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久没有安睡过了,睡着以后我好像听到了什么,醒过来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屋子里有淡淡的烟气,我想咳嗽了,便下床打开窗户,星光在天空里隔着云雾闪烁,一大片阴影投下来,在阳台那里玫瑰落了几片花瓣。
月亮升起来了,距离满月的日子还有十天。我转过身,穿上拖鞋,一步一步走进客厅。我没有开灯,而是悄悄地打开电视,在屏幕亮起之前把它调成了静音。时不时地,各种化妆品的广告穿插其间,还有一次次播放的纪录片。我躺在沙发上,在桌子旁边放了一罐可乐。我陷了下去,沙发比我的床软,正让我倦意绵绵。在电视里,月亮刚刚离开海平面。我经常去海边,从大海深处时常会有坚硬的、未经磨损的贝壳被冲上海岸,其中有一枚我一直记得,上面有美丽螺纹状的海螺,引诱我看向它深处。时钟滴答滴答响,我快要睡着了。
我被胸口的一阵压力唤醒,恍惚间好像有一只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睁开眼睛,两块琥珀色的宝石在我眼前,模糊变成两只眼睛,在我看清它的时候,猫咪一跃而起,我看到它在窗台上。旁边一盆盛开的玫瑰,半月在它的头顶,而它高昂着头,舔舐牛奶一样的月光。我想起来抱它回去,一朵乌云遮住了月亮,它果断跳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盈。我没有听到声音,匆忙来到楼下。街上没有一个人,街灯下猫咪的尾巴摇曳如风信子。
从街角的每个地方,许多夜猫跑了出来,眼睛像磷磷鬼火。我跟得更紧了,猫咪步伐依旧那么自信,就像一个自豪的导游带着我,游览自己的城市。但当我回过头突然看到,我们的邻居埃托先生,就像平时看到的那样,正踩着一架梯子不断向上爬,我赶紧跑回去。那面墙爬满了紫藤萝,在初夏的微风中沙沙作响,就像房子长出了许多小手,对着我摇晃。此刻他让我提心吊胆,心砰砰跳,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一脚踩空。那可惨了,他一直说要修好自己家的花洒,为此买了这架梯子。那玩意儿喷出的水经常可以把人烫伤,我睡着有时就会听到他在隔壁尖叫。我关心他的生命安全,于是也顺着他跟在后面爬上去。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自己有恐高的毛病,梯子又窄又小,每爬一步都要摇晃一下。埃托先生已经消失在楼梯上面。靠近来看,这些紫色小花更迷人了,淡淡花香让我有了睡意,藤蔓也好像要把我缠住。我深吸一口气,不再朝下看,不出几步就爬上了楼顶。埃托先生就在前面,在楼顶一览无余。我刚要走近他,他就转过身来,一只手臂抬起稍过头顶,手腕扭向一个奇怪的角度,身子随手的方向转起来。这让我更害怕了。
此刻夜空成了天幕,月亮滚圆,埃托先生身后是遥远聚光灯打下的影子,他变成了一个旋转的、灵活的胖子。我想起来,埃托先生和我们提过,他年轻时候在马戏团里,负责训练狮子们钻火圈,跳舞,说不定自己也不赖。他走过附近的每个镇子,在海峡另一边很出名,这我小时候就知道了。“埃托先生。”我轻轻喊到,就像微小的电流穿过头顶一条条电线杆,来到你家的电视那样。他听到了我的声音吗,我总是不合时宜地打扰他,他总是说——行行好,至少让我睡个好觉。这让我不敢靠近他,只能在后面蹑手蹑脚跟着。
我们两个在楼顶上,埃托先生理直气壮地往前走,我则活像个小偷。在别人的楼顶上散步是大不敬,那里堆满了不想要却无法丢弃的东西。在我们左边,我看到屋子沿着地势越来越矮,而右边除了几幢雕饰的楼房,再过去便是悬崖和深沉的、波光粼粼的大海。我看到那里有废弃的洋娃娃、丑陋的闹钟还有再也取不回来的信件。一条弯曲的道路从我们脚底展开,让我误以为这条路可以一直走下去。我没有注意到,这条路越来越难走,它开始变窄了,保持平衡变得更难了,直到一条钢丝横亘在两幢楼房和马路之间,埃托先生没有犹豫,他微微伸出双手,就像鸟儿张开翅膀,自然而然走了上去,姿势比他跳舞时还要优美。我惊诧地看着他,一丝也没有慌张,就这么从这里越过马路,到达隔壁的楼房。我知道,我和他或许隔着一整个海峡。我或许根本不存在。但那边——那好像是莫莉小姐的家。她是老师,我确定这一点,就在这个砖石铺满的街角,从这里往左拐走五百米就是学校,每天早上我都能碰到她,看着罗伊用一种我不懂的语言和她打招呼。可是今晚三楼公寓的灯还亮着,窗帘拉上了,街灯在上面投下影影绰绰,兴许是夜行的飞虫。
