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着大约三十米净宽的河道,水岸附近全是高出人头一截的芦苇,芦苇背后有群山环绕,但因为离得太远,只能依稀看出黑白交界的轮廓。
昨晚若小澍根本没好好睡觉,她一点也不记得船在什么时候跨过了这连绵的山脉,也不知道这片河畔平原上生活着别国的人。在她四处张望之时,林染已经提起手提包,拍了拍肩上的灰猫的头,跳下了船、往岸上走去。他的鞋子被潮湿的淤泥染成棕黄色,但他并不介意自己的所属物变脏。
见状,若小澍有学有样地撑着船的边缘向前一跃。她的脚力不如林染,直接落到了水里,溅了一身湿。
“买东西。”林染简短地说明着,“旅行需要的口粮,还有晚上点灯用的蜡烛。最重要的是,我得给你换件衣服。穿着九曜国的囚衣招摇过市实在太不明智了。”
若小澍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白色麻布,其实她挺喜欢这件衣服的,尽管上面还沾着猫血。她把裙子提起来打了个结,掩盖掉黑红色的不和谐痕迹,才继续向前走去。
若小澍很自然地接受了这种说法:“也是……毕竟你是拥有这么大一艘飞行船的人啊……我可以挑件最贵的衣服吗?”
可她不在乎他夹杂着讽刺的语气:“总之你很有钱就对了,我知道了!”
即使是在魔法产业全面碾压周边各国的九曜国,飞行船也是王公贵族才有资格购买的最高级奢侈品——仅仅是有资格而已。真正想出钱买下这艘宽度超过十五米、长度接近五十米的大型船只,没有个几千万的资产就是异想天开。按照通常理解去推定,这个外表落魄的少年要么是流亡的上层阶级,要么是通过某种不可描述的途径得到了“赃物”。
“我说林染,没人看着船真的不要紧吗?会不会有奇怪的人偷偷把它开走?那我们岂不是麻烦大了?”
林染冷淡的声音并非毫无缘由。在他们离开船身后,船的大门就自动上了锁。看样子,如果不是林染本人,是没法打开那扇门的。
随后,他们离开了芦苇丛,走到相对干燥的地段上,朝着村落的方向徐徐前行。
早晨的市集并不似若小澍想象中那般有许多做蔬果买卖的小贩,她想了想,大概是因为这里的居民都会自己种菜的缘故。没有市场也就没有买卖。不过,杀鱼的渔夫倒是不少。还有将芦苇杆编织成的簸箕顶在头上的婀娜少女,她们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漂亮极了。望见若小澍糟糕透顶的发型时,偶尔有人对她投以狐疑的目光,却都被林染一个冷眼瞪了回去。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若小澍赶紧在一家服装店门口拿了一顶圆形的草帽,套在自己头上。
她面带期待地转向林染所在的方向,笑着问:“你觉得合适么?”
“……一般般。”被问到这种难以回答的问题,林染只好错开了眸子。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把林染毫无热情的缺点整改一下。显然,若小澍忘记了,前一天晚上她还被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吓得差点歇菜。
有人在叫他们。若小澍转过身,却发现招呼她的人并非此店店主,而是店外走来的身份不明的男人。他的眉毛粗得像一对甲壳虫,他蓄着长长的胡须,脸上的皱纹里还隐约能看到泥土的痕迹。
“预言家大人吩咐我二人为二位接风洗尘,这边请。”站在他旁边的另一个年轻男人伸出臂弯,做了一个邀约的动作。
神态倒是像模像样,可惜,他们身上穿着的明显属于农夫的工作服泄露了他们的真实身份。
“接风洗尘?”若小澍取下帽子,问正在柜台前结账的林染,“……是你认识的人吗?”
“不。”他干脆而果断的一个字回答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信息了。
“这……饭菜已经准备好了,二位就请给个面子吧。”年轻男人似是有些为难。
看来是有人命令他过来的。那个人多半还说了“事情办不成就别回来”之类施压的话,才让他不得不堵在别家的店门口,央求他们予以配合。
九曜国的追兵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到达边境以外。那他们是什么人?
