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当午夜的最后一班地铁驶入幽暗的隧道,黑暗重新从布满灰尘与涂鸦的车窗外,缓缓渗入车厢的每一个角落。
隧道两侧的霓虹广告骤然亮起,映照出车内肮脏锈蚀的栏杆与光怪陆离的涂鸦,也映亮了尤利西斯瘦削苍白的侧脸。
他竖起黑色风衣的衣领,轻抚身旁一口银白的手提箱。霓虹的流光在金属表面上流转,氤氲出纷彩的华光。破败的广告牌上,一个金发碧眼,身着防卫军黑色大氅的军人,正目光坚毅地敬着标准的军礼,身边用巨大的鲜红字体绘出一行文字:“参军保卫人类文明最后的疆域。”
“真可悲啊,不是么?”浑浊沙哑的声音响起,如同肺癌病人临终的喘息,“不过是用尸体填满战壕,拿切掉脑蛋白的痴呆堆成高墙,屠戮几亿平民制造隔离带,非要用谎言把杀戮装点得那么高尚……”
尤利西斯抬起头,黑色的身影背向虹霓,面朝他站立,面孔隐没于层叠的暗翳,华光在身后缓缓荡漾。
“假如没有你们的‘噩梦入侵’,人类也不需牺牲几十亿人,毁灭几乎整个文明,来换取如此沉重的胜利……”尤利西斯低声道。他掀开袖口,露出一块暗银色的手表。表盘上半绘有灿金的艳阳与湛蓝的苍穹,下半则是幽邃黑暗的深渊,唯一一根银色的指针正从十二点的位置颤抖着向下挪动,滴嗒,滴嗒……
那身影沉默了一阵,沙哑地说:“尤利西斯,卫梦局在监视你,霍华德怀疑你已经被污染了。”
“那是自然的。”尤利西斯从风衣内侧掏出一把银色的左轮,轻轻擦拭,“毕竟,作为从十年前那场灾难里面,唯一幸存的迷梦旅士兵,不可能不引起怀疑。无论是梦军还是卫梦局,都必须扫灭任何一丝模因污染的星火。战争已经过去十年了,人类经不起另一次噩梦入侵。”
霓虹的弧光在他背后燃起,将黑夜从那身影的脸庞上剥离。那上面没有五官,没有皮肤,唯有肠子般蠕动的黏稠血肉,在颅腔内外翻涌沸腾,每一次涌动都折射出五彩的干涉光谱。
“喂,无面,你当时……”尤利西斯喃喃道,漆黑的眼眸中微光闪烁,“……为什么没有把我也杀掉呢?”
车窗外的霓虹骤然化作如血的殷红,直刺入尤利西斯的眼眶。一个臃肿肥胖的厨师正咧着腐烂的牙齿开怀大笑,而他的头颅是一颗挤满肥肉的猪头。厨师手中拎着一条仍在抽搐的强壮大腿,另一只手里是一颗剥去头皮的男人头颅,眼珠被一丝神经连着在眼眶外摇晃,死死向外凝视。
无面缓缓起身,流动的血肉骤然凝固成一颗硕大的猪头。他咧开一个撕裂面颊,直扯到耳根的笑容,一首悠扬的咏叹调从胸腔中涌出,犹如唱诗班的多声部合唱。歌声中,车厢的四壁与地面生出一层细密的肉芽,噗地一声爆开,绽放出鲜血和粪便凝结的一朵朵玫瑰。
男人俯身,温柔地亲吻手提箱的金属外壳,在绽放的繁花和虹霓中低声耳语:“希莉。”
喀嗒一声,扣锁弹起,露出箱子里精巧的机械结构。玻璃匣缓缓升起,一颗大脑在培养液中飘浮旋转,散发出幽绿的光华。
绿的肌肤,绿的头发,还有银子般清凉的眼睛。
“意识回路认证完成,锚定剂已注射,开启尤利西斯探员的dream killer系统。”
冰凉的触感从手腕漫溯向全身。银色的指针如坠陨的流星划过表盘,从湛青的苍穹直入深渊。转轮旋转,锻银的子弹填入弹舱,枪口空洞,直指腐烂的头颅。
“给我调出D区文件档案,导入1728-B梦境,装填生物电波触媒!”