埃托先生,祝你好运。这么想着我便回过头,午夜时分海潮汹涌,不断撞击礁石,湛蓝的雾气遮蔽了天空,弥漫到整个城镇,月色也朦胧起来。我害怕自己会迷路,晚上城市所有的一切都换了面目,仿佛都披上了面纱。我仔细分辨涛声,直到它们在我耳边越来越清晰,就像快醒来的时候。我回来了,却忘记带了钥匙,没有办法,我又把沉甸甸的梯子移过来,从隔壁窗子偷偷溜了进去。
埃托夫人正躺在床上,我来做客很多次了,这是我第一次到他们的卧室。埃托夫人睡好的时候显得特别安静,她的呼吸也让人觉得心安。我把鞋子脱下,免得留下脚印,从卧室一端溜了出去,就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卧室里传来一声喊叫——“我知道你在干什么!”那一刻我紧张极了,从门厅镜子里看到自己面色苍白,简直像一尊泥膏石像。我站在那里等着,一秒一秒过去,心想如果被发现了,就说亲爱的我在上厕所呢。他的声音粗野浑厚,这难不倒我。但她并没有起床,而竟然开始打起了呼噜,我从罗伊那里知道,这是心满意足的表现。她不会认出我的——我回家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忍不住这么想——但愿她没有把我当成小偷。
叫醒我的仍然是罗伊。我和他说了我昨天看到的事情,他是学外语的,我是学医的,我们用不同的语言交流。我告诉他埃托先生昨晚做的事。罗伊严肃地看着我,默默点头。
——这没什么奇怪的,我每天晚上都会放她出去。而且她的名字叫做莫莉。
我生气极了。他的语气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病人。还有埃托先生,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回来。我抓住了唯一的机会,打开门口,就看到埃托先生肥胖的身躯,快要一头撞上去,现在的他比我想象中还要真实。
——她手里抓着光亮的栏杆,像是从高塔上爬了下来——
于是那天早上我昏昏欲睡,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到了晚上,我一直呆在客厅,到了十二点,钟摆摇晃,窗户外、别人家的灯一盏盏熄灭。我整夜在那里守着,直到最后一则玉米麦片广告放完,电视一片花白。
卧室里传来一阵声响。一个年轻女人出现在电视镜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我认得她一绺披肩长发,在腰间别着一条丝带。我渴望有关她的更多细节,但镜头好像一直试图对着她的眼睛,因为她的眼神不断闪躲。我小心翼翼把声音放大,她用我不知道的语言说话,语气坚决。有人翻身,一样东西碰到地上。我赶紧把电视关掉,房门打开了,那只猫咪溜了出来。罗伊伸长双手,滑稽地跟在后面。不论我怎么笑他,他没有那只猫就没法睡着。他还在做梦。这很容易看出来,他的两只睡鞋穿反了,身上还穿着进房间时的衣服,最关键的是他没有看到我。猫咪在门口等着,看着罗伊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我从窗户那里望下去,以为自己他会在某个地方突然醒过来,疑惑看着自己,但他没有。我来不及披上衣服就追了上去,跑到他前面,跑到大街上。映入眼帘的是异常宽阔的马路,熟悉的汽车不见了踪影,也闻不到汽车尾气的味道。好多好多人从我们旁边走过去,有些人像游行的队伍一样,浑身彩色的服装。更多人则穿着睡衣,机械地摆动自己的手,彼此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不会互相肘击。主路上,人们一排接一排跟着,仿佛节奏一致地滑行着。
没有人路过的时候,会有许多动物路过,大的小的,老鼠成群结队经过街道,鸽子从我们头顶上飞过。这条街道白天拥挤,现在依然,但正因为这么多人显得尤为安静,才生出一种比距离更为精确的节奏来。在这一排队伍的末尾有只金毛犬,体格健壮,后面颤巍巍跟着个老头。它的脖子上套着项链似的项圈,每走一段路程就要坐下来,等老头跟上自己。一个身影让我激动起来,我瞥见一束金色长发,不用再看第二眼,我就明白了那是西尔维娅,我喜欢她。毫无疑问她也是队伍里的一员,我想着为什么刚才没遇见她,罗伊的猫陪伴在她旁边,我朝前望去,努力在人群间隙中寻找前进的方向。