林染却没有再说话,他收起钱袋,走出了店门,对男人点了点头。年轻男人喜上眉梢地引着路,林染也就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去了,留下慢了半拍的若小澍用完全无法理解状况的表情盯着他的后背。
这让饿了一天只吃过半个鸡蛋的若小澍感动得泪流满面。不仅是饱腹而已,这里的食物绝对是上好的美食!没想到这么个不起眼小村子也能做出如此色香味俱全的酒宴!石磨豆腐,糖醋鲤鱼,红烧茄子,清蒸螃蟹,古法糖芋苗……
“……有生之年能吃掉这么大一桌子菜……我已经死而无憾了!”
她夸张的吹捧起了效。戴着黑纱斗笠的预言家坐在长桌尽头的石椅上,发出了粗重的笑声。最初听说他是这个村庄的预言家时,若小澍还以为他是个骗子。但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都没什么特别值得怀疑的地方。恰恰相反,听他说得越多,若小澍就越觉得这个人非同寻常。
“呵……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我听闻,九曜的料理历史悠久、派系众多,无论是谁都可找到对胃的菜肴,可是确有其事?依你看,像我这样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料理?”
“你知道我们从哪里来?”林染注意到了预言家话里的端倪。他此时就像一只充满了戒备心的野狼。摆在他面前的碗还没动过。明明当初是他毫不犹豫地跟着使徒来到了这座小教堂,却也是他、在抵达餐厅之后就表现出淡漠到极致的态度,实在让人费解。
若小澍吃到一半,被他这么一说,也不敢继续动筷子了。
“请勿疑心。”听到他的质问,预言家向前伸出了双手,在面前缓缓打开,像极了祈祷的仪式,“我虽能闻得神谕,却并无为难二位的意图。神谕是给人带去福音的。若是用神谕来害人,岂非适得其反?”
在三人之间的空气沉寂下来的同时,餐厅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大人。”是刚才那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有信徒求见。”
预言家优雅地擦了擦嘴角。他为了证明餐食里未曾下毒,也夹了几块鲜汤里的胡萝卜放在自己的碗里,并且在谈话的隙间吃光了它们。
预言家慢慢推开面前的碗,年轻男人连忙把老人扶了起来。
“我家的传家宝被人偷走了!”老人哭诉道,“那是一柄从祖上传下来的名刀,一直放在仓库的最内间,可是……可是……昨天我去取酒坛的时候,就看到一片狼藉的景象,一定是有什么人来过了!他到处翻箱倒柜,还碰掉了箱子上的烛台,就是奔着那把刀去的!我连忙去检查刀架,却发现那刀已经不翼而飞了!”
相比起老人的惊慌失措,预言家的平和就显得分外温柔了。
“我明白了,稍安勿躁。你且回去细细检查一下门前的水塘,无需过多烦恼,神自会指引你找到答案。”
他给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若小澍有些纳闷,但看他谦和有礼的谈吐,又完全不像是在信口开河。
“水塘是吗?”老人重重地磕了个响头,虔诚而安心地说,“谢谢您!谢谢您!”
他得了解惑之语,就急急忙忙地出了门,径直回家去了。
老人走后,仿佛读出了若小澍眼中的不解,预言家主动开口道:“一年前,我筹集村人的资金,修建了这座圣堂。”
他是指这间餐厅吗?若小澍扭头看了看,周围的墙壁简洁而粗糙,像是某种廉价混凝土构筑起来的,家具也由未经细致打磨的木板做成,并没有什么“圣堂”应有的氛围。
“所谓光,是具有颜色、温度、质感与深度并左右着人类精神的一种存在。我想让每个人都能直接领略到光的神圣和魅力,并去忏悔他们曾犯下的错误。”
在门的背后,方是这座看似普通的圣堂的正殿。然而,从光线充足的室外探身到室内的一刹那,视觉上的强烈反差让若小澍惊呆在原地。她徘徊在玻璃门附近,继续前进,便进入到仅有一百平米左右的、令人感到压抑的狭小昏暗空间。当她完全进入到室内后,发现自己正站在教堂的后方,远端的另一头是一面近三层楼高的清水混凝土墙壁,斑驳的墙面上只分别开了贯穿上下和左右的两条纤细的长窗,它们合在一起,呈现出一枚巨大的十字架的形态。除此之外,屋中再无第二处光源。
从十字架上传来的眩光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让人的灵魂都被洗涤了。
“……预言家先生。”若小澍看得入神了,她的眼中染上了迷离的光,“也许有点唐突,但是我能不能请教您一件事?”
