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出那条马路,周围的行人就逐渐多了起来,沿街的咖啡馆、小酒馆、商店里面都还算热闹,可古氏儿无心去看那些,现在他的脑袋里面只有快点完成自己的任务这一种心思。
按照建三指的路线,古氏儿越走越偏僻,没过多久四周就只剩下些静悄悄的民居,再往后连民居都变得少了,路两边开始出现大片的树林或者空地。四周静悄悄的,古氏儿惊讶地发现自己又能听到海浪声,而从远处吹来的风也夹杂着一股咸腥的味道,原来路的尽头是一片海滩,而古氏儿此行的目的地就是一座建在海岬上的三层别墅。
带着尖刺的铁艺围栏将整个山坡及一部分海滩围了起来以显示此为私人所有。古氏儿有点被这个阵势吓到,他战战兢兢地靠近门房——因为只有门房里亮着灯。
一个老头探出头来:“你是谁?”他上下打量着古氏儿。
古氏儿支支吾吾半天,建三只告诉他接头的密语,可没告诉他密语可以说给谁听。
“我来找海伦、海勒兄妹......”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老头不耐烦起来:“赶快滚,不然我叫警察了。”说着把头缩了回去。
“等等!”古氏儿害怕自己的任务被个门房就给拦住,他连忙表明了身份,“我是从海上来的,我有要紧的事。”
是接头密语,古氏儿喜出望外,连忙背出密语的下半段。
“进来吧。”老头打开了一扇小门,并用车把他送到山坡顶上的别墅正门。
当古氏儿刚在一楼客厅里坐定,就看见一男一女从旋转楼梯上缓步下来。两个人的面孔十分相像,都是细眉长目,鼻梁挺而窄,嘴唇红而薄,一头金发显示出他们并非是C国人士。
“你好,我的小信使。”走在前面的年轻女人笑靥如花,古氏儿看到如此一位异国美人向自己打招呼,不免害羞起来,那金发丽人又咯咯笑了两声,“我就是海伦,这位是我的双胞胎哥哥,海勒。”
听到两人自报家门古氏儿心中一定,可一时又无法完全确定,只说到:“我从海上来,带来了北方的名产,不知道二位有没有兴趣?”
海伦一笑:“我只对名贵的丝绸有兴趣,而我的兄弟更喜欢精巧的机械,不知道亚丁船长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听到她说出船长的名字,古氏儿一颗心已经全落尽肚子里:“我带来了极好的丝绸锦缎,上面绣着远离大陆的北方诸岛,我也带来了奇妙的机械,能让海勒阁下一日之间遍看诸岛美景。”
此时兄妹两人已经坐到了古氏儿对面的沙发上,海勒一伸手要了杯茴香酒:“你也来一杯吗?”
古氏儿不知道“茴香酒”是个什么东西,他只觉得那一杯液体散发出来的味道如此清香,就忍不住有点馋起来。
“给他也来一杯,我们的小信使累坏了。”海伦自作主张道。
之后海勒又问了些船上的人和事,古氏儿一一答了,海勒再问些深入的话他也听不懂,古氏儿坦然他只是在大都会偷逃上船的流浪儿。
海伦海勒对视一眼,似乎在互相确认着什么。古氏儿刚端起自己的杯子,海勒突然站起来说道:“把他带去卫生间吧。”
在卫生间里,古氏儿又体验了一回被人往肛门里塞东西的痛苦——蜡丸倒是很顺利就掉了出来,仆人们将蜡丸洗净呈给兄妹俩。两个人将古氏儿留在客厅里,自行进入里间读信去了。古氏儿本以为他们收到密信之后就会让自己离开,但是海伦海勒并没有下逐客令,所以他只好呆呆坐着,并下意识地又端起酒杯来。
第一口茴香酒进到喉咙里的时候,古氏儿被炝了个哆嗦,酒液从他的嘴巴鼻子全喷了出来。侍立在侧的仆人立刻拿来工具进行清理,古氏儿不好意思地放下酒杯,却看另一个仆人端来了饼干:“第一次喝茴香酒最好配上这个。”古氏儿照着建议又尝试了一下,茴香酒立刻变得好喝起来。
就在古氏儿喝得晕晕乎乎的时候,从内室里突然传出激烈的争吵声——又是那种并非通用语的语言。
海勒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的脸上写满了沮丧与愤怒:“他没有权力要求我们这样做!他没有!”
