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后退了一步,老魏也向后退了一步。我把手电对准设备的门,将它轻轻拉开——环境温度已经零下,可打开柜门的时候我依旧感觉到一股温热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中的寒气使得水蒸气迅速凝结成白雾,白雾中隐约露出一个人形。
那是一个赤身裸体被固定在柜中的怪异男性,面容极为苍老,过往的时间凝聚成了无数的褶皱和色斑印在他的身体上。成把的金属管线被埋进他的皮肤下,因为温湿的破坏,金属管表面快速凝结出白霜。
最为惹眼的就是在这个男人身上有一根手臂粗,30到50厘米长的木质长钉,被深深嵌入他的前胸,男人胸口周边的皮肤顺着木钉向内凹陷,却没有一点出血的痕迹。
我摇摇头,用手电戳戳它的手臂,皮肤肌肉全无弹性:“就我知道会被这样处理的也只有小说里的吸血鬼了。”
大名鼎鼎的 █ █ █ █ █ █ █ █ █ █ █ █ █ █ █ █ 就是搞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吗?我不禁觉得这事有些滑稽。
“走吧?”老魏显然已经没啥兴趣了,就催我快离开这。可我依旧疑惑,这些奇怪的拒绝现代生活的村民究竟为什么赖在这里,是因为这具死尸?还是因为这些实验设备?他们和 █ █ █ █ 之间有什么关系?他们和这具尸体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到底因为什么要把我扔在这里?他们对我做了什么?我又是为什么失去了两天的记忆?
疑问像雪球一样在我脑子里越滚越大,它压制了我的理性,让我在应该逃离的时候磨磨蹭蹭。那冰冷的躯体在我犹犹豫豫关上柜门的同时竟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呵。”仿佛是沉着而短促的一声叹息,也如梦幻破碎时的一声轻响。
我被吓得慌忙甩开那块金属制的柜门,一瞬我的身体变得无比僵硬,我看着那柜中冰冷苍老的躯体两颊微微颤动,布满沟壑的惨白面孔上两片铁青色干瘪嘴唇又一次开阖:“呵。”
他的眼睛黑暗中在发光,不是微光,是血红的光,他的眼睛宛如两只血红色的星。
我开始感到虚弱,感到眼前发花,温热的液体从我的身体里快速流出去,我开始恍惚,忽然大量的记忆片段从我的脑海深处涌出,那些人和事像电影片段一样在黑暗中流转不停,我开始看到一些飘忽的人影。这些人影在我的视界中越来越清晰,最后真的出现在本殿里——他们走过来,飘忽不定,我认出了里面大部分人,还有一些似乎有印象,但当我好像抓住一点线索的时候,他们的脸又变得陌生起来了。
他依旧苍老,让我觉得他像是刚从病床上爬起来一样,可身体已经消失了一半,只剩一半的身体还在不停念叨着:“此等一切外器世间界,七火一水风吹离散时,发尖稍许残存亦无有,尽皆空空如也若太虚。”我想起这是他临终前最后和我单独说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是一句佛经。
我的爷爷曾给过我一样东西,是一张被仔细包裹起来的纸,它一直在我的公文包里。
我抛开眼耳鼻所有一切的感官,我把仅剩的力量集中在双手,我摸索着打开包,我撇开那些无用的东西,我拿出那个防水塑胶带,我打开密封取出里面的保鲜膜球,我剥开保鲜膜露出下面的蜡丸,我捏破蜡丸。
我捏住纸条将它一层层小心展开,最后展成一张台面大的飞薄宣纸,宣纸的四边是我爷爷用一根金丝鼠毛沾玛瑙朱砂撰写的六字真言,在这张正方的宣纸当中是什么都没有的空白。
“啊,”我感叹,“在我小的时候,那空白才只有一个巴掌大呢。”
“呵。”那个声音终于退回到他的嘴里,我身体里的血液不再外流,我的手脚又温热了起来。
那个东西看着我爷爷,继续恳求:“请君助余脱离苦海。”
我托住那张纸从边缘处折起,小心避开其中空白,最后宣纸被折成一个纸团,一寸写有真言的纸角落留在外面让我可以捏住,我将纸团投出,它穿过那个东西的身体,那个东西不见了,他成了空白,随后是铁柜,它也成了空白,那些刷着深绿油漆的设备掉进空白里成了空白,接驳在上面的电线啪得一声断了,像条蛇似的也跌落进去——空白向下延伸,之后是地板和地板下面的东西,都成了空白。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不明其中道理,于是我朝着这片空白磕头,但我确定我是朝着我的爷爷而不是朝着空白,因为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也会成为空白,世上的一切都会如此:“此等一切外器世间界,七火一水风吹离散时,发尖稍许残存亦无有,尽皆空空如也若太虚”。
