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头望去,雨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从没有尽头的高空中掉落下来,快速的拖出若隐若现的雨丝,然后重重砸在透明的伞布上。
美玲穿着防寒的长褂,举着透明的伞,远远地绕过柏油马路上的积水,缓缓转入两座公寓楼间的长巷里。蓦的一辆汽车从背后驶过,车灯光扫入长巷,在地上拖出她长长的影子,又从左到右一闪而逝。
在进入自己的公寓前,她又本能地抬起头向对面公寓的某个窗口望去。雨天朦胧中什么也看不清,她似是若有怅然,打开公寓的外门,静静地走了进去。
美玲的房间在四楼,有两三个邻居,除了一位东北来的大姐,几乎都没有什么交往。她像每个阴雨天一样,静静坐在窗前,将窗帘拨开,手托着腮,向对面望去。
窗子的对面是隐现于雨中的另一扇窗子,对面公寓的窗子。从美玲搬到这里的两个月来,每到阴雨天,她都会这样静静地望向对面的窗子,看着那扇窗子上浮现出另一个美丽的少女,用她从来没见过的幽怨的眼神,痴痴望向两个公寓间的长巷,偶尔也会甩过头,望着长巷尽头横置的公路,那是长巷外面的世界,有闪烁的灯光和不时掠过的汽车。少女每每望了一会儿,转回头时脸上就会浮现出更忧郁的表情。
美玲心中感到很难过,一股强烈的悲伤震撼着她的内心。她每天都忍不住去思考:那个少女是谁呢?有着怎样的生活经历?她是被疾病禁锢在对面的房间里吗,那该是何等单调的生活呢?为什么她的身边从没出现过别人的身影呢,没有人照顾她吗?那种让人不忍目睹的忧郁,是长期孤独生活给她造成的伤害吗?
昨天,她终于忍不住好奇,主动找对面公寓的管理员大婶聊了起来,就像是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
“姑娘,你再说也没有用……”大婶的声音透出固执和轻微的烦躁,“那屋现在没人,房门我一直锁着,有人早饿死了!——你说哪屋有人没人我还不知道!!”
“哎呀,姑娘!你肯定是算错窗户啦,那间屋子一直锁门,你说能有谁?”
其实大婶的神情完全不像是说谎,但是美玲也绝对确信自己没有数错窗户。或许大婶是出于职业操守,不希望外人来骚扰本楼的住户,可是一口咬定屋子是空的,也未免太犯不上。美玲对大婶的态度,气恼之余,却也是狐疑满腹。
对面少女的屋子并不开灯,随着光线越来越暗,那少女的身影逐渐隐去。
“对了!她说房子是空的,那我假装要入住到对面那间,去看房,看她怎么说!”美玲重重地仰面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对于窗中少女的执着,美玲自己也解释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执着。或许是她表现出来的实在太寂寞,那样的神态一旦落在心里,就再也挥之不去,并且将心中的大部分都占据了,让人怎么也放她不下。
“姑娘你真是要看房吗?”第二天是周末,雨过天晴,阳光温暖的像是一大把金沙从空中洒下来,路边的积水被照的一股脑的耀眼。偶尔树枝或者高楼阳台的边角落下一个水滴,砸在积水里,波光淋漓,赏心悦目。当美玲对对面公寓的管理员大婶提出需求后,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管理员大婶虽然挂着一脸的怀疑和不耐烦,还是一面领着美玲走上楼梯,来到四层的那房间的门外。
“我跟这房间窗子相对,觉得这房子比我那边那间宽敞些。”美玲淡淡地这样说道。她的心里却充斥着疑惑,既然楼管大妈带她来看房,莫非这房间里真的没有人,可是她每个阴雨天都在对面朝这屋子观望,那少女寂寞的眼神是那样真切地烙在她的心底。
“我是精神分裂吗?我把幻想当做现实了吗?”她忍不住这样问自己。