“权限通过,连接牧梦司内部网络,正在导入。”
几个小小的手印拍在车厢上,啪,啪。手印拍击之处,金属锈蚀,塑料腐烂,溢出的黏稠汽泡是亿万张婴儿哭泣的面孔,爆裂出一声声稚嫩的尖叫。
啪,啪,啪,手印如黑色的海潮向无面翻涌,仿佛一万个隐形的连体婴儿,哭泣着爬过整个车厢。
“那是……希莉么?”无面转头,望着那幽绿的大脑,“这么说,004还在你手里?”
“不要说——”尤利西斯低吼着扣动扳机,泣婴的尖叫刺穿绯红的霓虹,无形的手印尖啸着攥住无面的头颅,将血肉腐化成粘稠的泥浆。“——那个名字!”
地铁外发出刺耳的鸣响,所有的车窗骤然碎裂,无数大肠般粗细的触手向车厢内涌入,苍白的皮肤折叠出细密的褶皱,组成一环环瑰丽精巧的蕾丝花纹,宛如层叠的雪白婚纱在空中挥舞。
婴儿的哭泣戛然而止,管风琴悠扬的乐声中,隐形的连体婴儿溶作金黄的酒浆,洒落车厢,溅起一片清脆的琴音。触手的新娘喷溅着奶油与果汁,温柔地向尤利西斯逼近。
他深吸一口气:“调用052号梦境,启用‘诺亚’级军事权限。‘’
扳机扣动,闪电沿着分形的光谱在呼吸中绵延,羊水淹没晨昏的交界,将二十一只三叶虫钉入乌鸦的背髓。表盘的指针直坠无尽的深渊。
“没用的。”无面摇摇头,一挥手,时间在血管中沸腾,绞刑架坍塌入记忆的潮汐。“你赢不了的,尤利西斯。就算你把整个牧梦司的军械库搬来,有很多东西……也是无法改变的。”
“调出027!就算无可挽回,至少这一次…..”尤利西斯嘶吼着,维度从时间尽头展开又折叠,天空散落成如沙的奇点,在永恒的震荡中舞动跳跃,“……我要将你泯灭!”
“警告,尤利西斯探员,意识深度超过阈值,人格防抱死系统启动,主体边界溶解,正在强制注射锚定剂……”
“不!别让我醒来!启动!启动啊,希莉!”
“没用的,尤利西斯,她已经走远了。”无面摇摇头,“你知道她在哪里,不是么?你所需要的,就是跨出那最后一步……”
“超驰口令…..紫罗兰……雨…….太阳……血……希莉……”
幽绿明耀,雾气在车厢中翻涌,黑夜的幻梦降临。穿越层叠的薄暮,一抹银白的裙踞闪烁,万物静默。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影子裹住她的腰,
她在露台上做梦,
绿的肌肤,绿的头发,
还有银子般沁凉的眼睛。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在吉卜赛人的月光下,
一切东西都看着她,
而她却看不见它们。
铸铁的闸门缓缓关闭,尤利西斯陷入黑暗。
放映机发出低哑的鸣响,明辉不定的光束中灰尘旋舞。
蜜蜂在六边形的蜂巢中涌动,剃刀划过眼球的薄膜,堆满沙丘的房间,男人爬上墙上的洞口,水杯在木桌边缘颤动。
“人格自检回路启动,意识体正在同步。”
老人端着蜡烛穿过温泉的雾气,狼群撕扯着女孩的骸骨。
“模因污染侦测系统启动,尤利西斯探员,请将影像固定于视野中央,请重复你听到的所有单词,开始。”
尤利西斯木然地凝望着变幻的光影,腕表的指针在表盘上缓缓下沉。
“烟。”
“烟。”尤利西斯重复道。
…………
烟雾从烟斗上袅袅升起,被晚风搅入无边的夜色。
“那……不是无面?”霍华德局长放下烟斗,皱着眉头从镜片上面盯着尤利西斯。
“最多是一个人格投影,不是本体。”尤利西斯吐出一口烟,“他当时的原型是一个猪头——也就是072梦境污染者。那家伙正想要将那个梦境散播到标准现实,所以激发了我身上的免疫应答反应,等我跑过去处理……却发现是无面。”
局长合上百叶窗,将夜风中呛人的煤灰和尸臭味挡在窗外。“牧梦司还没能驯化072?”
