在他们二人周围,仅仅用作背景存在的世界里,老福特的尸体旁挤满来确认死亡的旁观者。老福特的秘书也在其中,年事已高驼背到近乎直角的老太太半跪在尸体边由衷的感谢神明老爷终于收了老福特的灵魂,她终于可以安度晚年了。
陆续走进来的吊唁者身影有些缥缈,人们脸上洋溢的幸福笑容甚至感染了他们的影子,影子纷纷偷偷扭动腰肢,跳起欢庆的舞蹈。在生死之间想要窥探他人的内心不是难事,只要瞧一眼影子就行了。
老福特的鹰钩鼻子似乎更加弯曲,消瘦的手指从老秘书脸上滑过。在普拉切特的注视下,老法师穿来穿去,想把好事者统统赶走,忽然又想起应该回到身体里。盲目的行为阻止不了擅闯卧室的人,他们雀跃的心情逐渐平复,开始认真商量是火葬还是趁半夜就地掩埋,把省下的税金用于理论法术事业。
老福特气急败坏,他站在尸体上大声说:“就算我死了,也是应该由死神来接待!”
普拉切特终于盼到表明身份的时机,他微微欠身向老人行了个礼。在老福特眼中,卧室里唯一染上色彩的,只有他和站在对面的男人上衣的金色纽扣。老法师在西服扣子金光闪烁间,忽然想起临毕业前的往事。
每位毕业的法师,在从业培训课程开始的第一天都会了解到如下内容:如果某天不小心踏入没有色彩的生死之间,凑巧遇上西服上有金骷髅排扣的年轻人,千万不要试图抵抗。因为你已经死了,百分百的死透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老福特愣在原地,踩在脚下的尸体上尿黄色睡衣下摆卷在膝盖上,感觉和熟睡的安详老人没区别。年纪大到已经犯规的法师跳下床,他显然还不服气。老福特转身抓拿床头和他年龄相当的记事本。他喜欢事无巨细的把所有事情记录下来,这是成为像他一样受人尊敬,以至死后全城放假三天的伟大法师的第一步。
老福特抓起本子,手指再次落空,旋即露出惊愕的表情。他倒退几步陷在尸体里,枯干手指扶着额头。经过片刻睿智的沉思,就有了一开头和死神的那番枯燥的对话,以及如下冗长且充满学术气质的交流。
“我早就该来找你了,大概百多年前。”普拉切特决心抓住主动权,他耐心的对老福特摆事实讲道理,以前这一招对法师都挺管用的。“你,嗯......我现在发现,就是那张纸的关系,让我错过了好几次接你的机会。”
死神和老福特看着秘书用颤抖的手摘下尸体的睡帽,从帽檐里夹出一张发黑的纸。有人拿来烛台,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房间里笼罩神秘仪式的气氛。黑纸很快付之一炬,火星飘到老福特浓密的白发上,人们慌忙拿起手边的东西又是拍又是打,最后不忘悄悄擦去老人的鼻血,戴好帽子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说起欺骗死神的计俩,老福特颇为得意。他说:“是我年轻时的一次旅行,从同行的精灵带的书上抄来的符文。”
“的确有意思,不过对我来说可就有点为难了。要是法师们都这么干,我的工作很难开展。”普拉切特面带难色的说,“感谢你终于死了。”
“自然死亡。”普拉切特拉开公文包,稍微瞥了眼公文包里的报纸,上面敲打出一篇短文,归纳起来就是这四个字。
“我想上面的字过了这么久,应该都掉光了。”普拉切特说,“什么都敌不过时间,你应该懂。”
“该死,早知道当年应该多写几份备着。”老福特语气里充满幽怨,“我还不想死,你要想办法把我送回身体里。”
尖帽大学的校长用颐指气使的手势命令死神,仿佛他还是那个会把禁止条款刻在门上的权威。
“人从出生一刻起,就注定步入死亡。你是个法师,这点道理不会不明白。”普拉切特态度坚决,他挺理解客户的想法。毕竟人刚死,尸体还凉透,灵魂里还渗着情绪催生的化合物。普拉切特轻轻叹了口气,内心想尽快结束和今天第一位客户毫无无意义的对谈。这类人不能搭腔,他们会找各种借口,目的就是赖着不想离开曾经生活过的物质世界。“你活得时间太久,超过应有的寿命,该知足了。”
“胡扯,那些自称先祖支脉的人不用作弊都活的比我久!”老福特果然如普拉切特所料开始胡搅蛮缠,老人故意不去理会身背后手挽手唱起众神赞歌的人们,他继续说:“而且我死了,尖帽城的人们该多伤心啊。”
普拉切特早有准备,这也是他为何总要在拜访客户前先了解周遭环境的原因。死神内心十分庆幸,今天的第一位客户正按部就班照标准的升天流程一步步进行。
对入职死神的普拉切特来说,今天又是个与往日没有区别的平凡一天。他在内心告诉自己有多喜欢如此波澜不惊的生活。另一个声音不解风情的挤进来,变成翠仙的样子告诉普拉切特,一切只是他自欺欺人的自我催眠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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