“其实吧,我还真不太乐意你住进这房间……”宿管阿姨一面慢慢的从一串钥匙中找出正确的那一把,一面缓缓地说道:“不为别的,唉,咱们进去说吧。”
“咔嚓”一声,门锁被打开了,美玲跟随阿姨走进房间。屋子并不比美玲自己的更大,地面干干静静,新粉刷的墙壁洁白而清冷,单人床上没有被褥,也没有铺床的垫子。一张柜子贴窗放置,上面除了浅浅的积灰没有别的东西。
美玲简直不能确信自己的眼睛,她几步走到窗边,从没有挂置窗帘的玻璃向对面望去。不会错的,对面是自己的房间,窗台上的芍药是自己最近才开始养的,叶子的边缘已经略略有些枯黄。
又是“咔嚓”一声,宿管阿姨将门关上,将自己和美玲关在屋内。
“姑娘啊,这屋子空了半个多月了,大妈我是好心人,这阵子不乐意租给别人。”大妈缓缓的说。
美玲转回身,没有说话,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可能有些低血糖。
“这屋前一个主儿啊,是个姑娘,后来莫名奇妙就走了,也没说句话,也没交上月的房租。包啊,几件衣服啊都留我这儿了。我一琢磨啊,老是觉得不对劲!”
“跑了也就跑了,毕竟那丫头也没啥值钱的东西,没带也就没带了。后来我给收拾,也没翻出什么东西。”
东西都没带,人就突然蒸发了吗?美玲才反应过来,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就是这姑娘啊,上个月那时候啊,不太对劲,真不太对劲。”
“你也别给我到处乱说去,我看你倒也靠谱的人。那姑娘那阵子行动上倒也没啥不对,就是脸色发浅?”
“就是颜色发浅,不仅脸发浅,头发也发浅!说这话我自己都觉得不是人话。就觉着吧,连衣服都一天比一天褪色。我记得那件衣服原先是大红来着,后来变橘红了。还有右边头发上的蝴蝶结,也是越来越浅。”
“那女孩儿后来人也整天迷迷瞪瞪的!原来特活泼一姑娘。”当美玲离开的时候,阿姨这样说道。别的美玲什么也记不清了,她觉得自己看上去一定也“迷迷瞪瞪的”。“蝴蝶结”,“蝴蝶结”,每到下雨的时候,她对着对面窗子发呆的时候,总会看到那个哀伤幽怨的女孩,在右侧的头发上,扎了一个蝴蝶结的发卡。
“难道我撞见鬼了?”倒在床上的美玲惊讶自己会冒出这个念头,但转念一想又不对劲:我觉得她是鬼,因为她在雨天会莫名出现在对面的屋子里?好像不是,应该是因为宿管大妈说她迷迷糊糊,又说她变浅了。但是大妈的话也说明,她之前还好好的,很活泼,没有我想象中的烦恼,也没有我‘梦里’见到的那种忧郁和痛苦。
美玲并不觉得有多么毛骨悚然,她只是觉得很累,很疲惫,所以很快就睡着了。
美玲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或者说,美玲在梦中有了一段奇异的体验。她梦见自己的身体不能行动,仿佛被禁锢到了某中结晶当中,晶体外面下着大雨,却不会淋到她的身体,只会疯狂地撞击在晶体的外壁上,将宛如开水沸腾般不间断的震动透过晶体传导过来,仿佛一值传导到她的每一个细胞上。
渐渐的雨势减小,她能够透过雨幕看到晶体外的情景。坑洼不平的积水,间或有举伞经过的行人,还有对面公寓冷森森的墙壁,甩头过去,甚至能看到巷外间或经过的车辆,只是天并不晚,车辆没有开灯。那是两座公寓间小巷中的情景,毫不令人意外。
美玲突然一阵心惊,慌乱地从睡梦中醒来。慢慢地才能回过神,才明白那只是一个梦。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自己回来后就倒在床上冥想,所以没有脱下衣服。这时窗上传来雨打的声音,竟然真的下雨了。
美玲突然间感到莫名的恐惧,急急跑到门边,打开了房顶的吊灯。因为她觉得床头的台灯光线昏暗,不够明亮,即使打开也不能驱散心中的可怖。