尤利西斯摇摇头。“二级序列的诺亚级梦境几乎都没被驯化,最多是产出些反污染疫苗罢了。说实话,都过去了十年,我们现在的技术连噩梦入侵的起因都没能搞清楚,怎能驯化072?”
局长点点头,一段沉默后,他把烟斗放下,抬眼盯着尤利西斯,眼神锐利。“你的调用记录中显示……你动用了004?”
“我知道这很危险,但是…..”尤利西斯苦笑一声,“假如我不启动004,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来。老爹,我觉得他越来越强了,单凭人类的心智越来越难对抗它,即使是在非战争状态……”
“小子,别担心,你可是迷梦旅的梵天啊,尤利西斯。”局长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追捕无面已经十年了,无论是卫梦局还是军政府都将你的贡献看在眼里。你要有信心,尤利西斯,无论是对局里还是你自己。不过.…..”他迟疑了一下,“你现在的精神状态, 启动004风险很大。能从十年前迷梦旅全军覆没的灾难中幸存,你无疑有实力也有运气,但那总不能保佑你一辈子。”
“没关系,我觉得很好,检查指标都很正常。而且拉里说只要持续注射血清素和锚定剂,就能吧情况稳定下来。我还能举枪啊,老爹。”
局长放下烟斗,皱着眉头。“拉里?谁是拉里?”
“就是拉里·雅各布,我的心理支援师啊。老爹…..你不记得他了?”
局长沉默了一阵,又把烟斗塞回嘴里,目光闪烁。“唔,唔,既然拉里这么说.…..咳,我一会要和北美军区执行将军开个会,争取一下军政府拨款。你要去哪,需不需要我送你一程?”
"我要去看看他们,去南郊墓原。"尤利西斯低声说,“还有几天就是忌日了。”
“哦,那你一会去看他们的时候,带上那束紫罗兰,替我向他们问好。”局长向办公桌上点了点头,一束紫罗兰插在花瓶中。
他披上卫梦局的黑色风衣,从尤利西斯身旁走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嘿,小子,听我说……已经快十年了,过去的事,就不要总是放在心上……特别是,希莉的事情。”
尤利西斯没有回答,紫罗兰在夜色中溶解低焚。
“紫罗兰。”
“紫罗兰。”他念道。
他将一束紫罗兰放在墓前,浑浊腥臭的雨水倾盆而下,将紫色的花瓣染成殷红。
“这么酸的雨水,连一点紫色都不留给我们。”拉里站在身边,环视雨幕下苍茫的荒原,墓碑的密林伫立,天地静默。
“把几十亿尸体当煤烧,不下点酸雨才怪了。”尤利西斯点起一支烟,凝望着雨水从雨伞边缘倾泻,“这墓里没有尸体,连骨灰都没有,要不然活人就没地方站了。”
加里俯身拂去墓碑表面的煤灰,露出上面粗粝的刻字。
邓恩·加尔文 北美梦军迷梦旅旅长 2002-2035
“战争结束已经十年了…….”加里叹息道,“我们付出那么大牺牲,结果保护些了什么?”
