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属于《丝佩瑞尔年代记》系列的一个故事,全文约8万字。为了方便阅读,每次更新字数3k~5k之间。如果各位读者觉得发生在丝佩瑞尔大陆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对我个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励,在此谢过。
普拉切特手里攥着预报死期的报纸,静静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空气里弥漫淡淡的花味,他此刻正站在缀满蕾丝的床榻前,粉色丝绸幔纱中静静躺着一位少女,面容恬静安详。
莉是她的名字,纸上确是这么写的。普拉切特觉得客户信息过于笼统,他接待过许多拥有奇怪名字的凡子,没有一位如女孩的名字来的简洁,他甚至不知道纸上所写是她的名还是姓。至于她的生平与死因,纸上更是只字未提。
死神钻进幔帐,仔细端详女孩的面容。她算是凡子们口中漂亮的那一类女孩,还称不上美人,毕竟年纪尚轻,柔和的下巴曲线透着未脱的稚气。莉约莫至多二十岁出头的模样,普拉切特估计她说不定才十几岁。她白皙的双臂无力的摆在胸口,手心里握着一束洁白的茉莉花。
*因为叫莉,所以才捧着茉莉花?*普拉切特又胡思乱想起来,今天他总抑制不住这股冲动。
莉五官精巧,仿若用水润的白玉雕琢般玲珑,怜悯的光从窗外透进来拢在她脸旁,勾出精致的线条。普拉切特觉得她的家庭条件一定非常优越,粉白色的皮肤虽然逐渐暗淡,却没有失去饱满的弹性。编成发辫的金色长发陪在主人枕边,如夕阳般闪烁生命最后的余晖。
普拉切特莫名想起这么一句南部半岛居民文绉绉的独白。目睹花季少女生命的凋零,让死神不免有些伤感。普拉切特站在床尾缓缓呼出一口阴郁的气息,目光落在屋子里来来往往的身影上。房间里最忙碌的人泾渭分明隔成两派,他们煞有介事列立在少女床榻左右。
一方是神官及其手下,神职人员对面自然是医生和他们的助手。两拨人牟足劲头打算拿女孩生命为赌注一较高低。女仆们躲在靠近门边的角落里,她们悄悄抹去眼角未干的泪水,高窗与墙恰到好处的夹出哀伤的阴影。眼下医生为主人灌下气味刺鼻的汤药毫无起色,她们开始期盼神官为少女做的祷告能产生奇迹。
普拉切特很想告诉忠心耿耿的仆人们最好不要抱有希望,俗话说得好,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人必有一死,这就像赛跑,不管谁先谁后,最终都有冲过终点线的时候。更何况,死神看得清清楚楚,这位神官创造不了奇迹,盘踞在白色法袍下的黑影手舞足蹈,正掰着手指算今天赚了多少钱。
这位濒死的女孩不知是什么来头,因为纸上空白一片,只写着她的名字和死亡地点,看起来真像报纸上的简短讣告。她应该不是大人物,也不是天赋异禀的法师,这两种人普拉切特一眼就看得出。
大人物姑且不论。法师死的时候通常比较壮观,什么天空的气旋、五彩斑斓的云朵、四散的异光,还有他们体内积蓄的魔法能量在临终一刻剧烈的喷涌等等。花样层出不穷,巴不得让人们在世界尽头都能看见。普拉切特认为法师们都是一群喜欢装模作样和搞排场的家伙,他们为自己设计死亡大戏,以此告知死神,快点来把这位旷世奇才接走。
普拉切特又想起翠仙。她是制造气氛的专家,摔跛了腿的事故都能搞得轰轰烈烈,临终之际她不忘专程跑到死神家里昭告自己的死讯。
看着莉,普拉切特断定她至多是个富裕家庭长大的普通女孩。这么说有点不妥,死神在内心重新组织语言,重构独白:*莉至多是一个富裕家庭还没长大就死掉的普通女孩*。
普拉切特觉得有些可笑。他十分清楚“富裕”这个词在凡子心目中的分量,特别是那些大人物死后还对财富念念不忘,因而这群人变成守护宝藏的圣灵的比例相当高。
富裕这件事,对凡子里占绝大多数的人而言不算很普通的事情。如果阿斯托比拉的教学部有意重新编撰教科书,“有钱”说不定也有机会成为一类专门的法术写进法环等级手册。
“富有”属于零级法环的小戏法,死神深知多数就读于迪比利斯郊外的象牙塔小学徒都能通过这个等级的法术鉴定;“富裕”应该归于这类法术的入门基础,法环手册的第一等级应该有它一席之地;“巨富”是分水岭,如鸿沟般隔开凡子们的阶层,达到这个程度需要付出相当的努力或数代人的积累,归于三级法环不过分,是每个从象牙塔毕业的小学徒都应该掌握的程度;如此说来,“富甲一方”就是五级法环的法术,差不多是多数人一生致力追求的天花板和顶点;“富可敌国”显然是举世无双的伟大魔法,九级法环就是为它准备的......