海伦坐在沙发上,也显得惊慌:“可他这样不顾一切地把消息送到我们手上,可见事态已经非常严重了,我觉得我们应该听从他的建议,我觉得......”
海勒打断了他的话:“你觉得!什么时候轮到我觉得?”他是如此的焦躁不安,“我们在博莱德的事业已经步入正轨,眼看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去了。突然要咱们离开,离开这去哪?还能去哪?回B国接受那无耻政府的审判吗!”
政治是无耻的,胜利是无耻的,与现在的B国相关联的一切都是无耻的。身为一位站在昔日金字塔尖上的贵族,海勒怎能再回到那样一个无耻的国度受到来自无耻愚民的羞辱?他不想上断头台。
“我不会回去的。”他坚定地看着海伦,“谁也别想让我离开这儿!”
海勒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坐到海伦边上轻声安抚姐姐:“他们在海上也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但是博莱德很安静,至少我们的情报网并没有传来任何不利于我们的消息。”海勒不再吵嚷而是将那些有利于自己的证据一一列举出来,以证明亚丁密信里所言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消息。
海伦似乎被说服了,她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喃喃附和道:“是啊,那也许只是他们杞人忧天罢了。或许我们可以先让所有人静默一段时间以观其变。我想即便形势会发生变化,我们也有足够的时间逃离。”
海勒点头:“再说我们也需要时间进行准备。像你我这样的人,总不能和小贼一样连夜外逃。我们是有身份的体面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海伦长舒一口气,她默默重复了一遍弟弟的话:“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对于现在的生活她当然是舍不得,要知道他们姐弟俩能在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是付出了怎样的艰辛。
关于亚丁带来的问题他们已经有了答案,可是眼前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你去把那个孩子杀了吧。”海勒看看表,已经很晚了,“我去做相关人员后续的安排。”
海伦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我们,我们真的要这样做吗?他还是个孩子,他只是一个流浪儿他什么都不知道!”
帽子是一个信物,不过并非是用来标记信使身份的而是用来标记如何处理信使的。海勒曾与亚丁约定,如果来使没有戴帽子,那就说明这是一条“死信”,而递送“死信”的信使也不应该再活在这个世界上,哪怕它只是一只猴子。
所以在船上的时候建三反复训练阿万戴好自己的帽子,以防它在半途上就把帽子给弄丢。
“可,可为什么是我去。”海伦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并不明白海勒这个决定的意图如何。
“因为你还没有杀过人,”海勒从沙发里站起来,“因为你还对这个世界抱有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当两个人从内室里出来的时候,海伦已经补好妆。海勒一脸阴郁地独自走上二楼,而海伦则笑着朝古氏儿走过来。此时古氏儿半杯茴香酒下肚,整个人都是暖融融的十分舒服,他看着海伦朝自己走来,连忙从沙发里站起却没有站稳,一步向前跌去,海伦忙过来搀住他:“我们的小信使喝醉啦。”
