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请检查飞船后视镜和核动阀门,调整电台音乐频率。前方即将降落于土星野餐旅馆:全息玫瑰碎片HologramRose.
「全息玫瑰碎片HologramRose」:一个写作团体,由一些玩家和游戏作者共同成立。我们希望一起做一些硬核又有趣的事儿。在疯狂的宇宙里,希望有片刻能打动你——每一位旅行者。
显而易见,本文在拙劣地模仿辛波斯卡的诗与逗号的用法。
目录:
一、故事的气氛…那是什么样的?
二、一片缄默的黑:欲望、谎言与死亡
1. 从第一句话开始
2. 黑色之色彩
3. 缄默之声响
三、结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说:“对不可言说之物,必须保持沉默。”
“Wovon man nicht sprechen kann, darüber muss man schweigen”
——《Logisch-Philosophische Abhandlung》
这句硬朗的忠告,也许天才般地揭示了言语与逻辑的浑浊、预言了不可知的世界如何沉沦于荒漠。
那么,故事的气氛,这么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是否可以言说?
I once had a girl,
我曾拥有个女孩
Or should I say
抑或者我应该说,
She once had me.
是她曾经拥有我。
……
约翰·列侬浅浅唱着,保罗·麦克卡尼站在一旁,弹贝斯,律动的低音像一只海豚。这旋律、巨大的波音客机缓缓降落时空气的振动、以及天花板扬声器的低保真音色,一起蓦然袭来。
三十七岁的渡边,在“十一月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之时,被这乐声一击即中,他为了抑制痛苦,弯下腰、双手捂脸。短短数秒的旋律,让他无法抗拒、情难自已。
“我扬起脸,望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的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挪威的森林》
无可避免,显而易见。渡边此刻被往日光景所俘获——人也许会遗忘,但周遭的世界大概会记录、封存那些旧日记忆。而记忆的细节也会如地窖里的玫瑰花,日复一日地熄灭、枯萎下去。
记忆、情绪与戏剧性,组成的气氛,成了故事的底纹。它留存于一段旋律、某件物品、丝缕气味,并最终叩击在我们心上。若这种故事的气氛真的存在,它那狡黠的草蛇灰线就隐匿在词句的丛林深处。犹如一只雪白的独角兽,在流淌牛奶与蜜的应许之地森林中,悄悄俯下身子。
过分言及概念、定义、以及抽象性的类比,令人困倦。我们接下来试着探索一些具体的故事(及故事背后叙述的节奏、对白的语调、描写的明暗程度等),去寻找那只,独角兽。
火车刚从震得发颤的橘红色岩石的隧道里开出来,就进入了一望无际、两边对称的香蕉林带。这里空气湿润,海风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时从车窗里吹进一股令人窒息的煤烟气。和铁路平行的狭窄小道上,有几辆牛车拉着一串串碧绿的香蕉。铁路的另一边是光秃秃的空地,那里有装着电风扇的办公室、红砖盖的兵营和一些住宅,住宅的阳台掩映在沾满尘土的棕榈树和玫瑰丛之间,阳台上摆着乳白色的椅子和小桌子。这时候正是上午十一点,天气还不太热。
——《礼拜二午睡时刻》
埃布罗河河谷的那一边,白色的群山起伏连绵。这一边,没有树木,没有树荫。车站就在阳光下,两条铁路线的中间。紧靠着车站的,是一幢笼罩在闷热阴影中的房屋,一串串竹珠子挂在酒吧敞开着的门口。一个美国人与同行的女孩坐在屋外面阴凉处的一张桌子旁边。天气非常热,从巴塞罗那来的快车四十分钟后才能到站。列车会在这个中转站停靠两分钟,然后继续行驶,开往马德里。
——《白象似的群山》
马尔克斯从不避讳自己对海明威的爱与崇拜,并将小说中的模仿与致敬,当作一种荣幸。 以上,两个简洁又充盈、克制却深情、闪耀着尊严与美的短篇小说,即是证明。无可避免,当我们将这两部伟大小说的首段,放在一起读时,我们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相似与熟悉。仿佛那种,叩击在心上的美,是同一种节奏和力度。
是因为都提到了行驶着的“火车”、树与树荫、连绵的群山或香蕉林、袭来的热浪以及阴影里的房屋?