站在少女床边的普拉切特摇摇头,赶走脑海里幼稚的世俗想法。倘若富裕真算魔法,有钱人理应可以用财富延续生命,就像操控法术延续生命数百年的翠仙那样,乃至可以在死后享受到死神亲自接待的优质服务。
纸上有莉的名字,就需要死神亲自走一遭。普拉切特告别两位老朋友,还未迈出脚步,一股旋风托起死神,不由分说把他毕恭毕敬送到少女床边。
按正常接待流程来说,普拉切特应该从观察客户生前的周遭环境开始。无论是老福特的欺骗,还是魔剑提尔锋的自作主张,都令人沮丧,普拉切特不喜欢受外力操控的感觉。输掉命运之神的桌面游戏,被迫答应入职以后,普拉切特就下定决心不再受任何人摆布。他是死神,凡子的身后事都得由他做主,不应有例外,本应如此!
今天所经历的种种不由得让普拉切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订制的职业规划是否完美无缺,一天之内接连不断的怪事和挫折使他心情无比压抑。挥手告别黑龙和萨德拉汉,他竟自信满满的认为一切已尽在掌握。
普拉切特耳边再次回荡起老福特的占卜结果,老法师鹰钩鼻的模样阴魂不散,在内心某处角落探头探脑。
死神耐心等待即将与自己相遇的少女。他不禁对少女的日常生活浮想联翩,女孩活着的时候是位充满活力的姑娘,她小腿白皙,睡袍边沿露出的膝盖粉嫩,女孩匀称的身姿配上百褶裙站在人群中,一定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她的脚比同龄人大一些,普拉切特觉得她注定天生闲不住,喜欢奔来跑去。饱满的嘴唇,还有尖下巴笑起来的样子会很美,起码不会讨人嫌。褪去光泽的指甲保养的很好,修长的手指简直是为弹奏乐器而生。一面观察着躺在床榻上的少女,普拉切特想起久远之前送他怀表的高贵女士。
医生奋力从嗓子里挤出一丝悲鸣,他高举双手,表情夸张的仰望着天花板。一系列娴熟而又做作的动作旨在告诉患者家属,他们已拼尽全力,虽然回天乏术,但治疗费一分也不能少。医生鼓噪的悲怆传进神官的耳朵里,简直如来自天籁的号角。
神官双膝一软,跪在榻前,两手握紧抵额头,嘴里念念有词,不忘极富感染力的挤出几滴假惺惺的眼泪。神官的动作同样暗含了爱岗敬业的表达,就冲训练有素地干脆一跪,和说来就来的泪水,神官的演技堪比逍遥城人生苦短大剧院的名角,所以钱自然不能少给。
在场所有人目睹女孩咽下最后一口气,她表情安详如同童话故事里永眠的公主。女仆们缩在房间角落哭得泣不成声,有的人手里抱着少女的画像,泪水濡湿了颜料。画中女孩俏皮的模样依旧。她的家人不忍看见这副凄凉景象,索性推门而去,悲哀的阴云笼罩在古宅之上久久不散。
活力迅速从女孩金色的发梢间逝去,医生擦擦额头渗出的汗,用厌恶的眼神咒骂对面露出胜利微笑的神官,他们二人无言交锋的火药味呛得普拉切特不自主干咳起来。医生在努力救人,而神官却随喜生者步入死亡,二者的职业定位注定成为一对不共戴天的生死冤家。
“上主慈悲,她已由死神带领,前往众神的常乐天国。虽然医生让她在弥留之际承受了太多痛苦,但蒙上主加持,最后一刻她走的十分安详。快看啊,她正在窗外对我们挥手告别,看起来已经没有了遗憾。”
神官大言不惭,信口开河的态度让普拉切特想顺便把他一并带走。