古氏儿觉得很不好意思,便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这就告辞。”
海伦说道:“你在博莱德有认识的人吗?”古氏儿摇头,海伦便说,“既然你没有去处,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小孩子怎么能随便往外面跑,难道露宿街头吗?来吧,你先在客房将就一夜,明天再做别的打算。”古氏儿听到海伦说要收留自己过夜,不由得心花怒放。
“客房在三楼,稍微简陋了一些。”海伦走在前面,亲自给古氏儿引路。走在旋转楼梯上,看着高悬于大厅顶上的水晶吊灯,古氏儿忽有一种跌入梦境的不真实感。他想自己大概时来运转了,海伦似乎对自己颇有些好感,也许他们会收留自己,哪怕仅仅做一个小侍从、门童,他觉得自己大概能在这间大房子里住上很久。
他们登上了三楼,楼梯连接着一条狭长的走廊,两侧并排有好几间屋子,门都紧闭着。门把手上的积灰和空气中干涩的味道都表明三楼已经好久没有人来过了。
海伦打开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门并点亮灯,虽说只是一间客房,但里的摆设倒是非常齐全的:床上有简单的被褥,角落里也摆着写字台和会客用的沙发。海伦把古氏儿让了进来并关上房门:“这里很久没有人来住了,气味不好,你去把那扇落地窗打开吧。”
顺着海伦手指的方向,古氏儿才注意到房间的一面墙上挂着和壁纸同样颜色的窗帘,帘后面是一扇落地窗,而窗外竟有一处小露台。古氏儿把窗户打开,风带着海浪的窾坎声一道卷进房间里,微有些醉意的古氏儿被风一吹,酒已醒了一大半。原来别墅的后墙与小坡的断崖齐平,伸出围墙的露台之下就是波涛不定的海面。
“有些下雨了,海伦小姐。”空气中飘着丝丝细雨,正当他要询问是否把窗户关上比较好的时候,心中忽然起了一种警觉,待他回头去看,就见到那金发的异国丽人正端着一支手枪对准自己,脸上也全没有了之前的笑意。
“这!”古氏儿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他不由得两腿发软、浑身打颤。
“怪就怪让你送信的那个人,”海伦冷冷说道,“没有给你戴那顶帽子。”
“帽子!”古氏儿大叫了一声,他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帽子,我,我有帽子,我是有帽子的!”
“我,”古氏儿不知该怎么说,建三将帽子拿走了,他早就知道这事?他一定知道,“我的帽子被一个坏人拿走了。”
海伦冷笑:“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然后她命令,“向外走,慢慢退到露台上去。”
古氏儿一脸的悲愤,他意识到自己一次又一次的犯着相同的错误,他感到懊悔、他感到绝望,但一切都晚了。
他听从海伦的命令缓缓退到露台上并高举自己的双手:“我本以为你是个好人。”
涌进房间的风将海伦的金发吹向她的脑后,她也跟着古氏儿走上露台并冷笑道:“孩子,若你仅仅以好坏来区分别人,那你就已经错了。”然后反手关上落地窗。
这时海面上狂风四起,豆大的雨点从云端砸下,不一会两个人就已经浑身湿透。狂风暴雨中海伦一步步逼近古氏儿,古氏儿心想一切都完了索性闭眼等死。
“什么?”古氏儿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可两个字才刚出口就觉得自己肚子上已经挨了一脚。他的身体向后倾去正撞在露台女儿墙上,女儿墙的高度只到古氏儿的大腿根。便在他将要翻出女儿墙的一刹那天边划过一道闪电将海天照得一片雪白,在这雪白中古氏儿看到海伦的脸上已换作一副悲悯的表情:“活下去吧。”
古氏儿就这样翻滚着掉下露台,在这一刻他将周遭一切全部忘却、所有的过去未来也都不再重要,他只记得海伦的话:活下去吧!