吊灯的白光十分明亮,屋子里几乎没有影子,但是不知怎的,美玲总觉得这光线照得屋内很飘渺,很苍白,似乎隐隐闪动着刺目的荧光。
美玲坐在床上,身体不自主的瑟缩成佝偻的样子。她知道有一件事情必须去做,只是她现在需要勇气。不,就算是没有勇气也要去做,否则她一辈子绝对都不会安心。
美玲缓缓地僵硬地转向窗台,向窗外的雨幕中望过去,向对面公寓的窗子望过去。
外面的光线很昏暗,美玲不得不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窗边,瞪大眼睛,向对面望去。
对面的窗子上浮现着一名少女的脸庞,鬓上带着蝴蝶状的发卡,用一种非常忧郁的眼神望着窗外的世界。她果然还是出现了,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美玲缓缓地坐下来,坐在窗边书桌的椅子上。眼前的场景如此的真实而熟悉,让恐惧感也变得不再那么清晰。
这个如此真切的影像竟然本是不应存在的,或者真的就不存在。美玲完全不能接受这种“理智”的判断,一个疯狂的想法突然从心底里冒出来,可能由于刚刚奇怪的梦境,这想法就像是从记忆中冒出来一样。这想法如此的荒诞,如此的离奇,不仅超越了她向来的理智,甚至超越了那些最为古怪的传说。一旦相信这个疯狂的念头,就仿佛是意识已经飞离了她的身体,在现实与虚幻的交错中,迷失在了这光怪陆离的真实世界里:
对面公寓的房间里,曾经住着一个活泼可爱的美丽少女。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经常透过窗户向外面痴痴张望着。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现实与虚幻的界限被某种力量打破了。少女观望的影像被玻璃窗深深的记忆了下来,即使少女已经不在窗前,那影像却仍然会时常浮现出来。然后……然后真实世界的少女开始变的飘渺,变得迟钝,变得不真实。最终真实的少女消失了,只剩下浮现在窗上的影像。
天啊,这是什么样诡异的想法啊!为什么我竟会开始相信这样的事情?美玲痴痴望着对面少女的脸庞,痴痴地沉浸于幻想。
也许那少女仅在雨天才会向外张望,也许只有阴雨天那窗上的影像才会浮现出来。少女变成了影像,被困在玻璃窗里面。或者是玻璃窗中的影像有着与少女不同的独立“人格”,因为向往外面的世界而变得无比的忧郁,无比的哀怨。我之前那个奇异的梦境,就是少女现在的感受吗,或者是那影像的感受。实在无法想象,从窗子向外张望的人,最终被窗子吞噬。这种事情,世界上还有其他人遭遇过吗?
美玲迷茫的垂下目光,回想着梦中的记忆,朝巷子中望了一眼,又朝着向外的公路上看了一眼。
突然,美玲就像是看到了最最恐怖的场景。惊恐地站立起来,被身下的椅子一拌,仰面摔倒在地上。她完全顾不得疼痛,恐惧地爬起身,战兢兢走到屋内的镜子跟前。然后她发出了一声最恐怖的尖叫,整个人摊到在地上。
当邻居们撞开她的房门,追问她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美玲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的神情和血色,恐怖蔓延到全身,让她止不住的战栗。无论别人问她什么,她都没有回答。人们知道她被什么吓坏了,却不知道她被【什么】吓坏了!
因为没有人知道,她在看到窗外的场景时才意识到,自己梦中的景象并非来自对面的窗子,而是从自己的窗子向外望去。也没有人知道,她在镜子里看到不久前新买的红色长衫,已经变成浅浅的橙色,她一头乌黑的长发也变成了淡淡的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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