确实如此,这些叙述的元素仿佛像一些小小的拼图,组合在一起时,往往会给人带来熟悉的场景经验、犹如置身于相似的光景中。但我们又明白,不仅如此。在这之上,仿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相似的节奏。
大概是:随着火车驶过,铁路两边的景致静默展开;一些色彩、一些形状在描写的阳光下、另外一些隐没在描写的阴影里;短句、词组与长句叙述,井然有序,错落有致。宛如落基山脉,笼罩在晴朗的清晨时分。
“卡洛斯·森特诺。”女人重复了一遍。神父还是听不明白。
“就是上礼拜在这儿被人打死的那个小偷,”女人不动声色地说,“我是他母亲。”
神父吁了一口气。“您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他引上正道吗?”
女人签字回答说:“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结尾)“会把你们晒坏的,”神父的妹妹在客厅深处一动也不动地说。“等一等,我借给你们一把阳伞。”
“谢谢!”那个妇女回答说。“我们这样很好。” 她挽着小姑娘的手朝大街走去。
——《礼拜二午睡时刻》
女孩正在眺望远处群山的轮廓。在阳光下,山是白色的,而乡野则是干褐色的一片。
“远处的山看上去像一群白象。”她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白象。”男人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知道你不会在意的,吉格。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只要用空气一吸就完了。”
姑娘没有作声。
(结尾) 他撩开珠帘子走了出来。她正坐在桌子旁边,对着他微笑。
“你觉得好些了吗?”他问。
“很好,”她说。“我感觉好极了,一点儿事都没有。”
——《白象似的群山》
第一篇中,马尔克斯描写了一个母亲,她在八月一个礼拜二的午睡时刻,来到一个陌生的小镇给儿子的坟墓献花——她的儿子因为在这里偷东西被人打死了。她的语气克制、对白简短、语调坚定。在不动声色之中,一个女人的爱与尊严、坚韧与悲伤,如此惊心动魄。
第二篇里,海明威描写了一对情侣,旅行中途,他们在一个小站片刻停留。经由言谈与举止,不难发现,二人的感情正置身于瓦解边缘。男人想要一无所求的爱与自由,并要求女孩堕胎;女孩渴望一种更踏实、有价值的生活方式。故事在二人看似愉悦,实则迷惘的语气中戛然而止。
越少就越多。潜藏于巨大表象世界之下的,是汹涌澎湃着的情感暗流。对白的语调、语气、停顿与连续,令人感受到人性的丰富与叙述本身的美感。
两个故事,仿若迥然相异,却又殊途同归。所以说,我们兴许还是可以努力把握这些无可把握的,故事里的气氛。能够理解这样一种似是而非、犹如暗纹般的一致性之后,我们试着继续往下探索这些黑色故事。
黑色,我们一开始就提到它了。以及缄默,它通常诞生于黑色之中。或者相反,不过并没有什么分别。
黑色是内容的色彩,缄默是形式的声响。我们接下来言及的一切,无一例外,皆具有以上二者的气氛。
你待在一个狭窄的小屋里,发出微光的电脑显示屏、冰箱——腐烂食物的味道、床——宿醉的气息、枯萎绿植——濒死生命的芬芳。你安顿晚餐五分钟之前,敲开门递给你外卖的蒙面男子说:“想想看,独眼叛徒驾驶着少女的马车,有时做共犯比做告密者更好。我会再来。”
你目不转睛、如饥似渴地注视着这个屋子里唯一发亮的东西,上面写着:
“…(5)不要与任何人提及俱乐部或其活动。绝不要卸载应用。 (6)最重要的是,严禁与灵长类动物互动。记住:不要给猴子喂食。”
这是《不要喂食猴子》的开头。一个人,也就是你——突然之间,你被抛入这个房间、这个情景、这个世界中——请看清楚,是抛入、不是走进、不是撬锁后钻进——是抛入,一个主语欠缺的被动语态。再准确地说,是海德格尔式的抛入。你坐在电脑前,开始由着你的激情和欲望行事,你兴奋地揉搓手掌和布满血丝的双眼。
人是被抛入世界、能力有限、处于生死之间、对遭遇莫名其妙、在内心深处充满挂念与忧惧,而又微不足道的受造之物……处于众人中,孤独生活,失去自我,等待良心召唤,希望由此成为本身的存在。
——《存在与时间》
因此,你的存在显得失却了重量。那么轻盈,轻盈到你几乎无法承受;你在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中狼奔豕突,活像个局外人。