“联合梦军建立时,噩梦入侵发生不过三个月,我们是第一批参军的士兵。”尤利西斯摇摇头,“我当时才从联大毕业,脑子里都是一些驱逐噩梦,保卫人类文明的雄心壮志。可是到头来,梦军的主业好像不是抵抗外敌,而是把枪口转向自己人,进行大清洗和大封禁。”
“为了控制高传染性的模因污染,我们扑杀了40亿人,又把剩下的几乎所有人变成了痴呆,疯子和植物人。我们把七千万切去额叶蛋白的大脑,堆成隔离带和高墙,将从羊皮古卷到网络信息的所有资料,所有文明的记忆付之一炬。我们杀死母亲,把婴儿阉割成忠实的家畜,向网络系统中投入慢性模因毒素,将几十亿人的智力慢慢磨损。我们还屠杀所有不肯合作的人,以反人类罪的名义将他们的尸体挂满每一根路灯……”
“但我们至少赢了。”加里苦笑,“虽然留下的是一个癔症而瘫痪的文明。”
“有时….我驾车驶过新纽约的停尸广场,看着远方那些焚尸厂的烟囱喷吐黑烟,我总会怀疑我们到底赢了些什么?这样的文明…..真的能说我们赢了么?”
突然,尤利西斯的瞳孔突然放大,雨幕另一端墓碑上的斑驳字迹映入眼帘。
加里·雅各布 迷梦旅精神保障部队队长 2005-2035
一股凉意从手腕流入血管,流入大脑中的每一寸神经。
“锚定剂已注射,意识体深度归零。”
他转过身,烟雨朦胧,土地被浇成稀烂的泥泞,唯有林立的石碑黯然伫立,再无人影。
“雨。”
“雨。”他说。
雨水汇成溪流,沿着肮脏的车窗蜿蜒而下。
有轨电车沿着风蚀的石板路颠簸而行,路灯氤氲出苍白的光晕,夜色从高楼瘦削的侧影上吹散,流入蜘蛛网般交错的街道。
尤利西斯坐在电车锈蚀的铁座上,裹紧风衣的衣领。几个喝醉酒的流浪汉畏惧地缩在车厢一角,衣着破烂的老妇人把装着配给物资的篮子抱在胸前,眼神警惕地盯着四周。道路两边无人的高楼上,一个个漆黑的窗口如同百眼巨人空洞的眼眶,吸尽午夜的微光。远方的焚尸工厂拉响空旷的汽笛,用鲜艳的油彩漆成的青绿藤蔓,环绕在焚尸炉高耸的烟囱上,如同波西米亚森林的菩提树叶,将死亡点缀得诗意盎然。
电车上的收音机沙沙作响,飘出破碎的只言片语。
“…...联合梦军东南亚战区军政府新任执政将军,今晨二十点被029派污染恐怖分子刺杀,当地政局陷入动荡……”
“…...为清剿当地传播高危模因的极端组织,联合梦军于非洲东海岸投放诺亚级与亚当级梦境武器,预计造成三千人死亡,五万人严重污染…..”
“…...对于太阳的模因污染要比你认为的严重的多,女士!假如这些模因转录生效,不等我们研制出疫苗,人类就在24小时之内灭绝了!为了更长远的生存,军政府不得不向人类集体潜意识中植入‘太阳不存在’的暗示…..”
尤利西斯叹了口气,隔着油腻的车窗,黑夜昏沉,传来点点烧灼骨肉的焦臭。自从那一天的傍晚,太阳从西方落下之后,就再没有升起来过。大地陷入了20年的午夜。很多人抑郁或是发疯,无法理解为何黑暗中培育的庄稼竟能够生长,本是彻寒的午夜为何燥热难耐,为何身体感到无比寒冷却在棉大衣里中暑而死,为何太阳消失,它的光和热还遗留人间,如同古神苍白的影子。
嘈杂的乐声和喧嚣从远方传来,电车缓缓停下,尤利西斯疑惑地走向车门,望向雨幕尽头。
橘黄的灯光在前方闪烁,无数明耀的太阳在街道上浮动。彩灯制成的太阳模型,彩绘的幡旗上金黄的太阳放射出光芒,亚麻的长袍上绣着太阳的图样……
他望着眼前恍惚高唱的人群,望着各式各样的太阳,忽然想起今天是阿波罗教派最重要的节日:太阳节。
他下了车,望着人群流云般涌动。一个巨大的梦境生出几百条触角,连接着人群中残缺的大脑,让他们一起欢呼流泪。瞎眼的男人和痴呆的流口水的女人拥抱亲吻,癫痫的老人披上太阳的长袍,一边拍手欢笑一边抽搐哆嗦。中风的男孩用半边身躯爬行,含混地唱着不成曲调的歌谣。发疯的妇人被抬上太阳的王座,尖笑着高声咒骂。金色的梦境如脐带般在人群中游弋,串联起无数中风癫痫的太阳。
他就那样默默望着,看着阳光流经他身边的街道。他站在雨里,如同坠落的暗鸦。
“希莉….”他喃喃自语,“你….会在这里么?”