“让她痛苦的是慢性毒药!”医生脱下白大褂,重重把它摔到脚边。
与死亡较量的拉锯战,医者再次落败。普拉切特打心眼里对他的敬业态度十分钦佩,只可惜这人学艺不精,药用错了剂量,否则女孩还能多活几天。普拉切特站在床尾感受到两队人马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他想起曾经光临大陆上法师们设立的研究所,天棚画满赞美众神的壁画,画卷一隅身穿黑袍的死神和神官正争夺一名濒死凡夫的生命。而众神,选择了袖手旁观……
普拉切特用力点点头,内心赞许从旁插进来的补充说明。
清脆的声音并非出自死神之口,而是来自盘腿坐在床上的少女。莉的灵魂身穿蕾丝睡袍,衣服下摆大咧咧卷在大腿上侧露出雪白的肌肤。普拉切特觉得女孩的坐姿多少有点不雅,于是他干咳一声转移视线,看向抱在一起啜泣的佣人们。鼓足勇气的姑娘们陆续聚到床前,她们为主人献上寄托哀思的鲜花与缎带,看得出莉和这群姑娘们的关系非常融洽。
“哎呦,刚才真的是疼死我了!”当事人揉揉肚子,转回身打量躺在床上不能继续享受名为“有钱”这门法术施法效果的身体。
莉的嗓音异常动听,仿佛打开的八音盒。声音甜度刚好,令人想到刚摘下的苹果,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教养差了点。普拉切特暗自评判起女孩的举手投足,假如她能再优雅点就可以和记忆中模糊的影像重合了。
“你知道吗?”莉突然对死神发问。她跳下床,宽大的白色蕾丝睡袍盖住脚踝,如含苞待放的花蕾随女孩摇摆个不停。
女孩落落大方,她站到死神面前眼睛烁烁放光,充满好奇地打量起普拉切特,莉对死神外套成排的金色骷髅纽扣格外在意。她指着正在和管家议价的神官说:“这人是个大蠢货!医生也不行,甚至更蠢!我死的一点也不舒服,简直是超——疼——的!我可去他......”
少女故意拉长音调,借此表达自己满腔的不满,她顺便朝医生和神官笔划下流手势。普拉切特自动屏蔽莉最后粗俗的问候语,他认为有教养的女孩不该懂这么多粗鄙话。
“不过,话说回来。咳!”死神清清喉咙,将少女的注意力引向自己。他赶走胡思乱想,集中精神开始处理工作。“你现在应该不会再难受了,我觉得起码肚子不会疼。”
普拉切特利落的拉开公文包,他想接下来只需按部就班走完流程。
“这倒是,但是我还是很生气啊!”莉说。她看着佣人们动手盛装打扮自己的尸体,头上别着一顶镶满珍珠的小银冠。她眼中毫无留恋,继续对普拉切特抱怨说:“神官在我耳朵边絮絮叨叨,还掸凉水。医生用金属棒戳来戳去,给我灌些难喝的东西,假如你躺在床上也很难觉得是一种享受。”
普拉切特拒绝自己的想象力有进一步发挥的空间,他对莉说:“我觉得金属棒应该是一种叫针灸的疗法。”
普拉切特接待过南部半岛上的客户,多少对他们奇特的风俗有所了解。那群怪人会依据所谓的“经络图”,用银针扎在患者体内以此治疗疾病。这名医生的手法显然不是死神所熟知的针灸,倒是和曾经失传已久的酷刑相似。
“说不定他是按针收费的。”莉信誓旦旦,当她和普拉切特瞥见医生正和管家数着钢针数量的时候,女孩不由怒气冲天的叫嚷起来。“卑鄙!无耻!呸!”