我们想想看它的第一句话: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在这个故事中,你又变成了默尔索。黑色、冷漠又空虚。简直就像是刚刚游戏里坐在出租屋里的同一个人。
你的过去隐没在雾霭中,你的前路亦被黑暗笼罩。你所保有的只是脚下这一方狭小的土地。你所能做的只是凭着直觉、欲望、与微不足道的判断,(随便朝一个方向)迈开步子。默尔索选择在阳光下游泳、朝着阿拉伯人开枪、在葬礼上想念女友的乳房——直到被投入昏暗的囚车。“我又闻到了夏季傍晚的气息,见到了这个时分的色彩。我在向前滚动的昏暗的囚车里,好像是在疲倦的深渊里一样。”
被投入囚车,与从干草车上被扔下来,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詹姆斯·M·凯恩的《邮差总按两遍铃》中第一句话:大约晌午时分,他们把我从运干草的卡车上扔了下来。我是前一天夜晚在边境地区纵身攀上车的;上了车,到了帆布车篷下后,我顿时就睡着了。加缪说,《局外人》的灵感仅仅是因为看到了这句话,可以想象他是如何被这样的气氛打动。
他叫弗兰克,他醒了之后径直走进公路旁的餐馆,盘算着如何可以骗到一顿午餐;在他看到厨房阴影里的女人时,他决定想尽办法占有她。
一个(好)故事的气氛,从开头的第一句话起,就已汪洋恣肆地朝着故事与戏剧性的腹地流淌起来——随之肆意汪洋地,还有坐在出租屋里的你、默尔索以及弗兰克,你们像一团野火、像流经山涧的洪水,被欲望与荒诞驱使着,起舞、旋转。
接着,我们试着走入火海、或是潜入水底,瞧瞧它们一并保有的气氛,是什么样。
还记得吗,刚刚我们进行到了“你迫不及待地点开,无比震惊又惊喜地发现……”
你发现,原来你的屏幕里,并不是灵长类动物们与它们的牢笼——这样说也不对,从生物学来看,也只能说他们不完全是灵长类动物……算了,你自己看吧。
如你所见,你的屏幕里,是形形色色的人置身于、生活在他们的房子里——这确实是某种意义上的灵长类动物与笼子。直白地讲,你面对着一个监视器集成系统,而你,就是那个窥视者。你的生活一文不值,但这并不阻碍、反而大大加强了你无可救药地深陷这些窗口中。获取不为人知的秘密、目睹惊世骇俗的悲喜剧、直视阴谋,面对真相。
你不顾警告,开始“喂食猴子”——与这些你监视的人取得各种形式的联系。你狡黠地举起听筒、言简意赅地发送邮件、居心叵测地上传视频——由于你的参与,这些笼子皆转化成了一个个故事,它们夹杂着你的狡黠、冷漠、欲望、谎言、猎奇的目光、布满血丝的眼球、冰箱里腐烂苹果的气味、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以及那微不足道的、几乎不存在的理性与向往。而你,并不知道,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皆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我们来看看你都目睹了什么、又都参与了什么,最终得到了什么。
1.爱丽丝的车祸(赔偿、事故、保单、酗酒、车祸、真相)
2.疯狂恋灾司机(肇事逃逸、汽油、抚摸、撞击、赤身裸体)
3.阁楼后窗之眼(女演员、不戴胸罩的、豪华轿车、勒索、偷拍)
4.财富大厦之梦(律师、贿赂、无声的死、被困、财富大厦)
5.昏睡的夜游者(龙舌兰、深夜、香烟、蒙面男子、绳子、盗窃)
6.俄罗斯转盘赌(拉斯杜纳斯沙漠、45号公路、酒精、轮盘赌、枪杀)
7.字母生死爱欲(吻、SM、嫉妒、心神不宁、奶牛、爱的鞭笞)
8.深夜恶魔之死(心理医生、跟踪者、雨伞、出轨、与恶魔交易)
9.华尔街之母狼(财务、数字、破产、债务、威胁、妄想)
10.最后的生还者(杀手、屈服、背叛、操控、暗语、毁灭)
……
威胁、勒索、保险、谋杀、深夜……难以入眠,仔细看了整夜,才从字里行间看出字来,满本都只写着:黑色!、欲望、谎言与死亡!
你为了在轮盘赌中大获全胜,面对一个个被枪杀的、作为赌注的人亦无动于衷;你为了赚取大企业的律师提供的贿赂金,眼睁睁看着紧闭的巨大电梯里的人,一点点死去;你为了骗取保险金,连续两天给酒精成瘾但决意开始新生活的女保险员(同时又是肇事致人死亡的富二代)寄送烈酒,使她终于再次陷入虚无与荒诞、溃败与堕落的死亡深渊——她在迷醉中给了你钱,也在幻灭中再次驾车迎向死亡。
两次车祸,两个人死——瞧瞧,这些故事原来早已经纠缠在了一起,永远难以辨认出彼此——就像我们之前提到的《邮差总按两次铃》。
还记得吗?弗兰克,那个被人从干草堆中扔出来的男人。他现在在公路旁的酒吧打工,他刚刚看上了老板的女人,他正在盘算着怎么把她搞到手。他想,“我一定要得到她,就算给绞死也不在意。”
“门锁上了吗?弗兰克?”