他拍掉身上的灰尘,目光被那些空白吸引,他走过去,伸手想要触碰它。
一瞬间我觉得老魏看过去的眼神有些复杂,完全不像那个在北海道种地的农民。忽然我有一种感觉: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我来到这里,碰到老魏,被那些人困住,见到这个自称的“虚妄”,他带来了爷爷的遗物,我用掉了爷爷的遗物——这一切就好像是被安排好的,好像是被那个开着卡车来接我的魏兴农安排好的一样。
我想问问他,可他先问我:“这是啥?”听语气的确是那个北海道农民。
走出神社的时候,太阳正刚从山后露出一道金边:“天都亮了。”我感慨起来,无论这一夜发生过多少事,黎明总像是一场新生。
“不,”老魏看看太阳的方位,又看看手表,“恐怕我们在里面呆了不止一夜,”他眯起眼睛看向那道阳光,“那是夕阳。”
我不禁哑然,黎明与夕阳原来是如此的相像:“这个地方真是奇怪啊。”
我们穿过覆满荒草积雪的神道回到村中,发觉这里已经人去楼空,这里没有王七斤,也没有王二、赵六和十三娘,还有昨夜出现在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好像一夜之间都消失了——那个我之前在里面住了好几天的仓库也不见了,就好像这里已经被抛荒了十几年一样,而我们是十几年里唯一造访这片宁静的客人。
老魏有些害怕,倒不是为了这个村子,他是害怕自己的卡车也因此消失了,结果卡车就老老实实地停在原地哪都没去,只是遮雨布上已经积了厚厚的雪。
算啦,现在发生什么我都不惊讶了,我拍了拍车门:“还是它最老实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向魏兴农,魏兴农正忙着检查轮胎状况,没有理我。
回到中国村,我立刻联系了黄蜂仔,没等我开口那小子就喜滋滋地祝贺我:“活干得漂亮啊!一点痕迹都没有!一夜之间,就一夜之间走得干干净净,一点废话都没有,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愕然地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消息,黄蜂仔颇有些自得:“我们当然是派人一直秘密跟着你啦,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给我们汇报嘛。”
“那是一个,嗯,”我回忆着,“穿运动服的年轻人吗?关西口音。”
我怎么可能发现不了,那他妈的算什么秘密跟踪啊,而且我早就把他甩在大巴车上了:“他是怎么说的?”
“啊,他就说,和你到村里啦,看着你挨家挨户走访,然后和村里的老大接上头啦,你们闭门扯皮了好几天,然后一夜之间人就全他妈不见啦。”
“已经在回函馆的飞机上了吧,你们俩就前后脚给我打的电话,前后脚。”
我沉默了片刻,黄蜂仔大概是以为我对他们跟踪我的事生气了,一个劲儿地在电话那头赔不是。
“丢就丢了吧,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依旧是快快活活的语气。
“还有,那个村子里有个神社,千万不能拆,不要碰,最好能翻修一下,供奉起来。”
“神社?”黄蜂仔狐疑道,“什么神社?中国人的地方怎么会有神社?哦哦,我懂了。我们会选个好地方起个神社的,这你就不要担心啦,早点回来,老大说他要开那瓶82年的波尔多替你庆功。”
我放下电话,看向魏兴农,是我又搞错了地方,还是魏兴农故意为之?这他妈都哪跟哪啊!
晚上老魏做了烙饼摊鸡蛋,又炖了牛肉,自从我来到日已经本很久没有吃到过这些了,尤其黄酱的味道真是让人怀念到要掉下泪来——吃着烙饼摊鸡蛋,我就心想,算了,都算了,就算一切都是老魏安排好的,就冲这顿饭也值了,值了。
那晚上我们一直喝到深夜,老魏也说了些我意想不到的话,他醉眼惺忪地说,那个“终焉”或者“空白”之类的,他曾听家里长辈说过。老辈人说在大陆东北的一个山里有个地缝,地缝里就有这个玩意,牛马车人进去就会消失不见,那一带都传说它是鬼门关、阴阳道。
是啊,我知道,我知道的,那个地方就在锦州不远的山里,后来不只是谁在那里建了一座庙,我爷爷曾在那里出家,我知道的,那是另外一个故事。
临别之际,我把剩下的经费都给了老魏,老魏不肯收,倒给了我两大瓶自作的黄酱,我把事务所的电话留给他,让他有事要帮忙就找我。
这件事过了三四年老魏才又打电话给我,因为他买了手机,直到这时候我才想起来,那夜在那个村子里见到的那个人是谁,他就是山田洋次。
评论区
共 12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