尖利的防空警报划过夜空,梦境免疫应答机制被悄然触发。几十道灰色的身影浮出雨幕,聚光灯将游行的队伍照得惨白,表盘上的指针悄然滑向深渊。
“发现模因污染隐患,危险等级D,正在启动273号梦境进行抹杀。”
银白的尖啸刺入空气,队伍前方一个跛脚的男孩突然升到半空。啪,胸腔爆开,啪,颅骨破碎,啪,肺叶爆裂,仿佛绽放出一朵血肉的玫瑰。
啪,啪,啪。愚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繁华在夜空中绽放,金色的脐带被生生斩断,流溢出温暖的阳光。
啪,啪,啪,街道重归寂静,血污在雨水中流淌,浸透了亚麻长袍上金黄的太阳。
“目标模因已抹杀,安全隐患解除。”
血污四散,内脏流回身体,破碎的血肉颤抖着重组。苍白的尸体层叠在街道上,一动不动,被雨水浸透。他们的眼睛死死瞪着,嘴唇显出呐喊的形状。他们毫发无伤,心脏还在胸膛里搏动,只是,他们都死了,死在无限痛苦的梦境之中。
他俯下身,望着一个小女孩清凉而空茫的眸子,那眸子呆滞地望向夜空。许久,他温柔地把她的眼皮合上,抚摸她干黄的头发,如同抚摸爱人的躯体。
尤利西斯站起身,从兜里掏出那把银色的手枪,伸进嘴里。但他的指尖凝固在离扳机一寸的地方,又缓缓缩了回去。
他抬起头,浑浊的雨水冲刷在他的脸上,冰凉。
“手枪。”
“手枪。”
尤利西斯拿出手枪,将枪口对准太阳穴,扣动扳机。
银色的手提箱上,扣锁弹开,箱盖打开,精密的机械结构中央,幽绿的大脑缓缓转动。
雾气弥漫,绿意流入时间的潮汐。坚实的大地缓缓溶解,一座高大的铸铁闸门在虚空中升起,上面用绿色的颜料刷上了几个数字:004。
尤利西斯亲吻着冰冷的钢铁,抚摸着每一寸锈蚀与斑驳。
“希莉,”他嘶哑着呢喃道,“已经十年了,这是你离开我的第十个生日。”
“其实那些医生,那些仪器和将军,一遍遍告诉我——你死了,我仍一直坚信那宣判没有任何意义。那天…..无面出现在迷梦旅的军营之中,将噩梦的毒刺钉入战友们的大脑。大家都死了,邓恩,加里,王,后藤…..除了我,还有你……”
“我将你永恒沉睡的意识埋葬在你我共同的那个梦中,你最喜欢的梦境,004。我等着你归来,等着你走出幻梦的迷宫,从永眠中苏醒…..回到我的身边。”
“还记得我们在一起做过的梦么?你说你最喜欢烟花退潮后沉积的名姓,喜欢明晦交织中翻动的脉搏,喜欢苍穹枯萎后腐烂的虚空……那里没有军队,没有战争,没有文明的延续与永恒的胜利,没有牧梦人和模因疫苗。我们在那里,是自由的啊。”
“但是….我能怎么办呢?我不能再深入下去了,我已经不再年轻啦,希莉。可你还年轻,永远年少轻狂,永远徘徊在幻梦迷宫的彼端,向着我微笑,是么?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啊。”
“希莉,我把你的大脑制成了dream killer的系统,维持脑细胞活性。假如有一天你愿意醒来,永远有一颗大脑可供你的意识栖息……”
忽然,表盘上的指针缓缓滑向深渊,低沉的鸣响远远传来。闸门颤抖着打开一道空隙,白色的雾气涌出,幽绿的身影影影绰绰。
影子缠在腰间
她在阳台上做梦
绿的肌肤,绿的头发
还有影子般清凉的眼睛
“希莉!”尤利西斯向前猛冲,拍击着厚重的铁门,“希莉!”