预言家走到镂空十字架的前端,他的背影被十字架上传来的朦胧的光线包围,看上去十分圣洁。
“我的妈妈……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您能看见她现在的样子吗?”
她从小就很爱黏着母亲。母亲是个爱做菜的人。也许并非因为爱做菜、而是因为爱看家人吃饭时露出的幸福的表情,母亲总是为了料理而努力挑选新的口味,不辞辛劳。可以说,若家的生活品质,完全是依靠不管用什么食材都能做出美食的母亲搭建起来的。但监狱里的罪人总是与世隔绝,她在牢房里同那些猫作伴时,压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她很好。”预言家用温暖的语调说,“原来如此,你是个孝顺的孩子。放心吧,她虽然过得很艰苦,却在顽强地活着。”
她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动。她从未感觉自己像此刻这样“活着”。
说完这句话,又有别的信徒前来拜访,说是关于这个月新的赎罪券的发售事宜想与他商量,预言家便留下林染和若小澍在十字架前,独自去了外面的餐厅。他似乎很忙碌。忙于各种各样的事情,不仅限于为人答疑解惑。
他的背影消失后,林染发出了一声淡淡的、轻蔑的冷笑。
“都是些心理学骗子惯用的伎俩。”他说,“去占卜的时候,满脸皱纹的老婆婆总是会告诉你几句模棱两可的台词,她们套用多数人都会遭遇的烦恼,来引诱你对号入座,再抓住你的弱点趁机敲诈上一笔智商税,你会信吗?他要是真能预见未来,又何必留在穷山僻壤、以支使那群教育程度不足的农夫为生?”
“为什么要这么断定?也许他只是喜欢这里!”若小澍有点不高兴。
“也许你只是一门心思想相信他说的话,而在自欺欺人。”林染纠正了她,“你确定你想要知道真相吗?”
他沉默了片刻,他不确定现在告诉她这个秘密是否合适。有很多人在追求真相的过程中迷失自我,而且对现实怀有不切实际的期待,那些人——往往在得知所谓的“真相”之后,反而疯狂地拒绝接受它们。
若小澍张开了嘴,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好像有人狠狠地揪住了她的心、把它拧成麻绳的形状上下摔打一样。她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抽痛。
此时,就算再美味的食物也失去了诱惑她的可能性。她只觉得整个世界一片惨白。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的谎言也许没有恶意,却在无形中伤害了你。”林染的声音里有几分愤怒,少顷,他恢复了平静,但从他口中传达的却是冰冷到极致的言语,“……因为这世上最能使人溃败的,就是空欢喜,不是吗?”
“林染!你认识我妈妈?”若小澍越发在意这个白发少年的真实身份了。她确定他曾经见过她,只是自己把这件事给忘了而已。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接近她……如果不早点解决这些困惑,她会继续像昨夜一样无法安睡。
“我当然认识她。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知道你身在狱中?”他反问。
“你母亲是自杀。”他用更残酷的事实阻止了她的追问,“割腕,相对来说没有那么痛苦,不过也相当决绝了。”
若小澍快步逼近他身边,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不允许他做出任何逃避性质的举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
“失去女儿的母亲还能怎么办?你也知道,凭她一人的力量不可能为你翻案。她只能以死相逼。可惜,最后也白白浪费了一条性命。”
“那我逃出来还有什么意义?!”她懊恼地按着额头,不想让自己的失态被他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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