很快罗伊也跟了过来,从我身边走过。从他身上我才注意到,梦游的人在月光下没有影子,身上只套了一件睡衣。我望向身后,一条长长的、丝绸般的阴影从我站立的地方,在街角那里拐了个弯。一个吱吱嘎嘎的声音传过来——小小轮子驶过沥青路才会有的声音,我紧张地看到从上坡路上,一架病床冲了出来,就像高速公路上失去刹车的汽车一样,越来越快。躺在那上面的病人穿着特大号病服,手上还吊着一瓶奶黄色的药水,支架晃悠得快要倒了。“我赶紧搂住他的腰,小心把罗伊扛起来,跳到一旁。走在路上的人就像得到了什么信号,慢悠悠地转身,一边向左一旁向右,比你看到任何一个国家的道路都要规矩,病床从他们身边冲过去,沿着下坡路闯了无数红灯,驶过一个大坡后,消失在视野里。更让我害怕的是在呼吸停止的一瞬,罗伊似乎要醒过来,他在我肩上轻轻地挣扎,我快要失去平衡,他太重了,我只能把他放下来,他走得快了一些。那一下的耽搁让秩序出现了变化,原来走在后面的人,统统来到我们旁边,队伍变得更拥挤了,我不仅找不到路,还失去了西尔维娅的身影。
走了一段时间后,我发觉月亮已经升到我的头顶,我还是不明白自己要到哪里。游行的队伍来到一个岔路口,路牌上清晰地标着两个地方,一边是城市广场,哗哗喷出水柱的石雕喷泉,附近有个警察岗哨,我跑了过去。
——先生你应该看看——里面的警察向上仰躺着,脸上盖着杂志。
公园在另一边,中间是一棵大树,我小时候那棵树就那么大了,它的周围是人们种下的花坛,鲜花随季节而变化。罗伊抛下我,我向公园中心的草地走过去,把鲜花踏出了一条小径,那只猫在那里等着。
西尔维娅仍然沉睡着,闭着眼睛,微昂着头。猫咪在我走近前爬上了树,鸽子们在我头顶上呼呼飞行,在亲爱的月光下,每一朵玫瑰都忍不住盛开,而猫咪聚集在这一棵树上跑来跑去,粼粼眼光像梭巡的旗鱼。我被吓到了,但是我想象自己读过一本有关演员的书,黄色封皮,在第76页,那里说每一个人都可以被其他人主宰,只要他愿意忘记自己。
我大声说:“我爱你西尔维娅,请等一下,明天在这个地方,我也会等着你”西尔维娅懵懂地闭着眼,看着我,脸上挂着微笑。忽然间,所有人都被一阵风吹起来,树叶簌簌着反射光泽,像气球一样升上天空。要来不及了,那一刻我很想吻她,但我害怕她会醒过来。
就在广场那里,我又看到那个许多人站着,就像昨天晚上,仿佛广场中心发生了一场车祸,但我又想到,那样的夜晚是不会有事故的。人们并不像潮水一样涌动,一圈圈的人围绕着一个中心,广场上鸽子们犹豫地在头顶飞着,有几只大胆落在人们肩头,秘密耳语似的。初晨的天空中,星星在燃烧,紫色的天穹划过几道弧线。
我看到她远远地在和我打招呼,罗伊站在他旁边。我站在他们后面,隔着一个绅士。重要的是,每一个人都默默注视着。有人看着便掏出一支香烟,在旁人的眼里就像不合时宜的信号,他紧张地说了一句:我们应该把他送回去,他还在做梦——那个警察对着停在广场中心的那张白色病床说道。所有人都认为他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就像有个国王赦免了每个不能讲话的人,他们又都开始窃窃私语。我回过头,没人记得我。
我听到她说——每晚都有一只猫挠我的窗。我到窗户那里看,它顺着我的手滑进来。我很害怕,它眼睛像琥珀一样。我没敢开窗——我听说,猫咪晚上都是要出去抓老鼠的。
罗伊抱着他的猫,带着一丝惊愕,一边温柔地抚摸着它。
我回过头,没人记得我,也没有人叫住我。从远处看那两个人并不引人注目,我站了一会儿,直到心里不再感觉到悲伤,离开了广场。没有人看到我。
我回到家里,埃托先生穿着围裙从隔壁出来,看到我十分快活。
“你哥哥刚才出去了,说要去见他的老师。我正想要他来试试这个!”他递给我一盘馅饼,蓝莓酱均匀地刷在热馅饼上。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他看我没有说话,眨了眨眼睛,又继续说道:“不要太着急,如果你做过驯兽师就会知道,每种动物的脾气都是越老越难安抚!”
他惊诧地看着我,仿佛被我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比他隐瞒的事情严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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