古氏儿努力闭上眼睛,忍住呼吸,在港口城市长大的他精熟水性,他知道下一个瞬间自己将直堕入海中——只听到脑袋顶上“砰砰”两声响,随后传来的是她撕心裂肺般的喊叫声。可转瞬之间除了水流激荡的声音之外古氏儿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古氏儿的身体急速向下坠去,差一点点就要触到海床。他开始奋力划动手脚向海面游——目力所及唯有漆黑一片,海面以下没有光源也没有任何参照物,在浑浊的海水中古氏儿只能依靠从海底涌起的阵阵泡沫来辨别上下,终于在意识将要消失前一刻他把头伸出了水面。
也许是出于对自己命运的悲悯,古氏儿痛哭起来,泪水混在雨水中顺着他的脸淌下落进海水里——海面上的情况并不比海面以下好多少,雨越下越大,四周一片迷蒙,简直不知这水是从天上落下的还是从海里扬起的。只有天边偶一出现的闪电能让他看清自己距离海岸并不远,好在他之前已吃饱喝足,不然游不了多远就会因为力竭而沉入海底。
古氏儿心中想的是自己要绕过别墅所在的断崖,向远离它的海岸游去,可是他瘦小的身躯在海水中是那样的不听使唤:海浪一次次将他朝着远离海岸的地方卷去。有那么多次他想到了放弃:“就这样吧,不要再游了,我永远也到不了岸的,就这样沉入海底死去吧。”可他终究还是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了,心中的那股坚韧的劲儿还是占据了上风:
他不敢去想海伦将会怎样,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来考虑这些。现在他只想将自己全部的精神都灌注到与海浪的搏击当中去,毕竟这是将生死悬于一线的战斗啊!
一次又一次海水将他淹没,而他总是能够从海浪的缝隙当中钻出,乘机吸足一口气再迎接下一轮的潮水。直到最后他的手脚都宛如灌满了铅浆,连一下都抡不动了,可他还是咬紧牙关拼着命扭动自己的身体,只希望能够再向海岸移动哪怕只有一点点距离。
不知过了多久,海水终将古氏儿推上岸。雨已经止了,天空仍旧是阴沉的,海伦海勒家的别墅连同那个断崖一道成了遥远海岸线上的一团模糊的影子。
又不知在泥沙中趴了多久,期间古氏儿也清醒过几次,可身体上剧烈的疼痛叫他一点也动弹不得,只能哀叹着又继续昏迷过去。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那原本不断拍打古氏儿身体的海水线也逐渐向后退去,它们把他完全抛在的沙滩上。
就在渐明的晨曦中,有一个矮小的身影从远处慢慢走来,开始他并没有看到古氏儿而是正全神贯注于自己手里的活。
那是个约十一二岁的少年,大概是为了生活方便而剃着和他的脸极不相称的光头,身上裹着补了又补无袖上衣,下身只有一条宽松的短裤,他赤脚在退潮的海滩上捡拾嵌在沙子和礁石缝隙里的虾贝。他用细长带勾的竹夹把它们一个个抠出来然后甩进背后的竹筐里。当他发现古氏儿的时候天已经朦朦亮了,他放下竹筐去试古氏儿的鼻息——古氏儿微弱的呼吸及心跳表明这不是一个死人,少年立刻把竹筐里的海货全部倒干净,并把古氏儿塞进筐里。
他试了试,自己可以把竹筐背起来,就这样少年背着昏迷中的古氏儿逆着晨光离开了海滩。
少年走得吃力而缓慢,竹筐在他的背上晃动的厉害。古氏儿被颠醒了,足足过了一分钟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移动,然后他摸到了四周围的竹筐,看到了正背着自己的少年。
“不要乱动!”少年这样说,“这样我会站不稳,虽然你不算重,可我也没那么大的力气。”
古氏儿想说些什么,但是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说一句话。不过古氏儿心里还是清楚的,他知道自己还活着:“活下来了啊。”
“你睡吧。”少年说,“虽然在竹筐里不好受,可我想你现在也没有力气自己走路,睡吧,多休息一会你就能快一点恢复,还有一段路就到我家了,那时你就能安安稳稳睡在床上,睡吧。”
古氏儿虽然不知道这个说话的少年是谁,他又是出于什么心思救下自己,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他靠在竹筐上,蜷缩着手脚,却感觉非常舒服,就像重新回到了母体当中一样。这时太阳照了下来,他又一次感觉到了温暖,一种他之前从未体验过的痛苦与痛快相掺杂的感觉席卷过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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