“我一定是把门锁上了。”她望着我,脸色变得发白,又走到双开式弹簧门边,往外偷看了一眼,然后走进餐厅去,没一会儿又回来了。
“他们走了。”
“我不知道我干吗把门锁上了。”
“我也忘了把它打开。”
“你怎么变成这样?” 她像一头美洲狮那样咆哮起来,我就喜欢她那样。
从那时候起,我又开始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了。
两个被抛入这个世界的、失却重量的局外人相爱。他们决定心甘情愿地成为爱欲的奴隶。仅仅活在当下的某时某刻,完全为了激情与欲望而活。他们一起伪造了车祸,战战兢兢地害死了可怜的老男人。二人携手奔向自己想象中的天堂抑或深渊。他们曲折的爱情经受了法庭与背叛之火、庸常和怀疑的消磨,最终将要步入美好的刹那,命运之神再次按响了门铃——另外一起真正的意外车祸夺走了女人的性命。男人终因谋杀罪面对绞刑架。
他们的故事,由无尽的欲望点燃,以谎言之线、网编织,最终以死亡收场——他的、或她的死亡。遗憾你活不长了,但是谁又能呢?经由死亡洗礼的人,终生都会笼罩于死亡之影中。一切的结局里,不管是他还是她,这个故事中的所有人,无一例外,皆永远沉浸在如此的黑色气氛中,直至步入坟墓。
黑色首先是黑夜的颜色,是百叶窗或缓慢转动的叶片投下的斑驳阴影。是雨天、雨雾弥漫。是德国表现主义摄影师的取景框。其次是欲望,是迷人又危机四伏的女人佩戴的耳环之色。是古怪与孤独的底色。还必须是悲剧(或死亡)的颜色,也是独白的颜色——他们临死之前必定念出的黑色独白:
倘使你已经读到了这儿,就替我和科拉祈祷一下吧,祈祷我们不论到了哪儿都会永远厮守在一块儿。——《邮差总按两遍铃》
她看上去好像《古舟子咏》里上船掷骰子收魂的那个。我没有听到客舱的开门声,但现在我在写字的时候,她就在我身边。我可以感觉到她。月亮。——《双重赔偿》
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局外人》
以上这些,放在一起,我们可以尝试称其为,黑色电影。这些故事大都改编成了影片。
你坐在电脑前、尽力描绘着出租屋里的偷窥狂,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出不折不扣的黑色电影。而这就是我们一直在探索的,名为“黑色”的故事色彩。
你一定最了解了,出租屋里的伙伴。毕竟你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无论目睹午夜时分蒙面男子从夜游者商店盗取现金又蹑步逃离、还是见证怀孕的女人与恶魔做出不齿的交易、或是成功敲诈阁楼上的艳照偷拍者,你都不出一言,甚至未能发出一声讥笑与感叹。面对着、施行着种种难以言喻的事件时,你都保持着不可理喻的、神秘缄默。
你沉默地看着,老练又狡黠地“喂食猴子”。简直就像被扔出干草堆的弗兰克,从车后座的阴影中向可怜的尼克举起扳手——太像了。
我打开电话铃盒,将一张名片的一半支在铃锤上,电话铃一响,卡片就会落下。然后我也在厨房里的门铃上做了同样的事情。我要离开家一个半小时,而且必须知道其间门铃和电话铃有没有响过。
但与此同时,我一直都知道,第二天晚上还是会下雨,他们还是会在长滩探井,我会生起火炉,坐在边上,快到九点时,门铃就会响:她进门时连一句话都没和我说。我们坐在火炉旁,沉默了至少五分钟。
——《双重赔偿》
书里决心铤而走险的男人,在缄默掩映之下的一系列动作,仿佛就是《不要喂食猴子》里坐在监视器屏幕前的你,你按下号码、寄出邮件,将道德、法与生命,碾碎在指尖。有人在城市的边缘因为你的欲望横遭枪杀、有人被你的谎言欺骗死在大楼。而你不为所动地坐在监视器屏幕前。
每一个读过这些书的人,都会因这样的缄默而不寒而栗。每一个玩到这个游戏的玩家,亦会对角色的缄默感到畏惧——仿佛是对自己内心与灵魂对岸的邪恶与黑暗,感到畏惧。毕竟,你就是他。那个缄默的人,是你自己。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当我说出”缄默“这个词,我打破了它。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在这些小说中,比缄默更寂静的,就是对白的时刻。书中的对白,简短、冷峻、机械般的陈述,陌生疏离、空洞零度。宛若人物都在用电报机交流一般,过分欠缺温度与重量。
“你的意思是,在那片油田上,某个风雨之夜,一个测井滑轮会落到他头上。”
“请别那样说。”
“但就是这个意思。”
“是的。”
“我可以理解。尤其是这种圈套。”
“……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什么圈套?”