身影溢出绿意,雾气缓缓凝固。
突然,一股凉意从手腕流入血管。
“锚定剂已注射,意识体深度归零。”
雾霭尽没,铸铁的闸门缓缓关闭。尤利西斯颓然地跪下,双手掩面颤抖着微微啜泣。
“希莉。”
“希……莉。”
“模因污染勘察完毕,无免疫阳性反应。尤利西斯探员,你的诺亚级权限已生效,可以进入迷梦回廊。”
放映的画面骤然凝固,苍白的背景之下,一个身影出现在视线中央,脸庞上没有五官,没有皮肤,沸腾的血肉在颅骨内外翻涌。
无面。
“来004,希莉在这里。”无面开口,嗓音嘶哑,“你会想起一切,尤利西斯。”
一线光芒颤颤巍巍地从黑暗中溢出,浓雾弥漫,一条长长的回廊在面前展开,两侧是沉重的铸铁闸门,用白色的油漆刷出一个个不同的编号:587,588,589…..
此时,每一扇闸门都在缓缓打开,马达的轰鸣响彻回廊。随着浓雾从闸门中涌出的是霞光般变化的梦的潮汐,编织成幻梦的迷宫与歧路。
尤利西斯下意识望向手腕。没有腕表,一截腐烂的肠子缠绕在手腕上,粘稠冰冷。
“没有锚定剂,也没有dream killer了,尤利西斯。我将那个模因免疫系统超驰了。你必须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用你的脚步丈量梦境的疆域。”无面低声笑道,“这很公平,不是么?毕竟….我们从没有这些东西啊。”
尤利西斯摇了摇头,头颅内远方的记忆在隐约呐喊咆哮。“这不可能….”他自言自语,“那个超驰密码….那个密码只有两个人知道…..他是怎么…..?”
他猛地抬起头,眼眸中绿意颤抖。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他匍匐于沼泽中高耸的蒿草,腐臭的污泥淹没到腰间。一声声凄厉的尖叫搅乱沼泽上空凝滞的空气。他将身躯伏下,低头淹没在蒿草间。一只鹰在头顶盘旋,低低擦过草尖。
它的翅膀是一双展开的肺叶,毛细血管在惨白的烈阳下清晰可见。躯干是饱满充满羊水的子宫,头颅是合拢的拳头,虎口处一只眼珠闪闪发光。器官的碎片用粗黑的线缝合,仿佛一只粗制滥造的人肉布偶。
他抬头仰望猩红的天空,上亿块躯体的碎片在天穹下游弋穿梭,被黑色细线缝合成诡异的形状。他看见游鱼在胆汁中遨游,身躯是萎缩的脾脏。牛群在毛发间觅食,神经的牛尾微微摇摆。猎豹在气管丛中奔跑,肌肉是肾脏的血丝……
他还记得那些被霓虹浸透的梦境,回收系统出了故障,他和她被囚禁在烟火的螺旋。他们在枯荣的明霞和暗影中并肩散步,当火焰在时间尽头凝滞,他低头亲吻她颤抖的双唇……
他跋涉过无垠的旷野,绸带般浮动的极光蜿蜒天际,一片艳丽霏靡的花海在原野上展开。一阵刺痒从指间蔓延到手臂。他向下看去,亿万朵细密的小花从皮肤上的毛孔绽开,覆盖了整条前臂,如同一堆蠕动的蛆虫。
花蕊颤抖着绽开,每一朵鲜花中央都是一条尖叫的人脸。
他们在概念浇筑的高墙上飞旋,用羽翼编织出瑰丽的梦境,看着它缓缓坠落,在深渊尽头划出长长的尾焰……
他低头走过繁华的街巷,将身躯隐入黑影。热闹的小吃摊上传来一阵阵诱人的香气。
一群猪在摊位上大快朵颐。它们衣冠楚楚,狼吞虎咽着喷香的肉块,不时吟诵出优美的咏叹调。
一阵尖叫从身后传来。他转过身,巷口的阴沟旁,两个皮包骨头,全身赤裸的男孩四肢着地,无面无手,无皮无毛,尖叫着争夺剔尽皮肉的人类头骨,一只眼球落在棕色的酱汁中,灼灼发光。