“医生和神官收这么多钱,他们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太缺德了!”
“他们干的是服务型行业,我听接待过的商盟客户,他们说服务业的利润非常高。”
“这群人根本就没有心,看他们笑的那副德行,巴不得天天遇到这样的好事。”
“是好事还是坏事,其实很难判断。根据主观的观察角度不同,好坏也会随之发生相应的变化。”
普拉切特和活泼过了头的客户你一言我一语,毫不相关的对话进行了好一阵,死神难得遇到死后还如此有精神的人。
莉围着普拉切特转来转去,叽叽喳喳像只欢快的云雀。直到此时,普拉切特才惊奇的发现,身处生死之间,少女白皙的皮肤、飘逸灵动的长发、宝石般璀璨的眸子都与生前别无二致。普拉切特甚至认为身处生死之间,摆脱笨拙粗壮的身体束缚,眼前的少女比生前更光彩耀人。她的存在如同破开时空的隔阂,从生者世界里毫无顾忌跳入普拉切特所设置的域界,莉的出现给灰蒙蒙的生死之间染上夺目的色彩。
普拉切特惊愕的盯着莉,少女毫无顾忌的对她唯一的听众抱怨弥留之际遭受的种种磨难。
“你看,他们出了房间还相互握手,这是约好了打算去骗下一家人的钱了呀。”
“打算?”普拉切特走神了,少女灵动活跃的身姿迷住死神的眼睛。至于莉刚才说过什么,他完全没有在意。“接下里的打算,嗯......请你把这张表签了。”
“接下来的项目我想应该是让众人围观我的尸体。首先是亲人,还有友人和佣人们,之后是赶来凑热闹的家伙,应该向他们收门票。最后他们会将我的尸体丢到马车上,载着环城示众,昭告天下。”
说到激动之处,莉重新跳上尸体,忿忿不平的双手叉腰。躺在床上的少女表情恬静,突显高贵的妆容配上一身素色长裙,仿佛一位睡美人正等着路过的王子亲吻。
莉终于接上普拉切特的思路。她拍着胸脯颇有自信,深深的眼窝令她翻卷的浓密睫毛格外长,她眨着眼不错神瞪着普拉切特问:“看来我肯定已经死掉了,不然不可能看见另一个自己。所以,你是谁?”
“我吗?”普拉切特赶忙说:“我是来接你的人,凡子称呼我死神。”
“这么说我真死的透透的了!”莉故意皱起眉,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如是说道。
“是的。你看,已经开始僵硬了,给你涂指甲的人额头都是汗。尸体已经凉透了,不可能再热乎起来了。”
普拉切特学起莉说话的语气,他内心雀跃不已,女孩终于肯把话题的主动权交还给自己。为了能让工作顺利进行到最后一步,死神忙不迭说:“你的意识,也就是灵魂,脱离了身体。现在你游荡在生死之间,如果你生前是个法师,那你现在已经丧失了施法能力。我正是为了你的死亡而来,在此请允许我引导你前往……”
“你从刚才开始就在说一些令人听不懂的废话。”莉坐在床边。与其说坐,不如说距离床有那么一点距离飘着,她毫不顾及的对普拉切特设计的工作流程大加批评。“死神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吗。人死掉已经很糟糕了,还要听你枯燥的长篇大论,简直是糟上加糟。”
普拉切特不知如何应对。通常情况只要死神出现在亡者面前,让对方领略生死之间的异景,顺便帮对方回顾一生,无须赘述就可以让客户知晓普拉切特的身份,整个工作流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眼下,面对莉咄咄逼人的提问,普拉切特竟一时语塞,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死神还没意识到,眼前的女孩可能是自己入职以来最大的职业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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