“滑轮。”
“怎么样?”
“落到他头上。”
——《双重赔偿》
故事中的对白,打破了缄默,却又成为了缄默的帮凶、成为了寂静的一部分。
这样的故事,我们可以称其为黑色小说,这样的叙事方式,我们可以称其为零度写作、冷硬派叙事。
零度写作:来源于法国文学理论家罗兰·巴特1953年发表的一篇文章《写作的零度》。零度写作方式多指作者在文章中不掺杂任何个人的想法,完全是机械地陈述。将澎湃饱满的感情降至冰点,让理性之花升华,写作者从而得以客观、冷静、从容地抒写。
不仅仅是对白,这样的叙述方式、这样的语调与气氛,这种缄默的声响,在《不要喂食猴子》中亦有迹可循。你在电脑前静默地点击冷酷的对白,像极了黑色小说。而游戏玩家的缄默、果断与狡黠,像极了一个老练、冷漠的杀手、一个法外之人、一个道德与正义之反面的人。
《不要喂食猴子》中这样的对白选项以及事件陈述、还有每个人的独白,都发出了这样的“缄默声响。”
午夜的夜游者商店,每一个步入柜台的人都好似一个游荡着的局外人,在这场被抛入的盛宴中,呓语般地念出自己缄默的话语。
死亡与无尽的欲望相比,仿佛不值一提。《不要喂食猴子》的世界,像极了那些黑色故事。 这种对死亡的漠然态度,宛如默尔索面对母亲的葬礼,宛如弗兰克策划、实施着一次次谋杀。二人直至最后都没有发自内心地感到愧疚与忏悔,更多的是疑惑或厌烦。犹如两个手握利刃蹲在鲜血淋漓的尸体旁,闪烁着无辜的双眼瞧着你的孩童一般。直到最后他们面对自己的死亡,亦是如此。
这样的叙述方式与气氛,贯穿了其所展示的游戏世界的各个部分,其中最有意思、亦最能表现出此种缄默之声响的,就是如约而至的、全副武装的蒙面外卖员了。他来去如风、无影无踪,突然出现在你的门前,在叩门声之后,静静地、对话式、又像是独白式地说出一句话,便匆匆离开。简直就是我们尽力言及的气氛的具象缩影。
“成为一个没有限制的人,消散在宇宙中……早晨倾听乌鸦歌唱”他如是说着。
你好。“倾听寂静的声音。”我的导师曾经说。“面对空虚。检查你的后视镜和侧翼后视镜。你的心就像一个百花绽放的秘密花园。”这是你的订单。
想想看:空气观察我们、触摸我们并与我们说话。但它却是看不见的。有人知道它的名字吗?但它知道你的名字。我会再来。
如果你错过了他的来访。你会在门外发现一张他留下的纸条。
我的意思就是说,叙述这些故事的方式(口吻、语调等),无论是这款名为《不要喂食猴子》的游戏、或是比利怀尔德的电影、还是詹姆斯·M·凯恩的小说,无一例外,皆被此种缄默的声响笼罩。
内容与形式、故事与叙事……我们现在可以满有把握地概括以上这些游戏、小说和电影的氛围……我们了解什么是黑色、明了何为缄默,我们可以试着说,它们仿佛就是一片缄默的黑——等等,我们费力探索、徒然描绘的这些东西,会不会根本就不存在? 气氛、氛围、风格,这些都是虚无缥缈的、主观性的事物。也许它只曾稍纵即逝地、短暂存在于我的大脑中。无人知晓,亦难以描摹。
我所拥有的一切只是我的文字——那倘若语言亦是一个黑箱,我所表达的未必如我呢?
“罗夏墨渍”说:“我们在墨渍中看到的东西取决于我们是谁”。胡塞尔和他的现象学说:“我们看待外界的方式会受自身经历、兴趣以及整个意识的影响。”
到头来,原来我什么也没有写出来。 早知道一开始就应该听从维特根斯坦的忠告。
不过——不要忘了,我们不是在模仿那个俊朗的奥地利哲学天才——我们是在模仿辛波斯卡。
我偏爱狄更斯胜过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爱不抱持把一切都归咎于理性的想法。
我偏爱例外。
最后,她又说,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我仔细想了想,虽然我写的这些可能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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