他走过锈蚀的城市,紫色的黏液沾满街巷,人头的蛆虫在粪便中翻涌,窃窃私语。
他跨过干涸的海床,巨鲸搁浅在干裂的土地,脊椎刺破皮肤,生长出钢铁的白羊,直刺天空中的海洋。
他登上废弃的祭坛,黑色的十字架上,内脏的太阳遮蔽整个天空。连体的圣婴被骨钉钉在其上,无头的天使用利刃的手指安抚婴儿哭泣的头颅。
他颤抖着跪下,跪在铸铁的大门前。
“起来吧,你已经到了。”
“她在哪?”他瞪着无面流动的面孔,“你说…..她在这里等我。”
“你还记得那一天么?”无面在他身边缓缓走动,“十年前的,那一天。”
“怎么可能忘记…..”尤利西斯咬牙切齿,“就是你——”
“你还记得,那一天是谁轮值模因免疫系统么?”
尤利西斯抬起头,愣住了。
“按理说只要免疫系统在运转,无论是什么梦或是模因的污染,在迷梦旅的军营中都能查觉……”无面突然抬头,“可那天,没有模因污染免疫应答……”
“那是,那是……”尤利西斯喃喃自语,“希莉。”
……
“这是最后一次啦,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他沉默地望着潮水涌过繁星,沉积下黄金的呓语。
“你还要留在这里么,留在这个腐烂的清醒里……将军和医生们总是说正常,清醒,理性,以它们的名义让你我拿起枪,指向自己的同胞。我们彼此揭发,描写,解析,奴役,分发,检举,让银之王的统治固若金汤……”
“那么……我为什么要正常呢?我为什么要理性呢?我为什么…….要清醒呢?”
“我….我不能….希莉,你知道,我还是士兵……”
“你很害怕啊,尤利西斯。但我会等你,等你,直到灵魂在梦境尽头湮灭。你还记得我们的梦境吧?我会保护你,等待你,直到……一切尽头。”
“所以….那是你么?”他低下头颅,低声说,“无面…..希莉…….”
“不然谁能超驰你的dream killer?只有她,还记得啊。”
“太阳……还能升起吗?”
“只要你愿意,永夜,就能结束。”无面点点头。
铸铁的闸门缓缓打开,金色的雾霭中,幽绿缓缓溢出。
“走吧,她在等你。”无面回头,沸腾的血肉中,光影旖旎。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影子裹住她的腰,
她在露台上做梦,
绿的肌肤,绿的头发,
还有银子般沁凉的眼睛。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在吉卜赛人的月光下,
一切东西都看着她,
而她却看不见它们。
……
闸门在尤利西斯身后打开,局长苍老的声音响起,如钢铁一般冰冷坚硬。
“尤利西斯探员,你已被无面的模因污染。我们…...必须抹除你。”
尤利西斯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局长举起手,两个黑色风衣的影子走入铁门,两把银白的左轮对准了他。
尤利西斯忽然发出沙哑的轻笑,他猛地回头,脸上没有面孔,血肉在颅骨内外流动沸腾。
“老爹。”他嘶哑着说,“你相信么?太阳……就要升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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